исповедь忏悔录
第一章 不信奉上帝的疯子
我自幼被要求信奉上帝,但世上真有上帝存在吗?从小接受东正教[1]的教育和洗礼,它伴随我度过了童年和青少年时代。但当我年满18岁,也就是大学二年级之后,便开始质疑自己学过的东西。现在回想起来,我从小到大都不曾真正地相信这些教育,只不过出于对大人们的尊崇,从而顺从他们的教导,并信任他们在我面前的说教。记得是1838年,我11岁,正上中学,有一位名叫沃罗金卡·M(他早已不在人世了)的男同学来我家过周末。他忽然像发布重大新闻一样宣布了一个新发现:其实压根儿就没有上帝,我们所学与上帝有关的所有东西,全部都是谎言。当时,我的几个哥哥对这个爆炸性新闻产生浓厚兴趣,还把我叫上一起讨论。在场的人都非常兴奋,饶有兴致地参与发言,一度认同我同学的说法。
我有位哥哥叫德米特里,上大学时突然开始疯狂地信教,虔诚地吃斋、礼拜,充满激情地过起了自以为纯洁而高尚的生活。但所有的人,包括长辈,都觉得他的做法非常好笑,不知不觉给了他一个“挪亚”的绰号。穆辛·普希金在喀山大学担任督学,与我们关系很好。有一次,我们受邀去他家跳舞,哥哥因为信教拒绝参加,普希金便幽默地讲起大卫王[2]在方舟上跳舞的典故,逗得我们哈哈大笑。玩笑归玩笑,我们从中总结出了一些道理:
背诵教义、去教堂礼拜无可厚非,但凡事别太认真了。
童年时代,我便开始阅读一些伏尔泰[3]的作品。我对书中犀利的语言没有丝毫不适,相反我可以愉悦地接受。与我们有相同教育背景的人,有的已经脱离了宗教,有的正在脱离。而我,不再信奉宗教。
我的看法是,在大多数情况下,世人拥有大致相同的生活,都一贯遵循生存的基本原则——它非但与宗教教义毫不相同,并且大部分恰恰相反。教义不参与生活,不与社交发生关联,也不成为个人生活的参考。被众人信奉的教义远离生活,独立于生活之外,如果非得与生活攀上关系,那应该仅仅是一种表面现象,实际上二者毫无瓜葛。
不管是过去还是当下,仅仅依据生活和事业来判断一个人是否信教,那只能是徒劳。如果要在公开承认信仰东正教的人与反对者之间寻找不同点,其结果对前者很不利。事实上,前者往往都愚昧、残酷和不道德,大都自以为是;而后者大多都聪明、老实、为人善良而正派。
按照国家规定,学校教授教义,并派学生去教堂做礼拜,政府官员要为人们提供参加圣餐仪式的证明。但是,我们这种人,既不是政府公职人员,也不继续念书,却在基督教中生活几十年而浑然不觉,甚至误以为自己也变成虔诚的教徒。
这种情况历来如此,至今没有改变。因此,不管什么时候,无论现在还是过去,随着知识的增长和生活经验的积累,人们那些因为信赖某人或是受到某种压力而接受的教义,正慢慢地失去效力。有人以为童年时学过的教义会完整地保存下来,其实,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些教义早就烟消云散。
有位朋友C,聪明、老实,曾经对我讲述他因为一次户外活动而放弃信教的经历。那一年他26岁,与哥哥一道外出狩猎。晚上露营时,他开始祷告[4],那是他童年养成的习惯。当时他哥哥也在,只躺在草地上默默地看着,等他结束一切准备躺下休息时,才问:“你打算将这些一直做下去吗?”
C没有回答,他们的话题没有继续。但从那个晚上之后,C再没有去过教堂,也不再继续那些祷告仪式。整整三十年过去,他都没有进行一次与信教有关的活动。他这么做不是因为发现哥哥不赞成信教,也并非认同哥哥的观点,也不是立马下定不信教的决心,而是只因为哥哥的那句话。这么说吧,由于自身的压力,他的信仰之墙本就摇摇欲坠,哥哥的话只不过像手指在上面轻轻一戳。那一刻他恍然大悟,自以为心中满是宗教,其实早已空空荡荡。祷告、画十字、行礼膜拜等,都成了毫无意义的机械语言和肢体动作。
意识到这一切毫无意义之后,C便停止了信教。
在我看来,大部分人——受过我们这种教育的、表里如一的,都是如此。而那些把信教当作一种手段,获取某些眼前利益的人,其实是彻头彻尾的伪教徒。因为,若宗教只是人们用来满足生活需求的某种手段,那就应该不是宗教了。与我们拥有相同教育背景的人,通常会陷入那样一种境地:当这座虚假的大厦被生活和知识的光芒融化时,有的人已经发现并及时清除,有的人依旧浑然不觉。
从小接受的教义慢慢消失,这一点我与其他人没有区别;不同的是,我在很早的时候就读了很多书,同时用脑子想问题,也就是说,我是有意识地摆脱宗教。从16岁时起,我就停止了宗教活动,除非不得已不会去教堂。我不再相信他们传授的东西,但是我仍有自己的信仰。究竟相信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我相信上帝,更确切地说是不反对上帝,但上帝是什么样的,我也不能准确地回答。我不反感基督教及其教义,但是这教义的内容究竟是什么,我也不能准确地回答。
当我想到那段往事,依然能够清楚地回忆起来,能给我生活提供动力的,除了本身的生理机能外,那便是“自我完善”——我将其当成那段时间唯一真实的信仰。但究竟什么是“完善”,它能达到什么目的,我还是不能准确地回答。
我努力提升智力水平,学习所有能学的、生活必需的知识;我努力地坚定意志,制定一些行为准则,并努力去遵守;改善身体健康状况,借助各种体育运动增强力量,让动作更敏捷;通过克服各种困难锻炼韧性,使内心变得更加强大。我认为,所有这些都属于完善。当然,道德的完善[5]是最基础的活动。然而很快,这一切都变成了“一般”的完善。也就是说,对自己也好,对上帝也罢,都不是希望表现得更好,而是渴望能够出人头地。很快这种想法又被另一种代替,即要比别人更有名、更有地位、更有钱。
第二章 哗众取宠的作家圈
有些作家自诩人类导师,一本正经地教育民众,却始终没明白教什么。除了追名逐利,他写作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在年轻时代的十年之中,我拥有一些感人肺腑、发人深省的经历。我想,很多人有同样的经历,如果有机会我会详细讲述。
那时我年少轻狂,又孤独一人,虽然竭尽全力地想成为一个好人,努力寻找为善之道,却得不到任何帮助。我想成为一个品德高尚的人,但是,当我把隐藏在心底深处的这个愿望表露出来时,得到的却是世人的蔑视和讥笑。而每当我沉湎于可憎的情欲,总能赢得一阵阵掌声和喝彩。我的贪图虚荣、追名逐利、渔猎财色、骄傲自满、性格暴躁、挟私报复……一切行径都得到了人们的吹捧。在各种欲望的驱使下,我渐渐地变得像成年人,同时感觉世人只有赞同而没有反对。
曾经和我一起生活的姑妈非常善良,比任何人都纯洁,但总希望我去找一个有夫之妇,并与她发生暧昧关系。她经常对我说:“要想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再没有比和体面的女人做爱更好的办法了。”她还鼓励我去做一名副官,甚至是皇帝的副官。在她看来,我最大的幸福是与有钱人家的姑娘结婚,以便得到更多的农奴。
回首过去的岁月,记忆里充满惶恐、厌恶和揪心的痛苦。战争中[6]我残忍地杀戮,下套引诱对手决斗,而后杀死他。在赌博中输掉钱财,剥削农民的劳动,然后对其残酷处罚。我荒淫无耻、偷鸡摸狗、谎话连篇、信口雌黄、私通旁族、酗酒无度、凶残暴戾、草菅人命……所有罪行我一样都没落下,却因此受到人们的夸奖。无论过去,甚至现在,我的同龄人都一致认为:我是一个比较高尚的人。
我就这样虚度了十年。
十年里,出于对虚荣和金钱的追求,我开始了写作。我的作品写的都是生活里发生的事,但为了获得功名利禄(我写作的目的),我故意隐藏了美好的一面,而把丑恶的一面展露出来。就是这样。我把对善的追求隐藏在冷漠甚至是嘲讽的背后,一次又一次殚精竭虑地写作,并且乐此不疲。
最终,我达到了目的,赢得了人们的称赞。
战争结束后,我27岁,来到彼得堡,开始和作家们有了来往[7]。他们很快把我当成自己人,努力地讨好我、取悦我,给我极大的荣誉。我甚至还没来得及认清所处的环境,人生观和价值观就很快被“作家圈子”同化了,过去为改善自己而做出的努力白白浪费了。这些作家的观点为我奢侈糜烂的生活提供了理论支持。
生活越来越美好,有思想的作家们要积极参与并引领生活。身边的作家们信奉这样的处世之道。自诩有思想的人中,最有影响力的要数我们这些艺术家和诗人。我们的宗旨就是教化人类。那么问题来了,“我知道什么,我应该教化什么呢?”别担心,自然有一套理论能解释清楚,咱们根本不需要了解这些,因为文艺的教化功能是潜移默化实现的。
我被人们冠以“杰出的艺术家和诗人”,我自然而然接受了这种说法。但实际上,作为艺术家、诗人,我笔耕不辍,教书育人,却不知道教的是什么。这不妨碍人们因此给我金钱,让我拥有锦衣玉食、豪宅美女和显赫的社会地位。时间久了,世人都认为:只要我教的,就是好的。
对诗歌意义和生命发展的认同,也是作家信仰的一种,我一度沦为它狂热的信徒。作为信徒能获得很多好处,我也乐享其成。长期沉醉其中不能自拔,也不曾怀疑过它的真实性。但随着时间推移,一年、两年,尤其是第三年后,我对这种信仰产生了怀疑,并且开始检视它是否正确。
首先我发现,信徒之间暗藏矛盾。有一部分人标榜自己是真正的为人师表,传授的知识都是生活必需,其他人教的都不对;另一部分人则反驳,说他们才拥有真才实学,其他人教的是邪门歪道。他们相互争论、指责,甚至破口大骂;他们彼此欺骗,弄虚作假。还有一撮人,貌似作壁上观,不关心谁是谁非,其实巴不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如此种种,让我不得不去怀疑信仰的真实性。
在怀疑信仰真实性的同时,我开始认真地观察那些创作者,最终确信,几乎所有投身于此的信徒,也就是作家们,都是一群没有良知的人。他们当中大部分是品格低下的坏人,比我过去在寻欢作乐或是当兵时见到的人还要坏得多。但是他们自信满满,自我感觉良好,除非真正高尚的人或无知者才能做到这样。我开始讨厌这类人,同时也讨厌自己——因为我明白了,这种信仰就是用来骗人的。
奇怪的是,虽然我已经清楚地认识到这种欺骗,并且否认了它,但我还是接受了“老师、艺术家、诗人”这些人们赋予的头衔。虽然不知道教什么,但我依旧天真地以为,自己就是诗人,是艺术家,能教任何人。我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从这些人身上传染了一种高傲和疯狂的自信,这种自信还与日俱增,甚至达到一种病态的地步。我笃信教化人类是自己的使命,虽然依然不知道教什么。
现在回想起那段时光,回想起那时的自己和那些人(那样的人现在已成千上万)的心境,我觉得有些愧疚、恐惧甚至很可笑,感觉就像身处疯人院。
那时候,我们坚信文学是全人类的福音,我们必须尽最大的努力,提高演讲、写作和发表的速度和数量。成千上万的我们一边相互否认、谩骂,一边写作和出版,一边教育别人。我们没有察觉,其实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甚至对“善”与“恶”这两个生活中最简单问题的解答,也不清楚从哪里入手。我们彼此之间从来不谦虚地倾听,只顾七嘴八舌地吵嚷;有时也会迁就和夸奖,只是为了获得别人的迁就和夸奖;很多时候争吵升级,彼此大声喊叫,试图在嗓门儿上压过他人,就像疯人院的疯子一样。
成千上万的工人夜以继日、竭尽全力地工作,排版、印刷出无数的作品,邮局则在整个俄罗斯范围内广而告之。我们努力地教化他人,还总是觉得教化的时间太短,教授的内容也太少,感觉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并且因此大为光火。
不可思议,是吧。其实很简单,我们隐藏了一个初衷,那就是尽可能多获得名利。为了追名逐利,我们将一切抛诸脑后,拼命地创作书稿、写专栏。这就是我们的真实目的,但为了工作能够持续,以及确保我们的重要地位,还需要一种理论来支撑。于是,我们编造这样的理论:存在的即是合理的,而存在的所有东西都是发展的进步的。所有的发展进步都需要文化的传播来完成,而文化传播的好坏反映在书籍、报纸的发行量上。我们通过著述和发表获得稿酬,赢得尊重,成为世上最最有用、最最好的人。
如果我们都没有反对意见的话,这个理论应该很有帮助。但是因为每个人的想法不同,一个人想法是这样,另一个人却截然相反,所以迫使我们反省这观点是否正确。然而,人们支付稿酬,同伴给予夸奖,导致我们坚定自信。这是我们没有意识到的。
现在我终于明白,我们的言谈举止其实与精神病院的病人没什么差别,然而当时我只对此产生了一丝模糊的怀疑。像所有的精神病人一样,我把所有人都称为精神病,除了我自己。
第三章 我其实不幸福
为了什么而活?这个问题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却困扰着我,令我迷茫、沮丧,甚至丧失理智。
我毫无理智地生活了六年,直到结婚。这期间我出了国,在欧洲生活了一段时间,与当地的学者和进步人士有了一定的接触,在他们身上我看到了我所追求的“自我完善”,为此更加坚定了这个信仰。
我,以及那些经历了同时代教育的人,我们身上都会出现这种信仰的最普通形式,用一个词来概括,就是“进步”。当时我觉得这个词含义深邃,我还不能悟透全部含义。
我对另一个问题——我应该怎样更好地生活——也颇感困惑,我相信这个问题也同样困惑着每一个人。
“追求进步的生活”,如果这可以算作答案,那就无异于对一位在小船上随波逐流、不知道何去何从的人说“随遇而安”,差不多都是答非所问。
那时的我认识还不这么深邃,只偶尔不理智地、生气地全盘反对这个迷信的时代。人们不理解生活,却往往用迷信来掩盖,但我从巴黎的一次死刑之中,看到了对社会进步的迷信也有点儿站不住脚[8]。一个人被杀了头,尸体被粗暴地扔到棺材里,对于这个过程正常的理智是不能理解的,需要全身心投入才能体会。不管哪种自以为合理进步的理论,都不能为这种暴行进行开脱和辩解。
虽然死刑古已有之,并且有各种理论提供支撑,但我认为死刑并非好的刑罚,没有存在的必要。总之,唯有自己的身心才是评判善恶的标准,而不是他人的言行,也不取决于社会的进步与否。
还有一件事,也可以说明社会之进步不足以对生命进行诠释,那是我哥哥的死。我哥哥聪明、善良而且严谨,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得了病,被病痛折磨了一年多,最终痛苦死去。生,如此地不可思议;死,更是让他参悟不透。对于生死,对于在病床上苦苦挣扎、最终痛苦死去的哥哥,我找不到任何理论来解释。
归根结底,我只是偶尔产生怀疑,生活还是要继续,对进步的信仰还得坚持。
对那段时间我的信仰,可以用一句话来描述:“世间万物都在不断进化,我也同时在进步,那么,我为什么会和万物一同进步?这个问题到了某天自然会明白。”
满怀热肠并帮助农奴
回国之后,我去了农村,创办农民学校[9]。这件事情对我来说称心如意,因为它不像文学创作那样浅薄和虚伪。我仍然奉行进步的名义,但对进步本身保持一种批评的态度。我坚持认为,不能只注意某些方面的进步,这些乡亲和农家子弟是多么淳朴,应该完全自由开放地引领他们,帮助他们选择一条属于自己的发展之路。
我想教书育人,却不知道要教什么,这个难题悬而未决,始终困扰着我。如果一个人连自己教什么都不知道,就不能做教育工作,因为就我所知,所有人教授的内容都不一样,然而他们一味喋喋不休地争论,以便将自己的无知掩盖起来。我试图绕过这个难关,尽可能为农家子弟们教授他们想学的知识。然而当时我并未肯定而果断地说出来,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的“教育人”的欲望得到满足,现在想来是多么可笑。对于他们的需要我什么都给不了,因为我压根儿就不知道他们需要什么,对此我心里头非常清楚。怎么可以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从事教育工作呢?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在学校创办一年之后,我又一次出国学习。
1861年,也就是农奴解放那年,我自认为已经从国外学到了教书育人的理论和技能,便回到祖国。我成为一名调解人,在学校教书,为杂志撰文,一个人用两种方式,将没有文化和有文化的人一并都教了。在外人看来,我的事业稳步向前发展,我却感觉精神有问题,并且不会将手头的工作干得太久。那个时候,如果我一直渴求的婚姻[10]再无法带来幸福的希望,我极有可能陷入一种绝望状态,正如我在50岁时那样。
这一年里,我身兼调解人、老师和专栏作家数种职务,忙得团团转,简直身心俱疲,而心理上的麻烦主要来自思想的紊乱。我作为调解人被繁杂的琐事缠身,作为老师未能做好教育工作,二者与我在杂志方面的影响简直天差地别。我的想法与预设的影响,其目的是一样的,即一边从事教书育人的工作,同时将自己不知道教什么的事实掩盖起来。终于,我的心理出现了毛病,再无法坚持下去,便放弃了手头的一切直奔草原而去;我呼吸着巴什基尔[11]的自由空气,畅饮鲜美的马奶酒,度过了一段无拘无束的生活。
草原之旅结束之后,我结了婚。我尽情地享受幸福的家庭生活,对生命意义的追求完全转移了方向。在这段时间里,我全身心地投入家庭和妻儿上面,尽可能地努力提高生活水平。以前对“自我完善”的追求消失了,被对世俗生活的完善和追求进步所替代,而到了现在,干脆仅仅停留在追求提高自身和家庭的生活水平上面。
一晃,十五年的时间过去了。
虽然我一直认为文学创作是毫无用处的,但在这十五年的时间里,我并未停笔。文学创作带来这么多的好处,我借此获得高额的稿费,将它当成提高物质生活水平的重要手段;我还因此得到无数的赞扬,减少自己和大家对生活意义发自内心的探求。
我一边写作,一边把那些自以为是的真理教给他人,还教育他们如何生活才能改善自己和家庭的状况。
我一直这样地活着。
生命过程所必经的困惑
直到五年前,我身上发生了一件怪事:我先是困惑不解,感觉走进了生活的死胡同,似乎不知道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活下去,不知道应该干些什么;继而迷失了,陷入了无尽的沮丧之中。最终,这些困惑和迷失全部消失了,生活依旧。但是,这种状态反复出现,并且发生的频率越来越高,而且往往指向同样的问题:什么是生命的终极追求?生命之舟到底驶向何方?
