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买报瞧,买报瞧,种棵葫芦长出个瓢,吃包子咬破了后脑勺,开洼地里的蛤蟆长了一身毛!”天津卫的卖报童子,清一色身高一米五,骨瘦如柴,面带饥色,只要大布袋里还有一张报没卖出去,他就不停地扯着嗓子喊叫。
“买一张《晨报》。”从来不看报的苏鸿达,今日破天荒买了份《晨报》,为此,他还起了个大早,早早地来到大马路口,等着第一个向他跑来的报童。
“报端一则除名广告,河边一具无名溺尸”头版头条,一号黑体字标出了头条社会新闻。苏鸿达心里抖了一下,缺德,全是自己为了混一顿午饭,才把隆兴颜料局和这具河漂子扯到了一起。合上报纸,喘匀了气儿,他在心中暗自为自己解脱。其实呢,他只是东拉西扯地拉闲白,压根儿他也没想给隆兴颜料局栽赃,只是严而信肚子里一挂坏杂碎,你只要有点儿风,他立时便成雨,大雨成灾,不知就把谁毁了。
“海河水上巡警局于日前捞起一溺水男子,据某不肯透露姓名的辨认者称,此人生前曾供职于本埠某商号任总账,五日前该商号登广告与此公脱离关系,并称该员不辞而别,其日后一切所为皆与商号无干云云……”
阿弥陀佛,严而信笔下留情,他只称苏鸿达为“不肯透露姓名的辨认者”,否则真说不定会惹出些什么麻烦,而且他也没往隆兴颜料局上引,“某商号”,天津卫商号多着呢,天天有人登广告除名职员,往哪儿查对去?
一片云团消释,苏鸿达压在心头上的石头也搬下来了,沿着马路闲逛,他又得为今日的午饭想辙了。
“苏二爷!”才闲逛了一个多小时,刚走到南市口上,正惦着临到饭口之前该去哪家饭店门外“站岗”,冷不防迎面一个人走过来,拱手作揖,满面春风地和苏鸿达打招呼。
苏鸿达心头一颤,倒霉!真是不是冤家不相逢,你道站在南市大街口上等苏鸿达的是哪一位?隆兴颜料局的掌柜,陆文宗。
陆文宗人长得精瘦,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寿星眉毛,细眼睛,大鼻子,鼻头微红,宽嘴巴,明明是吃好东西的福相,只因为节衣缩食总是吃不足,嘴角耷拉下来,带上三分倒霉相。
“陆爷闲在。”苏鸿达忙着向一旁躲闪,“我这儿有个约会,了一桩闲事,咱们改日谈,改日谈。”说着,苏鸿达就想溜。
“苏二爷,文宗在此恭候多时了,鸿顺居的座订好了,牛肉蒸饺。”陆文宗横移一步挡住苏鸿达的去路,一扬胳膊,正好从怀里掉下一张报纸,陆文宗忙俯身去拾《晨报》。
苏鸿达不得不停住脚步,若说去鸿顺居,时辰这么早实在不合算,多溜达几处准能碰上比牛肉蒸饺实惠的地方。可是人人都知道陆文宗抠门儿,他请你吃牛肉蒸饺比皇上为你摆满汉全席还有面子,据颜料局的伙计说,平日隆兴的大锅饭就是窝头菜汤,掌灶的是陆文宗的舅子,汤里面保证不见一星油。
推脱不开,苏鸿达只得随着陆文宗走进了鸿顺居,还真够派儿,餐桌上居然摆了酒,四样酒菜:水爆肚、羊杂碎、花生米、菜心。
“有一宗闲事要麻烦苏二爷。”陆文宗开门见山,头一巡酒刚下肚,他便将那张《晨报》展开,放在了苏鸿达的面前。
“嘛事?”苏鸿达瞧也不瞧那张报纸,“没一句实话。”一语道破,苏鸿达作了最后裁决,“瞎掰,大睁白眼地糊弄人。”
“是的,是的,是的么!”陆文宗连连随声赞同,“若为这野鸡小报的一派胡言,我也就不麻烦苏二爷了,只是今天早晨,《晨报》刚刚印出来,河岸边便来了个女子,哭天唤地,硬认那具无名男尸是她的夫君。”
