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宾王家书
再与亲情书
某初至乡闾,言寻旧友,耆年者化为异物,少壮者咸为老翁;山川不改旧时,丘陇多为陈迹。感今怀古,抚存悼亡,不觉涕之无从也!
询问子侄,彼亦凋零,永言伤情,增以悲恸。虽生死之分,同尽此途,而存亡之情,岂能无恨!
终期展接,以申阔怀。取此月二十日,栖桐成礼,事过之后,始可得行。祇叙尚赊,倾系何极!各愿珍勖,远无所诠。
【译文】
我第一次返回故乡,寻找旧日的朋友,年老的早已故去,年轻的都已成为老翁。唯有周围的山川不改旧时的风貌,许多坟墓却变成陈旧的遗迹。我感慨今天怀念过去,抚恤生者,悼念死者,禁不住涕泪直流。
我询问子侄,他也已故去。听到这消息,我长久地沉浸在悲伤之中,更加剧了悲哀痛苦的心情。虽然人们早晚都要同归于死路,但想到生死之情,怎么能不感伤呢?
给母亲送终的日期,举行的吊唁仪式,表达了我久远怀念的心情。我决定在本月二十日完成母亲的葬礼。丧事过后,我才能够离开故乡。这封短信无法说尽心中无限事。我对乡亲的向往和思念是无法表达的。希望各自保重,不能尽表心意。
【题解】
这是骆宾王奔母丧回到故里时写给亲旧的一封信。此书自述回乡后所见所闻,表现出作者对山河依旧,人事已非的沧桑世变的无限感慨。母亲的辞世,子侄的“凋零”,使作者增添了沉重的悲恸。“感今怀古,抚存悼亡”,作者感到人生的凄苦,联想到自己多年漂泊在外,仕途上屡遭打击,深感生不逢时,壮志难酬,怎能不潸然泪下呢?
全书文字朴实无华,凝重苍凉,表现出作者出众的文学才华和悲痛深沉、抑郁难伸的复杂感情。
骆宾王小传
骆宾王(约626—684),唐代诗人。婺州义乌(今属浙江)人。骆宾王和王勃、杨炯、卢照邻齐名,号称“初唐四杰”,又与富嘉谟并称“富骆”。其父官青州博昌县令,死于任所。他7岁能诗,有神童之称。父死后,他流寓博山,后移居兖州瑕丘县,在贫困落拓的生活中度过了早年岁月。高宗永徽(650—655)年间,为道王李元庆府属,道王叫他陈述才能,他耻于自炫,辞不奉命。拜奉礼郎,为东台详正学士。因事被谪,从军西域,久戍边疆。后入蜀,居姚州道大总管李义军幕,平定蛮族叛乱,文檄多出其手。在蜀时,与卢照邻往还唱酬。仪凤三年(678),由长安主簿入朝为侍御史,因事被诬下狱。次年,遇赦得释。出狱后,曾北游幽燕,再度投身戎幕。调露二年(680),出任临海县丞,世称骆临海。光宅元年(684),武则天废中宗李显为庐陵王,积极准备改唐为周。这年9月,徐敬业据扬州起兵反对武则天,骆宾王参加了这一军事行动,被任为艺文令,掌管文书机要。著名的《代徐敬业传檄天下文》,就是这时写的。11月,徐敬业兵败,骆宾王下落不明。
在四杰中他的诗作最多。尤擅七言歌行,名作《帝京篇》为初唐罕有的长篇,当时以为绝唱。骆宾王还曾久戍边城,写有不少边塞诗,豪情壮志,见闻亲切。骆宾王还擅长骈文,他的骈文在词采赡富之中,寓有一种清新俊逸的气息。无论抒情、说理或叙事,都能运笔如舌,挥洒自如,比起六朝后期堆花俪叶,一味追求形式之美的文风,有着明显的不同。骆宾王《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便是最能代表这种时代新风、流传广泛的名作之一。唐中宗复位后,诏求骆文,得数百篇。后人收集之骆宾王诗文集颇多,以清代陈熙晋之《骆临海集笔注》最为完备。
七岁咏鹅
骆宾王年少才高,很小就喜爱文学。他能够从一个天真活泼孩子的角度去观察事物,抓住特征去描绘。他童年时的诗歌,天真率直,很富灵性,素来脍炙人口。
一天,骆宾王来到家门前的小河边玩耍,他又看到了那一群司空见惯的鹅。它们像几位绅士在河面上悠游自在地游着。雪白的羽毛,长长的脖子,清澈的河水,红红的鹅掌,慢慢地拨动着清亮的水波。突然,一只鹅伸长脖子,脆亮的叫一声“鹅”,紧接着其他的鹅也都对天歌唱起来,骆宾王看到这情景,内心怦然一动,他凝神地注视着鹅群,信口吟出了一首四句诗: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反复吟诵这首诗,不仅会在眼前浮现出一幅多彩的画面,而且仿佛可以听到美妙的声音:孩子的唤鹅声,鹅儿引颈高歌声、戏水声。我们读了会感受到春天的盎然生机,感受到农村生活的宁静和甜美。
挑战武则天
公元683年腊月,也就是骆宾王任职临海的第三年,高宗驾崩。来年一月,皇太子李显遵遗诏即位,改元嗣圣,是为中宗,尊武则天为皇太后。但武则天权欲极旺,野心很大。高宗在世时,她已经实际执掌朝柄几十年,她不愿把朝政大权交给儿子,就借故把中宗废为庐陵王,幽禁于别所。另立小儿子李旦为皇帝,是为睿宗。“政事决于太后,居睿宗于别殿,不得有所预。”(《资治通鉴·唐纪》)为了防止天下反对,武则天一方面大肆诛杀李唐宗室和元老勋臣,另一方面重用武氏宗族和自己的心腹,同时大开告密之风。由是天下惶惶,笼罩着一派恐怖气氛。
骆宾王于这年春天因事进京,目睹了武则天废帝夺权、大开杀戒,以及武氏势力横行无忌的种种恶行,心中颇感愤愤。他带着一腔郁郁之气离京南下,但没有再回临海。而是去了扬州,和徐敬业等人聚合密商,准备武装讨伐,推翻武则天。
