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非凡少年

被嫌弃的童年

“天下甲山水,古今推富春。”

富阳山川明媚,风光绮丽。仿佛从天际飘来的富春江,自东至西穿境而过,把这片古老的土地划分为江北与江南。

富春江南去十里,是古镇龙门。龙门是一座江南罕见的古村落。它是三国东吴大帝孙权的故里,也是孙权后裔最大的居住地,全村90%以上的人姓孙。

《富春龙门孙氏宗谱》记载,龙门古镇始祖孙劻,生于后梁开平二年(908),迄今龙门孙氏已有千余年历史。

龙门古镇外景

不知是帝王的遗风还是这方土地本来所蕴涵的底气,龙门人率真豪爽,危难面前敢当中流砥柱。1930年,龙门人孙京良、孙永庆、孙瑞松等加入了中国共产党。7月,组建了中共龙门区委。1937年,龙门群众在共产党领导下,成功开展了“二五”减租运动,成立了富阳县第一个由共产党领导且由共产党员担任会长的龙门乡农会组织。此后,龙门成为金萧支队、路西抗暴游击大队和北上抗日新四军的根据地。曾涛、卓兰芳、谭启龙、蒋忠等革命领导同志,都曾先后到龙门指导工作。抗战时期,孙承熙、孙成修、孙晓梅、孙承勋、孙承焘、孙京良、孙国纪、孙秉夫、孙永福等孙氏热血青年,救亡图存,勇敢地投入中国人民伟大的抗日战争行列。他们在战斗中艰苦卓绝,英勇顽强,孙承熙、孙国纪、孙京良、孙晓梅为民族解放大业英勇献身,革命事迹永存史册。

让我们把时间追溯到102年前的1914年。农历四月底的一天,天刚蒙蒙亮,古村龙门还沉睡在一片安详之中。老街安庆桥横头孙家,传出一阵新生儿的啼哭,这啼哭急促而又嘹亮,像一声冲锋的号角,划开了晨曦中古村的宁静。

孙晓梅祖父孙蓉第

人们从睡梦中醒来,开始一天的忙碌。

“哎,家栋家的生了吗?”

“生了!”

“生了个少爷?”

“生了个女公子!”

对于添丁加口、生男生女的事,孙氏族人及左邻右舍极为关注。但对于这个女公子,他们似乎都不太在意,甚至有些嫌弃。

这个不太受家人和族人欢迎的女婴,其母亲陆琰把她唤作“小妹”,因此,“小妹”便成了她的乳名。小妹这一辈为东吴大帝孙权第六十一世孙。小妹家为世代不穿草鞋的书香门第。

小妹家七代祖先或文或武均有相当建树。《富春龙门孙氏宗谱》记载,小妹七世祖孙照,邑庠附贡生,治《诗经》,清乾隆候选儒学训导。六世祖孙圣洪,清乾隆太学生。五世祖孙诚意,清嘉庆太学生,为文林郎,晋赠奉政大夫。四世祖孙继善,名秉元,以拔贡为候选知县,钦选直隶州州判,为人正直豪放,善诗赋,工书画,好读兵书,文韬武略无一不精,咸丰时因督办团练有功,保举为知县,诰赠武德郎,晋赠奉政大夫,后在战争中阵亡,诰赠四品云骑尉世职,袭次完时给予恩骑尉世袭罔替,崇祀忠义祠、乡贤祠。其曾祖父孙本,名寿彭,邑庠生,治十三经,工诗词,善书画,诰赠武德郎,26岁,在战争中与其父一起阵亡,死后诰赠云骑尉世职,袭次完时给予恩骑尉,崇祀忠义祠。祖父孙蓉第,邑赠优廪生,治五经,清同治十三年(1874)承袭云骑尉世职,诰授武德郎,清光绪十五年(1889)督建富阳文庙,任劳任怨,浙江省学政潘衍桐给予“有功庠序”匾额,浙江省巡抚崧骏给予“愗著勤劳”匾额,以资鼓励。清宣统二年(1910)赐恩贡,为江西直隶州州判充任江西高等审判厅推事。同时精通医术,晚年回乡,在乡间行医,悬壶济世,乐善好施,成为附近几个县有名的儒医。国民政府临时执政段祺瑞亲书“急公好义”匾额,国民政府行政院给予“仁心义举”匾额,以示嘉奖。

