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妮的话

亚妮的话

如果有来世,

我一定还做你们的女儿!

这是父亲的一部遗稿。

发现于一个夜晚——我的新书《没眼人》下厂印刷的那天深夜。

那天,离父亲去世已有三年一个月又三天。

在那些时日里,我几乎不能碰父亲留下的任何东西,尤其是他的文稿,一旦触及,会有不可名状的揪心。

发现那沓文稿,纯属意外。父亲曾任社长和总编的宁波日报社打算出版他的文集,委托我整理全部遗稿。整理工作进行到第五天,在父亲书房一个柜子底部,发现一摞用黑色铁夹子夹着的文稿。凑近看,发黄的封面上,几个工整的钢笔字:女儿亚妮。我迅速翻到末页,落款是2008年夏末。

这是一部十多万字的散笔,记载了我几十年的生活经历和闯荡故事。其中的很多人事,我不知晓父亲从何得知底细,又如何搜集到这么多的资料。

我读了通宵。

我认识了一个叫父亲的人。

我的思绪不得不回到2013年初夏。那是一道注定要刻到我脊背上,永远无法愈合的,深痕。

那个夏,就叫苦夏,闷着一种汗淋淋的郁结。

那年,我正在跟踪拍摄十一个流浪在太行山的盲艺人的故事。这是一支在抗日战争中参与中国军队谍战,七十多年来传承着非遗民歌的奇特队伍,山里人叫他们“没眼人”。这是一部纪录片,因很多故事无法再现,便延伸出一部电影,我必须再次返回太行山,补夏天的戏。那段时间,父亲肝功能有一项指标不正常,去医院询问了专家,说再观察观察。我跟母亲商量,是否去上海复查。父亲年纪越大,越不愿意住医院,对家的眷恋近乎固执。但这次他却同意了,说等我从山里回来就成行。

我走前,父亲交给我一张银行卡,说里面有二十万存款。我知道这是他用一辈子稿费积攒的,伸不出手去。但父亲执意要我收下,他知道,我拍了十年的纪录片和电影,已经负债。

进山没几天,母亲来电话,说父亲有内出血迹象,已经住院。当我赶到宁波市第一医院干部病房时,父亲尚能讲话,但当晚就大出血,陷入肝昏迷……

七天,仅仅七天后的8月2号,父亲躺在ICU病房床上,面容安详。医生对我说:“你父亲走了。”我脑子瞬间被清空。看着父亲熟睡般的脸,我握住他还温热的手,一直握着,很久。

那一刻,居然无泪,就是想杀了自己。

我跟父亲说话,说很多小时候的事。父亲爱我,最爱我,从小。

我想唤回父亲尚未走远的魂。

父亲没有回应。没有。

渐渐,泛黄的梧桐叶从记忆深处浮现,幽灵般舞着,轻妙恣肆。我的思绪一下子回到四十五年前那些叶瑟月冷的岁月。

1966年初夏。一天,在午饭桌上,我第一次从母亲口中听到了一个新名词:文化大革命。我第一次看到父亲沉郁到令人寒战的神情。一种大难临头的预感,填满了彼时不谙世事的心。果然,不久时任市委党校副校长的父亲,就从上虞的“四清”(即清政治、清经济、清思想、清组织)工作队被揪回来。他因家庭出身,又一直在干校、党校、报社、市委调研室、市委办等领导决策部门从事文笔和领导工作,于是,他的讲课资料、为领导起草的文稿、调研所写的报告、在报刊上发表的文章等都被搜罗出来审查。有一年,他在宁波郊区的洪塘抗台,晚上与农民座谈如何做好防台抗台工作,有位老农谈抗台经验说:“台风来了不要把前后的门窗都关牢,要打开门窗,让风通过,这样房屋不会被刮倒……”他听了有感而发写了一篇抗台杂记,在报上发表。这下好,适逢蒋介石叫嚣要反攻大陆,你“开门通风”?你是要“大陆在国民党反攻时门户开放,引敌深入”,那就是“亡我之心不死的现行反革命分子”!紧接,林林总总“恶毒攻击毛主席、反对毛泽东思想、颠覆无产阶级政权的反动言论”被一一发现,批判!来势凶猛到大小会议“批斗”、上街游斗,进出任何场合身上都得挂黑牌。那块黑牌是胶木黑板做的,一米见方,很重,用一根铁丝吊在他脖子上,天热,尽管隔着一层布,还是嵌进去肉里,不得不用更厚的布垫起来。父亲尽量挺直自己,但时间一长,顶不住,还是常常弯下腰去,于是,就很契合被彻底打倒,且“踏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的形象。黑板上的内容会有更换,起初是“死不悔改的当权派”、“走资派”、“黑笔杆”、“反动文人”,后来变成“反革命分子”、“三反分子”等,五花八门。大字报、小字报铺天盖地,连外婆家的大门都被糊得丛林密布。事情进展迅速,开始白天被批斗,而后升级到批斗之后扫厕所,又责令他回到原来搞四清的生产队去,边批斗边劳动。父亲在四清中得过肝炎,此时复发,耘地时昏倒在水田里,只得由农民抬回城来。接着,外调“证实”了父亲是“投机革命、混入革命队伍的阶级异己分子”。这个定论就相当严重了,有点像电影里被锄奸队盯上的叛徒。在一片打倒声中,他的辩解变成了“拒不认罪、百般狡辩、与人民为敌”。再升级,关进“牛棚”不准回家,工资停发,几个月后才有很少的生活补助费。

起初,父亲被关在位于市中心的冷静街机关幼儿园里。那是一座典型的宁波大户人家的宅院,一进套着一进,层层叠叠犹如迷宫。我和大妹从幼儿园小班上到大班,都是在那里度过。此时,幼时乐园已辟为牛棚。父亲的肝病,经冰雹砸来般的一番折腾,病情加剧,身体非常糟糕。我的任务,就是每天给他送煎好的中药。一般是在下午,因为上午父亲都要挂着沉重的黑牌被押去批斗。

大概一年后,父亲被换到另一个牛棚——位于南大路的延庆寺。该寺始建于五代后周太祖广顺三年(953年),为天下讲宗五山之二。父亲曾告诉我,延庆寺不仅是宁波有影响的宗教建筑,还是名人流寓和学者讲学之所。元末书法家吴志淳曾在此以八分书法作千字文,由杨理学刻石以传;明末,“南湖诗社”则在寺内集会,吟诗论文,风华一时;到清康熙初,浙东学派创始人黄宗羲在寺后殿设“证人讲会”,一度成为甬上学才重地。这之前,我跟随外婆常去进香,那里的大雄宝殿、禅悦堂、塔院、能仁堂、罗云堂、大悲阁、育往堂、钟楼、山门等建筑,雄伟且精致无比,诸多玄妙佛像,巍峨又清丽。可到父亲关进去的那一年,延庆寺已被红卫兵砸烂,大殿里,菩萨东倒西歪,满地都是散落的玉石和菩萨身上的镶嵌物(现在想来,那都是极其珍贵的文物),唯有院子里参天的梧桐树依然故我地屹立,遮天蔽日。

