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吃而无眠

为吃而无眠

从西安飞回那晚,听完女儿的琴课已是10点。分别一周,女儿兴奋得睡不着。我假寐不语,抑制女儿的叽叽喳喳。可是女儿睡了,我却心明眼亮起来。胃有些空。突然想起,在西安没有这么早就睡的,此时还在街上,此时胃正胀着,此时心情正好。记得刚才在出租车上,还与司机讲起在西安吃过的东西,以及吃的场面。一个女士,晚上打的本不该与司机交谈什么的,但我忍不住要告诉他这些,好像是一个阴谋,故意让他今晚的胃也有些饥渴。那司机果然让我骗了,本该按单程,却按了往返,本该跳3角,跳了2角。我心情好,便不管多少计价,给他50元走也!

这一切都是因为参加《女友》杂志社的笔会。白天看周秦汉唐历史,晚上吃长安西安风味。看历史看得惊沁动魄,吃风味也吃得动魄惊心。我向来对吃看得很淡,不会做吃的,便吃什么都行,只要不用我做。这次不同,吃了西安之后,我便对6000年前半坡村的灶坑充满敬意和感激。灶坑是神,先有灶坑,后有灶王爷,我对这两个形象都怀有一种深爱了。

住三星宾馆,晚饭却留在街上吃。第一次是去马家什子。我至今不知道马家什子在哪个方位,只记得那是古城中心一条纯正的清真街。街很窄,也不很整齐,但有一种温暖,像进了村庄。幌子上写铁家、刘家、马家等等字样,我想,十回九马,可能是因为马家挂得幌子多,才叫马家什子。而我们去的那间店是贾家,吃贾三包子。贾三旁边是贾大贾二。吹喝几嗓子见我们不应,也就站在旁边看我们上楼。上楼才知,这其实是“名吃效应”,外国首脑来吃过,中国首脑也来吃过。唱歌的刘欢,说相声的冯巩,主持节目的赵忠样、杨澜都来吃过,简直是名人与名吃共舞。我们这一干人中也有名人,但那一晚所有的人都隐姓埋名,只想微服私吃一番。本来是吃包子,却先上来一碗粥,多维、伍中都吃过,也就没太以为然。尝一口却忍不住大叫起来:这是什么!端粥的小乡党说:八宝粥。是的,但这是贾三牌。大家纷纷月刚刚学来的陕西话说:“好吃得很!”它的汁透明而乳白,可以清晰地看见桂圆、莲子、革养,还可以看见在法门寺门口卖的那种丑枣。总之,只是一碗粥,又不止是一碗粥,它让你感觉做粥的人在想方设法关怀你,叫你吃得美满,吃得花好月圆。有位先生吃了一碗又来一碗,包子上来时,只能望“包”兴叹。包子之美自不必说,明知烫嘴,也舍舌吃之。我则想,在这样一个城市,有这样一座小楼,让所有的人吃过坐过便不再忘记,这是多么神秘和非凡!那晚下楼原想尝尝别家饭菜的,因为吃得太猛,只有像看仪仗队一般,用眼晴去打个招呼了。

然后是去西安饭庄的风味小吃席。黄桂稠酒和“十六套”让我喝了一惊,吃了一惊。黄桂稠酒始于周,兴于秦,盛于唐。贵妃醉酒,李白斗酒,饮的就是此酒。那酒是糯米和黄桂做的,状如奶,味酸中有甜,还有桂花的香气。经加热喝之,有保健强身、养颇美容之奇效。这么好的东西让陕西的乡党们像喝白水一样奢侈地喝了几千年,真不公平!冯女士几天来一直为她的小狗先天性心脏病复发而茶饭不香,此刻据我观察,她频频举杯已乐不思狗。来西安之前曾有人对稠酒作了渲染,我便期望值甚高。原想挑剔一二的,但喝了稠酒嘴短,啥也说不出了。那“十六套”则几乎全是面做的,我吃惊的是,面在西安人手里,变成了无所不能的灵物。摸有多少种?石子懊、夹肉摸、枣泥摸等等数不过来,最大的摸像锅盖儿,最小的模像指盖儿。面条有多少种?刀削面、捞面、哨子面等等不一而足,最宽的面条像裤腰带,最细的面条像蚕丝。饺子有多少种?模糊的说法是可以开饺子宴,究竟有多少种饺子谁也说不清。陕西人的自画像是: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一千万乡党高吼秦腔,吃一碗捞面喜气洋洋。捞面的确好吃,但捞面在这里成了一种象征,它结结实实地养了这一方水土这一方人。记得车在乾县、扶风、兴平奔驰时,那一掠而过的黄土源直让我感动:再一无所有的人,来到这里也冻不着俄不着,凹处可以挖出冬暖夏凉的窑洞,平处可以种出做摸面做饺子的麦,平凹都让你感觉安全。

第三次行动是吃羊肉泡摸。我与北京赵女士广东黄女士周日上午10时赶到钟楼附近的“老孙家羊肉泡”,一进门,以为时候还早,因为店里全是正在工作的人——只见各桌的人都在册模,且是一边聊天一边拼,像不经意地做着案上活儿。细一看又男女老幼参差不齐,原来这些乡党们全是吃客。他们一人面前一个大碗,那懊2两一个,有人要两个,有人要三个,还有人要四个。要好了几两模之后,就安心地守着那个大碗将摸努出指盖大的摸粒。拼摸是个又熟练又悠闲的活儿,不熟练拼不匀,不悠闲便失了情致。从生理上说,拼摸的过程,就是让你从不饿到饿的折磨过程,四个摸辫完得两个小时,尽管那摸得用盆装,因为实在太俄,也能风扫残云般吃光喝光。记得临来西安时,有人在耳边诽谤过羊肉泡,说高雅女士吃羊肉的尚不多见,而况羊肉泡乎?非也!黄女士是古典淑女,赵女士是现代靓妹,我们三人各抱一大海碗,直吃得流汗乃至决背!吃完了才知,唐代仕女的长裙为什么不束腰,这么好吃的羊肉泡,哪里还顾得上苗条减肥呢?唐代的男人们也真会奉承女人,居然以胖为美!

这一晚,想了西安又想所有我走过的地方,所有的记忆竟都是那里的风味小吃。北京西单的炒疙瘩,上海豫园的馄饨,广州大排档的云吞面,都极吊胃口。然而记得最清的是那次成都之行,我用了一天时间专门吃正宗的麻婆豆腐、龙抄手、赖汤圆、张鸭子、夫妻肺片、担担面。大约没有哪一个城市经得起你吃一天正宗本地风味而不重样,在西安在成都可以做到。我忽发奇想,川陕是近邻,川人的会吃会做是否与唐明皇入蜀有关?无论如何,去一次西安才知道什么叫吃好喝好以及吃好喝好的重要,才知道美食可以美心、美德、美人生、美社会。什么叫吃文化?吃得悠久就是文化,吃得艺术就是文化,吃得百年难忘吃了还想吃就是文化。总之,这个晚上,回到这个没有著名小吃的城市,我睡不着。先是数那装有“十六套”、吃的青花小碗,仍睡不着。又去数那辫在碗里的摸粒,还是睡不着。天将亮时,窗下骤然响起炸油条小伙子猛劲剁面的声音,心里一烦:唉,你那烧了千遍的老油锅,你那无聊又无趣的老油条,是多么地搪塞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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