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英相亲

水英相亲

屠水英复读过三年。在她读高中应届毕业班时初中部等着毕业的小毛头后来都成了她的同学。她在同一间教室一年又一年地读下去,身边的人都是流水样来了又去了,只有她像个镇山宝一样岿然不动。头一年复读还有同学给她写信来着,她没有回信,后来便绝交了。最后一年复读时,一位念完了专科的同学分回学校工作,教低年级的德育课,她总是躲着他走路。有一天到底遇上了,迎面而来,四目相对,躲是躲不掉的了,她紧张地等待着,忽然听这位旧日同窗开口说:“送孩子上学?”当她是学生的家长!这予她很深的刺激。虽然她学习是一贯的努力,抄下黑板上每一个粉笔字,记住每一个公式,把课本从头到尾地背下来,拒绝看教材以外的任何书籍,然而这一年她还是离录取线差了5分。应届那年还只差2分呢,真是越来越没盼头了。爸爸不顾家里赤贫的境况,也排除了农村常有的偏见,咬牙供她上了省城师范大学的“委培”——这么多年都读下来了,最后一步还不走到,实在是太冤了。

在师大的委培班里,水英没有别的朋友,只有韦静雯。静雯是城里人,却一点城里女孩的架子都没有。她拿静雯当二十余年来遇着的唯一的知己。她织好了毛衣总是第一个征求静雯的意见,她不如意的中学时代只对静雯提起……所以,在一个本该上严肃的高等数学课的上午,在没有长草的荒芜的足球场上,静雯洞悉了水英羞答答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心事——

“我爸爸,他打工的同乡,替我说了一个……”

这话不用说,静雯也猜到了八九分,心里平静以待,口上却是十分惊喜:“是呀?真是的呀?”宿舍里早有人猜疑水英在谈恋爱了——也不过是猜疑而已,在大家的想法里,水英的年纪和那个留校三年、每周在讲台上训话一次的年级辅导员差不多,早该谈恋爱了。常有女孩子拿这样的话作为拒绝恋爱的借口:“人家屠水英都不急,我急什么!”

现在,水英的喜悦大大地被鼓舞,红了脸说:“商量了好久,两边也是这个托那个的,中间人倒有七八个了,现在才算说好去见一见。”不等静雯反应过来,又追上一句:“你跟我一块儿去相看相看,好不好?”

为什么不好呢?

静雯跟着水英回老家去,已经是寒假过后的三月份了,跟别人只说到水英家去兜一趟,体验一下城里人不曾有过的乡村生活。从省城坐火车到县城,从县城坐长途汽车到乡里,在乡里搭了一段扑扑扑冒黑烟的三轮车,又走了一个多小时的小路,终于到了。

“这就是我们杨家湾!”水英欣喜地介绍。静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水英家住的还是泥坯房,泥巴墙上,篾条一楞一楞地支出头来,把房屋建材展示得很充分。地是用黄泥巴夯实的。昏暗的灯光霉灰灰的,尘土样落下来,灯光下水英的父母都是黯败的脸色,笑分明是笑,笑在脸上像是刀刻出来的,有着笔画浓重的阴影。水英的两个妹妹水芬、水芹都早早出嫁了,没有回来,只有她三岁的小弟弟兵娃睁着一双锃亮的眼睛,直往他妈妈怀里躲,躲住了身子,又把眼睛露出来打探究竟。静雯隐隐地明白了,这桩婚事对水英家有着不容忽视的重要性。

相亲要去县城,但水英要在家里多待两天再去。这是有策略的。先在家里把事情商量妥了,征求一下各种意见,到时就算有什么意外也有个预防措施,这是一层;另一层,也是不愿给乡里乡亲看出匆忙急切的意味,说起来自己急着找婆家似的,不好听。这一门亲成不成得了是一回事,关键是什么时候都不能丢了身份。女孩家的身份不是家庭出身、学历文凭、身段模样,就是那么一股子自爱的精神,城里人叫傲气,叫矜持,乡下人直接些,就叫脸面,叫身份。

本来没想让人知道的,可是这种事传得比风还快。听到消息的姨姑婶表之类的前来打探,水英妈开始是想否认的,可要藏着这么大件事情哪是容易的呢?心里想藏吧,脸上的笑藏不住;嘴里要藏吧,眼睛的闪躲藏不住。人家要穷追猛打,那个气势,那个魄力——你自己去试试,你挡得住进攻?你守得住阵地?越是含含糊糊,人家越是嫌你欲擒故纵,恨不能拿铲子把你金口玉牙给撬了。再说呢,又不是什么坏事丑事脏事,是谁听了谁眼红的大好事,从主观上来说也不情愿掖着捂着。所以大伙很快就弄明白了八九分:城里人,正式户口的,什么厂里的正式职工,国家管养到老的,还有本事让水英毕业后安排到城里工作。水英妈的慵懒神态里透着一股得意的喜气,抿着嘴不笑不笑,可还是撑不住笑得一嘴牙床,给了众人十分深刻的印象。

全村上下都在传说水英“遇上了”。一般说“遇上了”,就是指考上学、中了彩、提了干,总之是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中了。杨家湾的女子,因为家穷,几乎都没怎么念书;又因为没怎么念书,接触不到外面的世界,大多十七八岁就定亲嫁人了,嫁的差不多都是乡下人,能“说”给比较富裕的七里坡、鸭嘴村的,或是镇上生活殷实的小户人家,就很有人前人后翘尾巴的本钱了。屠广华家的二女儿那年嫁得轰轰烈烈的,据说对方是县城里的工人,结果不出半年又回来了,原来那人只是个“临时工”,合同一解除还得回来刨土地。三组的杨惠凤,跑到广东去见世面,一年后寄信回来说结婚了,嫁的是个有钱人。村长都问了,结婚咋没见来开证明呢?还是年底同去打工的男人们带回了确切消息,杨惠凤进的是个娱乐场所,操着说不清的营生;跟的那个男人倒是有些钱——东莞开玩具厂的老板,老得不成样子,嘴上的毛比头上的毛还多——他那种人哪会笨到当她的长期饭票呢,人家精灵得很,是“跟”一回给一回的钱。有了这两起事作衬底,村里人认定穷地方出不了金凤凰,这帮傻女子都是拿男娃们吃剩的五谷杂粮喂大的,往那儿一坐一站都是一副成不了气候的相,好比正品的边角材料,再好也是多余的。

偏偏是水英。

偏偏是她。

她念书念到村里女子学历的新纪录,她一说嫁人就能嫁个正经八百的城里人!

只有像屠广福这种傻驴才会讨个四十来岁才生男娃的老婆,只有他这种穷汉才会顶着一屁股债送个赔钱货去念书——中学多念了好几年还不够,大学都上起来了!所以呢,也只有屠广福憨人有憨福,这次肯定收得回多年的投资,稳中有赚都说不定。

水英在村子舆论界的热心关怀下回来了,大家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比她那年上大学还要不一样。她给当地女子教育赋予了崭新的意义。每次水英的半期、期末成绩单寄到,村里文化多一点的七舅公都要受特别委托,戴上一副黑框平光眼镜,坐到村委会门外的大槐树下给吃夜饭的村人们念上一遍。成绩当然是好的,连同后面的评语也字字精妙:“……勤勉求学,乐于助人,作风严谨,识大体顾大局……”七舅公早年跟一个“牛鬼蛇神”学过文言文,他的念词总似唱经,难得有听明白的字眼,然而大家听在心里又字字有数。水英在这评语中离杨家湾的山山水水越来越远了,她是上了台的人了,虽然多年上学上得青春憔悴,她的模样明显地呈现出与年龄不符的老相,她终究是出息了。“识大体顾大局”,多么庄重,上品,哪像个人评语呢,像政府工作报告,像英模事迹演讲,像一切与杨家湾无关的高尚事物。