延庆寺没有食堂,我送中药的时间提前到中午。外婆每天交给我的“杭州竹篮”里,除了父亲的两煎中药,还有一天的饭菜。

那时候,我听大人们说,父亲的病很重,可能活不过几年。我感觉,父亲就是靠药活着的,药比饭菜还重要,所以按时把药送到父亲手上是天大的事。有一次,按点到了延庆寺门口,大门却紧关着,任我怎么呼叫捶门都无人应答。对一个视药为父亲生命的六岁孩子来说,当时天就塌了。除了坐在寺院门墩上哭,没有任何办法。哭到暮色压顶,有一老男人出来,认出我是何校长的孩子,才把我带了进去。父亲遗稿中有写:

那天见到梳着两条小辫子的女儿低着头,拂去满头落下的梧桐叶,钻过从天花板上拖下来的、密匝匝写着我“三反罪行”的大字报,偶尔撇上一眼那被划上粗粗红叉的“何守先”三个字,紧咬着嘴唇,拎着竹篮子向我走来,我的心就紧缩成一团,噙着眼泪接过用毛巾捂盖着的饭篮时,便连忙扭过头去,挥挥手叫她赶快离开……

而那天,父亲那张憔悴又慈祥的脸,还有那种揪心和无助的感觉,深深烙进我的记忆,走在我每一寸的日子里。

抢救父亲的医生进来说,殡仪馆的车几个小时就到。我一个激灵,握紧父亲渐渐变冷的手,就想一直把他焐热,不让任何人带走他。

记忆潮水般卷来。我一直说着小时候的事,相信父亲能听见,我甚至期望父亲能翩然归来。

父亲向来乐观,在我跟他有限的相处日子里,他总说他很知足。有时开玩笑,说他赚了几十年。或许就是这种上天馈赠的品性,让他参透了生命的真谛;或许就是山里人天性中的善良、宽厚,让他活得磊落光明、坦荡率真;或许就是后天日积月累的修养,让他从不做苟且之事。我家兄妹四个,敬父如师。唯一遗憾的,是父亲几乎从不直接表达对我们的爱——我们能感受到他的睿智、持稳、勤奋、儒雅、博学,就是没有温情。但在整理父亲遗物的过程中,我第一次读了他几十年手写的工工整整的文稿,我发现,我们错了。

父亲的爱,山一般厚重,只是深埋;父亲的情,水般温柔,只是潜汩,一如他的厚道,就在于,那种隐忍苦痛却让人觉得天成自然的原本。

可以说,我真正认识父亲,就始于阅读他的文稿。那种阅读是需要毅力的,因为太过痛苦,字里行间让我几乎能触摸到通往记忆深处正在结冰的车辙,后悔和愧疚一寸寸碾过去,我甚至能听到坚硬的冰辙被粉碎后的声响;那种阅读又是酣畅的,因为走心,笔到之处,都是定格的一扇扇岁月之窗,淡墨情盈之间,皆为日子里的苦乐。如果问我,活到今天,有无让灵魂无着,抑或后悔至不能回瞥一眼的事,我会说,是父亲走后,我阅读他文稿的那些日夜。

父亲主编出版的《宁波市场大观》、《宁波新闻纵横》、《百岁考》、《乐龄心语》、《海之骄子》、《三国演义与现代经营管理》,以及大部头的长篇历史小说《商·盗·冠》、《王安石治鄞》、《四明狂客》、《万丈长缨缚恶魔》、《竹影萍踪》等,还有正待出版的《南少林传》、《浪荡正传》、《薛楼烛影》、《旁证》等,就静静地看着我;那些政论、报评、散文、小说、日记,那真是看不到头的文海,一进去,就被淹没,喘不过气来。

在海量的阅读中,一个老报人的崇高修为和忠贞信仰赫然眼前;一个为父的拳拳慈厚和仁爱之心一目了然。

父亲的笔,就是我回望的灯。

所有的文字,包括日记,没有那笔二十万稿费的片言只语。

父亲,我该怎样面对?

我唯有嚎啕。我唯有在嚎啕中撕裂自己。

如果还有选择,我什么都不要,不做,我只要我的父亲。

在父亲追悼会的前夜,我通宵守在殡仪馆他的玻璃棺柩旁。姑姑几次劝我歇息,我不愿,我怕我一睁眼,父亲没了。姑姑无奈:“你父亲说过,活到八十四岁,算是奇迹,他知足。”我耳边便有父亲恬淡的声音萦绕,我就轻声告诉父亲:“咱们赚了,您知足,我也知足。”

那时,我尚未读父亲的文稿,竟不知那份“知足”,需要多么坚韧的心理和生理调适;竟不了解他带着家人走过来的日子,有那么多匪夷所思的艰难、委屈、酸楚和沉重。

上世纪六十年代的记忆,是浸泡在黄梅雨里的,枯黄萧索。阳光,有,而云,总是斜进来。

由于每天持续的批斗和彻夜的隔离审查,没有营养补充,又不允许家人照顾,父亲的体力每况愈下,近乎不。终于有一天,他在水房打开水时,一阵眩晕袭来,装满开水的暖瓶砸在地上,右腿重度烫伤。于是,我的任务就从每天一次的送饭送药,变成了跟父亲住在一起,照料他的生活。那段时间,是我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段跟父亲独处的日子。

父亲的腿怕感染,不能裹纱布,上面涂满了黑乎乎的药膏。每天,他拖着一条残腿被押去批斗时,我只能搀扶到门口,父亲从不允许我跟去现场。所以那时我不知道批斗是什么。在父亲诸多遗稿中,有一部名为《旁证》的自传体纪实文学,他用张竹(张,为父亲的老家张地村;竹,乃父亲崇尚之物,也为父亲笔名)之名,写有自己的故事,其中有一段写到那些时日:

“张竹不老实,打倒张竹!”口号来得太突然,只有零零落落的几个人跟着喊。胡光一看急了,跳上凳子,嗓子扯到撕裂:“打倒张竹!坚决打倒张竹!”“张竹不投降,就叫他灭亡!”这下有了声威,大厅四周立马发出一阵阵嗡嗡的回响。其实,批斗了一段时间,张竹已经有点神经质的习惯,稍有动静就闭上眼,皮肉苦会随时袭来,猝不及防,他等惯了。那天,他正想着怎么能回家一趟,告诉岳母,让乡下的老婆姐上来帮衬一把,耳朵就灌进来雷声。他的身子哆嗦了几下,拿着检讨书站在那里目瞪口呆,烫伤的右腿也麻木起来。在一阵又一阵要他表态和对他表态不满的大轰大炸之后,苦笑着:“那要我怎么说呢?”他干咂了几下口水,想起了毛主席的一段语录:“一个共产党员随时都要准备坚持真理,修正错误……”没等念完,就有人吼着责问道:“你这坚持真理是什么意思,你还有资格讲真理吗?”