最开始,我感觉这些问题都漫无目的、毫不相干,并且是大家都知道的。只要我想去解决,应该可以迎刃而解,很快地找到答案,只不过苦于没有时间。然而问题幽灵般反复出现,越来越急切地向我索要答案。这些问题就像无数的黑点,慢慢地聚集起来,最终在某个地方凝结成一摊肮脏的污迹。
这个问题开始发生和发展,就如同绝症病人的症状:首先会出现一些毫不起眼儿的征兆,通常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随后会反复出现轻微的不适,最终变成持续不断的痛苦。而痛苦慢慢生发开来,容不得病人抽时间回想,那曾经微不足道的小毛病,已经变成了他在这个世界上最要紧的事情,那就是必须面对死亡!
此时的我,正在演绎同样的情节。
所谓生活,究竟有何意义?
我清楚地意识到,这不是偶然出现的小问题,而是很重要的大事情。如果同样的问题反复发生,就应该及时给出回答。我尝试着回复,但忽然发现这些问题简单而愚蠢,简直小得不能再小了。
不过在开始回答时我就相信:首先,这些问题非但不简单、不愚蠢,更不是什么小问题,而是生活里最重要的且具有深远意义的问题。其次,无论我做什么事情,管理萨马拉庄园也好,教育儿子也罢,还是撰文著书,我都应该搞清楚做这些事的目的。如果不知道目的,我宁愿什么也不做。有一阵,我满脑子都在盘算如何管理农场。脑海里偶尔会冒出这样的话语:“看啦,已经非常优秀了吧,萨马拉庄园有6000俄亩[12]土地,还有300匹骏马……你还奢望些什么呢?”
想要什么?我忽然陷入一片茫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正如在思考如何教育孩子的时候,我会突然自言自语:“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呀?”或者在讨论如何解决人民的温饱问题时,我突然自问:“但这一切关我什么事呢?”或者在想象自己的作品能获得什么荣誉之时,我心满意足地说:“看啦,已经很优秀啦,什么果戈理[13]、普希金,英国的莎士比亚,法国的莫里哀,乃至世界所有的著名作家,都赶不上你的名气了——然而又能怎样呢?”对于这些问题,我往往不知道如何作答。但又不能避而不答,因为如果找不到答案我就没法继续活下去。然而,并没有找到答案。
我觉得周遭地面慢慢坍塌,渐渐地失去了立足之地。我赖以生存的一切也都消失了,眼前一片虚空。
第四章 一个古老的东方寓言
除了梦幻般的生活和缥缈的幸福,以及无法逃脱的死亡,生命的真相还包括什么?
我的生活迟滞不前。我是一个可以呼吸、吃、喝、睡觉的活人,同时又是一具不能呼吸,不能吃、喝、睡觉的行尸走肉。我追求满足欲望的举动已经被认为是不理智的,无论什么欲望,不论能否满足,从开始我在酝酿的那一刻就明白,最终的结果都将归于虚无。
假如有一位巫婆许诺满足我的所有愿望,我可能一时说不出话甚至想不起来需要什么。我似乎变得无欲无求,但在脑子不清醒的时候,也会对曾经的一些欲望产生向往,一旦清醒就会意识到,这就是一场虚空,也就失去了向往和追求。我甚至连真相也不想了解,因为它在我的意料之中。
其实真相就是,生命原本是彻头彻尾的虚无。
我碌碌无为地生活,无所事事地转悠,经过漫漫人生之路差点儿一头扎进深渊,我好容易站住,猛地看清楚前面,除了死亡居然什么都没有。然而我不能让脚步停下来,不能回过头去,也不能索性闭上双眼回避那万劫不复的前路。眼前除开生活和幸福的幻象,除开无法逃避的苦难和死亡,便只剩下一片虚空。
我身体健康,生活还算幸运,可是生命已经使我感到厌恶,感觉不能再继续自己的生活。冥冥之中一种力量指引着我,它要我摆脱生命的束缚,简直难以抗拒。
从虚无的生命中解脱
我不是自己“想”自杀,因为与可有可无的“想”比起来,引诱我脱离生命束缚的力量强大得多。这种力量与我曾经对生存的渴求非常相似,效果却是背道而驰。所有的力量都拉着我远离生命,我自然而然地产生自杀的念头。这个念头如同从前渴望改善生活的念头一样,那么强烈地、深深地吸引我。为了延缓这个念头的实现,我不得不狡猾地采用一些拖延的手段。我想方设法地理清生活的头绪,尽量不受到生命意义的羁绊,所以还不想这么快死去。为此,我常对自己说:“如果生活理不清头绪,那么,我任何时候自杀都来得及。”
那个时节的我,貌似一个幸运儿,却不得不把绳子藏起来,以防止每晚脱衣入睡前悬梁自尽;我不再带着枪械出去打猎,生怕忍不住冲动扣动扳机而将自己杀死。然而,我并不知道自己的需求是什么,只是产生对生命的恐惧,迫切地想逃离,但依然对它抱着希望。
出现这种状况的时候,我无论哪方面都被世人认为是真正幸福的。怎么说呢,我年龄不到50岁,妻子善良温柔,与我两情相悦,儿女优秀,家有良田万亩,只需坐收租金即可。亲戚朋友都前所未有地尊重我,世人也争相赞扬我,而我确信自己的声望名副其实。因此,我生理和心理都没有疾病,并坚信身心健康,具备同龄人少有的良好状态。我体能强健,能在除草期与农民并肩劳作而不会示弱;我精力充沛,每天连续工作八到十小时,不会产生任何的不适。
然而,我还是认为自己活不下去。依然恐惧死亡,从而不得不采取一些狡猾的手段来预防自杀。
与现实生活比较,我的内心世界表现出来的却是另外一种样子:我之所以拥有生命,是因为仿佛有人给我的生活开了一个玩笑,这个玩笑愚蠢而恶俗。我虽然没有承认有“人”创造了我,但一直相信有这么一个人,在送我来到人世的路途上,和我开了这样的一个玩笑——真的,这就是我在现在的处境下,随之而来的思考方式了。
有时候我忍不住想,在这个世界上,定然有一个人在某个角落里对我冷眼旁观,看我是怎样一边学习一边生活,观察我身体的成长和智力的进步。他开心地看着,一看就是三四十年。现在我的思维更加缜密,感觉身处人生的巅峰,虽然看到生命的奥秘完全呈现在面前,但我就这样站在山顶,就像一个傻瓜,回首过去,观察现在,望向未来,生命是如此浅薄而虚无。而那个人看着我的样子,定然忍不住会冷笑的……
但是,不论那个人是否存在,我的状态都没有好转的迹象。对于任何一种行为乃至全部的生活,我都不能认为是合乎理性。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这些问题我从开始就不明白,然而它们早已家喻户晓。不一定是今日,可能就在明天的某个时候,我或我喜欢的人的头上,就会突然被疾病和死亡笼罩(也可能二者已经在门外等候了),到时候,世上就只剩下尸体和蛆虫。我的那些事业,无论成功还是失败,在未来的某个时候都会被人淡忘,而我早已不在人世。那么,辛苦是为了什么?忙碌又是为了什么?人们怎么可以不认识到这些呢?怎么能浑浑噩噩地继续生活呢?这简直无法想象!我们很可能陷于世俗生活之中不能自拔,苟且偷生,今朝有酒今朝醉,然而一旦大梦醒来,会发现这一切彻头彻尾都是欺骗,全都是愚蠢的谎言!一切不再让人觉得有趣,也不再令人觉得可笑,一切都充满了残酷和愚蠢。
揭示真相的寓言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这么一则东方寓言。一位路人在草原上行走,突然遇到一只生气的野兽冲他咆哮。由于害怕,路人冲向一口枯井准备跳进去,但是,他看到井底有一条巨龙,正张着血盆大口等着吞食猎物。这个可怜的人立马陷入不幸之中——不跳下去,定会成为野兽的口中之食;跳下去,无疑变成巨龙的果腹之物。此时,他只能牢牢地抓住井壁上长出的灌木枝,将身体吊住。渐渐地,他的力气一点点耗尽,手也有些力不从心,他想,应该是快要面临死亡了。在上下都面临死亡的威胁之时,他仍然硬撑着。就在此时,他抬起头来四处打量,忽然看见两只老鼠,一黑一白,在他手抓的灌木枝上转悠,这两个家伙居然在啃啮这根灌木枝。枝条眼看就要断了,自己即将掉下去被巨龙吃掉,路人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意识到死亡已经不可避免。他就这样悬在半空,忽然发现眼前的灌木叶子上有一些蜂蜜,便伸出舌头去舔食。
这时的我就好比那位路人,命悬一线,诚惶诚恐地抓住那根树枝。我清楚地知道,落入巨龙之口(也就是死亡)是迟早的事情,它正琢磨着把我吃掉呢!但是我搞不清楚的是,我究竟因为什么遭受这种苦难?我试图舔食这些曾给我带来无限甜美安慰的蜜糖,但现在它们不能再让我有一丝安慰,因为黑白两只老鼠,也就是白天与黑夜,正日夜不停地啃啮我赖以活命的枝条,巨龙还在脚底发出一声声怒吼,如此我还怎么能感觉到蜂蜜的甘甜。我睁眼看看老鼠,再低头看看巨龙,我无法移开视线。这不是寓言,无论是我,还是每个人,这是真实发生和存在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并且显而易见。
过去那些生命中的关于幸福生活的假象,一度隐藏了我对巨龙的恐惧,现如今我已不会再被欺骗了。“对于生命的真谛你是不会明白的,别瞎琢磨了,好死不如赖活着啊!”这话任凭你说破了天,我都不会再重复过去了,吃一堑,长一智,以前我像那样做得太多太多了。现在,所有的日夜一刻不停留地把我引向死亡,我对此不能再装作看不见。这是我唯一能看到的,除了这个是真的,其他的一切都是假象。
那两滴蜂蜜,蒙蔽了我的视线,导致我无法看透残酷现实的蜜糖,其实代表一种热爱,对象分别是我在意的“家庭”和我自己所谓的“艺术创作”。但是现在,这种热爱已经不能再让我感觉到甜蜜。
“家庭”,我不止一次地默默念叨。家庭是什么?家庭就是妻子和孩子。他们都是人,和我处在一样的环境之中,他们或许应该被谎言所蒙蔽,或许应该捅破谎言让他们明白残酷的事实。他们为了什么活着?我因为什么去爱他们,为什么给他们提供保护、教育和抚养?为了让他们今后变得和我一样,对生活悲观绝望,或者头脑也变得愚蠢迟钝吗?因为对他们的爱,我不能对他们隐瞒事实,我也知道,每一次提高认识,就离真相更近一步,而真相恰恰就是死亡。
“艺术和诗”,尽管死神迟早降临,它会毁灭一切,包括我和我的事业,以及与事业有关的记忆,但由于受到世人交口称颂的蒙蔽,我一次又一次地说服自己,这样的事业值得去做。然而我很快察觉到,这也是一个谎言。我一下子明白过来,对生命来说,艺术既是一种粉饰,也是一种诱惑。但是,生命对我而言失去了吸引力,我又将怎样用生活来诱导别人呢?在我还没有活出自我的时候,是别人的生命带领我向前走。虽然不能诠释生命的意义,但我始终相信生命真的具有某种意义,我能从各种各样的诗和艺术作品折射的生活影像中找到欢乐,愉悦而舒心地打量艺术这面镜子里反映的生活。但是当我开始了对生命意义的探索,意识到必须过我自己的生活时,这面镜子就变得多余了,只会令人发笑或带来痛苦。当我通过镜子看到自己的处境,看到那种愚蠢而深陷绝望的状态,我不能再自我宽慰。在我的内心深处还认为生命有意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还好,从而感觉心情愉快。此时,生活中这些滑稽可笑的、悲情的、催人泪下的、美好的、恐怖的事物,以光与影的变换方式取悦于我,让我开心。但是,当我知道生命没有意义并且令人恐惧之时,通过镜子里的影像我已经不能感觉到愉悦。就像当我看到提示死亡即将来临的巨龙和老鼠时,不管蜂蜜如何甘甜可口,对我来说都毫无味道了。
但事情还不止如此。如果只知道生命毫无意义也就罢了,我会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一切,因为我会认为这就是我的宿命。但是我不甘心!如果我本来就生活在森林之中,即使知道没有路能够走出森林,我还是能存活下来;但我不是从来就生活在森林里的,我只是一个在森林迷路的旅者。由于迷路,恐惧随之而来,如影随形地跟着我。我最初不知道怎么办,希望能早点儿走到正道上来,我也知道,每前进一步都会越发地陷入迷乱,但还是必须在林中摸索前行。
太可怕了。我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以逃避这种恐惧。然而,在等待即将到来的结局的时候,我越发感觉到空前的恐惧,我知道,相对于结局,这种恐惧更为可怕。但我不能赶走恐惧,也没有等待结局到来的耐心。一旦我心脏的血管破裂,或者体内其他什么器官破裂,生命瞬间便会结束。无论有什么论点来说服,我还是缺乏等待结局到来的耐心。
由黑暗带来的恐惧空前强大,我想尽快地了结生命,用子弹,或者绳索。我产生了这样的感觉,从而十分强烈地想要自杀。
第五章 问题越简单越不容易回答
如果死亡最终将把生命的一切都带走,那有没有什么能够超越死亡的东西,能让生命得到永恒呢?
