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勤劳持家,一意举业
黄宗羲是家中长子,他既要主持家事,挑起生活重担,又须出外读书和应试。其时,上有老母姚氏,妻叶氏;弟四人:宗炎、宗会、宗辕、宗彝;子三:百药、正谊、百学(后改名百家)。一家十口,生活、子弟的教育乃至婚事,都需他一肩挑。他自己说:吾母五子,唯不孝亲乳。先忠端公殉节之后,室如悬磬。不孝支撑外侮,鞅掌家塾;吾母课垄亩,省廪窖,婚嫁有无,棺槨重复,无一日之暇。壬午(崇祯十五年)冬,吾弟皆以授室,食指繁多,遂别晨舂,然夏税秋粮,犹不孝一人办之。《全集》第十册《吾悔集题辞》。黄百家后来也谈到他父亲的家务之重:“叔父辈四人,王父被难时,四叔父司舆、五叔父孝先更幼,读书任之外傅;二叔父晦木年十一、三叔父择望年九,府君身自教之。……此真宇宙间之劳人也!”《全集》第十一册黄百家《先遗献文孝公梨洲府君行略》。所以,在他三十四岁明亡以前,虽然后来弟弟分居,但他又要扶养自己的子女,不但“劳”,而且家境并不好。除此外,他又要葬父,迁墓,建祠。对他一家打击最重的是崇祯十三年(1640)点解南粮事。
原来明朝征田赋,采取“里甲催征,粮户上纳,粮长收解,州县监收”《明史》卷七十八《食货二》。的措施。由于土地兼并,富者田多而赋轻,贫者田去而赋存,甚者贫民逃亡而赋仍在。赋役黄册和鱼鳞图册,其实都名实不符。但明政府仍按册征收,“不复比较经催里甲负粮人户,但立限敲扑粮长,令下乡追征”。粮长如果有势力,“则大斛倍收,多方索取,所至鸡犬为空”。粮长如果没有势力,则为豪强地主欺凌,“耽延欺赖,不免变产补纳”,甚至“一人逋负,株连亲属”,“州县一年之间,辄破中人百家之产”。
黄宗羲恰好在那一年,成了“点解南粮”的粮长。而且余姚连年受灾害之后,那里收得到粮?全家只好相向而泣,不知怎么办才好。黄百家说:庚辰(崇祯十三年),点解南粮,充是役者,家无不覆。又值岁连大祲,叔祖辈皆相向而泣。府君告糴黄岩,一身竭蹶,又值遏禁甚严,驰驱台、越间,谋于王峨云、倪鸿宝、祁世培三先生,而其事得集。《全集》第十一册黄百家《先遗献文孝公梨洲府君行略》。倪鸿宝即倪元璐,上虞人,历任户、礼两部尚书;祁世培即祁彪佳,山阴人,右佥都御史,巡抚苏松。王峨云,待考。他们都是高官,有钱有势,更重要的是,他们或为黄尊素所提拔,或是黄宗羲友人,且都是绍兴府人。王峨云在黄岩,所以他“驰驱台越间”告糴,在他们帮助下,终于避免破产。
在奔波台越间时,他曾至临海,拜访往年在杭州读书社时认识的故人、曾任靖江知府的陈函辉(木叔)。并游天台雁岩,有《台宕纪游》。
是年,次子黄正谊(直方)生。
此后,黄宗羲继续过着读书、应举的生活。十四年,他因南京亲戚黄居中七旬大寿,至南京祝贺,得以尽阅其千顷斋藏书。这一次他看得比较彻底,“番阅殆遍”。当然,他是边看边抄,千顷斋藏书后来成了黄宗羲续钞堂藏书的重要组成部分。他还到南京城内的著名道观朝天宫阅《道藏》,“自《易》学以外,干涉山川者,皆手抄之,矻矻穷日”《全集》第二册《四明山志》卷五《丹山图咏》。所抄包括以四明山名胜为内容的《丹山图咏》。他又听说南京的焦氏藏书欲出售,急往询问,而对方仅愿整体出售,索价二千金,他无力购买,求助于在南京做官的往年文昌社盟主之一的冯元飙,然未成。