“同志,真理是普遍的,不是哪个人所特有的。”

“你放毒!”另一个造反派,手挥过头顶,一转,啪!一个耳光霹雳般扇在张竹的耳根上。张竹的脑袋倏然就有一百只蜜蜂飞进来,嗡!蜜蜂满眼飞舞,一个声音忽近忽远,好像是说,张竹公开宣扬《二月提纲》那个“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的反动谬论,真是猖狂至极什么,末了,是一声断喝:“把头低下来!”随即就有几个别着红袖章的红卫兵冲上讲台抓住张竹的头发往下揪,有人还趁机往他的背上、腰上猛踢几脚。

坐在面前的教职员工,有的假装思考,或寻找什么,把眼睛移开去,有的低着头或翻着白眼望着窗外。乱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张竹呢,真是书生气十足,他整理好被抓乱了的头发,掸去裤腿上的尘埃之后,又规规矩矩地弯着腰站在那里。革命群众嘛,虽然难免发生一些过火的行动,但它的大方向始终是正确的,不能与之闹对立。这就是他的信念,在当四清工作队长时,张竹向来就是这样要求工作队员的。

“你说,你是不是放毒?”

“我强调的是真理的客观性。”

“不要讲大道理,你回答,为什么要这么说?”

“这话不是我说的。”

“什么,不是你说的,刚说过就赖,好啊,我叫你放屁……”一只手又举起来。

“放屁?这话是马克思说的嘛!马克思说,真理是普遍的,它不属于我一个人,而为大家所有,真理占有我,不是我占有真理。”说完,张竹的嘴角浮出一丝微笑。那只高举的手停在半空,一转,变成了拳头,向上一杵,会场肃静,拳头再向上一杵,高呼出:“张竹不老实,绝没有好下场!”会场立马跟上,口号赶走了张竹耳边的蜜蜂,清清楚楚,最后是:“张竹滚出会场!”

我真不知道,若是这种场景展在那时的我跟前,会是什么状况,我会疯掉。

到了秋天,父亲腿脚稍好一些。他每天挤出一点时间,尤其在傍晚,吃完晚饭,和我踩着满地的梧桐叶,讲他的故事。

有一次,我问父亲,为什么我从未见过爷爷和奶奶?父亲说,自他参加革命,就和家庭“划清界限”了。那时我不懂什么叫“革命”,也不知道何谓“划清界限”,但至今记得父亲仰望梧桐树时脸上那种冷峻的表情。

后来我听母亲讲,爷爷是个非常好的人,而且父亲参加革命跟爷爷不无关系。大饥荒的1960年,爷爷从山里逃出来,走了很多天,到城里找他儿子,我父亲竟不敢正大光明地接待自己的父亲,只是偷偷塞给几十斤粮票,就匆匆把老人打发走了。再后来陆续从老家亲戚那边传来关于爷爷奶奶的凄惨晚景。再再后来,听我姑姑说,到“文革”时,因受儿子牵连,爷爷被吊在村里的碓房里活活饿死……要知道,自那匆匆一面至父亲去世,半个多世纪里,父亲竟然没有再见过我爷爷一面,也没有与我奶奶有任何联系。那是被硬生生隔绝的血脉,是对家园故土的彻底掩埋!而且一隔就是一生,一埋就到白头,谁都不知道父亲心头是一种怎样的痛楚。

父亲出生在浙西南山区一个家境殷实的富农家庭,祖父是满清秀才。父亲在县里的洋学堂读到高小毕业,自幼不仅受到儒家“仁义礼智信”的思想熏陶,也浸染了书香门第善良、刚正的处世品性。抗战时期,我祖父做着堂堂正正的国民政府乡长,暗地里却变卖地产,给共产党武装输送枪支和物资。

家庭的革命倾向和民众的疾苦现状,是父亲投身革命最初的催化剂。初中毕业的父亲,在当地已是响当当的“秀才相”了。因为宗派之争,我祖父被诬陷入狱,而他为共产党提供物资的秘情一旦暴露,就会招致一场杀身之祸。十六岁的父亲自己写诉讼状,准备上堂为父辩护。同时,又四处奔走筹措银两,准备实施搭救。就在此时,得到有人预谋追杀他的信息。于是,父亲开始了逃亡生涯。他和几个同学绕道福建,行走了整整一个月,逃到杭州萧山。父亲在《旁证》中写有那段经历:

1947年早春,从未有过的倒春寒,让窝在深山里的张地村人放不下火笼,赤身紧裹的棉衣也离不了身。一个深夜,从山脚那边传来一个可怕的消息,张竹父亲的冤家对头,他的堂伯父要一不做二不休,密谋对张竹下毒手,以剪除后患。于是,第二天夜里,所有的亲戚,包括五里外母亲那边的亲戚都急忙聚拢来,作出了让张竹出山读书的决定。决定一下,母亲临时从各家凑了一些钱,把结婚时从娘家带来的一只金戒指和几块银元也拿了出来,连夜整理行装。翌日凌晨,张竹穿着一双新布鞋起程了。

山路两边的茅草挂满了露水,除了个把出远门赶路的,只有白茫茫的山霭。家里人和张竹都劝说母亲不要送,可是她还是执意地挪着“金莲”小脚来送儿子出村。她似乎预感到,这一走,可能就是天人永隔,再也见不到儿子了。母亲没有流泪,那泪水在昨晚已经流干了。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着,用她那混浊和带着血丝的老眼盯着清瘦而显得精明的张竹。到了村尾的水桥头,母亲停了下来,给张竹整了整那件黑青色的学生装:“在外边,冷热自己要当心……”就一句,说不下去了。张竹双眼也一阵发酸,禁不住双泪直流。他想向母亲下跪,又觉得不合时宜,鞠一躬又觉得不够表达对母亲的安慰,结果是情不自禁地扑到母亲怀里,像少时那样痛哭起来。还是母亲先收住了哭泣,用袖头给张竹揩去泪水,布满皱纹的脸忽然舒展开来,从眼里射出坚定的光,大概是想到应该让儿子高高兴兴出远门:“硬仔啊,你这是去闯前程,应该高兴才是,记住,我们家的希望全放在你身上了。”说完就向他示意该走了。

