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旁听生
马家辉
那一年,我在香港城市大学替本科生开了一门跟阅读和出版有关的通识科目,早上九点钟的课,每个星期三挣扎起床,痛苦难堪,偶尔迟到,非常不好意思。准时的倒是一些学生,尤其是旁听的学生,从香港中文大学来,从香港大学来,我的“人气”,嘿,是不错的。
有位香港中文大学的研究生,来自上海,据后来她说,每星期三她清晨六点半起床,老远来到九龙塘,放下书包占了前排位子,然后到餐厅吃早点,然后前来专心听课。毕业后她回到上海,和我和张家瑜成为朋友,并开展了不少文化活动的合作项目。旁听的缘分,可以由浅入深。
另一位结缘的旁听生便是关仲然,Tommy,而我惯称他作“Tommy仔”或“四眼仔”。
那一年,他仍是香港中文大学的本科生,高,瘦,斯文,俊朗,戴眼镜,打扮时髦而得体,坐在位子上沉静地听着我在讲台上侃侃而谈,看在我眼里是非常硬核的文青。课后他趋前跟我聊天,后来,再聊,再聊,又再聊,相约吃饭见面,交上了朋友。但与其说是聊天,毋宁说是我讲他听,我比他整整年长卅岁,或者我们面对长辈都是这样的,都是听得多而说得少,尤其面对像我这样的放肆系长辈,我口没遮拦,我口若悬河,我口水多过浪花,他就只安静地专心地聆听聆听再聆听,点着头,用笑声回应我的无聊笑话和粗鄙脏话,扮演着称职的“独家听众”角色。
再后来便不止是听众了。我们经常见面,甚至我和妻子和他和他的女朋友会结伴到外地旅行,而有些适合的文化演讲活动,在香港或台北或大陆,我找他跟在身边做临时助理,既可帮我忙,也让他有机会见见世面与人情;我有时候发他工资,有时候没有,但不管有没有他都会礼貌周周地传讯表达“感谢带我开眼界”之类,懂事得有着跟他年纪不太相衬的世故。
大学毕业后的Tommy仔前赴英国攻读硕士,我猜想只是一两年的短期进修,学成回港他便会投入工作,或考政府AO,或做传媒记者,或变身公关,总之凭借他的人脉和才能不难找到冒升的出路,而到最后,如果运气不太坏,自能指点江山、名成利就。我对这位求知欲旺盛(他是书迷,见书必读)、EQ人缘强劲(他成功争取了许多出版和传媒机构的实习机会)的年轻人怀抱信心。可是,我错了。硕士课程结束后,关仲然决定继续升学,读博士,做研究,在学术领域漫游探索。Tommy仔没有走上KOL之路,可能因为那太容易了,不好玩,不刺激。他选择的是另一条更为艰难的道路——他要做读书人,说严重些,是想做知识分子。
这可是认真而严肃的承诺啊对于他自己。关仲然在书里是这样表白的:
选择读博士的都是成年人,每个选择都应该是思前想后的结果,选择了就好好走下去,才算对得起自己。或许几十年前,还有读大学、读博士是“天之骄子”的神话,但今天如果仍然幻想博士毕业之后可以轻易取得终身教席、可以立即升上神台前途一片光明的话,其实跟相信“大赌可以变李嘉诚”没有两样。做博士研究、走学术路当然困难,但只要我们对自己有要求、对生命认真的话,其实都一样困难。无论读博士做研究,抑或上班工作都无分别。
是的,选了,便得走下去,而且要用力地走下去,所以关仲然在英国读书的日子里,努力读,闭门读,如他说:“我选择了走读书的路,读书就是我的工作,所以必须拼命去读,将书单上有的都读完。那时候,虽然一个星期只得两天有课,但那两天也是我唯一会步出宿舍的日子。”
然而书房以外的世界毕竟仍在召唤青春,或因拍拖访友(所以V和K经常出现于他的笔下),或因旅行行走(所以他写了艾雷岛和东京),或因出席会议(所以他会突然现身于苏黎世),或因研究撰述(所以他在台北和德国杜宾根住了好一阵子),关仲然的留学脚印经常以不同的理由延伸到地球的不同角落,他去看、去听、去观察、去体会,用读书人的身份去跟世界对话。而无论是在书房以内或以外,是忙碌是悠闲,是沮丧是欢欣,他都跟一些自小养成的文化品位和生活嗜好不离不弃,如品鉴威士忌,如观赏英国足球,如聆听古典音乐,他享受、思考、分析、讨论,用读书人的身份去跟它们相处。
这便要谈我曾向Tommy仔说的一句话:“攻读博士,真正意义并非为了选择将来要做什么职业,而是选择一种精神生活方式。”Tommy仔当时略带微笑地望着我,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他总是那么沉静,从踏进我的教室到坐在我家客厅,从做我的旁听学生到成为我的忘年小友,都没变。
《孤独课》正是一位年轻读书人的精神生活方式的文字记录。过去几年,关仲然处于外地留学的游走状态,知识是他的核心养分,并由此衍生枝叶,透过书写,在不同的香港媒体上向他的同辈读者展露容颜。日后的关仲然肯定会继续写写写,写出更多的或许更深刻的文章和论著,但日后的挑战和磨炼亦必更多更难,所以,作为他的第一本书,《孤独课》的难得意义在于记录了他的“纯真年代”,让读者看见并伴随他的精神浪荡。是的,读者。不一样的读者有不一样的心情。资深读者如我读了,最强烈的感觉是羡慕甚至妒忌,年轻真好啊!其实自己也曾有过这样的年轻,可惜已经回不去了。青春读者或许如你,读了,如果你亦是跟关仲然类近的读书人,想必能有深刻的共鸣,暗暗感动于原来世上确有声气相投的陌生同志。
而于若干年后,当关仲然不再年轻,当他站到学院讲坛,说不定亦会瞄见最前排坐着一位旁听生,用他昔日所曾拥有的青春眼睛仰望台上,下课后,亦会趋前跟他聊天,然后成为他的忘年小友,并且选择相同的读书人的道路。只因曾经读过这本《孤独课》,旁听生兴起了相同念头:即使年代已经不同,我也想过一次像他笔下的留学生活,然后把自己的留学生活记录下来。
一代连一代的读书人的精神生活,确是常用这样的方式记录和传承下来的。而读书人,其实从来不曾孤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