其时,《南都防乱公揭》参加者梅郎中在南京,黄宗羲借宿于鹫峰寺,与梅郎中或于雨花台赋诗,或至观音阁听鸟声,或同看书画、赏红叶,或上燕子矶看渔舟集岸,斜阳挂网,相处共晨夕有数月之久,交谊日笃。
冯元那时主南京通政司,时冯京第与吴应箕同入南京国子监,他们也常相过从。黄宗羲后来有诗记他与梅郎中、冯京第、吴应箕在南京所过的这段愉快的日子:重九南都看叶红,留将好句广场中。雨花台上诗虽少,压倒清凉数十通。
天街月色烂如银,共上酒楼四五人。不道霜花犹抱树,瞥然重见病中身。
小窗风味绝尘嚣,未画幽兰香在毫。一纸风波投绛烛,只因曾与共登高。《全集》第十一册《南雷诗历》卷三《红叶本事诗》。正在他吟风弄月之中,忽然接到岳父叶六桐逝世噩耗,匆匆回里。是年十一月葬于余姚西龙蟠山。
崇祯十五年(1642),黄宗羲三十三岁。他因在杭州、南京多次乡试不中,这次北上,到北京应试,与陆符共读书于万驸马北湖园约半年。万驸马即万炜,为万泰族父。李文胤《孝廉万先生墓碣铭》说:万泰“有族父曰‘炜’,尚长公主。主贤,而都尉雅折节喜士”。李文胤《杲堂诗文集》,《杲堂文钞》卷六《孝廉万先生墓碣铭》。万泰当年至京应试,也馆于万炜处。由于这一年朝廷有保举之旨,浙江学使原推荐万泰,万泰辞不受,转荐陆符。陆符与黄宗羲都是万泰知交,故万泰介绍他俩馆于万炜府第。黄宗羲与陆符因而相交益深,他俩“生平凡事不相隐”《全集》第一册《思旧录·陆符》。
这是黄宗羲在崇祯元年为父袖锥讼冤十六年后,第一次至北京。在京重逢故交,也结识新友。周镳、方以智、冯京第、恽日初、顾玉书都是老朋友。关于《防乱公揭》南中与吴中有分歧,吴中独周镳不欲宽恕阮大铖事,就是周镳在这一年告诉他的《全集》第一册《思旧录·周镳》。旧友中有一位为冯元子冯沛祖,冯沛祖是在顺治年间力救黄宗炎于宁波死狱的主要人物。新识则为时任佥都御史的金光房,他是列名《公揭》的金光辰之兄,特地从二十里外至驸马府来访。当时天启死难者朝廷尚未赐谥号,黄宗羲遂公疏请他上奏补谥。他答应了,后来因京师戒严而未果天启死难者的谥号,在南明弘光元年已补谥,黄尊素谥“忠端”。见黄宗羲《弘光实录钞》卷一。《年谱》说:“后十七年,管侍御绍宁疏请,得谥‘忠端’”。有误。
北京应试榜发,黄宗羲仍不举。时内阁首辅周延儒欲推荐他为中书舍人,他坚辞。于此年十一月离京回里,与宗炎、宗会在大雪中游四明山,回来后作《四明山志》。
崇祯十六年(1643),黄宗羲三十四岁,浙西崇德澄社社员孙爽来访,于是共至京口(镇江),在金陵别离,是为他与孙爽结识之始。
此年,他为母五十祝寿,副院施邦曜先期以文来祝。刘宗周、徐石麒也有文来。刘宗周的祝文由其子刘汋带来。此外尚有方震孺(孩未)、瞿式耜、孙嘉绩的诗。方震孺在崇祯十四年与他相识,孙嘉绩为余姚人,后为浙东抗清义兵主帅,他也是刘宗周弟子。而陆符与万泰则如期亲至黄竹浦祝贺。祝贺时尚演出《凤鸣记》一剧。
黄宗羲参加复社的“党人”时期约十五年左右,正是他的青壮年时期,这段经历,对他以后一生有重要影响。复社原是以“文章道义”杜登春《社事始末》说,复社、几社诸君子以“文章道义、互相切劘”。掀动天下。由于复社的文章,主于应付科举的时文,虽然标榜“复兴古学”,然在时文下复兴古学,必然肤浅。而科举得捷,则将他们继承东林的“道义”渗透到地方乃至朝廷结成一股巨大的政治势力,而这股势力,使他们足以自上至下,与以温体仁、薛国观等阉党余孽展开斗争,以实现他们的“道义”。这样文社与政社就合而为一,发展为明末的一次政治运动。