水英在读书的历程中有一个同小学同中学又同一个村的男同学,叫史建国,脾气不像男娃,也不像乡下人,有点内向,还很懂礼貌,对人客客气气又保持距离,大家都觉得他还不错,但也没人拿他当朋友。就是这么个人,和水英同学十年,几乎没有说过什么话。同到第十一年学,也就是高中二年级的时候,高考这个妖怪的獠牙都开始露出来了,第一学期期末考试,最后一门功课刚刚考完,水英一出教室门就被班主任叫住了。班主任问:“屠水英,你看到史建国没有?他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水英茫然地摇头。史建国好几门课都没参考,同一间考场的水英都不知道。问不出所以然来,班主任只好说,如果碰到史建国就让他来找我。

考完最后一门功课的学生都有骤然减压的失重感,说不清是轻松还是疲惫,像是一下子把自己从原来的肉身上剥脱出来了,很多疯狂的学生都往操场、宿舍跑,撕作业本,唱校歌以外的歌曲,集群狂欢。水英却拿了书仍往树林里去。她对自己学习上的要求是随时随地都不放松,是毅力,也是惯性,她不知道有什么学习以外的娱乐方式。树林里平时坐满了背书备考的人,现在却空荡荡的,她很舒服地选了个安静隐秘的地方坐下来。刚把书打开,听到背后有枝条被拨弄得刷啦刷啦的声音,一回头,史建国正站在她面前,喘着气,目光呆滞地盯着她!水英差点尖叫起来,他的样子简直像个越狱在逃犯。他们俩这么盯了好一会儿,水英紧张得连班主任交代的话都给忘了。史建国垂下了头。史建国说:“屠水英。”他对着自己的鞋说,好像那双鞋名叫屠水英。

屠水英就是在那个昏头昏脑的失重的下午走进了一个男生的内心世界。对她来讲是全新的,难以捉摸的。原来男生也有相当自卑的情结,她原以为生为男的就是一辈子的顶天立地。史建国的成绩越来越“不行”了——其实他的成绩从来也没好过,可是越是临近高三,成绩单上的数字就越发逼人。来自农村的学生都是“一颗红心,两种准备”,考上就读书,考不上回去种地。可史建国有了新的苦恼了,他的额头渗出了汗,一张脸苍白如纸。“你知道吗屠水英,你知道吗,我这一年眼睛差不多都近视了。”他激动得快要哭了,“要是考不上学,戴副眼镜回去种地,是不是很滑稽?是不是?”水英赶紧摇摇头。

水英第一次注意到他的面相非常清秀,虽然皮肤不够细嫩,但终究像个文化人的样子,他浑身上下有一种植物才有的萧然回荡之气。她在脑海里找了又找,书本上的字一个个在眼前晃过,都找不到合适的可以形容他的。她竟为此苦恼起来,学过的东西居然没有一点用处!史建国那天的话说了一担又一担,像把积压多年的重负全倒出来了。他把水英当成了知己,当她是个可信赖的人,自己人。可是为什么呢?水英扪心自问着,脸上开始发热,听得也不专心了。史建国说:“我不读了。再也不读书了。这几天我都躲在林子里,远远地看着教室,感觉安全点……刚才我看见班主任在和你说话,是不是说我的事?”水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赶紧摇头,而且很无辜地辩白:“没有,没有,他是问我考试发挥得好不好……”史建国相信了,他带点神经质地哀求说:“求你了,别在村里说这事,我要退学了,就说身体不好,你别给我说出去……”

水英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别人重大的委托,她只有茫然地点头,在史建国惨白的眼光监督之下重重地点头,表态表得十分坚决。就算是男生,读书读到这个地步,在村里已经算是知识青年了,他有着知识青年脆弱的自尊心,水英懂得的。史建国得到了水英的保证,如释重负般吐了口气,回头走了,一步一步的。他的背影映在水英眸子里,忽然湿润了,摇曳了,有声音有态势。水英忽然想到了一个名词:小白杨。她终于把他形容出来了。“小白杨”,她心里不断地念着,“小白杨”。这是歌曲里、课本里她所能感受到的最富于抒情性的植物。从前的他或许就像植物,可是没有像今天这样肯定地像一棵小白杨。是她赋予他新的生命的。他的新生命全然不是现在这样的,而是有着小白杨昂扬的姿态与风吹树叶的声音,沙沙沙,沙沙沙。

领过成绩单本该回家了,但班上开了一次紧急班会。班主任向大家宣布说,史建国同学由于身体方面的原因,不能继续学习了,希望他能早日康复,在祖国建设中发挥自己的光热,等等。许多人扭头去看史建国空空的座位,水英也跟着扭过头去,她这才知道他座位的确切经纬度。知道又怎么样呢?迟了,下一期开学又会有别人坐上这个位置。现实就是这么残酷。水英的目光掠过那张空空的课桌桌面的时候,眼神却迷茫起来,一看看好远的样子。她好像看见史建国走在回村的路上,那一条在阳光下灰尘漫漫的土路,暖融融的天底下走着一个黑黑的人影,不,他是小白杨一样的沙沙沙的背影……水英眼里有了泪光。

她把史建国的托付埋进了心里,连同埋进去的还有他这个人。新的学期,他的位置果然安置了别的人,可是在水英那里,一直都把他的位置留着,哪怕他永不回来,哪怕他永不知晓。这是带着绝唱性质的初恋。他在的时候自己都干什么去了?他走了,空下一个影子,才牵扯出丝丝蔓蔓的思念,这些思念慢慢组织起来的人渐渐已经不是那个人了,是梦里人,比真人更教人难以割舍,难以释怀。其实水英这些年有时回家还碰上他了,总是隔着老远他就绕道走了。他躲她,仿佛她握着他的一个把柄;她也想躲他,但是看见他的闪躲心里又涌上一股难言的苦涩。有时候青年男女互相躲避就说明一些问题了,但他们不是。水英曾经幻想过他来提亲,家里会同意吗?日子久了,这假设还是假设,这期盼渐渐没了盼头,自己更无从说出口,也就淡了,认了。她头一年复读就听说他娶亲了,第二年复读又听说他添了孩子,是儿子,大吉大利。本来她也把那份心搁起来了,但是终究没有清除,轮到自己谈婚论嫁了,心思又乱了,阡陌纵横的。收到爸爸来信的许多个晚上,和静雯密谈到深夜的晚上,她迷迷糊糊地睡着,总是看见自己在擦一张课桌,蒙上厚厚灰尘的课桌,她擦呀擦呀,听得见灰尘掉落的声音,沙沙沙,沙沙沙。

正式相亲的前一晚,爸爸又特意试穿了一遍西服。他是一家之主,他的装束是一家的门面,怎么也要弄出点效果来。西服是深棕色的,腰身挺合适,只是爸爸老嫌袖子太长,袖口把整个手腕都遮没了——外国人都不用手干活吗?爸爸几次想把袖口卷起来,被妈妈啪地打在胳膊上:“农民!”他笑嘻嘻地说:“本来就是农民。”妈妈瞪着他,相当有威胁性地。她学的是城里人的语气,表示在骂人。

还是这一晚——就像激烈的战斗即将打响的前夜,每个人都紧张着,等待着,心儿吊在半空中,总是怀疑自己是否准备妥当了——就是这么个气氛里,爸爸把水英单独叫到灶屋里去了。他的西服换下后披了件蓝灰的夹克,人一坐下来,夹克衫在肩膀两边耸起来,顶出一张愁闷穷苦的脸。水英默不作声地从他衣兜里掏出旱烟杆与烟袋,手脚麻利地装起烟丝来。爸爸说:“英女子。”水英手没停,眼睛也没抬:“嗯。”爸爸长长地吐了口气,灶屋里豆黄的灯光把他这个人一身都扑得霉灰灰的,他的心情也霉灰灰的。做父母的做到要牺牲儿女的地步,谁都是这么个样子。他艰难地说:“英女子……明天就去相亲了,有些事情你还不晓得……不是我们有心瞒你,实在是家里这个条件……我跟你妈商量好了,反正是不逼你嫁的,你要不中意我们回掉这门亲就是了。”水英把一字一句都听到心里去了,她在这霉灰灰的话语里装好了烟丝,烟杆递过去,又划着了一根火柴。爸爸低头就着火点烟时,听到她的话跟着火苗一闪:“爸,你说。我有思想准备。”