“或许我忽略了些什么,或者在认识生命的过程中有一些不解的地方呢?”我三番五次地试图说服自己,“这种绝望不可能固定在人性之中。”接下来,我开始寻找答案,遍访人类已经掌握的各个学科门类。说干就干,我努力地、坚持不懈地查找,就像一个面临死亡的人做最后的挣扎;我如此望眼欲穿地寻找,但最终什么也没找到。
非但一无所知,在寻找的过程中我反而越发相信一个事实:还有许多人也在各门学科之中苦苦寻找,但最终和我一样,并未找到生命的意义。他们不仅一无所获,反而更加确信那个唯一的、不可争辩的结论——生命本来毫无意义,也就是那个让我陷入绝望的根源。
我皓首穷经,四处求索。得益于丰富的生活经历,以及与学术界的关系,我能与不同知识领域的学者本人见面。通过阅读他们的著作,与他们面对面交谈,我掌握了回答生命问题的各种答案。
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我始终难以相信,关于生命这个问题,除了现有的答案,竟然没有其他的回答。我看到一些自以为是的、一本正经的科学论证得出的结论,却与解答生命的意义沾不上边。我觉得,对很多东西我还是不明白。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面对知识我非常胆小。我觉得很多时候的答非所问不是知识本身的原因,而是因为我的不学无术。这些不是儿戏,也不是玩笑,而是涉及我的生死的严肃话题。于是我得出这样的结论,即我提出的问题是合乎情理的,是所有门类知识的基础。如果科学一定要来回答,那么我没有错,我提出的问题也没有错,错的是科学本身。
“无论现在还是未来,我所做的一切将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我整个人生会出现什么样的结局?”这是我的问题,也就是那个对我产生刺激,让我在50岁时想要寻短见的问题。这个问题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小到蒙昧无知的婴儿,大到阅尽繁华的老人,每个人心里都会有类似的问题。正如我在现实生活中产生的那种感受,如果这个问题不存在,生活也就停滞不前了。
如今,这个问题以另一种形式表现出来:“我活着是为了什么?为什么会有欲望?做事情又是为了什么?”或者换句话说:“我的生命是不是可以超越死亡,从而拥有永恒的价值?”
生命的意义是什么?我们的知识可以回答吗?
没有关系,无论提问方式如何变化,它都指向同一个意思。为了这个问题,我在浩瀚的知识海洋中寻找答案。最终发现,由于对生命意义问题的态度不同,人类的知识被分成了两半,正如两个对立的半球,在相对的末端存在关于生命意义这一问题的两极答案,一个消极否定,一个积极肯定,但不管是哪一极,对生命意义问题的回答都不明确。
有一个门类的知识好像并不承认这个问题,只能在自己所属领域回答问题,这就是实验科学,这一领域的终端是数学;另一门类的知识承认生命意义的问题,但直到今天也无法给出答案,这便是思辨科学,其尽头是形而上学。
我很早就开始了对思辨科学的学习,后来也对数学和自然科学产生兴趣。在某个时候,我一直满足于知识给出的关于生命意义问题的假答案上。只因那时候我尚未明确追问生命的意义,并且这个问题还没有完全成形,更不会要我立即作答。
如果从实验科学出发,我会对生命意义得出这样的认识:“世间万物都在发展变化,不断地分化,越来越复杂和完善,并且有指导这种变化进程的规律存在。你属于这个整体,当你力所能及地掌握了整体和发展规律,你就会认识自己,并且把握自己在整体中的位置。”
虽然我羞于承认这个结论,但在很长一段时间,我对这个回答很满意。恰好也是在那个时候,我变得越来越成熟,也越来越复杂。我的肌肉慢慢变厚,变得越发结实;思维更加敏捷,记忆力和理解能力显著提升;我在不断成长,慢慢地成人。身上的这种成长和变化让我自然地认为,不断成长和提高的规律适用于全世界,我可以从这个规律里找到关于生命意义问题的答案。
但是很快,我就到了生长停滞期,感觉自己再也没有成长和进步。我身体渐渐消瘦,肌肉变得松弛,齿牙松动脱落,最终我明白过来,这个所谓的规律不但不能给我什么答案,并且这个规律没有存在过,甚至根本不存在,我只不过把在生命里某个时段看到的东西当成了这种规律。也就是说,世上不可能存在无限发展的规律,这是我对这种规律的定义认真分析之后得出的结论。我终于知道了,“在无限的时间和空间里,万物都在发展变化,不断地分化,越来越复杂和完善”,这样的话说与不说没什么区别,都是没有实际意义的陈词滥调,因为在无限的时间和空间里,既不复杂,也不简单,既没有前,也没有后,既没有好,也没有坏。
关键在于,我的问题是个体问题,即我个人——这个充满欲望的自身——到底是什么?然而,这个问题根本找不到答案。显而易见,那些科学知识很有意思也能引人入胜,但关于生命这个问题,它们表现出来的正确性刚好与其准确性背道而驰:它们越是不适用于生命问题,就越表现得准确而明晰;它们越想对生命问题给出准确的回答,就越发模糊不堪,越发枯燥无味。
世上并非没有回答生命问题的科学知识,比如生理学、心理学、生物学,还有社会学等都是,但你一旦将注意力转移到这里来寻找答案,就会慢慢发现其思想非常贫乏,表述含混不清,更有甚者还假装能够解答其学科范围之外的问题。而那些思想家们相互之间展开的无休无止的争论,有时候还自相矛盾。
如果你原本就不打算涉及生命问题,只专注于自己的学科和专业方面,那么,你会对人类拥有的智慧和力量发出感叹。然而,你事先就应知道一个事实——从它那里找不到关于生命问题的回答。这些学科的知识对生命问题置之不理。他们说得振振有词:“我们对‘你是谁、你为什么活着’之类的问题无法回答,对这类问题也不研究。我们研究的是,光与化合物的光合作用、有机物的发展以及各种物体和物体表现的规律,各种数值之间的关系、人类大脑的生理构成,等等,对于这方面的疑问,我们都能准确无误地作答。”
通常来说,对于生命的意义这一问题,实验科学会表现出这样的态度:
提出问题:我为什么活着?
得出答案:在无限的时间和空间里,数不清的微粒不断地成长和分裂,其形式无限复杂。当你搞清楚了这些变化规律后,就会发现“自己为什么活着”的答案了。
于是,我将目光转向思辨科学。有时候,我会有这样的言论:“人类不断地生存和发展,基础则是指导他们的精神原则和理想。这些原则和理想的表现形式是——宗教、科学、艺术和国家政体。这些原则和理想的层次越高,人类的生活也就变得越加幸福。我也是人类的一员,因此,我应该加深对理想的认识,推动人类早日实现理想。”在思想陷入紊乱的时候,我常常满足于这种理论。但这种状态毕竟短暂,很快,关于生命意义的问题再次出现在眼前,所有的这些理论顷刻之间土崩瓦解。思辨科学就是如此地敷衍塞责。且不说,它奉行的那些大众公理,还往往只是通过对少数人的研究得出的成果。并且,还有很多人拥护他们的“人类理想组成论”,撇开拥趸之间的矛盾和争吵,这种理论奇怪的地方或者说愚蠢之处表现在,对于每个人都面临的问题:我是谁?我活着为什么?我应该如何做?它认为人类在回答之前应该首先搞清楚:“人类目前还不明白的生命是什么?”
事实上,人们只对某一个短暂时期的点滴生命有所了解,而对整个一生到底是什么实际上一无所知。要想把“自己是谁”这个问题弄明白,首先应该清楚未知的人类是什么,而未知的人类由很多人组成,不少人与他们一样对自己根本不了解。
不得不承认,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对此深信不疑。那时,我还拥有所喜欢的梦想,正是它对我的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提供了支持。我曾把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当作人类的规律,为了让其变得理所当然,我还绞尽脑汁地设想了一些理论来支撑。但是不久之后,当我的心中再次清晰地显现关于生命的问题时,这个答案瞬间变得子虚乌有。现在我明白了,正如实验科学之中存在真伪两种科学,而这两种科学都试图对超出其学科领域的问题给出答案,同样的做法也出现在这个领域。在这个领域之中,法学、社会学、历史学等伪科学都试图为人类的问题提供答案,并在回答关乎全人类的生命之意义这一问题时,居然异想天开地采用它们自己的方式。
如果有人在实验科学领域真诚地提问:“我应该怎样生活?”也许会得到这样的回答:“在无限的空间之中,对那不计其数的微粒的无穷变化进行研究,到某个时候就能理解自己的生命了。”我想没有人会对这个答案满意,包括那位真诚提问的人。他无疑在说:去对整个人类的生命开展研究吧,因为,对于人类生命的起源、生命的终结,就连生命过程中很小的一段,我们也无法透彻地了解。然而,只要你着手去研究,就会将自己的生命弄明白。同样的情形也出现在伪科学领域,伪科学越发偏离自己的任务,就会越发含混、虚假和愚蠢,最终矛盾重重。自然科学将物质现象的因果关系作为研究对象。每次对这种终极原因进行研究时,自然科学总会得出一堆毫无用处的结论。思辨科学正好相反,它将没有因果关系的生命的本质作为研究任务,当然,每次对因果现象开展研究,比如针对社会或历史现象,也常常出现废话连篇的结果。
实验科学不涉及终极问题的研究,而只探索那些积极的科学知识,以便将伟大的人类智慧表现出来;思辨科学与之相反,它是从终极问题出发反过来探索人类,最终成为一门科学,完全打乱了前因后果的顺序,但同样在展现伟大的人类智慧。举个例子来说吧:这一领域的最高层次是形而上学,或叫思辨哲学。这类科学将几个问题明确地摆在面前:我是什么?世界又是什么?我是怎么来的?世界又是怎么来的?这类科学自打产生之时,对诸如此类的问题就永远得出相同的答案。我的,或者世间万物的生命本质,就是哲学家所说的概念,抑或可以称本质或精神。本质也好,精神也罢,表达的都是一个意思,即这种本质存在于世间,而我也确实存在于世间,我就是这种本质。但是,假如他真的是一个思想家,他并不知道这种本质为何存在,也不会作答。那么,这个本质存在的理由是什么?它现在的样子如何?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对于我的这些问题,哲学不能回答,并且它自己也在寻找答案。作为真正的哲学,它明确地提出这个问题便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如果坚持要完成自己的任务,那么对“我是谁?世界是什么?”就只能用“普罗大众”或者“虚无缥缈”来回答,而对于“我是怎么来的?世界是怎么来的?”则只能回答“不知道”了。
因此,不论我对这些哲学的抽象答案如何思索,都无法得到我想要的答案,哪怕只是相似的结论也没有。并非是科学领域的这些答案答非所问,而是因为根本就没有答案。即便集中全部思维来应对我提出的问题,最终能得出的答案,也不过还是问题本身,只不过形式变得更加复杂了。
第六章 生命的奥秘
通过一番理性的推理,我得出关于生命认知的结论。它与人类的先哲,比如苏格拉底[14]、叔本华[15]、所罗门[16]或者释迦牟尼[17]等人的看法一样。
然而,当我在苦苦寻觅生命意义答案的时候,我感觉自己迷失在了森林之中,找不到前路也回不到归程。我来到森林中的一片空地,找一棵树,爬上去极目远眺,但眼睛所见的地方全都荒无人迹,全是一片莽莽苍苍。我走到森林的深处,却一下子陷入黑暗之中,我张大眼睛,朝最黑暗的地方搜寻,却发现没有一丝人烟。
就这样,在这人类知识的森林之中,我漫无目的地徘徊,试图借助数学和实验科学寻找出路,或者从思辨科学中琢磨出某种结果。通过数学和实验科学的帮助,能清楚地看见地平线,但朝着这方向一直走下去,却仍旧寻找不到思想的栖身之处。思辨科学呢?对这一领域的研究下功夫越多,思想就越容易陷入更深的黑暗。最终我得出一个结论,采取以上知识和方法追寻生命意义的答案,没有也不可能找到任何出路。
我曾经对数学和实验科学抱有希望,沉湎于它积极的一面,但很快发现这不过是一种逃避。前方的路在我的面前徐徐铺展,但无论金光大道,还是曲径通幽,尽管在知识的海洋里畅游非常舒心,我却早已看穿了一切,把这些知识搞得越清晰,我就越觉得需要不能得到满足,离那问题的答案也就越远。
科学需要坚持不懈地研究,但其结果无法为生命的意义提供答案。对此我深信不疑,也暗暗告诫自己,这条路走不通。在思辨科学领域,我也知道掌握这些知识很明显就是为了给我的问题提供答案,但答案全都一样,与我自己得出的答案没什么区别:
——什么是我生命的意义?
——根本就没有意义。
或者是这样:
——我的生命将变成什么模样?
——没有什么模样。
或者是这样:
——万事万物存在的理由是什么?我存在的理由又是什么?
——没有理由,存在既是原因,又是结果。
我转而研究其他方面的人类科学知识,倒是得到了很多的准确“解答”,但这些“解答”对我的生命意义的问题统统回避,全都答非所问。它们有的解释了星球的化学成分,有的指明太阳朝武仙座的运转,有的阐释人类和万物的起源,有的描绘无限微小原子的形状,有的描述无重极小以太粒子的波动情况,如此种种。
归结起来,关于“我生命的意义”的回答唯有一个是明白准确的:“你提到的生命就是你本身,你不过是一个粒子的聚合,很快就会消失。这些粒子相互作用、互相转化,在你身上出现一个东西,你把它叫作‘生命’。这种聚合运动持续一阵之后,这些粒子间的相互运动会停下来,那个被叫作‘生命’的东西也就停止了,到了那个时候,你也就没有任何问题需要解答了。说起来,你仅仅是某一团东西发生了偶然聚合,它会发展和瓦解。这里的发展叫作‘生命’,而瓦解意味着发展的停止,所有的问题也就不复存在。”
这些解答倒是非常“明确”,但假如它始终如一地坚持,那就意味着用不着讨论其他的答案了。
然而,这个“明确”的答案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问的是生命的意义,但它给出的是“生命仅仅是无限时空里的一团微粒”,这种答案不但不能赋予生命以意义,还将赋予生命以意义的所有可能性都消除了。
生命的意义在于发展,而生命本身推动这种发展。这是实验科学之中的抽象思维给出的解答。但这种解答,含糊不清,也不是最好的答案。
如果坚持思辨科学的原则直接地回答这个问题,与过去任何时候相比,答案几乎一成不变:人的生命是世界的组成部分,而世界是永恒的、难以理解的,因此,人的生命同样是无法理解的。从思辨科学与实验科学中获得的某些结论被纳入伪科学,成为那些没有任何作用的部分,这些伪科学包括法律、政治、历史等,好在它们被我推翻了。对于发展和完善问题,这些科学的理解都是错误的,区别仅仅在于:一个针对的是世间万物,而这里针对的是人类生命的发展。但无论对事物还是生命,都出现了相同的错误:既然发展和完善处于永恒之中,也就没有什么目标和方向,便也无法解答我提出的问题。
于是从那些先哲的思想里,得出结论。
有一种所谓的“课堂哲学”,首先制定一些新的哲学标签,然后对那些既存现象分门别类,并且冠之以新的名词。而哲学家如果坚持真正的哲学,以真正的思想紧紧抓住生命意义这个实质性问题,总会得出相同的答案,那些伟大先哲,不管是苏格拉底、叔本华,还是所罗门、释迦牟尼,得到的答案都非常一致。
临终之前,苏格拉底这样说:
“只有当我们越远离生命,才越接近真理。我们热爱真理,而穷尽一生究竟为了追求什么?不就是为了摆脱肉体本身的罪恶,摆脱肉体产生的所有罪恶吗?如果是的话,当生命即将终止的时候,我们还有痛苦吗?”