小妹的父亲孙家栋,清宣统三年(1911)毕业于浙江陆军测绘学校,供职在国民党浙江省陆军测绘局,长期从事军用地图的测绘工作。对于妻子生男生女没有多少在意。倒是小妹的祖父非常地在乎。祖父孙蓉第有7个儿子,这在孙氏大家族当中,不足为奇,族人当中有好几户生育了10个儿子。男尊女卑的思想在孙蓉第心里是根深蒂固的,他求孙心切。可儿媳妇好像偏不为他“争”这口气。生下小妹三年后,小妹的母亲又是一朝分娩,产下的仍是一女婴。这女婴好像知道自己不受人世间欢迎,来不及张望一眼人间的模样就匆忙“回去”了。这对于求孙心切的孙蓉第来讲,无疑是一个不祥的预示,像一块无形的大石头压在他的胸口。

小妹自小聪明伶俐、活泼可爱,在母亲的启蒙下,5岁时的她就能背诵“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口齿清楚,声音爽朗。每当她歪着可爱的小脑袋,背诵唐诗给母亲听时,母亲总是亲昵地把她搂在怀里,以示对她的鼓励。而当她拉着祖父的长衫,背诵给祖父听时,总是得不到一句鼓励的言语和一个宠爱的眼神,祖父的眼神里时常流露出冰冷的漠视。对于这些,年幼的小妹哪里知道,只有母亲看了心里隐隐地难过。

公公的冷落,儿媳妇陆琰心里自然明白。那时她经常带女儿回大青西邮娘家居住。小妹的外公陆庆祥是格外地喜欢聪颖的小妹。陆庆祥是清末的举人,见外孙女如此活泼好动、聪颖可爱,便按照小妹的谐音给她改了“小蛮”的小名,还找来了《三字经》《龙文鞭影》《礼记》《左传》等书籍,让她好好读书。外公陆庆祥觉得这个外孙女将来长大了,肯定是个不一般的女性。此后,有人叫她“小妹”,有人唤她“小蛮”,不过不管唤她“小妹”还是“小蛮”她都会响亮清脆地应上一声:“哎!”

1919年2月,小妹的母亲又是一朝分娩,这次产下一男婴。祖父孙蓉第十分高兴,按地方风俗,孙子的满月酒办得相当热闹。他给孙子取名——孙承勋,希望他能够继承家族遗训,长大能成大器。母随子贵。儿子的降生使陆琰得到了家人的宠爱和族人的敬重。随后,小妹的母亲又接连为孙家增添两个男丁。至此,孙家早已子孙满堂了。小妹的四叔孙家桂被国立北京大学蔡元培校长选为特别优等生,并以法科经济门甲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任大学教员,有两个儿子,儿子六七岁时,妻子病故。由于二嫂陆琰贤良,他便把幼儿孙承熙、孙成修寄养在嫂子这里。这样,小妹家就有了7个小孩,一天到晚哭了笑了,煞是热闹。

祖父孙蓉第一辈子崇尚读书,撰有“祖有遗言,莫纵樗蒲莫纵酒;家无长物,半藏农器半藏书”的楹联,并亲自书写挂于正堂,旨在告诫子孙切勿玩物丧志,而应秉承耕读世家的传统。希望子孙后代勤于读书勤于劳作,切忌赌博以伤祖传家风。孙氏家中有珍贵藏书千余册,但是他觉得女人没有读书的必要,女人只要做到“三从四德”就可以了。不允许女性进学堂已是约定俗成的规矩。1923年,在母亲陆琰的坚持下,10岁的小妹才跨进学校大门。为此,祖父大发雷霆。小小年纪的小妹对于此事留下深刻的印象。她不明白,祖父为何会因为她的读书如此大发雷霆?她只有扑闪着两只大眼睛,发出诸多的问号。

在校读书的小妹,由于爱管闲事,爱打抱不平,经常和男同学打架。有一次,看不过几个男同学对班里的“林黛玉”动手动脚,她就发动女同学联手对男同学进行反击,并取得了胜利。她并不是只晓得打打闹闹而不好好读书的人,相反,她不但把规定的科目读得精通,还喜欢读一些历史古籍及人物传记类的书籍,尤其喜欢鉴湖女侠秋瑾的诗词。她会时常吟诵几句秋瑾诗词中喜欢的句子。小妹喜欢读书是出了名的。一天,她偶然读到白居易的“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的诗句,弄清了“樊素”“小蛮”乃白居易的歌姬和舞姬的名字时,她为自己叫“小蛮”这个名字而懊恼,随即给自己改名为“肖曼”,并警告同学们以后不得再叫她“小蛮”,还带头剪了短发。

