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城忆
望着窗外渐渐消融的冰雪,脑际蓦地浮现出秦观的“梅英疏淡,冰澌溶泄,东风暗换年华”的名句。不过,此刻萦绕念中的却不是洛下的金谷名园、铜驼巷陌,而是松花江畔的北国冰城。
已经过了“知命之年”,早就淡化了昔日的江湖情、壮游热,通常是不易动情的。但是,当我徜徉于哈尔滨的冰城,身入“琼宫”,目迷五色的时候,却难以抑制感情潮水的放纵奔流。至今,四十天过去了,那景观,那色彩,那刀刻斧削般的深刻印象,还依然浮现在眼前、心上……
一踏进由数百块坚冰垒成的仿古城门,眼前,便立刻呈现出一个洞府、仙乡般的水晶世界。游园如展手卷。如果把迎门处“三羊开泰”的冰雕造型比作这幅手卷的“引首”,那么,珠宫贝阙、琼楼玉宇般的冰雕建筑群就相当于“卷本”,而数百件炫奇斗艳、竞逞才思的各种冰灯、冰塑,无疑就是“拖尾”了。它们在镶嵌其中的五光十色的电灯照映下,益发显得神奇瑰丽、灿烂辉煌。仿佛置身于《一千零一夜》中的童话世界:随着“开门吧,胡麻胡麻”的呼唤,石门砉然而开,里面珍宝纷呈,令人目不暇接。
我们登上了用冰块垒砌的岳阳楼,眼前虽然没有见到“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的洞庭胜状,但“登斯楼也”,确也感到“心旷神怡,宠辱偕忘”,逸兴遄飞,“其喜洋洋者矣”。元代一位诗人登岳阳楼时的题诗,可谓先得我心:
乾坤好句唐工部,廊庙雄文宋范公。
秋晚登临正奇绝,只疑身在水晶宫。
杜陵叟[1]的“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的名篇和“小范老子”[2]的传世雄文,是早就读得烂熟的,可是,这座江南名楼却至今缘悭一面。岂料半生夙愿于此得偿,尽管属于模拟性质,也算是“慰情聊胜无”了。
那冰雕“玉”砌、雉堞参差、雄浑壮丽的山海关,更是美轮美奂、惟妙惟肖,再现了那座始建于六百多年前的“两京锁钥无双地,万里长城第一关”的雄姿。听说,登上后,要从陡峭的冰道上滑下,我们面面相觑,似有惧色,便只能望“关”兴叹了。
好在前面还有令人目眩神迷、金碧交辉、殿阁玲珑的布达拉宫在吸引着我们,也就不觉得怎么遗憾了。两年前,我在拉萨曾实地参谒过这座号称藏族古建筑艺术精华的宫堡式建筑群。想不到,今天夜晚竟在北国重逢,感到分外亲切。悠悠东流的雅鲁藏布江,依旧是澄波如鉴吧?被誉为藏族发祥地的贡布山,别来无恙乎?亲爱的两百万藏族同胞,你们好!
在“冰雕艺术作品展”中,中、俄、美、日、意、瑞士等国和港、台地区的冰雕爱好者,都有作品展出。风格迥异,各擅胜场。要言之,东方的显得典雅、素朴、深沉,而西方的则泼辣、热烈一些,富有象征性和梦幻特色。
那天,哈尔滨夜间的气温降至零下二十五摄氏度,但畅游冰城的人流仍是络绎不绝,一个个神采飞扬,毫无瑟缩之感。哈市人民素有迎风斗雪的良好习惯和“雪虐风饕愈凛然”的昂扬气概。
我听说人流中杂有许多冰雕艺师,他们喜欢不动声色地倾听着观众的评议。回去后,有的埋头灯下,有的闭目沉思,准备明天推出独轶群伦的新的冰雕作品。
据说,仙家日月过得很慢,而人们的感觉却是快的,所以有“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诗句,和大梦沉酣,四十年出将入相,醒转来却黄粱未熟的故事。在瑰奇的冰城里,亦有同样感觉。
当时游览了许多景观,从水瘦山寒的塞外,到繁花似锦的江南,登上了世界屋脊,访问了江南名楼,欣赏了富有异国风情的冰雕作品和有着浓郁的民族特色的各式冰灯,实际上仅仅在兆麟公园转了一圈,时间不过一个多小时。当我们告别这琉璃世界,重新踏上街头时,确有离开幻境,返回了人间之感。当即口占一绝:
回首天边月半弯,琼楼玉宇在人间。
从今惯结仙乡梦,我自冰城一往还。
冰城之引人入胜,我想,不仅由于它是一个纯系冰雪构建的水晶世界,而且,因为这些冰雕都是颇为精美的艺术品,具有较高的艺术观赏价值。“天工人可代,人工天不如”。通过这些精美的冰雕,在人与自然之间、艺术美与自然美之间,架起了一座灵犀互通的桥梁。这是一种新奇而确有成效的尝试。更值得称颂的是,这些艺术品并非出自久负盛誉的艺术大师和雕塑名家之手,它们的制作者绝大多数都是普普通通的群众。雕塑艺术,闯入“寻常百姓家”,这还不值得我们热情地赞颂吗?
这场冰城的游历,似远实近,似虚却实,它植根于现实世界,不像海市蜃楼那样可望而不可即,瞬息消逝,也不像梦中仙境那样虚无缥缈,醒后踪影皆无。当然,它也有别于石林奇观、瑶琳仙境等风景点,它不能久历春秋,留存长远。即使在奇寒的北疆,三个月后,它也要幻化为流水、浮云,重返大地母亲的怀抱,流向滔滔江海。四时代序,冬去春来,这是自然的常道,我们无须为冰城的消解伤怀。应该说,它在人们的心房上已经镌刻下深深的印象。
好去灯前施妙技,明年冰雪倍还人。一当寒风掠地,雪满松江,北国人民会适时托出一座新的冰城的。值得挂虑的倒是,年年垒建,岁岁雕冰,而世事长新,永无停日。冰城建设者、冰雕艺师们,将如何争奇斗巧、推陈出新,以满足人们无尽的追求呢?
[1]杜陵叟:即杜甫。
[2]小范老子:即范仲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