“智者耗尽一生的光阴寻找终极的死亡,因此,死亡不会让他们感到害怕。”
叔本华如是说:
“世界的内在本质是意志,并存在于世间所有现象之中,存在于从自然的无知觉、无意识状态到人的有意识、有目的活动。如果只认识到这一点,只承认这种意志的具体性,必然会带来一个无法回避的结果,即所有现象都会随着意志的随意否定和自我消亡而消失,包括那些具体的、内容不一样的希望和爱好,它们是永恒的,没有目的也不停息,维系着世界的生存,它们也将消失。同时,因果关系失去了多样性,而随着形式的消失,意志的一切现象(它们具有空间和时间的一般形式)也将会消失,最终导致主体和客体(世界最终的基本形式)也不复存在。意志消失,失去表象,世界也就不存在了。我们面对的就只有一片虚空。但是,人类具有一种天性,即对向寂灭转化的天然抗拒,也不过是一种生存意志,它构成了人类自身和世界。我们害怕孤独和死亡,或者说希望一直活着,只表示我们本身不过就是这种生存的愿望,此外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因此,对尚且具有意志的我们来说,一旦意志全部消失,剩下的当然就是一片虚空。反之,对于那些意志发生改变并已经消失的人来说,不管是我们所处的现实的世界,还是他们所处的太阳和银河系,全都是一片虚空。”
所罗门如是说:
“虚空的虚空,世间一切都是虚空。人一生所有忙碌,不过是一场空忙活,并不会得到什么收获。一代又一代,来来去去,地球永远存在……已经经历过的事情,后世必将再次经历;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后世必将再发生。同一个太阳底下,并没有所谓的创新。难道人类能找到哪怕一件新的事物?谁曾想到,同样的事物在过去早已出现了。过去的世代,没有人纪念;将来的世代,后人也不会怀念。我传道者在耶路撒冷统治过以色列。我集中智慧专心探寻天下所有的事物,才知道神用极其繁重的劳苦叫世人去历练。我看见太阳底下发生的一切事物,都是一片虚空,都是风一般的存在……我在心里默默念叨,我得到了大智慧,胜过耶路撒冷以前的所有人,并且这些智慧和知识都是我亲身经历获得。我又努力地探索诸如智慧、狂妄和愚昧之类,最终发现这些也不过是徒劳。因为拥有的智慧越多,滋生的烦恼就越多;而随着知识的增加,越发增添莫名的忧伤。”
“我自言自语:来吧!我对你示以喜乐,你好享受幸福。哪里知道这也是虚空。对于嬉笑,我说是狂妄;对于喜乐,我询问有什么作用呢?我暗地思量,如何畅饮美酒以获得肉体的快乐,却能在心里保持理智;又如何将愚昧把持住,等我将世人都看个明白,这世间一生之中应该干什么事最好。我为自己开启了宏大的工程,比如建造房舍、葡萄园和花园,将各种各样果树栽种进去;挖掘水池,用里面的水浇灌幼嫩的苗木。我从外面购买奴婢,还有家奴生养的奴婢;还拥有成群的牛羊,比以前在耶路撒冷的所有人都多。我还为自己积蓄钱财,作为君主积累全国的财富。还得到许多男女歌手,拥有各种乐器之类的东西。我和我的国家日益繁荣昌盛,胜过以前在耶路撒冷的所有人。我的智慧仍然保存完好。凡是我目光所求的,没有一样不留给他人;我心头觉得快乐的,全部享受一遍。我沉浸在一切劳碌带来的快乐之中,我也理所应当地享受劳碌带来的快乐。后来,我查看通过经营和劳动获得的成果,哪知道都是虚空,都是一阵风。在太阳的光辉下,毫无益处。我回过头来探究智慧、狂妄和愚昧。在所罗门王之后的人还能做什么呢?也不过跟着先行者做而已。于是,我认识到智慧战胜了愚昧,如同光明战胜了黑暗。智慧的人耳聪目明,愚昧的人在黑暗中摸索。我却看得透彻明了,智慧的人和愚昧的人都必将遇见。我默默地说,愚昧的人所遇到的,我也必定会遇到,我怎么能谈得上拥有更多的智慧呢?我只能说,这也是空虚。智慧的人和愚昧的人一样,永远没有人纪念他们,因为今后会被世人忘记。悲哀的是,关于死亡,智慧的人与愚昧的人毫无差别。我之所以憎恶生命,是因为在太阳底下所做的一切,我都认为徒增烦恼,都是虚空,都是一阵风。我憎恶一切的劳碌,包括我在太阳底下的劳碌,因为劳碌得来的必然留给后代……太阳底下的人劳神费力,一辈子忙忙碌碌又得到什么呢?因为他每天闷闷不乐,将劳苦当成烦恼,为此夙夜忧叹。这难道不就是虚空吗?人生一世莫如吃饱喝足,同时在劳碌中享受快乐……”
“凡是降临到众人头上的事情,都没有区别。善人和恶人遭遇到的,都是一样的事情。好人,洁净的和不洁净的人,献祭的和不献祭的人,也都没什么不同。好人怎么样,罪人也就怎么样;起誓的怎么样,害怕起誓的也会怎么样。在太阳底下进行的所有事情之中有一件祸患,就是众人所面对的都没有区别,并且人们心里都充满了恶。活在世间时妄自尊大,慢慢也会回到死人的队伍中。与一切的活人互相来往,那样还有指望,俗话说‘活着的狗总会强过死去的狮子’。活人知道自己必然会死,但死去的人什么也不知道,也不会再得到赏赐,也没有人纪念他们的声名。他们的爱、恨、嫉妒,等等,早就烟消云散。太阳底下发生的一切流行事物,他们永远不会拥有了。”
接下来,让我们听一段印度先哲的故事:
释迦牟尼是一位王子,年轻而幸福,一直就不知道什么是衰老、疾病与死亡。有一次,他坐车外出游玩,看到一位老人,牙齿全部掉完了、口涎横流、面相可怕。王子非常吃惊,便问车夫,这怎么回事,此人这样可怜,令人讨厌,甚至不成体统,因为什么落到这样的地步呢?王子从来不知道什么是衰老,因此当从车夫口中得知这是每个人都无法逃避的问题,包括他这个年富力强的贵胄,他顿时心灰意懒,立即下令结束游玩,准备回去认真思索一番。他把自己关起来,绞尽脑汁地想了好几个昼夜,不知道是不是寻到了某种心理安慰,他再次高高兴兴地出游了。这一次,他又遇到一个人,此人目光混浊、脸色发青,还不停地颤抖,一副精疲力竭的模样。他又忍不住停下来询问此人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在这之前,他不知道人还会有“疾病”,但当他得知,每个人包括他这个身体健康、生活幸福的王子也都免不了要生病,立马又觉得索然无味,便下令结束游玩,准备回去重新寻求心灵的解脱。后来,大概再次找到了某种安慰,他再一次出去游玩。这次遇到了与以前不同的情况,一辆车上载着一个长条的东西。
他看见后,便问:“这是什么呀?”“死人。”有人回答道。“什么是死人呢?”王子又问。“那个人就是死人。”其他的人这样回应他。
王子来到那具尸体跟前,掀开盖布边看边问:“准备怎么处理他呢?”
“会将他埋到土里。”
“为什么呢?”
“因为他不可能活过来,而是将慢慢腐烂发臭,浑身生满蛆虫。”
“是不是每个人都会这样?连我也不例外?我死后也会被埋起来,在地下慢慢腐烂变臭,被蛆虫啃食?”
“是的。”
“走!赶紧回去,不游玩了,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出来游玩了。”
释迦牟尼认为,生活不会给人以安慰,而世间最大的恶就是人的生命。于是,他开始超脱世俗、普度众生,试图彻底拔掉生命之树,死之后再也不重复。所有的印度先贤都这样认为,而他为此付出了毕生的努力。
以下都是人类真理在回答关于生命的问题时给出的直白的回答:
苏格拉底说:“唯有消灭肉体的生命可以获得幸福,我们应该期望肉体早日消除,因为它本身就是罪恶和谎言。”
叔本华说:“生命什么都不是,它就是罪恶,它唯一的幸福是转化为虚无。”
所罗门说:“世间万事万物,无论聪明还是愚笨,贫穷还是富裕,悲还是喜,都是一片虚空。人死之后,一切都消失了,因此生命本身就是一件荒唐的事。”
释迦牟尼说:“世间充满无可规避的痛苦、虚弱、衰老和死亡,这就是全部的人生,应该早日摆脱生命的束缚,超脱生死。”
这些智者的言论,成千上万普通追随者也说了、想了、感觉了。我也这样想了,并产生了同样的感悟。
我在知识的密林中苦苦寻觅,非但没有走出绝望,反而陷入更深的绝望之中。关于生命的问题,其中某类知识不能回答,虽然从另一类知识中找到了答案,但恰好证明我真的陷入绝望,并且表明了一个结果,我之所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不是我犯了错,也不是思维陷入病态,相反,它还向我证明,我的所想都没有错,并且与那些人类智者的结论是一样的。
已经没必要自欺欺人了,所有都是一场虚空,最幸福的是那些没有降临于世的人。活着,生不如死,因此必须摆脱生命的束缚。
第七章 摆脱困境的四种方式
自古以来,人类摆脱生命束缚的方法有四种:无知、享乐、毁灭或者懦弱。
自从无法在知识中找到答案,我对生活的探索便开始了,同时把希望寄托在我周围的人群。我对与我差不多的人进行观察,并思索他们是怎样生活的,是怎样处理那个将我带入无法自拔的困境的问题。
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我找到了一些解释。它们来自教育背景和生活方式与我差不多的人身上。我发现,如果要摆脱我们这一类人目前面对的困难处境,无外乎以下四种方法:
第一种:无知。这里的无知是,不知道生命中的荒谬和罪恶。无知的人大多数是妇女,还包括那些年纪很小的人、十分愚蠢的人,他们对叔本华、所罗门等先知面对的有关生命的问题还不理解。借用那个东方寓言来说,他们被无知遮蔽了双眼,既看不到等待吞噬他们的巨龙,也看不到危及他们生存的老鼠,而只是心安理得地舔食那点儿蜂蜜。当然,这样的享受也不会太久,如果他们看见了巨龙和老鼠,甜蜜也就消失了。这些人的身上没有多少值得我学习的东西,既然已经知道生命本就是一场虚空,我便再也无法变成无知的状态。
第二种:享乐。这里的享乐发生在已经知道生命的绝望处境后,人们开始不管不顾地享受起来,哪怕巨龙在脚底咆哮、老鼠在身边肆虐,只顾舒舒服服地品尝蜂蜜。他们得意忘形地吃着,巴不得树枝有更多的蜂蜜。对于这样的情形,所罗门有这样的描述:
“我这样颂扬快乐,原来人在太阳底下,没有比吃喝更快乐的,因为他在太阳底下,得到神赐予的一生,就理所当然地享受劳动的成果。”
“你只管高高兴兴地吃饭,快快乐乐地喝酒……同你所爱的妻子愉悦地生活,因为那是你在生前,在太阳底下忙碌一辈子应得的报偿。当你在做应该做的事情的时候,就要竭尽所能,因为你必然要死亡。在那个迟早到来的阴间,工作、谋算、知识、智慧,统统没有。”
这第二种方法,通常为我所在的贵族地主阶层的富裕的人们采用。他们占据优越的条件,可以避免陷于困苦而轻易获得幸福;同时他们的道德感几近麻木,有可能忘记所处的优越地位是偶然得到的。所有人都像所罗门一样,拥有一千个妻子和一座华美的宫殿,不用想便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如果一个人拥有一千个妻子,另外的一千个人就会找不到老婆;一个人拥有了一座宫殿,需要一千个人汗流浃背地去修建。如果今天我偶然变成所罗门那样的王,说不定明天就会成了所罗门的奴隶。这些人缺乏想象力,他们会将让释迦牟尼寝食难安的原因抛诸脑后,而这些人人都无法避免的疾病、衰老和死亡,迟早有一天会将他们享受的欢乐化为灰烬。
我们同时代的,或者与我们的生活方式类似的人当中,不少人都有这样的想法。甚至,其中一小部分人还将思维和想象力的愚钝当成一种哲学,且美其名曰积极哲学。不管怎样说,在我的眼里,他们与那一类看不见眼前的危机、只顾品尝蜂蜜的人其实是一样的。同时,我也不能以这些人为榜样,因为我的想象力比他们敏锐得多,当然也不可能人为地让想象力变得愚钝。对于代表迟早到来的死亡的巨龙和象征时间流逝的老鼠,我就像所有人一样,无法将双眼从它们身上挪开。
第三种,毁灭。也就是,在搞清楚生命的罪恶和荒谬以后,借助外部的力量让生命毁灭。能走出这一步的只是少数的人,意志坚定的人。生命不过是一场愚不可及的游戏,死者远比生者更为幸福,永远也不存在最好的一切,如此种种,一旦被他们认识到,便会立刻结束生命。可供选择的方法很多:上吊、投河、刀刺、卧轨等。现在,我们中间越来越多的人采用这些手段,他们大多是青壮年,精力最为充沛,那些坏习惯还没有养成,还具有一定的理智。在我看来,这种方法值得一试,我也巴不得用这样的方式结束生命。
第四种,懦弱。它主要表现在,虽然明白生命的罪恶和荒谬,知道将来不会有什么收获,但依然勉强地苟活于世。这类人明白死掉比活着好,知道生活就是欺骗却无力尽快结束,更没有告别人生的勇气,而且对未来似乎还存在某种侥幸心理和期待。这种方法就是懦弱,它是最好的方法,并且就摆在我们的面前,为什么不马上采用呢?我就这样选择了懦弱。
以上便是人们摆脱可怕的矛盾的四种基本方法。除此之外,无论我怎样殚精竭虑地思考,都没有发现其他方法。第一种方法,没有察觉到生命的空虚、无趣和没有意义,没有意识到死了比活着还好。对此我不能不了解,但如果了解就不能假装没有看见。第二种方法,照现在的样子勉强活着,不为未来打算,我无法这样去做。我善于想象,很容易对衰老、死亡和痛苦产生联想,从而像释迦牟尼一样心神不定。此外,即使那些偶然性事件能带来短暂的满足,也不能使我产生愉悦。第三种方法,一旦得知生命的罪恶和荒谬,便果断地停止生活,以自杀的方式结束生命。我知道这一切,但最终没有自杀。第四种方法,正如所罗门和叔本华,尽管已经明白生命本来就是一场愚蠢的游戏,却依然故我地生活,像平常那样洗漱、穿衣、吃饭,坦然自若地聊天儿,甚至著书立说。我对这样的状态感到厌烦和痛苦,但依然不能改变。
意识到生命的虚无空洞,我却没有自杀成功
现在想来,我之所以没有自杀成功,是因为自己或多或少感觉到自身思想上的错误。我的思想,以及那些智者的思想(在他们指引下我们认识到生命的荒谬),尽管非常不容置疑并让人信以为真,但如果要考察结论起点的正确与否,我依然抱着一种怀疑的态度。
结论的起点是,生命没有意义,不但我,而且我的理智都这样认为。如果理智的境界高于一切,并且没有证据证明还有其他更高的存在,在我看来,生命的创造者毫无疑问就是理智。于我而言,没有理智,也就没有生命。如果是理智创造了生命本身,那么理智又怎么能反过来去否定生命呢?我们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如果生命不存在,那么理智也不复存在,结果生命的产物变成了理智;生命代表全部,生命的结果造就了理智,而这种理智正在对生命进行管理甚而是否定。我感觉,这里面有些问题我还没有想明白。
我个人觉得生命本身就是罪恶,没有任何意义,并对此深信不疑。但是,我一直活在世上,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人类也都存活于世,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状况呢?当人类已经失去了存在价值,为什么人类还存在于世间呢?难道,只有我,是一个聪明人,与叔本华一样,领悟了生命的荒谬和罪恶吗?
“生命就是虚空”,这个观点其实很简单,在很早以前,一些普通人便提了出来,而这类人从古到今一直活得好好的,难道他们就从未想过对生命的合理性提出质疑吗?我掌握的知识被圣人的智慧认可,它们展示了世间的万事万物,有机的和无机的,所有这些设计得合情合理,只有我沦落到可笑的处境。大部分的平凡人都是傻瓜,他们一点儿也不知道有机物和无机物的构成,然而他们依然生活下来,而且感觉生命的合理性不容置疑。
此时,我的脑海里冒出了这样的想法:会不会有些东西我依然没有明白呢?这种状态就是无知的表现。人们对某个领域不了解时,就会将那些不了解的东西斥为荒谬。而事实上,整个人类从古至今一直存在,对自己生命的意义好像是了解,因为如果没有了解,人类怎么能够生存呢?但如果我坚持认为生命毫无意义,那么我只得选择离开人世。
我告诉自己:“如果与叔本华一道否定生命,任何人也不会阻拦。但如果选择自杀,便会结束所有的一切。你如果已经厌恶生命,那就自行了断吧!人活一世,却不明白生命的真正意义,那你还活着干什么呢?不要白白地浪费时光,同时又抱怨自己无法将生命参悟通透。如果你恰好有一群对生命感到欣喜的朋友,所有人对生活都心满意足,也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单单你觉得无聊甚至对生活产生厌恶情绪,那么请你果断地离开吧!”
这么一来,我们这种既坚定地想要自杀却又迟迟下不了手的人,究竟应该算在哪一类里面?难道不是懦弱无比,不是说一套做一套的人吗?说得通俗一点儿,我们就是一群傻瓜,总认为自己正确的傻瓜。
我们的智慧是如此地无懈可击,但都不能将生命的意义赋予我们。千千万万的人依然为生活忙碌奔波,却没有谁对生命的意义提出质疑。
事实上,在很久很久以前,从我知道的生命出现的时候开始,人们就这样生活,并对生命就是空虚的论断有了把握,这种论断表明了生命那毫无意义的层面,但人们依然活得好好的,还将某种意义给予了生活。
这种生活的意义,人类早在开始某种生活的时候,就已经了解了,他们就这样生活,并将这种生活方式流传给我。我身上的一切,周围的所有,物质的或者是非物质的,都是他们智慧的结晶。他们创造了思想武器,我拿来对生活进行讨论和谴责。有了他们,我才能降生于世,受到教育并长大成人。他们从地下挖出了铁矿,教育人们掌握砍伐木头和驯服牛马等牲畜的技巧,传授给人们播种和群居的知识,还规范了生活的秩序。我由他们生产出来,从他们那里学会思考和交流;承蒙他们的养育和教导,我从他们那里掌握了思考问题的方式和语言。然而最后,我抛出一些论据,断定他们所做的一切根本没有意义。
很显然,并且我也意识到:这似乎有些不大对头。我好像有什么地方错了。
但是到底哪里错了,我绞尽脑汁也没有找到。
第八章 我不过是井底之蛙
“生命毫无意义”是由我个人通过推理得出来的结论,它能代表整个人类对生命的看法吗?