徐敬业是唐代开国元勋英国公徐世的长孙,原为四川眉州刺史,拥有兵权,这时贬为柳州司马。因为他的祖父死后曾封扬州大都督,所以他没有去柳州赴任,而是跑到扬州,密谋起事。骆宾王在四川军中,大约就和徐敬业结识,所以徐就密召骆宾王参与。经过一番密商,制订出行动计划:确定以“拥戴庐陵王,匡复唐室”为号召;首先占领扬州城,作为起事根据地;徐敬业任匡复府上将,领扬州大都督;骆宾王为艺文令,起草了讨伐武则天的檄文,历数武则天的秽行劣迹,阴谋祸心,深明大义,准述起兵目的,以“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作结,写得气势磅礴,仿佛长虹凌空,迅雷震宇,深深地扣动读者的心弦。据《新唐书》所载,武则天初观此文时,还嬉笑自若,当读到“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句时,惊问是谁写的,叹道:“有如此才,而使之沦落不偶,宰相之过也!”可见这篇檄文煽动力之强了。
扬州起兵的最初形势很好,不仅很快集结军队十多万人,而且楚州率先响应,兵不血刃就拥有扬、楚两州之地。不久又攻下润州,连朝廷内部也产生动摇。宰相裴炎就要求武则天退出政治舞台,还政于皇帝。但徐敬业没有利用这有利形势,挥师西进,直逼京洛。而是想先巩固江南根据地,然后再经营中原。这就给武则天以足够的时间清除朝中的反对派,然后派几十万大军围剿夹击。徐敬业虽然奋力迎战,也取得了几次胜利,但最后终因力量悬殊而失败,前后历时仅三个月。
骆宾王作品精选
为徐敬业讨武曌檄
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潜隐先帝私,阴图后房之嬖。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践元后於翚翟,陷吾君於聚麀。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呜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龙漦帝后,识夏庭之遽衰。
敬业,皇唐旧臣,公侯冢子,奉先君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兴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以清妖孽。南连百越,北尽三河,铁骑成群,玉轴相接。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
公等或居汉地,或叶周亲,或膺重寄於话言,或受顾命於宣室。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倘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勋,无废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几之兆,必贻后至之诛。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译文】
那个非法把持朝政的武氏,不是一个温和善良之辈,而且出身卑下。当初是太宗皇帝的姬妾,曾因更衣的机会而得以奉侍左右。到后来,不顾伦常与太子(唐高宗李治)关系暧昧。隐瞒先帝曾对她的宠幸,谋求取得在宫中专宠的地位。选入宫里的妃嫔美女都遭到她的嫉妒,一个都不放过;她偏偏善于卖弄风情,像狐狸精那样迷住了皇上。终于穿着华丽的礼服,登上皇后的宝座,把君王推到乱伦的丑恶境地。加上一幅毒蛇般的心肠,凶残成性,亲近奸佞,残害忠良,杀戮兄姊,谋杀君王,毒死母亲。这种人为天神凡人所痛恨,为天地所不容。她还包藏祸心,图谋夺取帝位。皇上的爱子,被幽禁在冷宫里;而她的亲属党羽,却委派以重要的职位。呜呼!霍光这样忠贞的重臣,再也不见出现;刘章那样强悍的宗室也已消亡了。“燕啄皇孙”歌谣的出现,人们知道汉朝的皇统将要穷尽;孽龙的口水流淌在帝王的宫庭里,标志着夏后氏王朝快要衰亡。
我徐敬业是大唐的老臣下,是王公贵族的长子,奉行的是先帝留下的训示,承受着本朝的优厚恩典。宋微子为故国的覆灭而悲哀,确实是有他的原因的;桓谭为失去爵禄而流泪,难道是毫无道理的吗!因此我愤然而起来干一番事业,目的是为了安定大唐的江山。依随着天下的失望情绪,顺应着举国推仰的心愿,于是高举正义之旗,发誓要消除害人的妖物。南至偏远的百越,北到中原的三河,铁骑成群,战车相连。海陵的粟米多得发酵变红,仓库里的储存真是无穷无尽;大江之滨旌旗飘扬,光复大唐的伟大功业还会是遥远的吗!战马在北风中嘶鸣,宝剑之气直冲向天上的星斗。战士的怒吼使得山岳崩塌,云天变色。拿这来对付敌人,有什么敌人不能打垮;拿这来攻击城市,有什么城市不能占领!
诸位或者是世代蒙受国家的封爵,或者是皇室的姻亲,或者是负有重任的将军,或者是接受先帝遗命的大臣。先帝的话音好像还在耳边,你们的忠诚怎能忘却?先帝的坟土尚未干透,我们的幼主却不知被贬到哪里去了!如果能转变当前的祸难成为福祉,好好地送走死去的旧主和服事当今的皇上,共同建立匡救王室的功勋,不至于废弃先皇的遗命,那末各种封爵赏赐,一定如同泰山黄河那般牢固长久。如果留恋目前的既得利益,在关键时刻犹疑不决,看不清事先的征兆,就一定会招致严厉的惩罚。请看明白今天的世界,到底是哪家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