“啊!有这事?”苏鸿达将举到半空中的酒杯又放在了桌上,惊愕得半天没说出话来。“来了个小媳妇儿?”苏鸿达举着筷子指点着陆文宗的鼻子尖问道:“她说那个河漂子是她的爷们儿?她是那具河漂子的娘们儿?咦,咦,咦,真是年头改良,嘛哏儿事都有呀!”说罢,苏鸿达自己笑出声来。
“玩笑不得,玩笑不得。”陆文宗一本正经地对苏鸿达说着,“一旦事态闹大,便是一宗人命官司呀!”陆文宗目光中闪过一道疑惧,立时,他又一拍桌子,声色俱厉地说,“不过,我不怕。第一,谁能断定这具无名男尸就是本颜料局日前辞退的乐无由?第二,他乐无由不辞而别,即使是投河自尽,也与本号无关。第三,乐无由在本号供职时,从未向人透露妻子在津居住……”
“陆爷,别往下说了,这事我明白。”苏鸿达摇着筷子打断陆文宗的话,做出一副诡诈的笑,他压低声音说,“这事,只能私了。”
“对,俄(我)就是只(这)个意思。”陆文宗一口山西腔,说得倒也果断。
“嘛心气儿?”苏鸿达神秘地追问。
“啥叫嘛心气儿?”陆文宗不懂。
“打算破多大的财?”苏鸿达仔细解释。
“只(这)个数儿。”陆文宗习惯地把衣袖拉下来,伸过胳膊将苏鸿达的一只手罩进自己的袖口里,两人的手在袖口里各自捏着对方的手指头。
“太少,太少!”苏鸿达狠狠地摇头,“我说和事也不能光摆牛肉蒸饺呀,再说,我若是不管,让你去请侯四六爷,光见面礼就是四百。没门儿,没门儿,陆爷另请高明吧。”
“再加个一!”陆文宗说得咬牙切齿。
“再加个二!”苏鸿达寸土不让。
“好,一言为定!”陆文宗狠狠地掐了苏鸿达一下,二人算是谈成了交易。
当即,陆文宗给了苏鸿达一些现钞,苏鸿达答应就去河岸边了事,并且约定,晚上还在这儿见面,只是酒菜要添四个热炒。“放心吧,陆爷,这事包在我苏鸿达身上,凭苏二爷的三寸不烂巧舌,保你天下太平!”
…………
“我的天呀!我的那个亲人呀!我的那个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结发夫君,当家的人呀——”
哭丧,在天津卫算得上是一门艺术,哭丧的人既要有鼻涕有泪有真情实感,还要有泣有诉有清醒头脑有来龙去脉有故事情节;会哭的能一句连一句地哭上四个小时,即兴表演的哇哇两声也要使举座震惊;声调要有抑扬顿挫,有板有眼,有腔有调有韵味,神态要有悲有痛有水袖身段,有捶胸顿足手拍地,到了关键处还要撞墙碰碑有招有势。哭丧,那是一宗学问。
海河岸边,万国老铁桥下面,成千上万的人围成里三层,外三层,人群中央,一个披麻戴孝的青年女人跪坐在那具河漂子的身边,抬手轻轻地拍打着盖在死尸身上的席子,另一只手攥着条白布绢子,声声血泪,她哭得好不痛心,感人处,连围观的人都在轻声饮泣。
“我的天呀,我的那个亲人呀!你一撒手不管不顾,抛下妻室水深火热,你可让我怎么活呀!”先交代完自己和死者的关系之后,再说明死者溺水纯系自杀,进而就要叙述本事了。
“天理良心,咱没做下伤天害理的事呀,一步一步脚印,丁是丁卯是卯,不贪赃不枉法,咱世世代代都是本分人呀。恨只恨你心善错将歹人当知心,我早劝你不能吃他那碗窝囊饭,财迷老东西把人看成贼,人越给他卖命他越说你贪心,到头来他反目无情,逼你走投无路,这才寻了短见呀!”言简意赅,只十几句话便将事情梗概叙述得清清楚楚。“逼死人命,暗箭伤人,他心毒手狠,丧尽天良呀!我的夫君,为妻我决不能让你蒙受这不白之冤,不闹个水落石出,我死不瞑目,这场官司我是打定了呀!”果不其然,这位女子是要打官司了。