带有偏见的目光
我以前对有些问题是理不清道不明的,而现在我多少可以阐述一些,并能做到有条有理。那时我只是觉得,尽管我关于生命是一场虚空的推断合乎逻辑的必然性,也得到了伟大思想家的证实,但其中依然存在不妥当之处。只是那时候并不知道,这些不妥是出现在推论的过程中,还是在提问的方式上面。
我仅仅觉得,虽然上述的推理过程具有很大的说服力,但依然不够充分。因为,这所有的论证都不能让我心服口服,并以此断然结束自己的生命。如果说我在理智地思考后,又得到了以前的推断,并且没有去了结生命,这肯定是一句谎言。因为,虽然理智起了很重要的作用,但不排除还有其他力量使然,我姑且称其为“生存意识”。除此以外,还有另外一种力量起作用,让我不得不将注意力集中到这个特定的地方,同时让我从绝境中获得解救,理智也被带到了不一样的方向。在这种力量的驱使下,我意识到人类无法只由我和其他几百个相类似的人构成,关于人类的问题我还远远没有弄明白。
我结交的人不多,并且那些人都与我的境况相同。我仔细打量我的生活圈子,看到的人要么对问题搞不明白,要么想把问题搞清楚却用纸醉金迷的生活来逃避,或者心里明白但受限于自身软弱而陷入绝望。张目望去,身边都是这样的人。我恍然大悟,我所在的这个圈子如此狭小,只限于学者、有钱人和一些闲人,当然也包括我。但我那时竟然荒唐地认为,这个圈子就代表了整个人类。至于亿万的古人和今天的人,这些圈子之外的“他们”,在我眼里,只是概念,不是人。
现在看起来那时的我是多么离奇古怪和固执己见,我甚至难以相信,我当时居然就是这样认为的。我竟然忽略了周围人的生命,还自以为在“理智”地思考生命,错到如此地步,真是荒谬可笑。我一厢情愿地认为所罗门、叔本华,还有自己的生命才具有真正的意义,至于其他人,那亿万人的生命,简直不值一提,渺小得微不足道。很奇怪是吧,但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形就是这样。自以为是、聪明如我,到头来却还是犯了错。我认为我跟所罗门、叔本华这些人共同提出的问题,自然是精准恰当,我坚信不疑,除此之外再无可能出现其他的问题。其他亿万人都仅仅是普罗大众,他们怎么可能理解更深层次的问题,那时候我对此非常肯定。当我埋头苦寻自己的生命真义时,对于“在过去的时光,在将来,世上生活着的芸芸众生,他们究竟给生命以什么样的意义?”这样的问题,却从未去想。
生命的意义,存在于全体人类
我在这种狂妄的状态中生活了相当长一段时间,这也是我们这群最激进、最有学识的人的生活常态,这是不争的事实,并非说说而已。然而,我骨子里天生总有一种奇特的怜悯,促使我想要去了解真正的劳动人民,之后发现他们并非如我们想象的那样愚蠢。或者也跟我一直虔诚地、深信不疑地认为除了上吊自杀便无事可做有关,总之我明白了一件事:如果我想好好地活着,追寻生命的真谛,那么我应该在芸芸众生身上去寻找,不管他们活着还是死去,而不是在那些想去自杀的人身上寻找,他们本身已经失去生命意义。正是这些亿万平凡的人,创造了并且正在创造着生活,而且能够为自身和所有人的生活负责。一旦我将注意力放到这些逝去的前辈和活着的平凡人身上,那么跟之前盯着那些知识分子和有钱人得到的结论是截然不同的。我发现,从古到今,亿万人民里只有极少数人能划到我所说的那个圈子中来,而我不能以此认定其他人就不能真切地理解问题,事实上正是这些人非常明白地回答了我所提出的这个问题。我不能说他们是贪图享乐,因为他们生活在贫穷和痛苦之中,还谈不上富贵和享福。我也不能说他们糊里糊涂、毫无意义地虚度光阴,毕竟他们对生命中的每一个细节都解释得清清楚楚,包括死亡本身。在他们眼里,自杀才是罪大恶极的事情。
如此看来,人类对生命的意义的确有某种认知,我鄙视而且不认可它的存在。其实就是说自我的理性认知不仅没有赋予生命某种意义,反而对生命产生排斥。芸芸众生或者说全体人类给予生命意义的依据,遭到了我们的蔑视,被认定是荒谬和错误的。
思辨:理性的认知、非理性的信仰
学者和智者们的理性认知是,它否定生命的意义,而普罗大众承认这种生命的意义存在于非理性的认知里面。这种非理性的认知就是信仰,是我过去放弃、离开的东西。这就是三位一体(圣父、圣子、圣灵)的上帝、六天创造天地万物、魔鬼(堕落天使)和天使,以及那些在我神志清醒时不能接受的一切。
我处在非常可怕的境地。我清楚地意识到,在理性认知这条路上我什么都找不到,只能否定生命的意义。而对于信仰,我只发现信仰在否定理性,除此一无所获,并且我发现,与否定生命比起来对理性的否定更为艰难。
从理性认知的角度,我得出人类生命既是罪恶,人们也明白,生和死由自己安排。可是他们一直好好地活着,无论过去还是现在,跟我一样,即便早就知道生命如此空洞,充满罪恶,但是依然活到今天。
从信仰的判断得出,为了弄清楚生命的真谛,我应该彻底抛弃理智,进入信仰。可又是理智促使我去寻找生命的真谛。
这该如何处理呢?
第九章 寻找生命的本源
生命非常短暂,可谓转瞬即逝,究竟什么能赋予有限的生命以无限的意义,而且这种意义不会因为贫穷、痛苦和死亡毁灭呢?
关于理性,关于恒等式
关于生命的矛盾出现了,只有两条出路能摆脱这个矛盾:第一是我认为理性的东西并不是绝对的理性,第二是我认为不理性的东西也没有我想象的那样不理性。为了搞清楚这个问题,我着手去验证自己得出理性知识的推理过程。
对理智推理过程加以验证时,我发现它完全准确,并且指向不可逃避的结论——生命是虚无的。但是我发现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我推理的过程和提出的问题并不是一致的。问题还是那个——我为了什么而活?确切来说,就是在我空虚渺茫、稍纵即逝的生命中,最终有什么东西能够真正永恒不灭,留存世上?在这天地之间,芸芸众生之中,如我这样有限的生命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开始试图参透生命。
对于我来讲,很明显的是,当下所有关于生命问题可能的答案都不能让我满意,尽管我的问题表面看起来非常简单,但是它却存在一些精细和微妙的地方:要么用无限对有限进行解释,要么用有限对无限进行解释。
我的问题真正在意的是:我的生命在超越四维空间和因果联系的意义是怎样的?
我生命的意义是如何体现在时间、空间以及因果联系上的?经过长时间绞尽脑汁的思考,我得到的回答是:毫无意义。
我经常把两个概念进行对比,来完成对问题的论证,例如,比较永恒与永恒的关系,有限与有限的关系,这使我在思考中常常误入歧途,但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思路,于是我必然推断出:力量即力量,物质即物质,诸如这样的结论,再继续下去,意志是意志,永恒是永恒,无就是无,等等。如此而已,在这样的歧途中,再也得不到更深层次的结论了。
类似情况在数学中也经常遇到,要解一道方程题,解的却是恒等式,论证的方法和过程都是正确的,得到的结果却是A=A,或者Y=Y,或者0=0。所以它的意义是什么呢?跟在我考证生命意义的时候是同样的情况,不过都是在解决恒等式方程,看来所有科学对这类问题给出的答案就是一个恒等式。
的确是这样,抛开我获得的“生命无意义”这个模糊的答案,如果像哲学家笛卡儿一样,按照严格的理性认知的方法,就不可能得出另外的答案。笛卡儿从怀疑一切开始,得出他的这些认知。他抛开所有人类基于信仰的知识,以理智和经验为基础重建一座认知的大厦。对于生命问题,除了我之前得出的那个不明确的答案外,起初我以为,认知会帮助我得到一个确定的答案,正如叔本华的回答——生命没有意义,生命是罪恶,但是我研究后发现,这个答案并不是肯定的,我只是主观上把它表述成这样。从表述方式上来说,答案非常严密,正如所罗门、叔本华和婆罗门给出的一样,问题在于答案本身并不明确,或者是“0=0”的恒等式,意味着生命只是虚无,在我面前没有展现出什么来。总之,哲学界也没有否定什么,只是说他们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对他们来说,仍旧没有确切的答案出现。
经过以上思考之后我明白了,我的问题不可能在理性的认知中得到所需的答案,理性的认知只回答了这样一个问题:只有换一种提问方式,只有把有限与无限这二者的关系引入推论过程中,才可能找到答案。
我明白了,无论从信仰中找到的答案多么匪夷所思,哪怕是扭曲的,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答案里面都出现了有限与无限的关系,抛开这一点,答案就不可能出现。对于“我因为什么而活”这个问题,无论我怎样变换提问方式,得到的答案都是:“遵从上帝的旨意生活。”从我的生命中最终会沉淀出什么真正的东西?——要么是无限的痛苦,要么是无穷的欢愉。哪一种生命的意义是死神带不走的?
拥抱万能的上帝,与之融为一体,因为那就是天堂。
抛弃理性的超越
因此,之前认为对于生命的意义,理性是唯一的认知,其实是一种谬误,我也不得不承认,在当今的人类中,显而易见还存在另一种认知,它是非理性的,却给予生命意义,为我们提供生存的可能,这就是信仰。
于我而言,这些信仰还是和过去一样缺乏理性的论证,但只有它能够解释关于人类生命意义的种种问题,从而让生存成为可能,我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通过理性的认识,我已经看清楚生活的了无意义,生活因此停滞不前也不为奇怪,我产生了毁灭自己的念头。从整个人类发展史看下来,人们往往都是一边浑浑噩噩地生活,一边声称自己了解生命的真义。就如我自己,活着就觉得已经领悟了生命的真义。信仰给予人类以生命的意义,为他们活下去提供了机会,当然也包括我。
再放眼其他国家,从古至今,不同的时代却是完全相同的情况。只要有人类出现的地方,就必定有信仰,自有人降生的第一天起,信仰就为人类生存下去提供可能,无论何时何地,它都显现一样的主要特征。
信仰是什么?
尽管不同的信仰给不同的人提供的答案不尽相同,其本质却都是一样的,因为任何一个答案都能把无限的意义赋予人类,特别是对于人类有限的生命,并且这种意义还不会被人类遭受的苦难、贫困和死亡所毁灭。换句话说,只有秉持这种信仰,人类才能够找到生命的意义和活下去的理由。那么,信仰是什么呢?我的理解是,最纯粹的信仰不只是“揭示类似无形的事物或其他”,也不只是来自神灵的启示(它只能算作信仰的特征之一),不只是人与上帝的某种关系(关于是先有上帝还是先有信仰的讨论,我认为是先有信仰),也不只是认同人们口中那种最简易的信仰(人们常常这样理解信仰),即信仰是人类对生命意义的一种认知方式,依靠这种信仰,人类得到了一个理由,借此活了下来,等等。信仰驱动着生命不断前行。一个人如果活着,那么他的内心一定在坚信着什么;如果他不认为人活着是有目的的,那么他是活不下去的。如果他不明白有限生命的虚无缥缈,他就会相信这种有限。一旦将这种有限的虚无搞清楚了,他就会信仰无限。总之一句话:如果没有信仰,人类就无法生存。
反思
有时候回顾自己的心路历程,不免胆战心惊。现在我终于明白,一个人为了活下去,需要对所谓永恒置若罔闻,需要把有限和无限联系起来去理解生命的意义。我也曾如此解释过生命的意义,但是当我把重心放在有限的生命,并用理智去证实它时,我发现一切都是不必要的。在理性光辉的照耀下,先前所有的解释都变成子虚乌有。终于有一天,我明白自己不再信仰生命有限,于是我从理性的角度,用我毕生所学去得出一种足以说明生命意义的解释,最终却劳而无功。0=0,这便是我与人类最杰出的思想家分别得出的相同结果,这让我觉得非常吃惊,但那时的我无法找出别的结论,只能这样了。
我试图在实验科学中找到答案,为了搞清楚“我为什么活着”这个问题,我几乎把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东西都学习研究了一遍,可惜的是,答案依旧没有出现,但我因此收获了很多其他知识。
当我去哲学科学中寻求答案时,我做了另外一些工作,我寻找那些和我有着相同境遇的人,研究他们的思想,但他们同样对“我为什么活着”这个问题无能为力。很明显,我从他们那里获得的认知早在以前我就明白了,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
我是什么?是永恒无限的一部分。知道吗,这短短几个字就是人类的全部问题。难道说人类是直到昨天才将这个问题提出来的吗?难道说这之前从没人有过这样简单的疑问吗?这可是一个稍微聪明一点儿的小孩儿都能提出的疑问。
其实,自人类产生的那天起,这个问题就已然存在,而且十分清楚明白的是,只用对比有限和有限之间、无限和无限之间的方法是不足以解决它的,因为,从人类产生的那天起,有限和无限的关系已经显露,并且已被表述出来了。
如果生命的意义仅体现在“上帝”“自由”“良善”这些概念中,那么把无限和有限进行比较就会得出结论。然而,这些概念虽然能经受人类大脑逻辑的检验,却无法通过理性的批判。
打个比方,我们像孩子般蒙昧又淘气,拆出一座钟的发条做成玩具,然后惊奇地发现指针不走了。这件事即便算不上可怕,至少也可以当成笑料。
要回答生命的问题,就要解决有限和无限之间的矛盾,这个环节非常重要。如果不能解答这些问题,人类不可能继续生活下去。这是我们在任何时间、地点,在任何民族所能找到的唯一解决问题的办法,这是岁月时光的产物。人类的生命最终都是消失在岁月的长河里,走到这个环节非常不易,并且我们似乎也再找不出更为有用的解决方法。而我却冒冒失失地推翻了这个解决办法,其目的在于再次提出所有人都有的,我们却无法给出答案的问题。
在我们未曾知晓的远古人类的历史进程中,陆续形成了永远的上帝、圣洁的灵魂、人间事与上帝,还有良知与罪恶。(假如没有这些概念,生命不会存在,我就更不会存在了。)而我却想抛弃人类思想的积累成果,企图凭一己之力寻找一个自己的全新的方式,以不同的方法去从头解决这些问题。
尽管当初我并没有这么想,但是实际上这种思想已经在我脑海里萌芽、生根。首先,尽管我、叔本华还有所罗门都是有智慧的人,我们却陷入一个无知的境地,我们知道生命就是罪恶,但是我们依然活着,这难道不是愚蠢至极?因为如果生命是邪恶和缥缈的,根据我所追逐的理性,势必要毁掉这种生命,那样一来便不存在否定生命了。其次,我们所有的论证一直在原地打转,仿佛陷入魔怔,就像一个没有轴的车轮,无论论证得有多么纷繁、多么好,都找不出答案,永远都是0=0的虚无。所以,我们开始决定的路径大概是错了,最后我恍然大悟,人类最深奥的智慧就蕴藏在信仰所给的答案之中,我没有权利用理性的名义去否定它们,最重要的一点,这些答案是唯一能够回答生命问题的。
第十章 真相在凡人手中
广大人民每天任劳任怨地劳动,比起我们这些坐享其成的寄生虫,定能更多地体会到生命带来的幸福与喜悦。
我发现自己并没有因为明白了这些而感到轻松。
现在,我开始尝试接纳任何一种宗教信仰,前提是它们不与我的理性认知相矛盾,如果摒弃理性来探寻真相必然误入歧途导致谬误。我读书钻研了各类教义,佛教、伊斯兰教,当然重点还是基督教,并同周围的人们沟通交流。
我生活圈子里的人是我最先接触的对象,包括东正教徒、学识渊博的人、东正教神学专家、僧侣和长老、新教的神学家,甚至还有那些声称得到了救赎的新教徒。我详细询问那些教徒是如何信教的,如何才能理解生命的意义。