水英是穷日子里泡大的。她有哪样不懂的?家里这样的条件,说上城里的亲,里面多半是有七道弯八道拐的。只是父母一直不说,水英就一直等着,屏足了气。总有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一天。她不是怕作牺牲,而是至少要清楚地知道自己作了怎样的牺牲。

爸爸把烟杆在板凳上磕了两下。将要去相看的这个人,今年才20岁,小了水英整整5岁;也不是土生土长的城里人,七八年前全家从乡下迁到城里的——这些不重要,拣在前面说。经济情况么,还真是很可以的,他的月收入都上千元呢,在县城里头都算是风光的了。——他的工作?工作啊。问题就在工作上。他是个工人。国家正式的。可是,你想想,一般的工人,哪会随随便便上千元呢?能不下岗就烧高香了。所以,他的工作……和外面传说的有一点点不一样,不是什么“厂”——是“场”。

对了,火葬场。

他爸爸是场长。

一般来说,城里就是差劲点的人家,谁愿意到乡下去攀一门穷亲呢?只有火葬场的,城里姑娘不愿嫁,讲究点的乡下人也忌讳,所以才让屠广福家捡着了。

水英呆了片刻。她心里一直像抿着一颗话梅果,小心地、一点一点地把“火葬场”这三个字的味道用舌头剔出来,咂咂,吮吮。品完了,她蓦然问:“他人是全的吧?”爸没弄明白:“啥?”水英问:“没瞎?没哑?没缺手断脚?”爸忙说:“你说到哪儿去了呢,英女子,人家齐齐崭崭一个大男娃,哪是残的呢。爸哪舍得给你说个残的呢。”水英听了,这话是听进心里去了,全身心暖和了,结实了,装不下的东西都溢了出来似的,无数的快乐,无数的喜悦,河流样环绕着她,她的眼里闪出了泪光。屋里仿佛亮堂了,辉煌了,水英的好日子真的是来了。

水英抿着嘴,爸爸已经看出她羞涩的笑意,她便索性笑出了声:“爸!我没意见!”原来她真是有数的,这个英女子!屠家再也输不起了!屠家振兴的希望,未来的出路,兵娃的前程……都系在这件事上。谁叫水英是水英呢?谁叫你是老大呢?做老大的,天生就该成为一条路,铺给后面的弟妹。她铺得晚了点,水芬水芹等不及了,她们找了别的路了。水英什么时候又做过水英自己呢?一个叫史建国的名字,夭折的初恋,她最喜欢的孔雀蓝毛衣,都有谁知道呢?多少年以后,水英自己也不会知道了。

她把现实一度想得那么坏那么坏,可一旦真的来临了,却发现一切都“不至于”。他只不过是个火葬场的!只不过是个火葬场的!水英怕什么?水英什么也不怕!她的丈夫是个活生生的年轻人,全人,靠得住的男人,不比谁差!哪怕他每天摸的都是冰冷的尸首,又有什么关系呢?水英是活的,热的,每天晚上可以把他捂暖的。水英幸福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这么多年的书没有白读,她的老师终于把她培养成了彻彻底底的唯物主义者,她是一个幸福的唯物主义者!让那些怕来怕去畏首畏脚的人见鬼去吧!

水英穿了那件红的。

其实早在回家之前,水英在学校宿舍里就试穿过静雯所有的衣服了。照这位高级顾问的意思,水英穿那件蒲公英黄的绒外套最合适,因为她面相“太成熟”,一穿这件颜色清浅的,衣服反射出一层光,像打了淡淡的亮光粉底,把个脸蛋衬出不少的青春气息来,怪嫩的。但是水英试衣服时,妈妈连连摇头。她是上辈人的观念,图个热闹喜庆,花红柳绿的。当年村里有个叫屠丽娜的女娃出去打工被人拐卖了,后来老辈人议论起来,都怪她走的时候穿了件乳白色大衣。想起这个反面典型,水英妈心头就涌起不吉利的气闷,要水英换上自己给她准备的一件红色毛衣。毛衣倒是新的,可那样式,二十岁的人穿,换了五六十岁的人也照样穿。妈笑眯眯地评价说:“这就喜色了。”静雯忍不住厌恶地说:“也慈祥了。”但水英妈一向以总设计师自居,她的选择是决定性的。水英因为家境的关系,在服饰上向来不敢有自我主张,给什么穿什么。就定了,红的。

他们一家打扮得焕然一新地出了门。这样出门就像报纸头条上的大标题,重大,醒目,所有的人都知道水英相亲去了。看英女子那个样子,整个人跟新嫁娘似的,红彤彤的一片,脸上的扭捏与羞涩已经很像那么回事了,名义上是去相亲,心其实已经是出嫁的心了。到底,二十五了呀,除了老年间一个天生的疯傻丫头,村里没有哪个女子肯熬到这么大岁数不嫁人。

水英一直告诫自己,不要露出着急的傻相,结果还是硬被人看出这一层意思了。路上碰到的熟人,打招呼全都冲着水英来:“水英,相看啦?”也有油滑点的,仗着过来人的厚脸厚皮轻薄地笑道:“英女子,熬不住了?”末了总是水英妈出面追打那人两下,周围的人笑得哟,黄黑的烟熏牙一嘴一嘴的。水英是不笑的,明确地说是不张嘴笑,抿了嘴,眉呀眼呀都那么弯弯的,细细的。好女子笑是笑在心里的。一群小孩跟在他们后面,拍着手唱歌谣:“新嫁娘,新嫁娘,穿红衣,进洞房,小新郎官儿要尿床……”也不知是哪个编派的!

只有出村口的时候水英心里波动了一下。妈妈当时兴致正高,一把将兵娃塞到爸爸怀里,挽住水英的手臂凑到她耳朵边热乎乎地说:“英女子,你记得不,七舅公家隔壁住的那个史建国,和你同班的那个?”水英脸就白了,红艳艳的毛衣和她惨白的脸明显地对比起来。她没敢说话。妈知道什么?他来提过亲吗?妈又说:“后来退了学的,想起了不?”这次水英赶紧点了点头。妈的眼睛一跳跳出老远,跳到路边几个一边坐着织毛衣、一边说说笑笑看热闹的女子媳妇里,她的下巴像个灵巧的手指,抬起来一点一点的:“喏,看见那个穿绿衣服挽毛线的没有?就是他媳妇。”

史建国的媳妇。

水英定定地看准了她。绿衣服的,头发顺顺地挽在脑后,单眼皮,笑起来眼睛眯眯的,许多高兴装不下似的。她在挽毛线,和人搭伴,别人用手撑开长线,她就不断地绕啊绕啊,挽出一个线团来。是棕灰色的毛线。男性化的。过不了多久,她手上就会有几支针线签,织呀织呀,叫声史建国,史建国就乖乖来到她面前,伸出手去让她比袖子,转过身去让她比腰身。再过不了多久,史建国身上就会挂出一件新毛衣,棕灰色的,合体的,他媳妇仍旧是笑眯眯的……

水英一边走,一边扭头出神地看着绿衣服,角度不断变化着,绿衣服却始终触目,感觉好像电影里围着人物转圈的镜头,有着轻微的眩晕。那是水英的一个旧梦。她曾经期待过的一个可能。如果真是万事遂人愿的话,那么她现在也顶多穿件绿衣服在那里挽毛线了。她和许多人——冉艳、水芬、水芹的命运比起来,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了。杨家湾的小白菜,长大了,鲜嫩了,也还是棵小白菜;收获完,根烂了,还是烂在杨家湾的泥巴里。

妈妈的想法更直接一些。她得意地对水英说:“史建国的妈跟我说,你家养出的女子比我家的男娃还顶用!”