舅舅挑着铺盖走在前头,张竹跟在后面,一步一步机械地走下小岑。转过一个山岙,张竹回过头,看到母亲像村尾那株老水杉一般,一动不动地站在桥旁小山头上,再走,再回头,母亲还站着,他的腿就像灌了铅一般抬不起来。

二十多年过去了,张竹对家里的许多事情都遗忘了。家里到底有多少田地和山林,他是哪月哪天哪个时辰出生的,都弄得模模糊糊,唯独母亲送别的这一幕,却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甚至连母亲那一丝温婉的笑,都清晰如昨日。山外的梦里,张竹常见老母挪着小脚的身影,常听见她不安的叮咛。他多少次扪心自问,这就是阶级烙印吗?可是,正是这个家庭的经历,才使他从山里走到大千世界;正是家族这件事的推动,才使他这个乳臭未干的少年,对国民党的黑暗政治产生了仇恨,走上革命道路的。答案无从知晓,但对母亲的愧疚,明明白白。其实,多少年,山外的日子,不仅仅包裹着对母亲的愧疚,对父亲,在张竹内心深处,更是划下了无法抹去的伤痕。尤其是最后一次见父亲,那种刻骨铭心的痛,无法愈合。

那是六十年代初秋。张竹当时在报社当领导。一天中午,管总务的老贾告诉他有个老乡来找他。他匆忙走到门房,见到一个瘦长的身影背着他站在那里。当他走近仔细一看,愣住了,这不是阔别十多年的父亲吗?怎么突然来了?老家出了什么事?乃父穿着一身灰布长衫,翘着羊尾胡子,从混浊发黄的眼里射出微弱的光。张竹艰难地叫了声:“爸,你来了。”乃父动了动嘴,听不清他说什么,可能说的是家乡土话,张竹已经听不懂了。“你怎么来了,也不事先写封信来。”儿子想起了父亲的身份,作难了,怎么处理才好呢?他紧张思索着……

领着父亲到食堂吃了中饭,然后带他到自己的寝室坐下,谈开来家里的情形。

父亲告诉他,山里闹饥荒过不下去了,能不能给家里弄点粮票什么的;更重要的是他愈来愈感到自己衰老了,要看看没见过面的儿媳和孙子。他对张竹说:“你妈想你,老哭……眼哭瞎了。”然后拿出一个用布包着的小木盒子,“这是你妈苦熬着留下来的一只金戒指,是给你媳妇的,还有这双银手镯是给小孙子的……”张竹动情了,家里饿着肚子也没有把这两件东西卖了。所谓快刀斩水水更流,这血缘之情是怎么也断不了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从张竹的两颊滚落下来,他看着父亲那布满皱纹的脸和干瘦的手脚,穿得发黑闪着油光的衣裤,他深深感到自己未尽人子之责,对不起父母。但很快,他就冷静下来,记起了自己向组织上表示过与反动家庭划清界限、彻底决裂的决心。他一下子警惕起来,把眼泪揩干,横一横心对父亲说:“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你晚上到乡下岳母家里去过夜,见一见孙子,明天就乘火车回去。”父亲默然。

张竹从抽屉里拿出几包香烟,从箱子里翻出自己的一套衣裤、一双鞋袜,又从各个衣袋里寻出几块钱和几斤粮票交给父亲。就这样前后不过两个小时,便与千里迢迢、忍饥挨饿从大山深处一脚脚赶来探望他的父亲分了手。第二天,也没有去送父亲上火车。而后来,为了向党表示自己坚定的阶级立场,将那枚金戒指托人送了回去……张竹根本不能回想这一幕。父亲如柴的手接过粮票时的颤抖,苍老微驼的背远去,这样的情景常让他从噩梦里醒来。可是,尽管如此,后来在“反右”整风运动中,他还是作了检讨。那意思是,他根本就不应该见自己的富农父亲,更不应该给他那些东西,这说明他在灵魂深处跟“反动”父亲仍然藕断丝连。

忠孝双全,是他自幼习得的秉性。然而,张竹多少次为这四个字所困扰。慢慢地,张竹悟出了一个道理,对于他,只能尽忠而顾不得守孝——出身于“剥削阶级”家庭的革命者,理应作出这般牺牲。所以,当老家多少次传来对他“六亲不认”的谴责时,他只能泰然处之。后来,他接到大弟从老家写的信,信中详细描述了母亲临终前的情景:老人家在弥留之际,断断续续呼唤着他的奶名,睁着迷惘的双眼等待着最后看一眼自己的儿子。那一刻,张竹揪心到痛哭。可他还是没有回去。身处政治漩涡的张竹,不得不一次次从极度悲伤中冷静下来,他已经跟家里划清了界限,向党保证过坚守阶级立场,所以纵然撕裂自己,也只能硬着心肠寄去几十元钱了事。

对张竹来说,叛家离亲的个中苦楚他尚能咽下;若出生入死的革命生涯被玷污、被中伤、被诬蔑,则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文革一开始,关于张竹怎样参加革命的问题,一夜之间成了大案。起因是,调查组在萧山湘湖师范一份1948年11月份的校务会议记录中,查到了一则实名记载,说二年级学生张竹、姜士辉、林芝圃等十二人,于11月20日突然离校,去向不明。经学校会议议决,暂保留学籍,其所有留存物品由总务处代管。就在调查组调查期间,县委机关正好揪出了一个所谓湘师出去的三青团(中国国民党下属青年组织三民主义青年团的简称)分队长,而此人和张竹一起参加过学校的同一个联谊会,这个联谊会又被认定有“国民党外围组织”的重大嫌疑。于是,从这个人“挤出一点材料”,再加上调查组的推理分析,一个有轰动效应的结论就出来了:张竹履历中的“1948年12月突然出走去参加革命”是极可疑的。原因是,那时解放军在淮海战场上取得了重大胜利,军事形势到了新的转折点,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已经胜利在望。在这种急转直下的形势下,国民党反动派垂死挣扎,做了一系列应变部署,包括派人混入我军内、党内,相机进行反革命活动,而张竹就是在这个时候上山去的,这本身就是个问题。当时有领导指示,要用阶级斗争的观点分析一切,对张竹的种种迹象绝不可麻痹大意,不管他隐藏多深,也要掘地三尺挖出来。有这个结论,可想而知,接踵而来的会是什么!