在进校读书之前,肖曼在母亲的辅导下,已经有了一定的识字基础,所以她跳了两级,别人需读6年的高小而她只读了4年。1927年,14岁的肖曼高小毕业,成绩为全年级总分第一。

渴望重返学校

尽管肖曼学习成绩突出,但是,家里已经决定不再让肖曼继续上学读书。1927年,也就是肖曼高小毕业这年,孙氏大家庭已经分崩离析了。肖曼的姐姐孙正尹在杭州父亲处,就读浙江大学农学院附设的蚕桑专修科。四叔的大儿子孙承熙就读浙江大学附设的土木工程学校。其余比她小的三个胞弟和一个堂弟全部在龙门小学就读。也许因为这个原因,也许还因为她是个女孩儿,家里决定由她留在家中帮衬母亲料理家务及做些力所能及的体力劳动。无奈,豆蔻年华的肖曼告别了在她看来高于家庭的学校,牺牲自己的学业为母亲分担一些辛劳。她随母亲去地里掘地种菜,下水田割稻插秧,虽然每次都累得满头大汗,但也从中得到许多劳动的快乐。可是,每到夜晚,她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感,一种莫名的难过。此时,她总会倚在窗口,望着天空的一轮明月,望着远处模糊隐约的山峰,独自感叹:我的人生难道就这样定局了吗?

失学在家的肖曼,仍然时刻渴望着重返学校继续读书。

十四五岁的她已经十分明白读书是将来立足社会的资本。这次离开学校,她就很难再有或者说不会再有进学校读书的机会了,于是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与迷惘。每当她看着弟弟们背上书包蹦跳在上学的路上,看到她的同学三三两两背着书包嬉笑着从她家门前经过,她的心就犹如被虫子咬噬着。

“学校”像一个迷人的少女,她能使若干人在她怀里沉醉。

暂时离开学校,使我已感到说不出个(的苦),是永远没福在她怀里躺一下的人,是多么地痛苦和可怜啊!……

少年时期的孙晓梅

“肖曼,来啊,你为什么不来了啊,来啊,我们一起读书多好啊!”对于同学们的挽留,肖曼只能报以苦笑。

“肖曼,你怎么不来了啊,我还要和你打一架,打不过你我不服气!”曾经败在肖曼手下的男同学来挑衅肖曼,对此肖曼同样不甘示弱。

“什么不服,不服再来一架,现在我更不怕你,不相信,试试!哈!”肖曼一捊衣袖,双手叉腰,摆出一副不甘示弱的架势。读书时,肖曼看不惯娇生惯养的纨绔子弟,言语不合,曾与几个男同学打过架,并且每次都是她和她的女同学孙眉青打赢男同学。

眼下,肖曼从生活中慢慢体味到女性处处被轻视甚至被蔑视的感觉。她已经打算要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对男性发起几次挑战,不管从哪个方面,她都敢去做。但是,在她的内心深处,却被从未有过的无助和迷茫所包裹。

00日子在平淡无味甚至焦虑不安中继续着。一次,她将地头的一些干桑枝用绳子捆了,背回来给母亲当柴火烧饭。路经龙门街上,不少人在她背后发出“啧啧啧”的声音。“家栋家的女公子将进的,噶一捆柴背回来了!”

有人则当她面讲:“你倒好,活像个男子汉,嗨,这种活应该叫男人家去做!”

“什么男人女人,男人背得动一捆柴,女人照样也背得动,有什么好说的!”肖曼予以当面还击。

但这句话还是像针一样刺痛了肖曼的心,同时也激起了肖曼心中的一道道涟漪。她想,难道女子就这么渺小吗?这样无能吗?一捆柴男人背得动,女人不也背得动吗?男人背与女人背有什么两样吗?