县城不过是比镇大一点的地方,还是灰扑扑的。也许是因为他们走的全是城里最难于改造的道路,遇见的也都是最难于改造的人。店里的售货员,眼睛都尖得很,利得很,半闭着在那里养神,只留一丝眼缝也能把来客的底细揣摸个八九分。哪怕你穿了西服。

水英一行人在玻璃柜台前来来回回地瞅上好几遍,小声地商议,计较价钱,末了总是什么也不买就走出店去。到下一家,重又来过。女店员男伙计总是懒得招呼,仿佛是见多了,早料到结果似的。

水英父母对城里人的白眼早习惯了,并没有什么特别不妥的感觉。静雯就不一样了。她是城里人,面皮薄。在黄外套计划被水英妈否定以后,她口上没有说什么,却一声不响地自己穿上了黄外套,示威式的。静雯原本皮肤就白净些,被绒绒的黄领子一捧,小圆脸乖乖巧巧露出来;眼镜又早换成了隐形的,两只眼睛吃惊般地睁得大大的,像刚出蛋壳不明世故的小鸡仔,透明地天真。应该是很有效果的。走在村里的时候,人家问是问水英,还是有不少年轻人看的是静雯呢。不过静雯很贴人心,她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是什么位置,从来没有喧宾夺主的张扬念头,便把活泼的一面收敛了又收敛,倒比水英更沉默了。看上去两个女子都有些羞羞怯怯了。

静雯悄悄问水英:“你们买什么?”

水英咬住嘴唇,浅浅地笑着说:“还有什么,见面礼呗。”

原来已经开始了。一进入县城这个具体环境,就拉开序幕了,感觉都不大一样了。

五个人在小商店转了不少时间,什么也没有买下,心情倒有点坏了。懒懒的了。兵娃常常哭闹着要这要那,水英妈一会儿训斥一会儿安抚,把这支小队伍的气氛弄得有点奇怪。冷漠的早春的天底下一群冷漠的人。他们似乎不是去给水英安排下一个未来,没有那样的庄重的思想,有的只是程序性的冷漠。静雯觉得连自己都提前进入火葬场的气氛里了。

水英妈带着疲惫的神情,忽然被路边一个小摊吸引住了。摆摊的人看样子也来自乡里,三十来岁,戴顶很离谱的旅行遮阳帽,似乎拙劣地想证明自己的货品来自遥远的地方。远方的东西应该都是好的。吸引水英妈的是块小纸牌,上面用粗糙的毛笔字写着:“10元”。没有来头的,给所有东西都定了位。

“你看见了没有?”水英妈脸上终于展现出笑意,眼睛往丈夫身上一瞟。水英爸明白了,“10元”周围是一大堆用盒子装起来的像模像样的领带。这两天水英爸穿西服,对这个领带很有些感想,为啥要系这个东西呢?它管什么用呢?它什么用也不管,却像西服的眼睛,非要它不可。水英爸打工也算有过些见识,知道不少人用它作礼物。他们把兵娃交给水英,蹲下身来开始翻找,一条接一条,比较颜色和样式。翻来翻去,水英妈又“喔”了一声——她把那块纸牌翻倒了,扶起来时,发现纸牌上还有两个字:“10元3条”。水英妈很兴奋地问:“一条呢?一条三块钱吧?”摆摊的吸了口烟,哑着喉咙说:“只买一条,五元。”爸爸也急了,连忙也加入了对价格的争夺战里,摆摊人只是不松口,他说话不像别的生意人那么多,说一句管一句,最后是一句话打动了妈妈:“这县城里头你再也找不到第二家有这样优惠的价——批发价!”

就买了。

三条。

一条橙红,一条青绿,一条金灿灿的黄。都是不太好配衣服的颜色。艳色。

静雯一直冷冷地瞅着肮脏清冷的大街上满地找领带的水英父母,她不用近看就可以想象出是什么质地的领带。春寒的风刮来,像有许多人裹在风里面跑,没有终点的,面目麻木着,只是跑。静雯又冷冷地瞅着水英,生气了。一直收着敛着的脾气到头了。她向水英说:“你怎么不吭声呀水英?你爸妈买的啥见面礼呀?让人家看扁你不成?”水英只是低头,不说话,心上涌起难言的酸涩,又没有办法掩饰,只好把兵娃的小手拿起来盖在自己脸上。她靠了父母这么多年,早就靠得不好意思了,还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静雯虎着脸又说:“兵娃下来,都三岁了还成天赖在大人身上,羞不羞?”兵娃做出对抗的神气来,把水英的脖子紧紧抱住了,他知道自己有的是靠山。

还是静雯说话,她斜睨着兵娃,轻蔑地说:“你们家是卖了女儿养儿子呢!还是批发价!”

火葬场在城郊。

这是很自然的设计。几乎每个县城都会把它放在稍微僻静点的地方,不太显眼的地方。要是把它放在大家每天上班下班都看得见的黄金地段上,一定会在无形中给市民们增加许多压力。生命是短暂的,生命是脆弱的。大家会这么不自觉地思考,产生出很多诗人与哲学家来。

水英一家一路问过去的。有个路边修皮鞋的自以为很俏皮地跟他们说:“你们顺着路走呗,看哪个大门横着进的不言不语,竖着进的哭哭啼啼,就是了。”有一对散步的老人,热热心心地指过方向了,又颇为同情地看着他们,认真地建议他们去哪里哪里的小店——“那儿的花圈和纸钱便宜。”老太太还严肃地对水英指出:“你这身衣裳太红太艳了,不好,不庄重肃穆。”

静雯几次想笑,都憋住了。看水英爸那个尴尬样子,苦笑苦笑的,总不能跟谁都说是去相亲吧?吓也要吓死几个人。走着走着,水英妈突然就不走了,两眼发直地往前方瞪着,大家跟随着她的视线抬起头,只看见不远处一柱大黑烟囱平地而起,生就顶天立地的样子,壮大,阴沉,吞噬生命的怪物。它的顶上正冒着烟,黑烟,浓浓的,呛人的,想象不出化成烟的曾经是怎样一个瓷实热乎的肉身,怎样一个精爽干练的活人。所有人都不说话了,闷闷地看着,好像那烟尘一浪一浪地扑到脸上来,憋住气也要涌进你鼻息里。静雯望着那烟囱,从下往上一格一格地移,她觉得里面有个生命正在这么一点一点地挣扎向上,一点一点地变轻变细,顺着烟道,慢慢爬着。到顶了,做人的那一部分就到头了,他做了烟,做了灰,做了冥冥中无可挽回的物件。

走进大门,里面有丧家在哭,闹,吵,不过闹腾的中心在远处的火化厅,来来往往有些零星的披麻戴孝的人。不知从哪里跑来一个矮胖阿姨,短头发,酱色毛外套,到了他们面前又急又喜地嚷起来:“可到了你们!”等不及得到回答,又左右看来看去,问:“哪个是水英?”爸爸忙指着水英说:“这个,红的这个。”又向水英说:“叫范二婶婶。”水英叫过了。连静雯也知道,这就是相亲过程里最直接的中间人了。

那边的悲哀气氛达到了一个高潮,不时传来剧烈尖锐的恸哭声,一波又一波,刚刚缓下去,众人又咿咿呀呀唱出一种凄凉的调子来。在这令人不安的环境里,范二婶婶一点不受打扰,她平静地用专业的眼光仔细端详着水英,有口无心地淡淡地说道:

“好,比照片上好。”

相亲是种仪式。

其实呢,私下里要打听的问题都打听过了,要考虑的事情也考虑周全了,双方基本上已经是同意的姿态了,才拉开阵势搞个仪式,不然不够正规,上品。再是火葬场的男娃,穷人家的女子,老辈的规矩还是要的,以后说起来父母也不亏心的。有点像一种民主评议会,“谅解”都在下面“达成”了,这才拉上桌面开个会,求个“胜利召开”、“圆满闭会”。