每每被最信任的同事莫须有诬陷;每每被造反派反剪双手乘“喷气式飞机”押到批斗大会台上,看着台下一张张熟悉的脸满是冷漠和愤懑;每每“打倒张竹,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的口号震耳卷来;每每夜来屈原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的话语,幽灵般在他脑海里游荡,一种陷入“世溷浊而不清”的无助裹挟张竹身心,痛苦到不能自拔。而无休止地从精神到肉体的非人折磨,愈演愈烈,几乎看不到尽头,他绝望了。于是,他要了断生命,回老家去,回到母亲的怀抱……可想到年幼的孩子,他又开始挣扎……

在延庆寺陪伴父亲的日子里,父亲讲得最多的就是自己的革命故事,这也是我们兄妹引以为豪的荣耀。

父亲天资聪灵,儿时又习过拳术,拉得一手好二胡,以优异成绩考上了当时“吃饭不要钱”的湘湖师范学校体育专科。父亲在学生自治会里担任过文娱干事,编撰墙报是他的拿手好戏,他甚至还在剧团当过剧务、演员,在伙食团担任过会计等,是学校很出挑的多面手,而他的“倔”更是有名。

当时,教授的体育理论和技术,不外乎美式要领和国军步兵操典,家父认为这些东西华而不实,内心有抵触,就常常鼓动学生闹事。他若闹事,往往响应者众多。有一次,在军事训练中,他因为扔了枪去小便,回来又顶嘴,被教官罚举枪跪操场,由此又多了个校方给予的名号——“捣蛋生”。就在他一度彷徨,想转学音乐之时,他接触到了中共地下党的外围组织,加之阅读了大量新文化运动以来的文艺书籍,尤其是巴金、曹禺等作家的作品,激起他革命的热情,因此就积极投身到学生运动之中。

父亲在学生运动中,他给自己起了个笔名,叫“讨饭”,后来成了他的绰号。渐渐,这个很具浪漫色彩和文人风度的“讨饭”,有了革命志向。当时发生的一件事,对他直接投身革命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1947年10月26日,在杭州大同旅馆,一个叫于子三的爱国青年被特务秘密逮捕。敌人用尽酷刑,要他供认共产党员身份和中共秘密组织名单,特别是要他供出恢复工作不久的全国学联情况,他宁死不从。10月29日,这名青年被秘密杀害于浙江省保安司令部监狱,年仅二十三岁,时称“于子三事件”。在与地下党的接触中,父亲也了解并相信了共产党宣传的为劳苦大众谋幸福的宗旨。此时,解放战争已经到决战时期,他就萌生了离校从军的念头。

由于他跟训导主任对着干,在墙报上写文章骂政府,期末操行仅得了五十九分,再加上不断领头闹学潮,训导主任建议开除这个“顽劣生”。这样,父亲终于做出了离校的决定。1949年初,他在地下党的接应下,秘密投奔到活动在四明山一带的新四军三五支队,开始了他的职业革命生涯……

一些彼时烙在我记忆中的事,经由岁月侵蚀,现在已经淡漠了,但有三件事却一直很清晰。

第一件事发生在秋天。一个晚上,我记不得是深夜还是黎明,一群年轻男女突然疯狂冲进外婆家。他们把柜子和床翻了个遍。后来我才知道,那叫抄家。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从一个比我哥哥大不了多少、戴红袖章的男人嘴里听到,我父亲是个“反革命”。我不明白为了革命走出大山的父亲怎么会变成了“反革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群素不相识的红卫兵对我们如此仇恨?世界被无边无际的恐惧笼罩了,打砸声响彻在无助的天空,不足三十平米的家里,顷刻间一片狼藉。

我们四个孩子全部由外婆养大。当时父母住在另一个地方,外婆和保姆像老母鸡护小鸡般护着我们。保姆来自农村,有一双大脚,我们都不知道她的姓名,从来都叫她“大脚嬷嬷”。那天,大脚嬷嬷一直怒目斥骂抄家者。或许因为她是“劳动人民”之故,竟无人还嘴。那个时候,我多么希望我就是大脚嬷嬷的女儿。抄家后没多久,大脚嬷嬷被责令回乡。临走,她抹着眼泪,用一种叫粘头树的叶子浸泡成浆,就像现在女人用的摩丝一样,给我和两个妹妹都梳了头,编了规规整整的小辫儿……我们哭得震天动地。

没几天,某天早上,大脚嬷嬷又站在了我家门口,还背着一袋米。外婆紧着摆手:“造反派已经不让我们请保姆了,我们也没有钱了,走吧。”大脚嬷嬷大声回答,她不是来做保姆的,她是来照看孩子的亲戚!然后放下米,说,早稻刚打下,新米。外婆抹泪收下了米,在大脚嬷嬷把米倒进米缸时,外婆一直在边上念阿弥陀佛。

很长一段时间,一家人吃饭就靠大脚嬷嬷从乡下背来米菜解决。我问过她,没有工钱了,你还一趟趟背米背菜到我们家,为什么?她说,你爸爸是个好人,少有的好人。从那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坚信,父亲是好人。

第二件事,就在大脚嬷嬷再次到我家不久,她在乡下的儿子生病,爸爸给了她十块钱,而且说不用还,那时的十块钱是一个相当大的数目。到文革后期,爸爸“解放”了,大脚嬷嬷也老了,一天,她提出要告老还乡。我记得家里整了好多衣服,妈妈又塞了钱给她。大脚嬷嬷把每个孩子的头摸了一遍,好像在告别亲生的孩子,最后轻声跟我说:“照顾好你的爸爸,他是个少有的好人。”

大约两年后,爸爸已复出工作,在市委办公室当领导。有天早晨,外婆家的门被人敲得很响,开门一看,门口站着一个壮年男子,他说了一个名字,我们才知道他是大脚嬷嬷的儿子。他说,他娘两天前过世了,过世前专门让他来告诉一声,谢谢老何。这次她儿子又背来一袋刚打下的新米,还有一只甲鱼,外加十块钱。那时,父亲的肝硬化已经发展到几次腹水了,大脚嬷嬷听说甲鱼能治肝硬化,千叮咛万嘱咐,不仅让儿子一定要把甲鱼送到,而且要当场杀好了炖,不要过夜。在我的记忆中,父亲自从得了肝硬化后,吃了很多甲鱼,都是乡下各种各样的人送来的,有的是保姆,有的是他搞四清时蹲点的老乡,甚至是老乡的老乡。爸爸能活到八十四岁,我想跟那些甲鱼一定很有关系——所有送甲鱼的人都会说一句话:老何是个好人!

