革命与口罩

革命与口罩

这次“非典”袭击我国,大家懂得了口罩的用处。虽然也有人在不必戴口罩的地方戴口罩,但比起在该戴口罩的地方不戴,毕竟不算是什么问题。

什么是该戴口罩的地方呢?医院是其一。医生近距离为病人诊病,在50年代以至60年代上半,即文革开始以前,一般是戴口罩的。那时候,医院大多有一套习以为常的规章制度。那时,在冬春季感冒流行的季节,像样一点的理发馆,理发师近距离为顾客剪发、刮脸、吹风的时候,一般也是戴着口罩的,我估计,当时这也是理发馆分级收费的标准之一。

1966年文革,口号是“造反有理,革命无罪”,几乎无处不“革命”,无事不“造反”,造常识的反,革常情常理的命,一切常规即正常的生活秩序、工作秩序,也都在打破之列。

理由是,那些常识、常情、常理、常规,都是资产阶级的坏东西,是“四旧”,等等,等等。

例如,在医院里,勒令医生要干护士的事,甚至干卫生员的事,干清洁工的事,而让护士来干医生的事。就这样来实现“平等”。碰到有些外科手术,实在是非专业医生无法代劳了,网开一面,让医生在“监督劳动”的条件下主刀。一个手术下来,有时候达到几小时,按“不革命”时期的常规,是要由护士持吸管,让主刀大夫就在手术台前吸食一些牛奶的。现在身份不同了,你个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你个资产阶级反动权威,还想当老爷叫人伺候?别人没有牛奶喝,单是喂你?……雷厉风行,没商量,所有医院,一概取消这个“四旧”。到文革结束后,颇延搁了一段时间,这件喝牛奶的小小“待遇”才得以在“拨乱反正”的大题目下恢复。

医务人员戴口罩,大约也是在那时候废除的;揆其理由,无非要打掉医生护士的“臭架子”,病人没戴口罩,你们凭什么戴?—这个戴口罩的好习惯,虽经“拨乱反正”,却也没有找回来。

“非典”一事,从一开始,医务工作者,首先是临床的医生、护士及其他辅助人员,还有医院中可能接触病人及其体液的工作人员,被感染的比率甚高,竟达到全部确诊病例的五分之一左右。原因固然很多,如有些医院原来不具有接诊传染病人的条件,属于仓促上马;而内科医生、护士不戴口罩,恐怕也是一个问题。当然,后来事实证明,为防“非典”病毒传染,一般人用的口罩得在十多层以上(还须不是不合格产品),医务人员面部的防护设备,则要求更为严格。但如果在开始不明究竟时,先还有常规的口罩抵挡一气,是不是总胜于百分之百的“不设防”呢?

治病、防病,唯一可靠的是医学科学,不是革命口号、革命空谈以至像取消口罩一类“革命措施”所能替代的。何况,有文革前例为证,那种反科学的“革命”,只不过是非理性的造反,不但与科学相悖,而且与革命无关;轻则伤人,重则要害死人的!

2003年5月12日

附白:5月15日《羊城晚报花地》刊有王得后兄《口罩》一文,他提供了更丰富的感性印象。其中说:“我又想起来,上个世纪的50年代,有人批评医院的大夫护士给病人看病的时候戴口罩,是不合理的,是不应该的,是对于患者没有阶级感情的,是拒病人于千里之外的。此后大夫和护士就不戴口罩了,偶尔看见几个戴口罩的,真是犹如凤毛麟角了。—手术室里正做手术的除外。然而,普通来就诊的患者之中,得了传染病如流行性感冒、肺结核的,谁能未卜先知呢?谁能一目了然呢?”由他所说,乃知批评医务人员戴口罩的事,早在50年代,并不自文革始,且这关乎阶级感情,属于阶级立场问题。得后说:“人间事就是这样吊诡:以生命科学为天职,用科学救死扶伤的大夫和护士,对于违反科学的指责,竟然也屈服了。”这似不能深责大夫护士,他们虽未亲聆批评者的謦欬,但都知道那批评的来头。到了60年代的文革当中,上医院挂号都要先报家庭出身、本人成分,给“黑五类”看病都要冒政治风险,这不也是出于同样的“阶级感情”吗!?

不是杞忧前年夏天,有一晚失眠,口占一首七律。随即起床写下来,题《夜不能寐杞忧口号》,早晨加写一跋。全文如下:

灾害能超水旱蝗,

寰球无不有温床。

口蹄疫接登革热,

艾滋病还二恶殃。

血中毒时非癣疥,

气难通处是膏肓。

于今感染多渠道,

假药随之走八荒。

此2001年8月12日凌晨3时所记也。夜不能寐,忧心忡忡,悲从中来,乃因灯下多读各地环境污染生态恶化灾害频仍之报道,自作多情,遂成杞人。再三思之,实亦意志薄弱故也。反顾媒体固称两难,装聋作哑,颇失木铎之责,如实提醒,则令人沮丧,一时几将四季笙歌六桥烟柳之怡人,海晏河清人寿年丰之快意尽置诗外,宁非辜负升平乎。爰付发表,冀得读者之监督批评。

诗中“二恶殃”通译二恶英,改动一字盖凑韵也。依律写诗,虽云言志,小伎俩殆所难免。即如末句,假药走八荒者自属夸张,国中假药,大城市外更多销老少边穷荒乡僻壤,或由沿海转销中西部,查“八荒”则在四海之外,恐假药还销不到人家那里去也。然“膏肓”之间,谓为“攻之不可,达之不及,药不至焉”,则药不生效之病灶,大无可如何;却见假药四面八方,四通八达,远近兜售,生意兴隆,见怪不怪是矣。

这首打油诗,未蒙报刊采用。我自己也觉得尽说些不合时宜的话,报忧不报喜,颇有些杀风景。联合国定下的“高血压日”、“糖尿病日”什么的,我们这里不是开会表了态,就是上街办了咨询,一切不都在正常运转着吗?也许真像我在跋文中说的,是杞人忧天了吧。

不过,这回忽然天降萨斯,我的想法又起了些变化。灾难,如果不说是“永恒的主题”,也是人类经常面临的魔鬼;除了社会性灾害,如使无数军民死难的战争,种族灭绝的屠杀,以及由各种人祸造成的饥荒、伤残、非自然死亡以外,就是洪灾、旱灾、地震、滑坡和瘟疫等自然灾害了。即使的确是百病全消,我们强调预防为主,勤加提醒,居安思危,又有什么不好?何况事情并不像我们想的,或者说,不像媒体给我们的印象,可以叫我们高枕无忧“大松心”呢。

媒体报喜不报忧,中国吃这个亏还少吗?有人说,给媒体戴口罩,结果全世界都戴上了口罩。说得好似轻松,听来实在沉重。

2003年5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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