“会场”是在男方家里。那间用作相亲的客厅布置得相当喜庆,一点不像火葬场的房子。家具是老派的暖色调,仿红木的;电视机上搭着讲究的盖布,绣着金色双凤朝阳;一张宽大得显出粗蛮相的茶几上,十分豪爽地放了几大盘品名叫作“大红袍”的橘子,块头大,色泽艳,一个个跟红灯笼似的,迎亲娶媳了似的,理直气壮地红,显出别样的欢喜来。比静雯想象中的要好,要有人气。昨晚水英告诉她“那个人”的工作单位时把静雯吓住了,她躺在床上瞪大了眼睡不着,听水英一个劲地强调:“我不在乎,我不在乎……”静雯还是没有回过神来。现在她看看房间,牵强地断定这家人是故意用喜色来冲淡不吉利的成分。

相看的这家人姓余,听那范二婶婶的口风,一口一个“余场长”,这边却是连名带姓地喊着“屠广福”,开头就带有倾向性了。静雯拿眼梢剜着范二婶婶那张世故的脸,心想,连火葬场场长也巴结!你一辈子就求着他一次而已——连那一次也不会是你看他脸色,是他看你脸色!

水英一家坐定了。看水英爸那个样子,忘记自己穿了西装似的,一来就陪着傻笑,好像那身衣服穿错了,裤子穿脸上了,怎么也不配称。水英妈考察性地,四下里打量客厅,问有几间屋子,人有几个,一顿饭要吃几斤米。兵娃倒很放得开,他毫不含糊地抓起一个“大红袍”撕起袍子来,手不够用劲,嘴又去啃。这还是准备阶段,酝酿阶段,带点热身意味的。静雯带着苛刻的眼光审视着自己这边的人,暗暗愤怒他们的不争气,又无端地紧张与伤感。她伸出手去,在茶几桌面下扣住了水英无措的一只手,宽慰的。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比别人都要小心,都要偏执,她势单力薄地维护着水英似的。

“余场长”怎么说也是个干部,而且是领导干部,光看外表,形象是很高大的。他少说也有一米七八,一身毫不打折的结实的肉。静雯亲眼看见他把挂在衣帽架上一件风衣样的宽大衣服往身上一套,套得满满当当,穿成了贴身衬衣似的。这块头更像是电影里的夜总会保安、黑社会打手一类的角色,强悍,蛮暴,在这个地方好像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他的工作性质要求他随时保持沉痛的态度,所以他脸上一贯没有表情,请水英一家喝水,吃糖,吃橘子,也没有带出一点点笑容来,像接待追悼会来宾,凝滞,克己,下一项内容默哀似的。静雯想着,这就庄重肃穆了,这就寄托哀思了。他有一次动作很大地硬把一只橘子塞到静雯手里叫吃,吃,吃,静雯赶紧躬身接着,差点顺口回答:“节哀顺变。”

余场长的女人却是瘦瘦小小的一个人,没经历过什么大场面,眉眼直直的,带着受惊的表情。余场长严肃地向她作指示:“叫小东出来。”她便回过头去,绵绵地喊着:“小东——小东——”一扇房间门拉开了。门在拉动的过程中微微响了一声,这一声格外清楚,因为客厅里忽然有了屏息凝神的气氛,等待着的。水英把心都揪紧了,配合着这一声的节奏,把头一节一节地、深深地垂了下去,好像站在遗像前鞠躬致敬。静雯拉了拉水英的袖子,水英只是不抬头,脸上辣辣烧着了一片,既怕看见人,也怕人看见。静雯只好代表她看仔细了——先是一条门缝,一点头发梢,一只皮鞋尖,太不具体了,太以点代面了;顿了顿,门又推开,大大推开了,人就全了,齐整了,一个穿绿花毛衣配牛仔裤的小伙子,像中学里不用功也不惹事的大男孩,懒懒的,眼皮抬不起来一样。他是制定了策略才出来的,一出来就把占主动权的表情挂在脸上,还故意一点不看女方这边,把脸略略侧对着他们,走到他妈妈身边坐下了。

静雯的眼睛,一直死死地“咬”住他,远远隔着一段距离,把他一寸一寸地看详细了。她不时凑到水英耳朵边,悄悄递送着最新情报:“蛮虎相的。”“眼睛还算大。”“有点小胡子。”这个人的轮廓在静雯的叙述中被无数细小的零件连缀起来,拼贴起来,他正一个细胞一个细胞地充实着,一方面长大了,明朗了,另一方面却只有更模糊的。他还是个纸人,梦里人,游走的影子,水英要一个真人,活人……水英怕什么?水英什么也不怕!她忽然被勇气鼓舞,热遍了全身,她抬起了头,既是果断的,又是自然而然的。她一抬起头,眼光便剥开了重重雾样的迷阵准确无误地直落到“他”身上。

“他”终于从冰冷的、没有色彩与温度的单纯想象中跳了出来。

这个活人。

这个真人。

是她想象中的样子,又不是。虎相,大眼睛,小胡子,一切都让静雯说着了,可又不完全是这样。他先是继续着满不在乎的表情,茸茸的小胡子下微微嘟着嘴,好像说:随你们闹腾去吧。慢慢的,这表情也松懈了,露出专注的眼神,他到底是在乎的。怎么能不在乎呢?这一天,这一分钟,这一生一世。水英对他的相看,轻轻的,慢慢的,像用一块软毛巾擦着他似的,从他额前飞扬出去的几绺头发,到绿毛衣上元宝针的花纹,都收到眼睛里了。她寻找着他的优点:衣领浆得很硬实、挺括,立场坚定地叉开来站在脖子上——这能说明什么呢?就是不那样,水英也得喜欢他呀。是的,水英喜欢他了。爱他了。她的眼光柔柔情情的,波光粼粼的,她的心在告诉自己,恋爱开始了,从这一刻开始。有个人来到她的生命中,先是耳朵里,然后是心里,最后在眼睛里,这就完整了,立体了,这么个人。她迟早要和他相遇的,因为在还不相识的时候,她就在爱着了。命定的。他常去打篮球吗?爱看金庸和古龙的小说吗?不吃卷心菜和油焖饭?关于男性的世界,水英只能参照学校里那拨男同学的生活模式猜想到这么一点点——不要紧,他的世界会慢慢扩大,变得宽广无边,把水英整个地包含进去;他生命里的一切,好与坏,欢欣与懊恼,每个细节都会带上水英参与的痕迹。他在前一秒钟还是陌生人,不相干的人,现在不一样了,他和一个叫屠水英的女子联系在一起,亲亲的了。

范二婶婶真是一流的人才。她以主持人的身份一个人站在中间的空地上,衣着光鲜,声音洪亮,表情也舒展自如。这是新时代的媒婆,怎么说也是有进步意义的,说话不再那么妖妖冶冶,也没有那么多汤汤水水,简洁、高效、开宗明义地声明了两家人聚在一起的目的,讲解了相亲全过程的各个步骤,明确了双方各自的权利与义务。条理很清楚,表达很明晰,一个组织严密的会议骨架就出来了。

先是男方家长提出做亲的请求。余场长板着脸介绍了自己的儿子余光祖,乳名小东,现年20岁,生在开春“龙抬头”之际,命里带着“吉人天相”的。小东个性比较内向,念书念到初中毕业,尽了公民的教育义务才到场里来上班的。在年轻的工人里,很少有他这样高待遇的——他的具体工作是“烧”,每烧“一个”都有额外奖金——计件一样。

余场长皱着眉头说:“小东是个好孩子。”这太不像是介绍一个未来的女婿或丈夫了,他意识到这点,连忙调整思路,又皱着眉头说:“小东是个好青年。”因为皱着眉头,因为沉痛的语气,就有些定性的意思了,像是盖棺定论,“追认”似的了。于是,关于小东就到此为止。仿佛由于他年轻,资历浅,三言两语就可以概括了——他的好,也是轻浅的好,单纯的好,经不起仔细的分析。