母亲也常说这句话。

第三件事。日期完全模糊,是我家惯有的家庭会议。一旦有重大的事,父母一定召开家庭会议,连保姆都要列席。那天的会我只记个大概,说有领导要母亲离婚,同事也轮番规劝。因为母亲的家,临近解放家境败落,成分就划为贫农,如果离婚,就可以在无产阶级的阵营里青云直上;如果不离,就是“与反革命为伍”,终身遭罪。母亲一意孤行,决然与父亲同行,她言辞凿凿地让我们记住:“你们的父亲,以前是革命者,现在是革命者,将来是革命者,绝不会是反革命。”外婆一直在念阿弥陀佛,大脚嬷嬷一直在抹泪,母亲很淡定,“我们全家必须同舟共济,我相信会等到他平反的一天。”

我人生第一次听到“离婚”两个字就在那天。从此对这两个字很敏感,长大后甚至对婚姻有一种莫名的抵触。

母亲用她所有的爱,支撑着父亲走过八十四年。父亲要走了,她几天几夜泪不能止,我听见她对我哥哥说:“我天天拉着他的手,我天天给他准备药,到那头谁照顾他……”父亲要火化了,她还拉着父亲的手,“如果有来世,我们还是一家人啊。”我拉过母亲的手,帮她擦去满脸的泪:“如果有来世,我一定还做你们的女儿!”

在这之前,母亲跟我讲过她跟父亲之间的故事,有段时间我想把它拍成电影。

宁波近郊有个叫白沙的地方。那个地方并没有沙,是个出稻米的村庄。白沙比较有名的一户人家,是薛家弄的王家。王家的主人叫王天生,是个木匠,手艺无人企及,家境富庶,娶了一个裹了“三寸金莲”的温淑妻子,又有一对聪慧玲珑的儿女,四方羡慕。儿子在外做点生意,不常回来。女儿到了八岁,王木匠把她送到挨着家门的一所叫“郎斋”的教会学校。上学的女儿被远近的人称为“好日脚的小娘(宁波人管女孩子叫小娘)”,因为她是这个村唯一上学的小娘。小娘叫王水花,白净水灵,眉清目秀,王家夫妇溺爱到捧着含着。到1947年,王水花已读到初中,很少回来的阿哥突然从外地回来,这让她很高兴,从小她在阿哥的背上长大,有什么悄悄话都跟阿哥说。但阿哥很少在家,而且昼伏夜出,问,阿哥会刮她的鼻子:“你不懂。”这让她不爽,跟阿哥赌气,好几天没理他。这天课间休息,王水花从学校二楼走廊上望见自家门口来了一排国军大兵,她立马冲下楼。几个兵正从自家后院的池塘里捞起一把枪,然后把她的阿哥五花大绑绑了出去。她喊着“阿哥”没命地扑上去,被父亲拽到一边。到门口的阿哥,回头一句:“照顾好阿爸阿姆!”眼里是从没有过的叮咛和殷切,还有爱。她哭着追出去,阿哥再没回头。两天后,她的木匠阿爸也被绑走了。从阿姆嘴里知道,阿哥是赤匪。什么叫“赤匪”,王水花不知道,她只知道家里没了阿爸和阿哥,家里的天就塌了。“三寸金莲”的阿姆终日吃斋念佛,此时除了跪在菩萨面前磕头如捣蒜,终日以泪洗面,别无他法。一周以后,父亲被放了回来,她才知道,阿哥是新四军三五支队的人。何为“新四军”,何为“三五支队”,王水花又一概不知,她只晓得她那个上过学的阿哥正直善良,学问大本事大,是父母的命根子。向来开朗厚道的王木匠,没了笑容,他很快变卖了所有的家产,托人再托人,不知道拐了多少弯,才疏通了关系。终于在一天,领着小脚的妻子和尚不领世面的女儿,拿了一个包袱,包袱里是给儿子新做的一套衣裤,老少一路走,到了宁波的一所监狱门口。一家人就在七月的炙阳下烤着等。很久,那道高耸的黑铁门上打开了一扇小窗,探出来一个狱卒的脑袋,王木匠赶紧凑上去,狱卒说了什么,王木匠一下变了脸色。狱卒大声一句:“不要声张,你们家可是通匪啊!”咣当关上了门。跟上来的王水花,眼前一片漆黑,她明明听到,她的阿哥已经在三天前被枪毙了。王木匠的小脚妻子当场晕厥在监狱门口,王木匠眼里转着泪竟忘了去搀扶。王水花一手拉着父亲,一手挽着母亲,往白沙走,往薛家弄走,她觉得那天的太阳是白色的,所有的一切都在旋转。王木匠的家境很快衰败,家里的长工被辞退的那天,对十五岁的王水花说:“你要顾好你家阿爸阿姆,就剩你了,不要读书了,找个生活做。”于是那年的冬天,第一场雪飘下来的清晨,王水花就跟着远房表姐踏上了村外那条通往宁波城的沙石路。

表姐叫章翠月,在宁波的华美纱厂细纱车间当工头。这是华东数得上的大型纱厂,老板是上海人,实行美国的一套管理制度,工头称Number One,工人们叫“拿布王”。章翠月是“拿布王”,王水花自然很顺利地进了那个车间,做了挡车工。她第一次出家门,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穿着白围裙的女工,眼前高大的纺纱机上,连绵排列的纱筒管不停地转着,轰隆隆的声音灌满她的耳朵,几乎要吞掉她的魂。这世界什么都没了,阿爸阿姆那么遥远,家后院那个池塘里的鱼游在天边。恐惧都来不及消失,她想起了阿哥,想起了监狱门口白太阳下的一幕,拉着表姐的手就松开了,这个轰隆隆的世界,是她讨生活的地方。拿布王章翠月对这个小表妹的关照也有限,她能做的,只有手把手地教会她如何在机器飞转的间隙把断了的线头接上,告诉她手眼要快脚要勤,告诉她上厕所有时间规定,几分钟跑步,告诉她吃饭也是几分钟,吃完没吃完,放筷子……王水花从小家境优越,没受过什么罪,但她咬牙记住。常常没吃几口饭就被催着上工了,站一天,饿到肚子咕咕叫,双脚麻木,不吭声,也不能吭声,她要养活阿爸阿姆。一年之后,厂里人发现这个白净漂亮的小娘,居然写了一手好字。挡车的姐妹就都找她写信、算账,甚至给孩子起名;表姐的报表都是她来帮忙,她成了细纱车间的女秀才。一天,老板从上海回来,下车间巡视,午饭时间过了,见几个年长的挡车工正围着一个小娘写什么,走了过去。几个工人慌忙站起,老板明显不悦,问在写什么。工人不敢答。王水花站出来,指着一个大姐,虽然细声细语,但清清爽爽,说她乡下的家被洪水淹了,几十里地回不去,写封家信寄点钱。老板看完她写的信,没收了。下午,把她叫到办公室,问这问那。王水花说了家里的情况,当然哥哥的事绝不会提及,那个狱卒的嘱咐她会记一辈子。几天后,车间大姐的家里居然收到了信,还有钱;表姐又告诉她,厂里打算提拔她穿红边围裙。管理车间的拿布王是穿红边围裙的,工人们一律穿白围裙。就在1949年来临的这个当口,马上要晋升拿布王的王水花,却迎来了另一番的命运。

