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霍夫曼斯塔尔
托马斯·曼
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赴罗道恩拜访他,在他住宅中那间近似于舞台,可让人看到屋外花园的美丽的巴洛克式客厅里——他正是在这里写就了《伊蕾克特拉》——第一次感受到了他谈话的魅力。我原本就深受维也纳的氛围吸引,那气氛更古老、更柔和、更优雅,一直激发着我这个定居在乡村味十足的慕尼黑的北德人的兴趣;当时尤其让我着迷的是,这一文化如此浓聚于它所拥有的这位诗人身上。我与他共度了一整天,我跟在他身旁走过了他的风景,他在他的书房里为我朗读喜剧草稿,那房中有让我惊叹的一尊表现情爱的古风雕塑,充满灵慧。这便是我们首次相遇。我的家人向我证实过我当时的陶醉。自此以后,来往信件和几乎每年必有的相聚,在慕尼黑、萨尔茨堡或维也纳,我们维持着彼此间的精神联系与现实交往,这样的联系如今要化为永恒了。我当时便已深知这些联系的价值并予以珍惜吗?就像他在生命还囿于肉体之缚,还不曾解脱之时便已予以珍惜那样?物质扭曲了我们对永恒者的观看,这足以让人悲伤,也足以令人惊异。我们的想象力还嫌不足,或者它并不愿意致力于此:让我们在死亡投下的光中见识凡尘中人。因为只有这样的光才会让我们认清他的价值。我原先并不知道,霍夫曼斯塔尔的离去会让我痛心,我原先也并不十分清楚,将我们牵系到一起,并在这几十年中让我们始终相携的是什么。“友情”这个词,今天当是它获得认可的时刻了。然而,尽管我们两人在出身家世、所承传统和生活格调上有种种不同,在死亡让我明视之际,我还是要道出这真相的名字,我要说这是兄弟情谊,是命运铸就的亲缘关系。倘若我们两人当时都能少些“乖僻难处”该多好啊!
他爱死亡这一理念,将其与美和优雅的理念放在一起爱——这多半就是奥地利的特性吧。死亡出现在他所有的作品中,包括那些欢快的作品。当他还是少年,还是灵慧王子般的男孩时,他就将死亡称作“一位伟大的灵魂之神”。他的散文、他的对话、他的诗歌中每一个韵律悠扬而优美动人的措辞都浸透了死亡之美。是的,死亡是美和韵律,只要当青春还与他相伴,生命活力还在他身上。若它们从他身上脱离,他最终就会孤立于自己的真实中,这时他便充满恐惧,成为无语的堕落,成为苦涩的深渊。
不,这不是他最后的真实。在下一刻,他便是美化,是对尘世之物的清涤,是重建。
“成就永恒之人”,这次离别让我们理解了这一说法,前所未有地领会了它。我读到,当临死之际,他躺在自己书房的床榻上,面容看上去安详并变得年轻。我为什么会为这一细节受到如此深的震撼,这“变得年轻”?在他最后的岁月里,人们听他说过:“我在写完《冒险家与女歌手》之后就该死去。那样我就会有圆满的一生。”他说这话,是从同代人嘴中取来了他自认为已看出端倪的评价。他不可能真的如此认为,他不可能否定他的一生,因为他是真正生活过的。谁能违逆自己的心意,赞同这番话?谁胆敢妄想,那位少年不曾变为男士,不曾年岁渐长;那不就意味着充满魔术般机智的散文与谈话,充满机智魔力的喜剧与歌剧,整个修养与美的世界都不复存在?的确,假若他在写过了诗歌和最初的诗剧之后便死去,他确实就会成为一尊神;无止境的渴慕和希望会尾随他,会将他这幅拥有永恒魅力的少年图像放置在群星之下。
可他留在了我们身边,生活,抗争,老去,并时不时地触碰至高之物,从他微妙头脑的精美宝藏中铸造出留传给我们的财富。现在他死去了,正如人们的传闻,死亡让这年老的面容变得年轻,这让我们再次认出他是真相的主宰,是解救者。成就永恒——去除老态。再次变作少年身后,在永恒的优美中,胡戈·冯·霍夫曼斯塔尔走入了不朽者的国度。
1929年7月15日,霍夫曼斯塔尔与世长辞,托马斯·曼接到霍氏家人的电报,十分悲恸,隔了一段时间写下了这篇纪念文章。译文出处为:Thomas Mann: „Gedenkblatt für Hofmannsthal“,见:Thomas Mann: Essays, Bd. 3. Ein Appell an die Vernunft. 1926—1933. Hrsg. von Hermann Kurzke und Stephan Stachorski. Fischer Frankfurt a. M. 1994,S. 156—160。
罗道恩:维也纳郊区,霍夫曼斯塔尔1901年结婚后即迁至此处安居直至去世。
《伊蕾克特拉》:1903年写成,取材于索福克勒斯的悲剧,后和理查德·施特劳斯一同改编为歌剧,也是霍氏最出名的悲剧,开现代心理剧之先声。
影射霍氏晚期著名戏剧《乖僻难处之人》。
《冒险家与女歌手》:霍氏写于1899年的戏剧,他当时25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