余场长笔墨酣畅地浓重渲染的是自己发家的历史,平时苦于找不到足够多的活着的听众,现在抓住机会回述那段农村包围城市的光辉道路。有点像英模事迹报告会,又有点像追悼会上总结死者一生功勋的发言,一样地倾注感情,也一样的冗长与乏味。余场长虽然经历的多是冷酷的场面,也到底是个场面上的人,他是善于把握机会的,水到渠成,便也拿姿拿态了——“我们一家,就是有一样不好,这个工作环境……破四旧破迷信都这么些年了,还有那么些人看问题很唯心!很不讲科学!我们两个老的,怕这工作耽搁小东的亲事,就想早早给他定下来。唉,这工作,真是难为他了,否则……”

这个“否则”像把剪子,“咔嚓”一声,把水英的心剪开了一道口子。她抬起了头,眼神定定的,嘴唇咬住了。伤自尊了。很明显,余场长一家对于这门亲事颇为勉强,对他们来说,只因工作“名义”不好听而丧失了所有的选择权是非常不公平的,在这起交易中,他们是吃亏的。

问题还在于,水英父母也这么看。赚了,赚得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水英父母是老实人,老实人脸上搁不住事,所以不经意地就露出一副讨好献媚的笑容,对于自己占便宜这一点绝对是认可的。静雯恨就恨他们这副模样,心里咬着牙,差点站起来说,我们水英好歹也是大学生啊!然而她到底不是屠家人,没有发言权,更不能轻举妄动。她不服气地想着,亏得水英还能忍着,没有一跺脚站起来甩个头就走。

水英哪能够这么做呢?水英的头是不能够“甩”的,只能“点”。她的主意早早就定下了,铁铁的,过这村就没这店了。过几个月就毕业分配了,没有城里的靠山,她哪里来回哪里去,像阵回旋风,又吹回杨家湾了,只不过老了几岁——是不是很滑稽?是不是?关于“回去”,当年有个人也是这么急切地追问过。

从那个“否则”开始,就有些一锤定音的意思了,也确定了主动权在哪一方。面对水英爸憨厚的陪笑,余场长毫不动容地乘胜追击,公布余家的各种规章制度,已经是对未来儿媳妇的训诫了:“我这个老婆子,一辈子辛苦,瘦成这个样子,早就该歇歇了……”水英爸忙说:“我们水英能干呢,做事麻利着呢。”余场长又说:“我有两个大点的女子,嫁的都是不成器的男人,下了岗,隔三岔五把小娃儿扔到这儿……”水英爸说:“嘿,你看我们兵娃,长这么大都是水英带的,她可会带娃儿呢。”

静雯听着,这一唱一和的声音让她有种不真实的悲哀之感。风来了,吹开那边一扇门,门轻轻地自动开了,外面是白亮亮的天,可以看见干净无声的阳台地面,阳台栏杆,还有阳台的背景天幕中,一支高高的、黑黑的烟囱柱子。冷而森严。她一点一点地拼贴出水英将来的生活:伺候公婆,带孩子,小姑回来要添饭,一家人的衣服洗过了都晾到阳台上,空旷苍白的天底下有一根黑黑壮壮不可理喻的烟囱柱,吹出的烟尘都扑到新晾的衣服上……要疯的,绝对要疯的。

范二婶婶已经像喜鹊样来回穿梭在男女双方的阵营里了,协调关系,互为代言,和两家的妈妈嘁嘁嚓嚓,代表对方回答各种疑问,又把这家的疑问带到那一家。她的交流是广泛的、深入的,不会局限于父母辈,新时期当然会注重个人感受。在闹闹嚷嚷的讨论声里,没人注意的时候,静雯亲眼看到范二婶婶坐到小东身边了,近近地靠着他耳朵,一只手弓着手背,半捂着嘴巴,两只眼却净是瞄着女家这方。小东懵懵地听着,也抬起头来看着对面,却把眼光放在水英与静雯之间来来回回地跳动,拿不准似的。静雯心中冷笑:又不是任你挑来任你选!果然,他向范二婶婶问起话来,大约在问:红的,还是黄的?范二婶婶把右手食指果断地指向水英的方向——红的。决定性地。小东愣了一下,年轻人不太会掩饰心事,脸上瞬间就挂出明显失望的表情来,嘴巴半天都微张着,做出“哦?”的口型,眼睛落在水英身上了,停住了。他终于看见水英了。认认真真地,一丝一毫地看。对他而言也是破天荒的、充满宿命意味的一看。他会一辈子用这种神情看水英吗?至少现在还有惊奇,还有陌生感,有一天连这点惊奇与陌生感都没有了,他的眼光或许就不会再停留下来。男人是飞翔的。

当范二婶婶的声音变得欢快,在两边来往穿梭得更加勤快时,静雯预感到快到尾声了。果然,范二婶婶带着十拿九稳的胜利姿态又站到了中间的空地上,她那么一站,就是一种信号,各种讨论声都平息下来。她那个神气,像是千军万马也在她一句话下似的,满脸都放出光彩来。做这一行的,还得有个本事,要综合双方拟定的协议,口头上作个总结,考记性呢,条条款款的。所以范二婶婶这时十分谨慎,她表示,若有漏掉的内容欢迎各位补充。她真是太谦虚了,她一开口大家都明白这点了,范二婶婶是多精巧的人哪,她把话说得又圆又满的,一条一条拟得清清楚楚密密匀匀的:男方要把水英几年上大学的“委培费”补给娘家,另给三千块彩礼;水英大学毕业就嫁过来,但工作要男方落实在城里;水英嫁过来要住在男方家,遵从余家的规矩养老扶幼……

滔滔不绝的,什么时候说完了也不知道。话说完了,范二婶婶的表情还没完,她很灵敏地观察着两边的动静,这么沉默了半晌。没有人说话。这一刻的静是真正的静。许多思想波浪样滚动,哗——哗——哗——大片大片地翻滚。片刻之后就没有扭转的余地了,再不说话一辈子就没有说话的机会了。静雯把头转向水英,伸出手去摇撼着她的膝盖,水英只是沉默地垂下眼皮,不看,不看,管他什么样的路闭着眼也能走过去。范二婶婶像是站在沉默的尖儿上,灵灵水水地猛地冒出一句:

“那么,双方有没有意见?”

先是转向男方,那边摇了摇头——水英很清楚地看见小东也摇头了,他像他爸爸那样皱着眉头,摇头摇得不十分肯定,一下,又是一下,但动作是明显的。水英心里舒坦了,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定了。再问女方,当然也是摇头。

“好,余家、屠家正式结亲——”

范二婶婶喜盈盈地笑着,用唱戏文的调子高声地宣布。满屋子都放出红光来,水英父母都笑着,合不拢嘴了,兵娃已经消灭掉整整一盘橘子,满地都扔着“大红袍”的袍子碎片,像鞭炮炸过后一地的红纸屑,铺张的喜庆。

然而在静雯眼里,这一切瞬间都变了,褪去了色彩与声音,在一个黑白的、遗像般的世界里,所有人都冷而生硬,所有人都不像活人。

在这样的气氛里,走到最后一样程序了,男女双方互赠定情信物。两个年轻主人公这才正式上场,刚才的热闹都跟他们无关似的,一上来就静悄悄的,谁也不敢抬头认真看对方,因为大家都在认真看着他俩。小东送给水英的是一支装在有机玻璃盒子里的派克钢笔,水英这边,捧出三个盒子,用绳子拴在一块儿,蛮有气势的样子,连范二婶婶都忍不住伸过头去瞅那盒子里面的东西,瞅了几次都没瞅清楚。

是三条规格相同颜色各异的领带。

静雯清楚。她想着,水英把这一生都像领带一样批发给人了,低价地。静雯那裹着蒲公英黄外套的腰板挺得直直的,头也不扭一下;僵着身子去看水英时,眼神是哀哀的,像参加遗体告别仪式。