那些日子,从舟山飞过来的国军飞机,天天在头顶嗡嗡作响,炸弹落在甬江,溅起巨大的水花。她听人讲,解放军已经渡过了长江,宁波马上就会解放,国军要炸了宁波的灵桥,以阻止解放军进城。她不知道“解放”是什么,但她知道当新四军的阿哥,就是为这一天的到来而死的,所以她从心里盼望着这一天的来临。那几天,只要飞机一来,警报一响,工厂就停工了。准备让她穿红围裙的那个老板逃得无影无踪。

这一天来了。宁波在锣鼓喧天中迎来了解放。一天上午,太阳那么好,是红的。厂里所有的工人全部拥到门口,王水花跟着鼓掌。迎面走来六七个穿灰军装的解放军,全是男的,都很年轻,那么和蔼可亲。进了厂,很快召集工人开会,她才知道这些是驻厂的军代表。军代表说了两件事。一件要筹建工会,号召工人们当家做主;第二件,要生产自救,把日子过下去,过好。王水花发现在一帮说北方话的解放军中,有一个最年轻、瘦高儒雅的英俊解放军,说一口南方话,她印象很深。后来,工厂要物色工人积极分子,王水花是首选,因为她的初中水平在当时的纱厂女工中绝无仅有,又要求进步,工友们信任她。那个瘦高儒雅的英俊解放军,叫何守先,是常常组织积极分子开会的头。王水花虽然读过初中,但对革命的道理还是懵懵懂懂,何守先就借了她两本书,一本是《新民主主义论》,另一本是《条条道路通向共产主义》。这两本书启蒙了宁波小娘的革命意识。以后她又听何守先在课上讲“谁养活了谁”等诸多的革命道理,让她看到了一条陌生又充满希望的光明大道。不知为什么,每每上课,何守先在台上的举动,每每他领着女工们搞各种活动时的身影,都会让她想到自己的革命阿哥,于是跟这个解放军有一种特别亲熟的感觉,于是,王水花和何守先经常在借书还书之间走动,在“谁养活了谁”的讨论中交流,关系在细雨润物般地变化着。

半年后,何守先接到上级调令,被调往另一个更重要的岗位。一个傍晚,何守先在他的宿舍里赶一个汇报,没有吃晚饭,抽了满满一烟缸的烟。一只小手,轻轻地把那只烟缸移了出去,放上了一只很精致的三层叠加的方形竹篮。何守先回头一看,王水花的笑脸那么真诚,美得像朵花,他握着烟,烟灰烧到手指方醒过来。王水花不经意地一句:“我家阿姆送来的,新上市的油焖笋,你尝尝。”说完,走了。吃完饭,何守先去工人宿舍找她。他们第一次散步,在绕着纱厂的甬江边上。那一晚的星空是蓝的,星星是铮亮铮亮的。何守先讲到他与三五支队的过往,王水花停了下来:“你是三五支队的?你认不认识我阿哥?”何守先当然不认识她的阿哥,但这不妨碍白太阳下监狱门口的那一幕呈现到他面前,不妨碍王水花视他为阿哥一样的家人。

何守先倏然发现,他爱上了这个宁波小娘。但他不敢明说。这个从山里走出来闹革命的人,几乎没有接触过女孩子,这是他的初恋,这个宁波小娘简直就是神。他拉过她的手,然后两人继续往前走,一直走,一直走。最后他们约定,以后一周见一次。这一周一次的约会,开启了他们爱情的征程。

1950年3月,王水花加入了共青团。到1951年底,组织上通知她去杭州,参加省总工会干校工人政治理论培训,脱产半年。但她的父母不同意,尤其是她的母亲,对共产党有很深的偏见。一周一次的约会又到了。王水花跟何守先说了这件事。于是第二天何守先就来到了白沙薛家弄的王水花家,做她父母的工作。一来二去,不仅做通了她父母的思想工作,差不多还做成了一个女婿。在这个过程中,这对恋人谈得最多的是未来实现了共产主义的社会美景,何守先讲得最多的也是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的道理,希望她入党。

1952年6月28日,王水花在宁波延庆寺的工人干校礼堂宣誓入党,成了宁波市第一批女共产党员。十五年后,王水花曾经宣誓入党的地方,竟然不偏不倚地成了关押何守先的牛棚。

说回1952年。三个多月后,一纸调令,王水花被调往宁波市委组织部,任干事。纱厂的姐妹送她,那个求她写信的老姐妹哭得稀里哗啦。王水花从干事做到区妇联主任、团委书记、处长等,一直升任到宁波市总工会的教宣部长。无论王水花调往哪里,纱厂那个大姐,一干姐妹从没断了往来。

1954年,宁波小娘王水花嫁给了时任宁波市工人干部学校副校长的何守先。

那时候,适逢一批苏联专家到宁波帮助建设,除了工作上的往来,王水花还被点名常常去陪苏联专家跳舞,这也是一份荣耀的工作,按现在的话说,业绩是要纳入考评的。苏联专家也会带几个女眷,都是什么妮什么娜,于是,他们第二个出生的女儿就叫了“亚妮”。