要想男女平等,首先自己不能做花瓶。肖曼提出了自己的口号。她明白,要想像男人一样立足社会,获得社会地位,不应去埋怨旧礼教,而应该从自身努力。比如要读书,比如要争取就业,有了文化知识,女人方能立足社会,方能解除加在女人身上的精神枷锁。因此,失学在家的两年时间里,肖曼仍坚持学习,在学习中寻找精神支撑点,家里的《礼记》《左传》《尚书》等千余册藏书读了又读,还设法找来鉴湖女侠秋瑾的诗词读本。秋瑾的诗句“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在她心里烙下深深的烙印。

“前途已经晃着黑影,需要来一个挣扎,或许还会有希望。”于是肖曼下定决心,在书本中找寻未来的希望。

龙门订有三份《民国日报》,每天午后三点,肖曼总会准时到老街邮所去,翻阅尚未送出去的报纸,了解时事,阅读她认为重要的文章。不过,对于当时的她来讲,务必要做的事,那就是争取重新上学。

就读景山小学

祖父孙蓉第,自肖曼的三个弟弟降生后,从头至尾像是换了个人,对肖曼母亲的态度也温和多了。在家里,他不但言语多了,还经常带孙子们去街上买好吃的,见着族人总要介绍一番孙子们的长处,什么天资聪颖,记忆力特别强,等等。不过从不介绍同样跟在他身后的孙女肖曼。在家吃饭的时候,腊肉、火腿、蒸鸡蛋从不会往孙女碗里夹一筷。读书写字,也从不教肖曼一回,而对他的孙子们,总会抱坐在他的大腿上,亲昵地脸贴着脸吟诵诗文。慢慢地,肖曼好像明白了祖父的某种意思。因此,尽管嘴上不说,她心里还是时常感到懊恼与怨怼,这种懊恼与怨怼的情绪时不时会在母亲面前表露出来。

在家里,能够理解肖曼心情的只有她的母亲。母亲知道她渴望读书,便不时地安慰着她:“读书固然要紧,家事亦未始不重要,挨过这个农忙期,你仍可以安心去读书了。”母亲这句话犹如在她黑暗的天空升起一片光明,让她看到了一线前途和希望。

1928年,常安李宝濂先生在社会各界热心教育人士的帮助下,在场口亭子山(后称学堂山)上,新建了一所高起点、高标准的学校,校名为“富阳县第三区立景山小学”。1929年3月3日正式开学。学校从杭州、萧山、余杭等地请来了许多有识之士和进步人士,如王洁甫、王璞如、华林、许士彬等担任该校教师。其中,华林曾就读于莫斯科东方大学,早在1923年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新的学校和新的老师,吸引着本县湖源、常安、龙门、环山、王洲、东图、新桐、场口等乡及周边浦江、桐庐、诸暨等县市的学子,纷纷前往景山小学求学。校舍虽是新造的,但由于前来求学的学子较多,学生住宿便成了问题。学校为了满足每个学子的读书愿望,采取由学生自行解决住宿的办法。肖曼得知这一情况后,便想到了婚嫁在场口街上的堂姑妈孙凤兰。不久,肖曼与尚未出嫁的堂姑妈孙凤霞、堂妹孙亚芳前往场口进入景山小学就读,并寄宿在场口街上姑父徐有贞家。当时与她们一样寄宿在她姑父家的还有来自场口真佳溪的张千里(张而翥),来自东梓关的许慕英、许慕兰等。

失学两年的肖曼,重新跨进校门的那份心情犹如干涸的土地遇上了甘霖,她感觉全身都是新的。学校教室虽不宽敞,但南北通风,空气清新,环境安静。山上除教室以外,还有图书室、阅览室、仪器室、医务室、禁闭室和大礼堂,山下有操场,环山腰有跑道。校门上方镌刻着“钟毓灵秀”四个大字,校正大门两边屏风上挂的是著名教育家黄炎培的两句名言:“教,就是教这些;学,就是学这些。我怎么样做人,我做怎么样的人。”置身于这样的学习环境,肖曼真是有些热血沸腾了,她不但上课认真听讲,课余时间还一头扎进图书室,图书室有各类中外图书,还包括了“万有文库”全套图书,丰富的读物让她目不暇接,她读得如饥似渴,废寝忘食。

寻求自立

1929年底,景山小学放寒假了。肖曼从图书室借了一书包图书,高高兴兴地回到龙门家里。然而,跨进家门的那一刻,简直让她心酸到了极点。祖父又因为她前往景山小学读书的事情,大发雷霆,正痛骂她的母亲。“女子无才便是德,择户人家去嫁人不就是了,这个蛮女子给她读书不知会惹出什么事来!”祖父凶狠地指着母亲的鼻子骂得理直气壮。而母亲在祖父的责怪训斥声中,显得软弱无助。肖曼一声不响,将书包放下,转而拉过在堂前受训的母亲,为母亲拭去眼角的泪水。