水英有未婚夫了。

有了,理直气壮地。

不用明说,也不用暗示,反正一看她那副甜蜜醉心的神态,人面桃花的模样,谁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有人”和“没人”是完全两种概念,两种状态的,真是瞒也瞒不住啊。回到学院两天不到,所有认识水英的人都知道她订亲的消息了。

水英现在的心态也有了很大改变,不那么急了,躁了,脸上时时露出温和妥帖的微笑来。她给小东织毛衣,姿态很优美,表情很自然,把那蓝底白花的衣服毛坯公开展示,向人教授各种技术上的秘诀。她和人说起“他”,嘴巴假装生气地噘一噘——他啊——看那副虎头虎脑的样子,蛮逞能似的,小时候和女孩儿打架还被打哭呢,可不好笑?她说着也笑起来,眉眼弯弯的了,把心里的人压到眼里去了。女人,小气着呢,眼里心里只容得下一个人,有了这个人,别的人都不像是人了。

有几晚上,水英在静雯陪同下到学院门口的小店打电话,就是看不到对方,她的眼睛也是亮亮的,对电话里的人说话已经不再扭捏羞涩,而是大大方方、理所当然地问候着,问那边有没有下雨,生病没有,还有她的工作落实得怎样了。女人只要是出嫁的心态了,一举一动都会变得有条有理,好像拥有了某项权利,天经地义地成熟起来。水英还有一次很兴奋地对静雯说:“下次我们回去就不怕下雨了,他那里有车可以接!”静雯立马感觉到头皮一阵发紧发麻。他哪里来的车?是“单位”上的吗?黑色的、送灵柩的车?她们竟然要与棺木中的陌生人为伍吗?

没有等到第二次回去的机会,没能坐成小东派出的车,五月份的时候,小东倒是来学院了。

为了这次小东的到来,水英提早了足足半个月进入状态。她找来已过半年的日历表,天天在上面圈圈点点;她托人从火车站买到最新的列车时刻表,计划最佳的乘车方案;她早早地在学院招待所订好了房间,甚至去那个空房间看过一回。在等待中什么都很慢,什么都在熬,水英被拖拽成一副古代思妇的模样,然而疲惫归疲惫,却亢奋得很,刺激得很。静雯也义不容辞地担负了相当一部分准备任务,又因为同伴中只有她见过小东,俨然是水英的发言人了,权威性的。在一段时间的忙碌气氛里,她常被女孩们围着问这问那,只好一次次地向她们重复着小东的模样、身高、眼中略带忧郁的神情和绿毛衣上元宝针的花纹。不够。还是不够。这个小东啊,到底是什么样的呢?十个女孩心目中就有十个小东。

半个月的等待之后,小东终于在众人的猜想中浮出水面了。

这一天终于来了。

但是谁也没料到会来成那个样子。

来的时候原本一切正常,小东严格按照时刻表赶火车到了省城,水英是个多能干的未婚妻,她脸上带着万事俱备的笑意,不慌不忙先在学院招待所给他订了个房间,又提前向年级辅导老师请了事假,踩着钟点去接站。都在计划中。

计划外的在后面。

在这个无聊的下午,一下课回到宿舍,兴奋的女孩们便吵着要去看水英的帅哥,逼着静雯带路,往招待所走去。阳光下一团女孩推推攘攘,一路上笑啊叫啊疯成一片。

静雯真不该多这一事。她真是昏了头了,太缺乏预见性,居然让吴艳霓也去了。人家吴艳霓是什么人?吴艳霓是系花啊,漂亮得没心没肺的,早给一帮男生们宠坏了,越是漂亮还越是打扮,妆是淡淡的,衣是顺顺的,往品味上靠了,通身都透着耐看的劲儿。她走到哪儿,哪儿随便一扫就是一簸箕眼光,几度声称要为她自杀的人都有,她呢,正眼也不看一下,才不会在乎自己的美丽给别人带来的伤害呢。这样极具杀伤力的人物混在瞎胡闹的女孩里面,简直是颗重磅的定时炸弹。

那时的小东也不知道后来的情形。他已经坐在招待所房间里的小沙发上了,表情麻木着,听凭水英给他张罗茶水、安置行李、整理床铺,他只是坐着,理应的。他和她没有说过几句话,像旧时的夫妻,权利与义务都在默然无声中维持下来。小东长年在“单位”那个封闭的小环境里生活,他见到的许多人都是被时光淘汰掉的、落伍的人。死人。不知不觉他也渐渐顺从于一种老式的生活态度。结婚就是要使迟早会死去的生命延续下来。恋爱是生命的奢侈,而小东很节约。他吝惜着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把整个身心都节约下来。真是一毛不拔。

水英不一样。她一直抿着嘴,抿着,不然要笑出声来的。她太快乐了,不停地找着事情做,忙东忙西。不说话没关系,才开始嘛,名份在那儿摆着呢,好多老头老婆婆过了一辈子也很少见他们说话。

冲破屋里清静气氛的是一阵咚咚咚的擂门声,伴着门外一浪迭一浪的笑,有人逼尖了嗓子喊:“屠水英——把你的帅哥藏起来——”水英便抿不住了,笑起来:“该死的,是寝室里那帮小妖精。”光从这句话来看,她仍是很快乐的,当然没把小东藏起来就开门了。门一开,像防洪大堤决了口,涌进来花花绿绿喷喷香香的一股洪流,带着尖叫声的,一来就把沙发上的小东围了个半圈。

小东以前是块田,只有水英这样一股涓涓细流从渠道里引进来,一点一点的,浅浅地浸润着,没有阵势。而这时他是个岛屿,至少是半岛,水流环绕着他,打量着他,一浪一浪试探性地拍打着他。大家推着水英要她作介绍——其实谁不知道他是谁?就想闹他个大红脸之类的。水英娇羞地笑着,半不好意思地介绍起来,把女孩一个一个拉到他眼前。这便造就了决定性的一刻——小东看到了人群里的吴艳霓。一看到她,别人都没长眼睛鼻子似的,只有她了。她不像他所见过的所有其他女子,虽然脸蛋仍是脸蛋,眉眼仍是眉眼,可是不一样,很不一样。面相上看是生份的,但在感觉上是熟悉的。她像一种发光体,瞬间就发出强烈光线来,逼人地眩目。小东至少有三秒钟是不眨眼,也不会动弹了。愣了一会儿,才在女孩们的笑笑闹闹中慢慢醒过神来。

醒过来了。他感到了一种灼伤的痛苦。

青春是残酷的。

它什么都有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有了诱惑,日子反倒更加索然寡味起来;有了比较,生命才开始变得逼仄与窒息,变得奇形怪状。

这次学院之行使小东有了相当大的震动。他其实发现的不是一个吴艳霓,而是一种真相。这种真相就是,生命原来是具有多向比较性、多重选择性的,而他还没有取得比较与选择的权利时,就被指定了一种存在模式——仅仅是模式又还好点,指定得这样具体,具体到一个人,一个名字,一种声音。不甘心哪。他没有把吴艳霓想得很多,因为他清楚地知道那只是他的一个梦,一扇门,通往理想爱情的门;但他开始把自己的未婚妻放到这一群女孩当中,反反复复地比较,很挑剔地发现了她的弱点,而这些无足轻重的弱点在小东那里,每一样都是难以接受的。天底下有那么多可爱的女孩子,偏偏就没有给小东留一个;天底下有那么多可以嫁的男人,偏偏要把小东安排给水英。

第二天水英来招待所看小东,他竟然已经不辞而别了。

小东回去又过了半个月,都五月底了。这半个月里发生了多大的变故,水英是一点不清楚的。她忙着毕业会考,天天泡在图书馆和教室里,有的女生对她都忌妒了——她看书!她倒好,安安静静地看书!她真是有米不愁啊!