时间行进到六十年代。这一对憧憬着保卫着奋斗着共产主义理想的革命夫妻,被卷入了一场全民癫狂的文化大革命运动。

父亲被三番五次地批斗、劳动改造,身心遭受严重摧残。母亲不能用离婚来划清界限,也被下放到农村的“斗批改干校”接受再教育改造。终于,父亲在一次批斗会上晕厥,送到医院,医生结论是肝癌,即刻送往杭州。杭州的医生也确认为肝癌,且断定活不过一年,要立刻送往上海。母亲如遭雷击,拿着化验报告,走投无路,怎么办?去上海是要有全国粮票的,她没有,再则,别说治病,家里的日常开销都难以为继,母亲急得以泪当饭。奄奄一息的父亲反倒劝说:“回宁波再说,也许搞错了。”他们住在火车站边上一个小旅馆,此时,服务员发现,这对夫妻已经大半天没出门,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来敲门,一问明白,睁着大眼摇头,走了。母亲拥着父亲,看着他蜡黄蜡黄的脸,鼓胀的肚子,竟不断地说:“老何,我对不住你……”母亲知道,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一条路,等死。父亲却淡然,说船到桥门自会直。这句话是大脚嬷嬷经常说的,后来几乎是我家的座右铭。夫妻没什么东西,收拾一下,就要回了。又有人敲门,涌进来好几个服务员。一个小时前来过的那个女孩,递上六斤三两全国粮票,还有十九元钱:“我们几个人凑的,救人要紧。”另一个稍年长的大姐,放下一碗面,上面窝了一个鸡蛋,还冒着热气:“住房费就不用付了,今天已经晚了,明天动身好了。”母亲说不出一句话,就是点头。送服务员出去,一下冲到厕所,多少天积郁的酸楚,蒙在一条毛巾里,哭了个淋漓尽致。

第二天一早,在父亲的执意下,他们还是先回了宁波,在父亲看来,这趟远门,也许就是永别,他要见孩子。

父母进门的时候,哥哥正吹着笛子。那支笛子是父亲在离我家不远的开明街乐器行买的,开始的时候,哥哥吹得吱哩哇啦,那时已经能吹很悠扬的曲子。一首“王二小”,让整个明堂都显得欢快,哥哥养的蚕,此时随着乐曲,在桑叶上爬来爬去。我们小,谁都没有注意父母的神情,直到晚上,又一个家庭会议开始,才知道事情那么严重。其实,杭州服务员给到母亲的钱,远远不够他们去上海就医。我家隔壁,有一户人家,掌家的是一个在旧社会少有的读过书而且会弹钢琴的女人,因为个子高,墙门里的邻居都叫她“长脚外婆”。长脚外婆的儿子在美国开饭店,在文革中属于有海外关系的不光彩人家,但长脚外婆从来趾高气扬地做人,典雅精致地生活。见我母亲落泪,她拿出家里的积蓄,一句话:“救命要紧。”

母亲都来不及谢,就带着父亲踏上了去上海的轮船。

轮船底舱挤满了人,没有睡的铺位,就互相靠着坐。父亲拉着母亲的手,只字不提所受的苦,竟还在做母亲的工作:“我相信自己背叛剥削阶级家庭投奔革命是对的,委屈是暂时的,我们要相信党,相信……”母亲当然相信,但终也担心:“你那些莫须有的罪名,谁来替你作证?还有改变不了的家庭出身,会连累到孩子的前程,我们怎么交代?”父亲就一句话:“党会有让我说话的一天。”

到了上海。举目无亲,坐了一辆三轮车,把他们拉到了华山医院边上一个极其简陋的小招待所门口,然后狠狠地敲了他们一笔。父亲很快住院,但因为是反革命,医药费不能报销。母亲从一个最普通的房间搬到几乎不能住人的阁楼。每次吃饭,母亲总是背着父亲,草草几口。有一天傍晚,父亲非要跟母亲从医院出来,到了一个小饭店门口,进去,坐下后点了一杯啤酒,双手端着:“我请客。”母亲知道,父亲是要用这样的形式感谢自己,但她怎么喝得下去,每一分钱都是用来治病的。父亲笑着,说他这么多年都大难不死,死不了,看着母亲喝了啤酒,更是一脸轻松。饭后,父亲还是拉着母亲的手,就像当年走在纱厂后面的甬江边上,不说话,就是走,但那天只走了很短的一段路,再也走不动。

中山医院,给父亲看病的是位老医生,叫孙增一,一开始看了转院单,就知道是被批斗的当权派,但面对这么年轻的一对夫妻,很同情,检查非常仔细,但结论还是下不了,说:“要再检查,做同位素扫描,但药要到北京去配,现在是造反时期,路上飞机、火车都没时间保证。你们先回去,等药到,我会负责通知你们。”

不到一星期,孙医师来信了,说药已到,可速去检查。

第二次去上海的中山医院,没有床位,只能门诊检查。两天后报告出来了,虽然癌症被排除,但孙医师一板一眼跟母亲说:“是肝早期硬化,而且严重腹水,搞得好,拖上十年左右,搞得不好很难说。”母亲一听,心又被惊得突突乱跳。且不说搞得好搞不好,十年?他们才三十几岁,孩子还小,十年也就……想着泪就流下来。但她很快擦干眼泪,走到父亲身边,说没大事,回家好好就医吃药就行。当晚母亲就要乘船回到宁波,父亲不肯。那时候市面上刚刚流行一种叫“的确凉”的布,怎么洗都不会皱,父亲一定要第二天陪母亲扯一块:“宁波人讲,骨挺,你难得赶赶时髦。”

仅有的钱,被父亲逼着扯了一块天蓝色的“的确凉”。夫妻俩回到宁波,船到上岸,没钱坐三轮车,就沿街边走边坐,两个多小时,才从江北码头走到家中。

没几天,父亲又被下放,到设在农村的“斗批改干校”放牛。好在没有了持续的批斗,相对宽松了一些。

父亲放牛的那个地方,离我家还是很远,需骑自行车才能到达,每天送药的任务就由哥哥替代。在我的印象中,从那时起,直到父亲去世,好像我家从来没有断过煎中药的味道。四十几年与疾病作斗争,父亲已经久病成良医。到了晚年,他主办了《老年报》,大部分精力用来介入健康和养生学的研究与写作,几乎每年出版一到两本书籍。

也许,父亲认为这一生亏欠父母兄妹太多,在他晚年,让我感受最深的,是他对老家的眷爱与牵挂。1993年12月,我收到老家庆元县政府的邀请,让我去主持首届香菇节文艺晚会。父亲得知消息,异常高兴,一再嘱咐,再忙,也得腾出时间,去啊!

在《女儿亚妮》遗稿中,有写道:

听亚妮说,她主持文艺演出那天晚上,庆元县大会堂里,台前幕后都挤满了人,光是庆元城里的何家及相关亲友就来了上百号人,他们只要说声是亚妮的什么人,就被放行进入。一个只有三万多人口的小县城,亚妮的名字很响亮。对她的返乡,丽水所有媒体都作了报道,亚妮是丽水的庆元人,几乎家喻户晓。此后,丽水地区的重大节庆和文艺活动都来找亚妮。亚妮总是挤出时间风尘来去,兑现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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