“我不读书了,我去找工作,我绝不让您因为我而受气!”说完,肖曼转身跑上楼。

那天,她彻底看出了祖父的心思,归根结底就一条:重男轻女。只因为自己是个女儿身,连自己的祖父都看不上眼。她不想让母亲再因为她而受气吃苦了。她想好了,谁也不怨,她要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给大家看,女人照样能做事业。

她去找景山小学的老师们,去找孙氏族亲孙京良,请求他们帮忙寻一份工作,她要自食其力。她要与男人一样走出家门,立足社会。孙京良是肖曼的同族宗亲,长她两岁,毕业于杭州宗文中学。在杭州读书期间,孙京良结识了许多共产党人和进步青年,是富阳早期中共党员之一。1929年在庆护乡(现环山乡)诸佳坞小学教书。听了肖曼的想法,他很乐意帮忙。通过多方打听,孙京良终于帮肖曼找到一份教书的工作。

1930年春节过后,16岁的肖曼便前往距离富阳县城十里的驯雉小学教书。用肖曼自己的话说,从那时开始她“和社会碰面了”。她觉得,从此将开启新的人生之路,于是改名为“孙晓梅”。

1930年4月,中共中央巡视员卓兰芳,随带第70号《中央通告》来到杭州,将杭州市的党团组织合并建立了中共杭州市行动委员会,任命原中共中央巡视员郑撼山为书记。计划发动诸暨、富阳、萧山、杭县等杭州周边十几个县的农民暴动。根据这一部署,中共杭州市行动委员会书记郑撼山前来富阳,帮助中共富阳县委发动组织农民暴动。

根据第70号《中央通告》精神,4月26日,中共富阳县委在富春江洋浦口段江面船上,举行了全县党的活动分子大会,八十余人出席会议。中共杭州市行动委员会书记郑撼山向与会同志传达了中共中央第70号《中央通告》精神。县委在会上发放了《暴动问题》小册子,准备在4月30日夜至5月1日晨进攻富阳城,简称富阳农民“五一”暴动。

暴动有三天的准备过程。早在1928年10月,驯雉小学(现鹿山街道陆家村)和惠民小学(富春街道西邮村)已经建立了中共驯雉小学党支部和中共惠民小学党支部,是富阳县学校中最早的共产党组织。恰巧,这次暴动的组织者和指挥者金达如、程仕根均为教师当中的共产党员。驯雉小学党支部承担不少准备工作,如发放暴动具体事项的小册子及秘密联络等工作。学校领导见孙晓梅有文化、有思想,说话干脆,行动果敢,党支部安排陆承洪找孙晓梅谈话,动员她积极参与这次农民武装暴动。此时的孙晓梅,虽然还不能完全理解暴动的含义,但她感觉到这正是自己想要争取的,和男性一样,投身于大集体当中,做大多数人共同想要做的事情,于是欣然同意。刻蜡纸,油印,装订,发放,跑腿,她干得不亦乐乎。她那一手苍劲有力的钢笔字,赢得了同事们的一致赞赏。

富阳农民“五一”暴动,最终因没有做好保密工作而失败了。5月2日,此次暴动组织者蔡九华被枪杀,年仅29岁。由于叛徒出卖,10月,中共富阳县委书记傅潮判被捕。孙晓梅虽然只是参与了“五一”暴动的准备工作,但是,她发现帮她介绍工作的孙京良也参加了“五一”暴动,而后又和大多数人一样,不知隐蔽到哪里去了。她没法多问,只是感觉自己有了力量,可以像男性一样任教于学校,当一名受人尊敬的老师。冥冥之中,她觉得对于一些不合理的束缚,可以起来推翻它!