大多数人还在为工作的事四处奔忙。

水英也不是不急工作,但是她有个心理基础——余家不会放着未来的儿媳不管吧?协议上还要求她以后住到余家呢,不找个城里的工作咋行呢?城里,只要是城里……

考完最后一门课那天,毕业班都翻了天了。整栋整栋楼都住着亡命分子一样,教科书、作业纸、笔记与草稿都被撕呀扯呀,碎成细屑的纸片从一个个窗户里、一个个阳台上抛撒出来,大雪纷飞的景象。学生处和保卫处的几个干事分别守在几幢宿舍楼下,警惕地盯着那些疯狂的窗户和阳台,密切注意着新动向。只要没有进一步的过激行为,也就算了,疯点就疯点,狂点就狂点吧,当学生的,几年就这一次机会,谁毕业时不激动呢?

只有水英这种人,到毕业也放不下学习,她把自己的书齐齐整整码在床上,保护得好好的,生怕给人撕了。她就坐在床头一本书一本书地翻,一道题一道题地翻,看自己考试题对了多少,错了多少,计算着得分。静雯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一把把她的书给夺下来,带着神秘的微笑,鬼灵精怪地眨巴着眼睛:“你该怎么谢我呢?”

她手里拿着一封信。

男性的笔迹。

他写信来了呀!他写信来了呀!水英接过来,眼里都冒出泪花了似的,熠熠闪着光彩。她感激地望了静雯一眼,静雯拍拍她的肩膀,故作老成地说:“悠着点,慢慢看,看你那点出息,几张纸片就把你弄傻了。”

水英真的被弄傻了。她在看信的时候,越看就越是看不懂了。信当然是小东写的,他写得好奇怪啊——“屠水英同学”,他这么说,谁跟他同学啊,他那初级中学义务教育的水平,跟大学生同得了学吗?他很拙劣地掩饰着文字上的缺陷,尽量往书面化的东西上靠,吞吞吐吐向她解释着,“我配不上你”,“我很不好意思”,“我们做好朋友行不行”,“彩礼我不会要回来的”……水英一把揉住了信纸。揉成一团,捏得紧紧的,使劲地攫进手心里,攫着,攫着,像要挤出水份来。她没有给旁边的人一点疑问的机会,霍地站起来,跑下楼去了。

电话亭边,水英的眼泪终于喷薄而出。小东接了电话,听到她的声音,半天没有吭声,水英好几次“喂喂喂”,他才闷闷地说一句:“我听着呢。”

水英把眼泪擦掉,好像怕给他看出来一样,冷峻地说:“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这封信?”

小东不说话。小东要怎么才能解释呢?他没有足够充分的理由,没有恰如其分的语言,他是长于和沉默的人打交道的。所有的都是思想里的东西,思想,是最抓不住的。

水英眼泪又涌出来,她不再擦它了。她的眼泪滴进话筒里,声音凄切起来:“我有什么不好?你跟我说,你跟我说呀——当初相亲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你为什么要点头?定下了,又来反悔,你让我怎么做人?我怎么跟人交代?……”一字血一字泪的,幽幽怨怨的。相亲,相亲时他根本就没有诚意!他送了一支笔,老年人都忌讳——“一笔勾销”哪!这个小男人,三条领带也系不住的男人……

小东到底开口了,他的话没有水英那么流畅,自己知道是理亏的:“那个时候……还不大懂事……都是家里做主,说哪家就哪家……”他哪里有过选择的权利?范二婶婶来了,是个不认识的人,她又领来不认识的一家人,老的小的都在里面,统统要他在一分钟之内接纳下来。他的生命里突然拥挤下这么多生人,空气都变了似的。他未来的女人,红的,或者黄的,都没有一点选择性。人家一指,红的,就红的了。一辈子就定下了。万一我更喜欢黄的呢?别想了,山重水复,那也是别人的。事情之初,他是懵懵的,只隔了几个月,成了订了亲的人了,他开始用成熟男人的眼光打量自己的生活,只把生活开了一条缝儿,便知道错了。他们都犯了一个很大的错。

然而水英听在耳朵里,是支离破碎的,一片狼藉的。就这么完了么?就这么?她脑子只有更昏、更乱,抓住什么就是什么,恍惚地听,恍惚地想,红的、黄的、红的、黄的……浓重的色块一拨又一拨地泼洒下来,眼睛花了,钝了……他们犯了错……红色的大叉……

宿舍楼的纸片雪还没停,一阵一阵的。全中国有多少毕业生啊!这一天的气候是多么惊人啊!水英走向宿舍楼的时候,走在漫天纷飞的六月大雪里,抬起头来望着,奇怪的天,奇怪的雪。她的头上、肩上,全身上下落满了纸屑,像是新嫁娘身上落下的喜庆的鞭炮屑,又像是春天里一天一地追着人飞的杨花,无限的浪漫盖住了她。她想起许久以前的一个下午,也是刚刚考试完,也是在这样一种怪异的气氛里,有一个叫史建国的名字走进了她的心里,带来了生命中最疯狂、最痛苦、最不可理喻的一段时光。她又有选择吗?如果那天是一个开始,那么今天就是一个结束。不管哪样,都是指定给她的,她无法拒绝的。

宿舍里的女孩疯到外面去了,屋里只剩静雯在等着她。水英走在门口,盯住了她,不说话了。静雯猜到也许出事了,但在那样的情形下简直不敢说任何安慰的话,只好把目光放得小心翼翼,生怕碰着她撞着她。愣了一会儿,静雯从书包里取出一本精装笔记本说:“水英,这本笔记本,是我送你的……”水英只是拿眼瞅着她,上上下下的,像不认识这个人了似的。静雯吓住了:“怎么啦水英?”水英却缓过劲来,微微笑了笑,说:“静雯,我不要笔记本。你能送我一样我想要的吗?”

那件春天里穿的蒲公英黄的外套静雯早已把它压在皮箱底层里,收拾整理了许多行李以后更是难找了,但静雯还是尽心尽力地花了好大工夫把它拖了出来。是它,黄的,样式还是那样,可是颜色似乎旧了,从历史的角落里挖出来的,文物一样。

黄的。黄得刺伤了水英的眼睛。

她把衣服舒舒展展地铺到了自己腿上,轻轻地摩娑,抚平。她想象那天要是穿上这件衣服,她就是黄的——黄的又怎么样?她也知道他看的不是衣服。可是她偏要拧着一股劲,硬硬地拧着,因为不服,不服啊水英——输在哪里?输在哪里也不会输在一件衣服上。她有选择吗?她连一件衣服的选择权都没有!要了命了。她把脸捂在外套上,肩膀耸动着,无声地哭起来。

静雯悄无声息地出门下楼了。她预感到有什么不对,在全身心里浩浩荡荡地涌动着,是深入骨髓的一种恐怖。她下楼时热闹已经过了,地面上堆着厚厚的纸片,随着风来,面上的一层跃跃欲试地扬起脸,小跑一两步。做清洁的大妈一边咒骂着一边扛了扫帚走过来,哗——哗——音调简单地扫开了。还是不对。静雯感觉到古书上说的“天地玄黄”了,天上飞沙走石,黄尘飞舞,地上开出越来越多的蒲公英似的小黄花,一片的金黄,令人眩晕的黄。

扫地的大妈突然气愤地在那边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高声地叫喊:“死女娃子,书撕完了,连衣裳也糟蹋起来了!”

静雯忙抬头,整幢楼都安安静静的,没人住似的;在一个小阳台上,站着水英孤零零的一个人,她没有表情,或者说是过于认真与专注,埋着头忙着活计,一手拿把红色的小剪子,一手拿着那件黄得耀眼的外套,一下,一下,把衣服绞成一丝一丝,一丁一丁,绒绒的小花朵不停地抖着,落着,像蒲公英的种子,随着风走,吹到哪儿就是哪儿;又那么飘飘洒洒,无牵无挂,带了无数笑声似的。

多么明朗快乐的黄梅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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