为了接纳他们的信仰解说,我不得不做出各种妥协,否则会出现不可避免的争吵,最终我仍然接受不了这些信仰。我发现他们口中的信仰并非对生命意义的解释,反而使之变得模糊了。他们自己的言谈举止也证实,那些信仰只是为了达到某些我始终不能接受的目的,而不是解释关于生命意义的问题——正是这个问题引导我走向宗教。
失望之余的那种痛苦而可怕的感觉我记忆犹新,因此,我非常害怕再次陷入那种绝望之中。然而在跟他们来往的过程中,这种绝望无数次地围绕在我四周。他们越是全面地长篇大论地阐述他们的教义,我越是真切地察觉到他们的谬误之处,就越不指望从他们的信仰里面找到对生命意义的解释。
虽然他们在讲述自己信仰的过程中总是把一些非必需、非理性的东西和基督教教义掺杂混合在一起——后者在我心里是至高无上的存在,但这不是我日渐疏离他们的原因,而是因为,我发现他们的生活和我如出一辙,唯一的差异在于他们的实际生活与教义里宣扬的那些原则,两者是天壤之别。很明显,他们只是自欺欺人,只是过着和我一样没有意义的生活,只是活着,及时行乐、得过且过。我如此推断的根据是,如果他们认识到了生命的意义,那么所谓贫苦、磨难和死亡都不会再令他们恐惧和害怕。然而恰恰相反,这个生活圈里的人们跟我一样渴望富足的生活,努力保持或提高生活水准,甚至和我以及那些没有信仰的人一样害怕贫苦、磨难和死亡;活着即为了让自己的全部欲望得到满足,他们的生活即便没有比无信仰的人更坏,至少也是同样糟糕。
再如何反复论证,我都无法说服自己相信那些信仰的真实性。除非他们用所作所为证明他们也有对生命的某种理解,并在此基础上勇敢地面对让我感到畏惧的那些虚无、病痛和死亡,我才会信服。然而在身边这许许多多的教徒身上,毫无例外地看不到这些实际行动,无论何时何地。相反,我倒是看见周围的非教徒在身体力行,而从那些所谓的教徒身上却看不到这些实际行动。
那以后我明白了,这些人的信仰跟我要找的那种,完全是两种概念。他们的信仰不能称为信仰,不过是享乐主义在生活中的自我安慰罢了。在我看来,这种信仰即便算不上安慰,也只能称为娱乐,对于类似所罗门那些在驾鹤西去时愿意忏悔的人来说还是有用的,对于大多数不习惯把乐趣安放在别人创造的成就上的人来说,这种信仰一无是处,因为他们更愿意亲手创造生活。
为了整个人类的生存,为了生命的繁衍及其意义,芸芸众生应该重新认识信仰,或者搞清楚什么才是真正的信仰。需要阐明一点,我、所罗门和叔本华没有自杀这件事情并没有促使我相信信仰的存在,真正使我相信信仰存在的,是一直认真生活的普罗大众,是他们把我们带入生活的大潮中,无论过去还是现在。
向对的人询问信仰
我开始尝试从另一个角度寻找答案,接触的不仅有贫苦的、普通的、没有文化的教徒,还有朝圣者、僧侣、国外的分裂派教徒和农民。他们都是吃苦耐劳的平凡人,同我圈子里那些所谓教徒一样,也是信仰的基督教,他们也掺杂了许多迷信的东西在基督教教义中。二者的区别在于,对于我圈子里的基督教徒而言,迷信部分只不过是自己花天酒地的手段,并非必要,并且和生活毫无关系;对劳动人民而言,迷信的东西已经融入生活之中,是得以生活的必要条件,他们无法想象要是没有迷信,生活会变得怎么样。那些贵族教徒们的生活方式与他们的信仰背道而驰,而信教的广大劳动人民则通过行动肯定了信仰之于生活的积极寓意。所以我开始观察这部分人的生活和信仰,随着观察的逐渐深入,我越发坚信他们拥有的才是真正的信仰。信仰被他们当作生活的必需,信仰赋予生命以意义,并且为他们继续活下去提供动力。
我发觉,我的生活圈子里信仰是可有可无的,一千人之中未必有一个人承认自己信教;相反,在那些劳动人民的生活范围里,一千个人中恐怕没有一个不是教徒。在我的圈子里,不务正业、贪图享乐、牢骚满腹充斥着全部的生活;与之恰恰相反,那些劳动人民的全部生活被沉重的劳动填满,与富人比较而言,他们更容易满足于生活。我生活圈子里的人不停地诅咒贫苦和磨难,满腹怒气地抱怨命运;与这相反,那些劳动人民毫无困惑和反抗,平静接受所有的病痛与不幸,并对未来怀有坚定的信念,因为在他们的眼里,当下所有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除此以外别无出路。我们总自认为聪明,在领悟生命意义时却常常迷失自己,认为我们经历的苦痛和死亡是狠毒的嘲弄;与这相反,劳动人民默默地忍受困难,坦然地面对死亡,甚至更多的时候带着欢乐的笑意。在我的生活圈子里,极少有人能平和、坦然、勇敢地面对死亡;与这相反,那些劳动人民很少死于忧郁、背叛和不幸,虽然那些对于我和所罗门来说仅有的幸福,在他们的身上被剥夺得干干净净,大部分人一贫如洗,可是他们身上却常常充满了巨大的幸福感。
我将视野范围逐渐扩大,观察过去到现在的无数人的生活,发现那些掌握了生命的意义、明白何为生死的人不只是屈指可数的几个或十来个,而是成千上万甚至数百万个。他们的个性、智商、文化程度以及社会地位各不相同,却一点儿也不像我这般无知,他们了解生死的意义,却平静生活,默默劳作,忍受贫苦,接受困境,无论活着还是死去,在生与死之间,他们看到的都是善良,而不是虚无。
我爱上了他们,那些如此生活着的前人和今天的人。当我越是聆听和阅读他们的故事,深入地探究他们的生活,我对他们的情感就越发增加,随之自己的生活也越发轻松。我把“劳动”奉为信仰,将“劳动”的生活状态保持了两年,两年里我的思想发生了重大转变。
我还意识到自己心里早就滋生了这种变化,萌芽也始终存在。而一直存在着的思想萌芽来自我生活的圈子,我开始厌恶这些有钱人和知识分子坐享其成的生活,而且在我看来,完全不值一提,毫无意义。这里一切的行为、开展的论证,科学和艺术都不过是任性妄为,我醒悟了,在这里不可能找到生命的真谛。劳动人民对生活的创造才是真正的事业,我明白了一条真理,劳动赋予生活永恒的意义,随后我愉快地接受了它。
第十一章 刽子手、醉鬼、疯子如何看待生命
优渥的生活会阻碍我认知生命,如果一味贪图安逸,我将会变成刽子手、醉鬼或是疯子,那生命于我又有什么意义呢?
贪图安逸与自私偏执遮盖了我的双眼
对于信仰,如果人们只信奉而不遵照它的规矩行事,它只会让我觉得没有丝毫意义以致敬而远之;但如果人们按照这种信仰去生活,我就会认为它符合理性,能对我产生深深的吸引力。我现在才明白,为何我当初不信仰这些,为何看到的也只是它们毫无意义的那一面,如今却不仅接受它,还认为信仰有无穷的意义。现在的我,不但知错,而且还知道是怎么错的。我不是错在思想路线产生了偏离,而是错在生活太过堕落。换言之,与其说我是因为思想错误而找不到真理,不如说是这种独特的优渥生活环境,一味贪图安逸和欲望过多导致的。
我终于搞清楚,我关于“生命是什么”的提问,是正确的,关于“生命是罪恶”的阐述也是完全正确的。那么错在哪里呢?错在这个答案本来只适用于我一人,而我却以为放之四海皆适用,拿去验证所有的人。对于“我的生命是什么”这个问题,我回答自己“生命就是罪恶和毫无意义”。事实也是如此,没有止息地纵欲,毫无意义,充满罪恶,这便是我的生命。然而决不能以偏概全,不能将“生命就是‘毫无意义和罪恶’”强加于普罗大众的头上,这个答案只适合我的生命。后来我开始研读《福音书》,在里面找到这样的句子:“人们似乎更喜欢黑暗,而不是向往光明,因为他们的事业都包含罪恶。任何一个作奸犯科的人定然憎恨光明,他们回避光明,只是为了将那些丑恶的勾当掩盖起来。”
我似乎懂得了,为了探求生命的真相,一个人首先要活得正大光明、脚踏实地,然后对生命做理性的思考。我也开始明白,为什么这个道理浅显易懂,但我总是长时间徘徊不前。如果你想对人类的生命和人生做一些理性的思考和探索,那就直接找真正的人类,而不是在寄生虫身上浪费时间。真理永恒而直白,就像“2×2=4”一样简单明了,假如承认了这个道理,就等于承认了自己的罪恶,所以我迟迟不肯承认它,于我而言,做一个好人要比明白“2×2=4”重要得多。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憎恶那个有罪的自己,爱上了好人,认清了真理。如今回过头来看生命的意义等问题,我就再明白不过了。
有这样几位特殊身份的人:刽子手,一辈子面对刑讯和杀人;醉鬼,酗酒无度,成天醉生梦死;疯子,终生坐在漆黑的房间吃喝拉撒,房间污秽不堪,但他还不肯离开,认为到了外面就会死掉。对他们来说,如果向自己提问“什么是生命”,很显然,他们可能会异口同声地回答:“生命是最大的恶。”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答案。然而在三个人中间,唯有疯子的回答完全正确,如果只是针对他自己癫狂的生命的话。那么,在这里做一个假设:如果我是这样的疯子,如果我们大家,包括那些有钱人、知识分子、学者全都是这样的疯子,会得出关于生命的什么样的答案呢?我想啊想,终于想明白,其实我们与这样的疯子没什么区别,最起码我在过去的一段时间,的确和这位疯子一样。
还是回到现实生活,看看鲜活的生物世界。鸟儿天生应该飞翔于天空,不停地觅食筑巢。我看着鸟儿们忙前忙后,知道它们快乐,于是我也高兴。山羊、兔子和狼活在世上,时刻都在寻找食物,繁殖和哺育后代,看到它们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自然地忙碌着,一种强烈的意识油然而生——它们都如此幸福,如此理性地活着。反观我们人类,应该做些什么呢?其实,人与动物一样,也应该努力地谋生,二者的不同在于,一个人离开社会不容易生存下来,他明白应该“我为人人,人人为我”的道理。如果一个人本着“为我们谋生”的出发点做事,我相信他是幸福的,他生活得很理性。回顾记忆中过去的三十年,我做了些什么呢?我几乎没有劳动,没有为自己更没有为大家劳动,寄生虫般苟活于世。那我为什么活着呢?回答是:什么也不为。假如全人类生命的真谛就是谋生的意义,那么我这三十年来是个例外,我不是在谋求生活,而是在毁掉自己和别人的生活。这样一来,对于生命,我只能得出“毫无意义并且罪恶”的回答。除此之外,我还能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上帝的意志
上帝的意志是整个世界之所以存在的依靠,我们自己,乃至万事万物的生命存在是为了实现他的意愿。如果试图了解这种意志存在的意义,首要任务是完成教义的规定,比如祷告礼拜之类,这正是他要求我们做的。如果我半途而废,不去做他要求我做的,那就永远也不会明白他对我的要求是什么,更不会明白对我们全人类乃至全世界的要求是什么了。
我们来听一个小故事:一位乞丐衣衫褴褛、饥饿颓废,正在十字街口讨钱要饭,有人将他带到一个秀丽的农场,让他坐在凉棚下享受好吃好喝,然后要求他上下地扳动一个铁制的把手。自己为什么被带到农场?为什么要扳动这个把手?农场的建造是不是合理?对乞丐来说弄清楚这些显然不是首要的,他首先要做的,应该是服从这个指令,扳动这个把手。如果照主人的话去做,他立马就会知道:这是一个水泵,抽取地下水去漫灌旱地的垄沟。在完成这个事之后,他可能从凉棚下面走出去,被人安排去果园采摘,欢喜地参与农事,紧接着他会干一些更高级的农活,甚至能参与农场的耕种、分配等重要事务,逐渐了解农场的布局与安排。他乐在其中,永远想不到去问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更不会责怪农场主为何将他带来这个地方。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听天由命、逆来顺受的人不会责难主人,那些被我们贬为“牲口”的农夫、工人、文盲也不会责难主人。只有我们这些所谓的聪明人,吃着主人的饭食,却不愿意遵从主人的意愿,非但如此,我们还聚集一起窃窃私语:“干吗要扳动那个把手呢?为什么要做如此愚蠢的事?”进行了一番激烈的深入的讨论之后,我们推测要么主人很愚蠢,要么根本就不存在这样的主人,世上只有我们是聪明的,只因为生不逢时,而无法实现生命的意义。
因此,我们必须亲自想出一种办法,让自己走出困境。
第十二章 寻找心中的上帝
科学的终点是哲学,哲学的终点指向神学。假如我的存在可以得到肯定,是准确无误的,那么,是什么缔造了我这一存在?又是什么缔造了存在的存在?
在慢慢地意识到理性认知带来谬误之后,我逐渐脱离了空想的诱惑,深信只有在劳动生活之中才能发现真理、认识真理。在这种信念的支持下,我对之前生活的正确性产生怀疑。终于,我走出离群索居的困境,走进了普通劳动人民的生活,发现这才是真正的生活——它在某种程度上成了我的救星。它让我深深懂得,要真正地认知生命,明白生命的全部意义,必须彻底告别寄生虫式的活法,过上真正意义上的生活,也就是劳动者的生活,必须全身心投入其中,接纳人类赋予生命的真正意义,身体力行地融入生命里,对生命的意义予以验证。
那段时间里,我的内心历经了艰难挣扎。整整一年,无时无刻我不在扪心自问:是不是应该了结生命?用绞索还是子弹?前文所述我的这些观察结果和想法并非凭空得出,而是心灵经历了长时间痛苦的折磨。怎么说呢,我姑且把这种痛苦称为“寻找上帝”吧!
证实上帝
在这里,我要表达的意思,并非理智地证明上帝而是寻找上帝,是一种跟随心灵的感觉。这种寻找源自内心,而非头脑的指令,甚至走向思考的反面。这种感觉很奇妙,仿佛身处孤立无援的他乡,内心恐惧、孤寂和凄楚,时刻渴望得到别人的帮助。
我深知上帝并不存在,要证实上帝的存在只能是徒劳(这个工作康德已经帮我做了,我也深深知道完全不可能),我依然上下求索,心里总有不灭的希望——我一定能够找到他。于是我照旧向这个并未找到的上帝祈祷,我一会儿赞同康德和叔本华,并试图验证上帝不可能存在这一观点,一会儿又去反驳他们。
我坚持认为,原因和时间、空间处在不同的思维范畴,如果我存在,必定有存在的原因,并且有这个原因的原因。而那个被称为“上帝”的事物,就是所有的这些原因。
我对这一想法坚定不移,并尝试从各方面证明存在这个原因。意识到世间存在一种比我更强大的力量,我立刻感觉到生命的存在和无限可能。然而我忍不住自问:“导致这种现象的原因是什么?比我更强大的力量是什么?我应该从哪个方面以哪种方式去思考,应该如何对待我所谓的那个上帝?”想来想去,脑子里涌动着的只是那些现成的答案:“他是万物的创造者,是世间的守护神。”然而这些都不能让我满意,我还感觉到让我活下去的那股力量,正在我身上慢慢地消失。
为此我手足无措,唯有默默地祈祷,希望得到我寻找的上帝的帮助。随着一遍遍的祈祷,我逐渐明白这不过是徒劳,他根本就听不见我的声音,根本就不存在这样一个能和我交流的人。一想到上帝不存在,我就彻底绝望,歇斯底里地哭喊:“主啊,请帮我,请救救我吧!我该怎么做,请明示吧,主啊!我的上帝!”然而没人搭理我,我茫然无措,只觉得生命停滞了。
是什么把我带到这个世界?
但我不甘心,因为我不会无缘无故地降临到这个世上,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结论都一样。我不可能如自己感觉的那样,真的就像一只掉出巢外的雏鸟,退一步说,即便我是那样的雏鸟,那只仰面躺在深深的草丛里啾啾哭叫的雏鸟,也是因为知道有一个把我带到这个世上来的妈妈,她孵化了我、温暖了我,含辛茹苦地喂养我,给我全部的爱。可是我找不到这个妈妈了,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假设说我被抛弃了[18],那么是谁抛弃了我呢?绝对有一个人曾经生我养我呵护我,这个事实我无法回避。但这个人是谁?难道是全能的“上帝”?