龙潭嬉水

龙门,是一部大自然的杰作。她,地处钱塘江上游,富春江南岸,四面环山,地形独特。东西长约二千米,南北宽约一千米,约二平方公里面积,像一个小盆地,坐落在龙门山脚的平坦处。

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富阳县志》记载:“有泉自山顶悬流石崖,泻作瀑布,飞速喷溅,非遇暑炎冬涸不可近。山腹有上、中、下三潭,天然石泓,名曰龙潭。其中下二潭,踪迹可至,其上龙潭不得贸然无津问云。”古时每逢老天久旱不雨,人们都会来龙门山上龙潭迎龙祈雨,据说是有求必应,十分灵验。因为居住在上龙潭的是东海龙宫一条名为“白布尖”的神龙。

龙门山上龙潭

十里八乡都知道龙门山上龙潭有神龙,不仅富阳本地湖源、常安、场口、东图、王洲等乡村,周边诸暨、桐庐、萧山、余杭等地每遇旱灾,也前来龙门山上龙潭迎龙祈雨。所以,龙门村的族人们立下一条规矩,女性只准至下龙潭,不得去上龙潭,绝不能入龙潭嬉水洗澡。安民告示便贴在龙门老街,还做成木牌立于龙门山脚和龙潭边上。久而久之,女人不得去上龙潭便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

然而,孙晓梅觉得这是对女人的歧视,她偏不信这个邪!

一个夏日的午后,孙晓梅召集孙眉青、孙亚芳等几位思想与性格相近的小姐妹,一路来到龙门山。在山脚下龙潭处,有人对她们进行劝说,女人只能到此为止,不得再上,否则将受到族规处罚。孙晓梅哪里听得进去,“女人上山看一看潭水都要受限制,这是什么规矩?!”不准上,偏要上!孙晓梅走在最前面,“呼啦啦”上山去了。行至中龙潭,那一泓清澈碧绿的涧水,让她们感受到大自然的无穷魅力,顿觉心旷神怡,情不自禁地对着山野高喊:“哎,东海龙王,我们来啦!白布尖,我们来啦!”

她们的尖叫声,随着风儿传到上龙潭正在洗澡的一群男人的耳朵里。

“今天是什么日子,居然有女人到上龙潭来了!”说着,急忙上岸穿上衣服。

“你这个囡仔啊,你不怕以后找不到婆家?!”

“你们几个不要学她的样,她是个怪女子!”

洗澡的男人们指责了一通孙晓梅,就三三两两下山去了。

孙晓梅和她的同伴,在龙潭里嬉水打闹玩了个够,身体凉快后方才下山。

女人上龙潭嬉水,这举动在龙门村里掀起轩然大波。没有管教,不守妇道,冲犯了神龙,是要遭报应的。一时间,孙晓梅她们上龙潭嬉水冲犯神龙的事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孙晓梅却没有因此而有所收敛,她索性卷起裤管,穿着短袖下到龙门溪中,抲鱼捉虾摸螺蛳。村人见了大呼:“怪女子,怪女子!”

挤在溪边观看的,无一不对孙晓梅的行为加以指责辱骂。

《“男女平等”的我见》,孙晓梅手迹

此时的孙晓梅只知道,用实际的行动来对抗这不合理的规矩,是最好的办法也是唯一的办法。

“男女平等”这几个字,在我看来觉得有些酸溜溜,所以我在无论何人面前,从未提起过这几个字。

女子要是不自我真心地觉醒,我相信,一辈子也不会达到平等的目的。男子在高唱提高女权,我敢说,并非优待女子,实含几分轻视女子无能的侮辱性。

空泛的口号,非但无补于实际,无形中反使一般女子长成一层聊以自慰的虚伪的外壳。

我禁止自己喊空泛的口号,亦不赞成人家喊。听到人家一次喊,我只在内心加一层痛苦。

我们用不着遗恨礼教的森严,又不必抱怨环境的恶劣,更无须诅咒男子的残忍。我们唯有彻底地觉悟,起来奋斗,自我来解除不平等的桎梏。

肯操作是达到目的的唯一捷径,我始终这样想。

能进出上下男子的工作范围,才可打消女子“渺小”、“庸弱”的成见。

……

在我工作得身疲力竭的辰光,我不觉得痛苦,反而感到一种安慰。

我们已经在运用自己的实力,开始向这“不平等”的城堡进攻了。

只要我们肯努力,肯奋斗,肯牺牲,最后的胜利,一定是属于我们的。

闯祠堂

龙门的孙氏家族树枝状分衍昌织,扩建的厅堂、住宅紧挨密布,人称十代同村、七房同堂。弄堂密布、廊房相连,走入其中犹如进入迷宫。

龙门孙氏宗祠外景

孙氏宗祠气势恢弘。正厅面阔三间,前有天井戏台,左右为廊。祠内,三国东吴大帝孙权像及由他撰写的《天子自序》悬挂正中,煞是庄严肃穆。

每年的农历二月初二和十月十九,孙氏全族要合力举办祭祀大典。祭祀大典必须在孙氏宗祠举行。宗祠,除祭祀活动以外,平时不开正门,只有族中遇到大事,才打开祠堂正门,对事情进行众议和仲裁。