从黄宗羲个人讲,这段时间的确为他的“文章”打下了基础。但专攻时文,则使他疏于对蕺山理学的了解。他十余年应举,而十余年不得一售,他是过来人,使他在明亡后,痛感科举之失,为他以后批判科举制度的深切反思,创造了前提和条件。
综观黄宗羲在复社的始末,他并非复社的首要者。复社几次大会,崇祯元年的成钧大会,二年的尹山大会,他尚未入社。三年的金陵大会,他才初入社,自然影响不大。崇祯五年的虎丘大会,他也没有参与。复社名士在朝廷与阉党余孽温体仁、薛国观之流的斗争,更没有见他的身影。只是到了崇祯九年以后,他才在南都参加桃叶渡大会、《南都防乱公揭》大会和国门广业社秦淮河大会等反对阉党余孽阮大铖的斗争。但就是这几次大会,他也并非是重要人物。桃叶渡大会主角是冒襄,次为魏学濂、陈则梁,《南都防乱公揭》主角为吴应箕、顾杲、陈贞慧。然而人们尊敬他、同情他、帮助他、鼓励他,与他相濡以沫,是因为他是天启死难于阉党的东林子弟。从“道义”上讲,他的确受到继承东林遗风的复社这块土地的养料而成长。然而从根本上来说,是他家庭的惨变所激起的仇恨,使他积极投身到这一扬正驱邪的政治改革运动中来。
崇祯末年,阮大铖是入“逆案”的重要分子。但他后来的确想讨好复社,多次哀求,桃叶渡大会后讨好侯方域,遭拒;于是他“日夜自赎”,甚至向复社表态:“苟使大铖得改事诸君,所谓先死而肉骨也。”《全集》第十册《陈定生先生墓志铭》。向他们“乞好以输平生未有间”。吴伟业《梅村文集》卷三十六《冒辟疆五十寿序》。又为所拒。阮大铖得知《南都防乱公揭》将发,他再次“以书来,书且哀”,再为周镳所拒。拒则拒矣,而拒的手段为“醉而且骂且称善”冒襄《同人集》卷二陈维松《奉贺冒巢民老伯暨伯母苏孺人五十双寿序》。、“抚掌狂笑,达旦不休”,且罵其为“珰儿媪子”,对其来书,“不启视就使者焚之”陈贞慧《书事七则·防乱公揭本末》。阮大铖人品的确很坏,但这种做法,是将本来可以利用的助力,不仅仅化为阻力,而且推向死敌了。果然,阮大铖只好求助于当时为相的周延儒,推荐马士英任凤阳总督。这就为后来南明弘光之立及马士英与阮大铖联手捕杀复社人士的张本。
当然,复社中也有一部人看到这一问题,崇祯十四年周延儒为相,是张溥等人设法推荐上去的,目的在于有利于与阉党余孽的斗争,在朝廷推行他们的政策。据说在这件事上阮大铖也参与,助银万两文秉《烈皇小识》卷七。张溥、吴昌时、杨维斗等之所以不同意南中对阮大铖太决裂,恐也有怕打乱他们整个步骤的缘故。
黄宗羲在南中与吴中诸子的分歧中,是倾向南中的,以他后来对此事的说法可以证明,他说阮大铖在南都“溺灰阳焰”,沈寿民保举入京劾杨嗣昌时,“并及大铖妄画条陈,鼓煽丰芑”,《公揭》出来后,“大铖咋舌欲死”《全集》第十册《陈定生先生墓志铭》。等,他还在秦淮河畔与侯朝宗、冒襄、沈昆铜、梅郎中一起骂阮大铖,边饮酒,“边咀嚼大铖为乐”。仇恨使他失去了黄尊素“深识远虑”的政治目光。后来全祖望指出,黄宗羲生平受人“余议”有二,“其一,则党人习气未尽,盖少年即入社会(社集、文会),门户之见深入,而不可猝去”。全祖望《鲒埼亭集外编》卷四十四《答诸生问南雷学术帖子》。这一评论是中肯的。正是他深刻的“党人习气”,使他失去了父亲的“深识远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