无论是谁,“他是存在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并且他将我的无望、我的抗争、我的苦苦追寻都看在眼里,明察秋毫。每当我想到这里,体内便升腾起生命的希望,同时感受到生存的可能和生活的快乐。
承认上帝存在之后,我接下来开始探求自己与上帝的关系。我们的造物主——存在于教义里那个三位一体、把自己儿子派来人间的上帝,立马出现在我的面前。然而,这个“上帝”避世离俗、与我毫无关联,就像一块冰在我眼前慢慢融化,又一次消失殆尽。又一次,我内心的生命源泉随之干涸。我再次绝望,感觉一筹莫展,除了自杀结束生命。最大的麻烦还在后面,我觉得我对自己下不了手。
我一而再,再而三,甚至无数次地陷入这种境地,时而自信满满、轻松愉快,时而悲观绝望、沮丧颓废,感觉再也活不下去。
兴奋与失望
那是一个早春里美好的日子,我独自徜徉在树林里,聆听各种幽远细微的声音。我的关注和思考依旧集中在一件事情上,也就是这三年来念念不忘的事:我又在寻找上帝了。
“哎,世上根本没有什么上帝,”我停止臆想,一次次地告诫自己,“所有的上帝都是想象出来的,虽然他像我的生命那样真实。这样的上帝不存在,没有什么依据,更不可能出现什么能够证明上帝存在的奇迹,那些所谓的奇迹都是出自我的想象,毫无逻辑可言。”
“可是,有关‘上帝’的概念一直留存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它究竟从何而来呢?”我依然没有放弃,于是我的体内又升腾起澎湃激动的热浪,身边的一切都生气蓬勃,富有意义。然而这一切不过是昙花一现,我的快乐转瞬即逝,因为我的理智占了上风,又因此打败了激情。
“上帝的概念并不是上帝,”我不停地喃喃自语,“这个概念来自我的头脑,只是一种意念,我想就有,不想就没有。他不是我要寻找的东西,我要寻找的上帝与生命同在。”我身边的一切,包括心头所想又一次全部死亡,我的心里又出现了自杀的想法。
我自身的境况如何,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那些成百次的死亡和重生是怎样的,我开始审视自己,并且不停地反省。我始终找不到满意的答案,直到突然想起来,好像只有相信上帝存在的时候我才感觉到自己真正地活着。以前也是那样,只要头脑里知道上帝存在我就活着,而一旦忘却或不相信上帝我就死了。
那些死亡和重生又做何解释呢?假如我不再相信存在着上帝,我就活不下去了;如果寻找上帝的隐隐愿望在我心头消失,我很可能已经自杀了。当我与上帝有了感应并且努力寻找他时,才能活着,那种真正的活着。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我一直在寻找什么?哦,这就是上帝,如果我心头不存在这个问题我就不能生活。了解上帝就如同悟透了生活,而上帝分明就是生命。
“活着,找寻上帝,没有上帝就不会拥有生命。”一旦认定这样的结论,我身上突然出现一种光芒,周遭的一切也被光芒笼罩,比任何时候都明亮,而且再也没有离开。
觉醒
终于,我不再受自杀的困扰。我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如何摆脱自杀的念头的,以及它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我只知道自己身上经历过一场奇怪的转折,起先生命的力量悄悄地、逐渐地消失,我遇到生命的关口,接近自杀的边缘,几乎无法继续生存下去,但后来某种力量以同样的方式出现在我身上。奇妙的是,再次回到我身上的生命力量,并不是崭新的,依然跟过去一样,就是那个出现在生命初期吸引我的力量。
奇异的事情接踵而至,我身边的一切回到了最初状态,回到了童年,回到了青年。我的心境也和从前一样:我开始相信那种意志,它滋养我并且指示我做事;我遵照它的意志生活,重新相信活着的目的——主要的也是唯一的目的——改善自己;在未知的远古时代,人类就为自己制定了一些行事准则,我也得以在这些准则中发现意志的体现。换句话说,我又开始相信上帝,相信人类有关道德的自我完善,遵循那些既定规矩以传递生命的意义。差别在于,以前我是被动地接受,现在明白这些是生活的必需而自动地去拥抱它们了。
说到这里,我的脑子里出现这样的场景:
某个时间,某条河边,某一只随波荡漾的小船,周围一片陌生,一位一无所知的人(出生)被人放到了船上,他接过船桨手足无措,但必须遵照指令抵达对岸。那个人就是我。我竭尽全力拼命地划桨,试图尽快到达彼岸,可是河心的水流越发湍急,我几乎寸步难行。河中还有其他众多的船夫,并且越来越多,他们都和我一样面对激流束手无策。有一部分人继续与水流抗争(活着),有一部分干脆丢掉船桨不再坚持(自杀),还有一些满载乘客的巨轮(全体人类),要么继续抗争,要么放任自流……
在我的眼里,那些人顺流而下,划桨越是努力,就越是记不得指定的方向。到达激流的中心地带,我的小船彻底迷失在顺流而下的大小船只中间,完全失去方向,船桨也不知所踪。
我周围的船夫大声地笑闹着,扬起帆划着桨继续顺流而下,他们安慰自己似的对我说:“没错,只有这一个航向。”我轻易地相信了,和他们一起在激流中划行,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水浪冲击在礁石上的咆哮,看见一些船只触礁散架,心想我也会在这些礁石中船毁人亡吧!
水流更加湍急,排山倒海而来。我陷入长时间的惊魂未定,不知道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死亡的阴影一步步逼近,我仍然在它跟前徘徊,心头恐惧万分,周围毫无生机和希望,而且也不知道如何与死神抗争。当我蓦然回头望去,发现无数小船依然拼命划桨,与激流勇敢地抗争。
河岸、船桨、航向,忽然一股脑儿地涌上脑海,我再次充满勇气使劲儿划桨,小船挣脱激流的牵扯逆流而上,缓缓地向岸边驶去。
在上面这个故事里,可以将河岸比作上帝,将航向比作传统规矩,那么船桨就是我划向对岸与上帝面对面的自由选择。
就这样,生命之火再次从我的身上燃起,我又开始了新的生活。
第十三章 生命的终极信仰
过去的贵族生活富裕、不劳而获,我放弃了,并且明白这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生活;那些农民和平凡的人从事真正的劳动,享有充分的快乐,但我没有。
重新开始
我放弃了以前的贵族生活,因为我知道,那种“荣华富贵”是满足生活的一种可能,像是生活却不是真正的生活,长期处于富足和奢侈的状态,我们很容易失去对生活的领悟。想要真正地理解生命,不能只看到某些特例,也不能只看我们这类寄生虫的生活,而是要着眼于平凡的劳动人民,是他们创造了生活,赋予了生命真实的意义。我身边的广大俄罗斯劳动人民,正是以真切而实在的生命吸引我的注意,促使我静下心来观察,注意他们给予生命的意义。
如果非得要找一些句子概括他们的生命的意义,可以进行这样的描述:人类按照上帝的意志来到世上,人是由上帝创造的,每个人可以让自己的灵魂毁灭,也可以使灵魂获得救赎。而救赎灵魂,恰恰是人活着的目的。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必须遵从上帝的旨意,进而抛弃生命中的所有享乐,学会劳动,学会接纳,学会隐忍,学会仁慈和友爱。人们的这些关于生命的意义来源于宗教信仰,这种信仰由牧师传授,在民间得到流传,各种规矩和戒律通过童话、谚语、神话等形式代代传授给人类。在我看来,这种关于生命意义的阐释明白晓畅,与我心心相印。
不必受仪式束缚
我的身边有很多虔诚的教徒,他们遵照信仰教义行事,其中很多事情却让我觉得可恶和疏离,我无法理解这样做的意义何在,比如圣礼、礼拜、斋戒、拜圣骨和圣像。当然人们不能把信仰的意义与这些举动割裂开来,我也不能,而且这些东西俨然已经与人们的信仰融为一体,对此我虽然感觉奇怪,却不自觉地接受了,也开始做礼拜,早晚祷告,斋戒。平生第一次,我理智地、欣然地接纳了这些,放在以前这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我现在完全改变了过去对信仰的看法。以前我认为生命本身存在意义,信仰只是主观臆造出来的某种论断,可有可无,本身不合理,和生命也毫无关系。那时候我研究关于信仰的理论,试图找到某种意义却劳而无功,最终决定放弃它。现在恰恰相反,我坚信生命没有意义、将来也不可能产生任何意义,因此我必须掌握这些信仰的理论,并认为是信仰的理论赋予生命以意义,这一点来自毋庸置疑的生活经验。过去的那些关于信仰的理论说法,在我眼中毫无意义并且模糊含混,现在我可能依然没有彻底弄清楚,但深知其中蕴含着某种意义,于是告诫自己要尝试着去深入学习和理解。
对于信仰上帝我是这样认为的:对信仰的认知始于神秘,正如人的认知以及思维的产生。而上帝就是这个神秘的开端,他缔造了人类的身体和智慧。我的身体、智慧乃至对生命的领悟,都是从上帝那里继承过来的。因此,各个阶段的对生命的领悟,都真实地发展着。真理应该是人们真心信仰的东西,它可以有多种多样的存在形式,唯独不能是谎言,如果在我面前出现了欺骗,我将不会相信而且会拒之千里。
另外一个方面,信仰赋予生命以意义,一种不随肉体死亡而消亡的意义,这是所有信仰的本质。“我活着为了什么?我的生命意义是什么?”现在,有了信仰,我们可以尝试解决这个永恒的生命问题;有了信仰,就能为生活条件不同、教育背景各异的所有人找到同一个答案,不管是在奢华中弥留的沙皇,还是积劳成疾的年老农奴、少不更事的顽童、明察秋毫的智者、愚笨无知的老妇、年轻漂亮的少妇、激情洋溢的青年。答案的本质是统一的,其表现形式无限多样,这一点毋庸置疑。因为每个人的身份地位和教育水平不同,对答案的理解必然有差异,答案越是一致、深奥,必然表现得奇特和难以接受。然而在我看来,这些都不足以为奇奇怪怪的信仰仪式辩护,而我将信仰当作生命中唯一的事业,已经再不会产生丝毫怀疑。即便如此,我依然遇到困惑——我曾经满怀希望能够融入劳动人民之中,按照他们的仪式表达信仰,但最终失败了。我觉得那样做是自欺欺人,对神圣的信仰也是一种嘲弄。幸好此时遇到了新出现的俄罗斯神学著作,它们为我指点了迷津。
服从教会
按照这些著作里神学家的解释,信仰的基本信条是坚信教会的绝对正确。
基于这个信条,就不可避免地得出一个结果:教会传授的所有内容都是真实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教会是一个召集者,以爱之名召集它的教徒,这个集合体成为我信仰的基础。在我看来,上帝的真理不可能只为某一个人,而是为被爱集合在一起的所有人敞开怀抱。为了得到真理,就要学会团结和容忍,团结能够团结的人,容忍不能容忍的事。通过爱,真理才能显现,不遵从教会便是破坏爱的行为。反过来说,如果破坏了爱,也就被剥夺了认知真理的可能。
那时候,对存在于这种论证之中的诡辩我还没有察觉。我虽然没有发现爱的结合能够得到大爱,但无论怎么结合也不可能产生《尼西亚信经》中用规范的方式描述的神学真理;除此之外,让真理的某种表现形式成为结合的必要条件,这一点无论如何不能依靠爱来完成,我也迟迟没有发现这一点。那个时候,诸如此类论证中的错误没被我发现,导致我得以完成东正教的所有仪式,虽然大部分的仪式我都不知缘由。当时我想方设法跳出所有这些论证和矛盾,尝试解释那些我遇到的教会理念,并让这些解释尽可能合理。
我控制住自己的理智,服从前人留下来的传统,顺从地完成这些仪式。通过信仰上帝,我与我的祖辈们,养育我的父母、祖父母,和他们生活过的父辈和祖辈都联结起来了,这是大家的信仰,那些成百上千个普通人的使命,也与尊敬他们的我联合起来了。这些行为本身看起来也不见得是愚蠢(于我而言,迷恋情欲才是最为愚蠢)。我觉得早晨起来去教堂礼拜是一种很好的方式,不仅能抑制自己的傲气,还可以消除与人们的隔膜,拉近与祖先的距离。斋戒、每日规律的鞠躬诵经,甚至生活中的每时每刻,都是牺牲肉体上的安逸和享乐,以探求生命的意义。不管这些牺牲多么微不足道,终究是为善行事。
我认真地斋戒、持斋,按时祷告,无论在家还是在教堂。礼拜时,我尽可能专心聆听每一句话中的每一个字,尽量赋予它们以意义。午前祈祷中“让我们团结一起彼此相爱”,是我听见的最重要的话,后面那句“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阿门”,我就不以为然了,因为我没有完全听懂。
第十四章 绝不屈服
如果不重视那些外在的形式,我根本无法理解那些神化的教义、祷告和教规,那叫我如何为信仰献身呢?