在人群外,苏鸿达暗自盘算该如何调解这桩事件,不过是一具无名的河漂子,若没人看见,顺流而下也就早没事了,偏偏被人捞上来,又由自己顺藤摸瓜扩大了事态,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居然人家的妻子出来了,天津卫的事真是要多邪门儿有多邪门儿。如何调解,不外就是一个钱呗。“老少爷们儿闪开些,我是受人之托了事来的,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事情闹大了,天津卫老少爷们儿都不光彩,借光,借光。”
说着,苏鸿达使劲儿地往人圈里边挤,众人见终于来了位“大了”,自然都忙给他闪出一条道路,何况天津人历来尊敬“大了”这类人物,因为凡事只要有这类人物出面,就一定能迎刃而解,“了”者,了结之意也。大了,便是包揽调解万般纠纷的民间和事佬。
“这位大嫂,”苏鸿达终于挤到人群当中,向着哭丧女子深深作个揖,十足的规矩板眼,掸掸长衫,正正礼帽,面无嬉笑,一本正经,他是说和来的。“哎呀,烈日之下,荒凉河边,这半日悲痛欲绝,也着实令我等不忍,如家在本埠,我雇辆洋车送您回府暂先休息,这位先人我也找杠房料理收尸,有什么话,您找出人来,我苏鸿达保证秉公调处……”
“我也不活了!”
一见有人出面调解,那女子立即纵身跳起,发疯一般地就往河里钻,众人见她要寻短见,立时合拢来挡成一道人墙,“扑通”一声,那哭丧的女子迎面栽倒在了地上。
苏鸿达追上去才要搀扶,想到男女授受不亲,他又停住脚步。就在他俯身过去要再劝解两句的时候,他心中暗自惊叫了一声,我的天爷,这位哭丧的女子你道是谁?原来就是单身住在东方饭店混事由的俞秋娘!
“大、大、大嫂。”如今这出戏是只能往下装腔作势地唱了,只是苏鸿达有些口吃,他的双手呆滞地绞在一起,他变得怯阵了。“事情嘛,已经到了这步田地……”结结巴巴,苏鸿达赶紧现编台词,暗示俞秋娘自己保证不砸锅,假戏真做,顺水推舟,大家心里明白,不外是想敲陆文宗一笔钱财罢了。“来日方长,您还得往宽处想,事有事在,理有理在,天津卫这地方不能让好人受气,不能让善人吃亏。想打官司,天津卫有大法官,有大律师,三年五载,十年八年,打胜了百八十万的赔偿,您后半生也不至于再过清苦日子;想私了,只要你出个口,往来交涉,最终绝不能让您委屈。不过呢,依我苏某人的一管之见,打官司要有财势有靠山,凭您一个弱女子,怕也难支撑这么大的场面……”
“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突然,俞秋娘从地上发疯般地跳起来,推开挡在面前的人墙,喊着叫着地就往河里冲,众人见状慌了手脚,也顾不得男女有别,忙紧紧地将她抱住。
“崴了,这事算闹大了。”
苏鸿达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心中暗想,俞秋娘呀俞秋娘,你的胃口也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