1935年农历二月初二这天,孙氏族人和往年一样,打开祠堂正门,进行春祭大典。祭祀三天,全族停工,穿戴整齐,如过节日。祭祀头天午后,祠堂开门演戏,一曲终了,族人集聚,祭祀大典开始。正门至荫堂中门大开,祖宗牌位前,6张八仙桌并列,上铺红毡,摆满美味佳肴,还有水果糕点,中间装饰有鲜花和纸马。桌前供架上放着全猪全羊,白肉上系着彩条红绸。一对巨型蜡烛红光四射。主祭为族长,陪祭为各房房长、缙绅、有功名者,务必到场。本族20名秀才担任司仪。

两司仪喊:祭祀大典开始——起鼓——再起鼓——三起鼓——鸣磐三点!

两司仪再喊:立祭者恭立——扶祭者恭立——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一上香——再上香——三上香!

有礼生帮族长点香。主祭与陪祭叩头、上香。

乐起,献供。

两司仪高喊:献旱鹰——献臀肩——献蛟须——献鲜鳞——献玉粒——献春茗——献玉液——供品献毕。族长跪读祭文:上自鼻祖,下迄儿孙,瓜邱发迹,灵爽堪凭,精神不隔,菽水虔心……呜呼……

正当大家静心凝神时,从祠堂大门冲进来一拨人,叽叽喳喳搅乱了这神圣不可侵犯的场面,说是要找族长理论。来者是谁?竟敢搅这局?这些循规蹈矩的宗族长者哪里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孙晓梅。

原来,孙氏族规规定,只准高小毕业的男秀才才有资格进祠堂参加祭祀活动,祭拜祖宗后便可分得一块胙肉。高小毕业的女秀才没有进祠堂祭拜祖宗的资格,更不用说分到胙肉了。

已经在外教了几年书的孙晓梅,受到进步思想的熏陶,为妇女求解放的思想更加炽烈。族人不让女性进祠堂祭拜祖宗的规定,她认为是对女性的歧视,这很不公平。因此,她召集孙眉青、孙惠青等姐妹进行了商议,一则对全村所有高小毕业的女性进行动员串联,二则争取思想进步士绅的支持。她们分别与创办龙门小学的穷书生孙逸任、龙门势力最强的在外从事教育事业的孙介成、在外经商的孙尧元等进行沟通,取得他们的支持。还专程上大地主孙秉寿家说理,直说到他表示不反对。二月初二,祭祀大典那天,孙晓梅、孙眉青等闯进祠堂,与宗族董事会理论,要求参加祭祀大典,获得与男性一样的权利。

祠堂这地方哪能允许几个女子乱闯进来?族长见此情景,怒发冲冠:“谁家囡仔?如此不懂规矩,给我拿下,按族规处理!”

“请问族长,女人是不是血肉之躯?是不是爹妈生养?是不是孙氏子孙?”

“这是千百年来的规矩,规矩你懂不懂?”

“什么规矩,规矩都是人定的。女人?花木兰是不是女人?穆桂英是不是女人?秋瑾是不是女人?她们不照样跟男人一样,干伟大的事业吗?!”孙晓梅和她的同伴们连珠炮似的反驳,使得墨守成规的族长们一时答不上话来。

在场的孙尧元、孙志培等开明士绅,觉得孙晓梅她们说的不是毫无道理,因此就从中调和,答应她们宗族董事会将对她们提出的要求进行众议,然后再给予答复。

祭祀大典结束,宗族董事会专为此事召集会议,进行了议论。最后,在孙逸仁、孙介成、孙尧元、孙志培等开明士绅的调和下,修改了不准女性进祠堂祭拜祖先的族规,新规定凡高小毕业的女性,均可进祠堂祭拜祖先,并可获得胙肉一块。

孙晓梅和她的同伴们获得了胜利。但是,孙晓梅也几乎成了众矢之的,村里墨守旧族规的老人们对她是深恶痛绝,白眼、辱骂、刁难劈头盖脸地向她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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