多数的教义其实难以理解
那个时候,我对各种仪式的认识十分有限,不经意间就对教义中的矛盾和含糊的方面选择了忽略,只因为我必须依赖这种信仰,才能使自己活下来。
“铭记我们万能的圣母马利亚和所有的教徒,把我们自己、彼此以及所有人的生命都献给上帝。”我多次诵读这样的祷词,能够勉强做出解释。然而,让我勉力地解释沙皇和他的亲人反复多次的祷词(他们面对更多的诱惑,因此需要增加祈祷的次数),甚至勉为其难地解释为敌人和对手所做的祷词……再比如别的祷告,《荣耀颂》《威武将军》,还有圣餐祈祷词等,我无法理解的部分会多达三分之二甚至全部,全部都无法理解,如果非得谎称有这个能力并且做出解释,那势必造成我与上帝关系的完全破坏,可能会让我彻底失去信仰。
在那些主要的节庆上,我曾经有过类似的感觉。比如我能理解的安息日,就是每一个星期与上帝交流的那一天。但很多主要的节日都是为庆祝耶稣复活,到底能不能复活,我不能理解也无法想象。每周都有一天需要庆祝,那个日子也正是以“复活”[19]命名。我更加不理解的是,每逢这些日子,都要举行圣餐典礼。除了圣诞节之外,另外十二个节日都是在回忆奇迹的出现。耶稣升天节、降临节、主显节以及圣母的节日等,我刻意不去回忆它们的具体内容,只为让自己能够相信这些节日必须存在。庆祝这些节日时的感觉,就是把那些本来无足轻重的东西非要抬高到具有非凡意义的程度。于是,我总会想象出一些理由让自己平静,或者索性闭上眼睛,让这些令我产生怀疑的东西从眼前走开。
我在参加洗礼和圣餐这两种最常见和被视为最重要的圣礼时,那种感觉表现得最为强烈。只是这里我完全理解那些行为,并为之心驰神往,但心底里并不认可其重要性,这样一来我进退两难——要么撒谎,要么否定它们。
这么多年来,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第一次领圣餐时那种痛苦的体会。我当时理解了祷告、忏悔、教规等仪式和教条,还感觉生命意义的大门已经向我敞开,为此我格外激动愉悦。按照我的理解,领圣餐是为了缅怀上帝,完全接受上帝学说,同时洗刷自己的罪恶。我当时并未发现这种解释只不过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在我面对神父,虔诚地向一个普通谨慎的祭司放下身份诉说内心的罪恶、深深地忏悔罪过的时候,我还满心欢喜,以为终于让自己的思想与创作规范化祷词的传教士的思想一致了,并且与以前和现在的信徒都保持一致性了,并没有发现那只是我对领圣餐的个人解释。然而,当我走近神圣之门,面对神父让我重复自己信仰的要求,要我吞咽真正的血和肉的要求[20],那一刻我心如刀割,原来那是少数的虚假行为,是某人提出的严酷要求,很明显这个人根本都不知道信仰是什么。
这是“严酷的要求”,现在我可以如此判断了。当时的我并没有想起,只是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无法形容的痛苦。在懵懂的少年时代,我以为生命里的一切都能够一眼看得清清楚楚,而今早已物是人非。现在我认为,我在信仰周围彷徨这么长时间,只看到了死亡,其他什么也没有找到,大概是这个原因我才走近了信仰,从而感觉无法离开,并且屈服于信仰。并且我从心里找到一种力量,可以帮我忍受一切,它是一种感觉,自我轻贱,且任意屈从。我就这样逆来顺受地、带着虔诚的信仰将难以下咽的血和肉吞下,没有半点儿亵渎之意。即便如此,我依然感觉心灵受到重创。我不会再去前方了,因为我已经预知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
尽管如此,我依然按部就班地参加教会的仪式,深信不疑地遵循着我视为真理的教义。这样一来,在我身上发生了一件事,当时看来很奇怪,但现在再正常不过了。
无意之间,我遇到一位农民教徒,他目不识丁,但讲起上帝、信仰、生命和救赎的话题滔滔不绝,我从他那里找到了信仰的意义。我开始接近广大劳动人民,从他们对生命和信仰的看法之中加深对真理的认识。这种感觉仿佛阅读《东正教圣徒传略汇编》与《训诫集》,此类经书慢慢成了我爱不释手的典籍。除开奇迹,我把这些书当成蕴含深邃思想的传说,从字里行间寻找生命的意义。记得这些书里有大马卡里的故事、王子约瑟夫的故事(即佛的故事)、克里斯多夫的故事、井里的游客的故事、拾金修士以及税官彼得的经历,还有殉教的圣徒传略,还有讲述愚昧的、对教义一窍不通的文盲因为信仰获得拯救的小故事,等等。总之,传记也好,故事也罢,它们表达了同样一个思想:死亡不排斥生命。
说来也怪,一旦我和那些有学问的教徒一起交流,或者是阅读他们的书,就会产生质疑和不满,开始激烈的思想斗争。我有这样的感觉:对他们的学说研究得越深入,就越发远离真理,从而促使生命走向绝境。
第十五章 在矛盾中纠结
教会的各个派别之间发生争斗,每个教派都自以为正确并极力捍卫,同时拼命地排斥异己。我为此痛苦不堪,所有教派都在杀人,却以爱的名义作为支持。我为此感到恐惧。
我羡慕,甚至嫉妒那些农民,因为他们不识字,缺少文化。他们将那些从教义中得出的结论奉为金科玉律,但在我看来却是荒唐离谱。他们虔诚地信任它,并把这些结论视为真理去信仰,态度与我对真理的信仰如出一辙。我却明察秋毫:在某些细小的地方,真理和谎言相伴,我是不能接受这样的真理的。所以对于我而言这非常不幸。
一晃三年过去了。在这三年之初,我像一位见习教徒那样认真而虚心,一点一点地了解研究真理,凭着直觉走向自己认为的最光明的地方,那时候遇到的各种矛盾,还没有让我感到很吃惊。当我在想不通的时候,我暗暗对自己说:“我有罪,我是个不明事理的笨蛋。”但随着对真理研究的深入,它慢慢成为我生命意义的基石时,这种问题的矛盾便日益凸显。因为我理解力十分有限,而有些东西只是掩人耳目,于是,我接触的事物出现一条明显界限:一边是自欺欺人的,另一边是我完全不能理解的,二者越来越不可调和。
排除异己是教会的真面目
我陷入矛盾、疑惑、痛苦,但仍然未能动摇对东正教的信仰。但就在这个时候,一些有关生命的问题出现了且必须解决,教会采取的一些解决方法与我遵循的信仰背道而驰,为此我不得不彻底断绝与东正教的所有联系。首先是东正教教会对待其他教会的态度,如天主教和那些所谓分裂教派的态度。那时候因为对各种宗教都产生兴趣,我接触到其他信仰的教徒,有天主教的、新教的、分裂教派的和莫罗堪派[21]的,还有其他一些教派的。在这些教徒中间不乏很多品德高尚、虔诚修行的人,我希望与他们成为兄弟。我们的教义也承诺,联合众人的是信仰和爱。但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呢?我们的这种冠冕堂皇的教义,我们最高级别的代言人(东正教神父)对我讲,那些教徒都误入了歧途,他们受到魔鬼的诱惑得以延续生命,唯一的真理掌握在我们手中。我看到的更多是这样的场面:东正教教徒把其他的教徒称为异端,而天主教教徒和其他教教徒将东正教视为歪理邪说;由于其他教派参拜的圣物和念诵的祷词与东正教不同,东正教教徒眼里便充满敌意。事实就是这样,他们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其实也不用掩盖,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首先,“我是对的,你是错的”这话一旦讲出来就非常残酷,因为非此即彼、没有退路;其次,如果一个人爱自己家人,必然对那些教唆自己的兄弟和子女去信仰谎言的人充满敌意。对宗教的认识和信仰程度越深,这种敌意就越强烈。我一贯认为真理与爱应该统一,但偶然间发现,教义所宣扬的东西正由它本身所破坏。
这已经不只是困惑,或者说矛盾已经显现。在一个教派多元化的国家
生活,作为有教养的我们对这些现象不能视若无睹——天主教否认东正教和新教的合理性,东正教责难天主教和新教,新教又批判天主教和东正教,各种教派的教徒互不相让,各自都表现出鄙视、傲慢、冷酷的态度。分裂派、帕什科夫派[22]与震颤派[23],还有其他教派概莫能外。刚开始我对此大惑不解,自我安慰地说,事情绝非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人们互相斗争却认识不到一个简单的道理:如果两种论证互为否定,那么唯一的真理不可能站在论证双方的任何一方,因为真理本身是唯一的。应该隐藏了些什么,肯定还有某种解释不为我知——当时我就是这样想的。为了寻找合理的解释,我研读了所有能读到的书籍,访问了所有能交流沟通的人。最后我发现了一个共同的现象:苏梅斯基骠骑兵团认为自己是世间最强的军队,黄枪骑兵团却认为世上最好的军队是他们,除了自以为是、互不让步,我并没有找到更好的解释。每个教派的神父——那些最优秀的代言人,他们一直言之凿凿地坚称自己拥有真理,其他教派都有违真理,他们所能做的一切就是祈祷,让犯错误的人们获得救赎,其他的就一概不说。而无论那些大祭司、主教,还是长老、修士们,尽管人数众多,但面对我的困惑都闪烁其词。
这些人中间只有一位给我做了解释,但听完之后,我立马打消了今后再向其他人请教这个问题的念头。
其实这个问题我以前也提过:“为什么真理偏偏在东正教,而不是路德教或天主教呢?”这对于任何一个准备去信教的人(包括年轻一代)来说,应该是首先要面对的。这也是他们需要回答的第一个问题,他们在中学的时候也学过,不可能像没有上过学的农民那样一无所知。但实际上,同东正教教徒一样,新教教徒和天主教教徒也都各自坚称他们的信仰是唯一真理。
我们也无法从历史中找到佐证,因为历史已经被各个教派为了自身利益篡改得面目全非。那么,能不能找一个更高的、更超越的视角去理解宗教,消除各个教派之间的分歧,就像那些真正虔诚的信徒认为的那样,这样的差别根本不存在?如果教派延续分裂派的路径,我们还能不能继续追求信仰呢?他们一再强调,他们画十字、唱赞美词、朝圣的方式等都与我们不一样。我们提出建议:《尼西亚信经》以及七大圣事[24],你们的信仰,我们也同样相信,咱们双方可以在这一点上面统一起来,至于其他方面悉听尊便。因为只要把握信仰中最关键的东西,其他旁枝末节的分歧都无关紧要,只有基于这样的认识,我们才能和他们联合起来。现在能不能对天主教教徒提出这样的建议:只坚持某个最重要的教义就行,在对待“和子说”[25]和最高祭司这方面能否自由宽松?能否让新教徒也知道同样的内容,在关键的问题上达成一致?
与我交流的人对我的这些观点表示同意,但旋即表示,如果这样放任自流的话,教会将被指责背离传统教义从而使权力受到指责,可能会带来内部分裂的恶果。而教会权力的最高使命,就是维护本教的纯洁,维护祖先遗留下来的,俄罗斯——希腊东正教。
以“爱”为名义作恶
我彻底清楚了,我们的出发点毫不相干,我一直追寻的是探求信仰和生命的力量,而他们孜孜以求的是如何最好地完成作为人的某些义务,而这个最好的标准是由世人评判。他们处理的是世俗的事务,必然采用世俗的方式;因此,无论他们说得有多冠冕堂皇,“同情迷途的兄弟”也好,“如何对上帝虔诚祈祷以拯救他们”也罢,但为了达到最终目的还是免不了使用暴力。过去,现在,将来,莫不沿用这种手段。如果两种宗教都坚持真理在他们那边,同时相互诋毁,他们必定会大肆宣扬自己的教义,以把“兄弟们”吸引到真理的这一边;如果那些刚进教会的新信徒受到别的蛊惑,思想抛锚产生动摇,进而改信其他宗教,这个教会就会烧掉相关书籍,将那些误导教徒的异己分子当作害群之马清除干净。在东正教里面,那些已经走火入魔的邪教徒,可能在生命中最重要的信仰问题上去迷惑、诱导别的教徒,这样的行为一经发现,要么砍头,要么监禁。在米哈伊洛维奇[26]所处的时代,他们通常会被处以极刑,即绑在木桩上活活烧死。在我们这个时代也可能面临极刑——关押在单身囚室,从此与世隔绝。这些令人发指的事情都打着信仰的旗号,对此我倍感恐惧,简直完全放弃了东正教。我更无法接受的是,东正教在对待战争和刑罚上的态度。
正值此时,俄罗斯爆发了战争,俄罗斯人开始残害自己的同胞,罪恶的行径却冠以“基督之爱”的名义。杀戮是罪恶的,它违背了任何一种信仰的基本原则,这一点毋庸置疑。人们却虔诚地在教堂默默祈祷,祈祷我军取得胜利,而教会的导师们居然承认这种杀戮是一种事业,还为它找到一个借口——源于信仰。杀戮不但出现在战争期间,战争结束后的艰难日子里,无论教会成员、导师,还是僧侣、修士都在纵容杀戮,而杀害的对象是一些年轻人,他们手无寸铁、走投无路。当看到这些以“基督之爱”为信仰的教徒的所作所为,我不禁心生恐惧,止不住浑身战栗。
第十六章 完结和展望
在教义里,既有真理也有谎言,我们要善于把它们区分开来。
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坚信自己原先深信不疑的那些教义并不全都是真理。如果放在以前,我会以此判定所有的教义都不正确,但现在不会这样说。广大劳动人民都懂得真理,否则他们不能一直活到今天,这一点无可厚非。此外,对于真理我也有自己的认知,既认为它是对的,也不排除其中有谬误之处,在生活中只是遵照它的安排。以前那些让我感到厌恶的谎言,如今又活灵活现地出现在我面前。虽然这些谎言在普通人身上体现得远比教会里的人要少,但我依然能够感觉到它们的存在,没办法,真理和谎言已经融合在普通民众的信仰之中了。
真理和谎言从哪里来?它们都从所谓的教会中传承下来。真理和谎言都存在于世代相传的传统之中,存在于那些神话故事和《圣经》典籍里。不管我是否愿意,我都要去钻研和观察过去不敢碰的这些神话和传统。
我的研究从神学入手,这门学科曾被我当作无用之物,弃之如敝屣。当时我感觉它就是在堆砌毫无意义的一堆废话,而身边充满现实的生命景象,这些生命景象朝气蓬勃、一目了然,并且具有积极的意义。神学不被正常思维所接受,其实现在的我也很不愿意接手研究,但我无法逃避、无法拒绝。我曾经以这种教义为基础,或者至少紧密依靠它,获得对生命意义唯一的认知。按照守旧而顽固的观念来看,无论它再怎么荒唐,都是我获得拯救的唯一希望,因此,我不能像搞懂科学原理那样去研究它,而应该审慎、仔细地研究,才能最终理解它。了解到信仰的认知有其特殊性,我没有也不能去寻找这些或许并不存在的答案。比如,万物的因果关系与它的本源相似,都隐藏在无限之中,如果要去寻找只能是劳而无功。不过我仍然按照这种逻辑去思考,从而推导出结论,即有些事物注定无法解释清楚。对于所有无法解释的东西,之所以无法解释并不是我对智力的要求是错误的(它们的存在是对的,没有它们我们更加一无所知),而是我意识到了自己在智力上存在局限性。
于是,我得出这样的结论:在我看来,如果存在无法解释的原理,导致这种存在是理智的局限性,而我没有必须相信它的义务。
教义之中存在真理,也存在谎言,这毫无疑问,而我也对此深信不疑。我要做的是将真理和谎言从教义之中找出来,将它们分门别类。我已经着手做了这项工作,在这部作品后续部分里,就是我研究教义后得到的真理、谎言以及推论。如果有人发现它的价值并且需要,今后可能会在某个报刊上登载发表。
一场摇摇欲坠的梦
以上部分写于三年之前,我会把这部分内容发表出来的。
最近一段时间,当年写作时的思路和感觉时常进入我的回忆。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最近我就做了一个与当年的体会有关的梦。这个梦重现了我全部的体验和描述,内容简明扼要,因此我觉得,对于那些了解我的人,描述这个梦,能够让大家一起回忆起并弄明白我之前讲述的故事,能够把它们那些超长的篇幅简要地串联起来。那就讲一讲这个梦吧:
我平躺在一张床上,说不上是好是坏的感觉,就那么仰面躺着。但我的脑子没有闲着,我在想这样躺着到底舒不舒服。首先感到有些不舒服的是腿——到底是床太短还是腿没伸直,不得而知,反正就是不舒服。于是我将腿挪了挪,又开始想:我身子底下有什么?我为什么要以这样的姿态躺着?最开始我从未想过这些问题。待我探起身子看了看床,发现我的身下只是一些吊带,这些由绳索编织成的吊带系在床沿上。我的脚下搭着一根带子,而小腿下是另一根带子,因此感觉两只腿都不舒服。不知道从哪儿得知这些吊带可以移动,于是我将脚下靠边的那根吊带蹬了一下,希望能躺得舒服一点儿。但过犹不及,那根吊带被我蹬得太远了,我伸出腿去钩它,可一用力,下面的那根吊带滑脱了,小腿就悬空了。我赶紧移动一下身子,以为可以挽救刚才的失误,但刚动了一下便将身子下面的吊带弄乱了,全部滑掉了。这下更麻烦了,我整个下半身悬在空中,双脚又够不着地,只能挺着上半部脊背支撑全身。这样一来,不但不舒服,我还感觉到害怕。一个之前从未想过的问题冒了出来:“我在哪里?我躺在什么上面?”我努力地环顾四周,先是往下看,目光越过身体悬挂的地方,还有感觉自己将要落下去的地方。最终,我瞪大了惊恐的眼睛——我躺着的地方不像山巅,也不像高塔的顶层,而是一个虚无缥缈的、让我根本无法想象的高处。
悬空的身体下面似乎是无底的深渊,但深渊之中有什么,我看不见,也搞不清。我恐高,害怕,心惊得缩成了一团。我不敢再往下看,真是太可怕了。似乎一旦睁开眼睛,我就会从吊带上滑落,掉下去摔死,因为我身下只有最后一根吊带。然而不看不行,因为闭上眼睛会产生更为糟糕的揣测:如果从最后一根吊带上滑落下去,我会是怎样?由于恐惧,我最终失去平衡,整个身体顺着后背的带子慢慢滑下去,随时都可能掉下可怕的深渊。此时我的脑子里出现一个声音:这绝不是真的,这是梦,赶紧醒来吧!我尝试着自己醒来,可我睁不开眼。我要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一面想,一面抬头看,谁知身体上面也望不到头。我仰望深邃的天空,试图拼命忘记身下的无底深渊。终于我做到了。我对身下的深渊感到厌恶和恐惧,却被天空吸引从而变得坚强。就这样,我借助最后一根吊带将身子悬挂在半空。身体悬在空中是危险的,但我只需往上看看,就可以消除恐惧。依稀如在梦里,一个悠远的声音从空中飘来:“注意!那就是它!”我让目光一直保持向上,让自己慢慢安静下来,我知道事情的全部经过,也回忆起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开始我怎样挪动脚,怎样悬在了半空,当时是如何害怕,后来又是怎么将目光移向天空从而克服恐惧。我向自己发问:“现在我依旧悬于半空中吗?”我没有去四处寻找,而直接用整个身体去感觉支撑我的那个点。我发现,我既不是悬挂在半空,也没有掉下来,而是稳稳地定在那里了。怎么如此牢固?我搞不清楚,于是开始摸索,仔细地观察,最终发现在我身下正中有一根吊带,从开始到此时我都躺在它上面,只是当目光向上时,我能在吊带上保持最为平衡的姿势躺着。接下来,就像在梦里一样,我感觉能以非常自然的姿势躺在上面,这个情况是一清二楚、毋庸置疑的,尽管这些在实际生活中毫无意义可言。
以前怎么就没有明白这些呢,我感到很吃惊,甚至在梦里也吃惊。原来,在我的床头有根柱子,它很细又没有什么支撑,却异常牢固。柱子上的绳子简单而巧妙地系着,当人躺在绳子上,只要身体的中轴线和绳子达到重合,而且人的视线自然向上看,那么根本不可能出现掉下去的状况。我觉得一切已经非常清晰明了,我充满喜悦,也坦然安宁了。这时,耳边仿佛又出现一个人的声音:“记住,小心点儿!”
然后,我就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