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上午九点,匆匆忙忙赶到南马路居士林听法师讲了一堂经文,应诸位居士的恳求,四六爷还在佛堂上宣讲了一节《妙法莲花经》,众居士听后人人双手合十连连膜拜,心中自是钦敬侯伯泰修行有素。

从居士林出来,中午十一点,坐上自家的胶皮车,侯伯泰直奔新火车站送前湖南督军王占元乘车南行。虽说是送往迎来,但这个人不能不送,这个浮礼不能不点卯。王占元告别军界之后,寓居天津经商,开了几个洋行公司,如今他早已放下屠刀,立地发财了。为前督军大人送行,侯伯泰也觉得体面,明日报上发条消息,社会贤达侯伯泰的美名又算扬了一遭。

眼看着王占元登上南行列车,挥手告别,汽笛长鸣,火车缓缓而去,侯伯泰匆匆从火车站出来,坐上自家胶皮车,嘱咐车夫直去玉川居饭庄。车夫操起车把,一路小跑行车如飞。

去玉川居饭庄要赶个“饭局”,这个饭局不能不去,设宴的是前北洋政府总理靳云鹏,陪客有天津大律师袁渊圆。什么事?侯伯泰早猜出了七八成,大律师袁渊圆和醇亲王有亲戚关系,袁渊圆大律师见了醇亲王称姑姥爷,在众人向醇亲王施礼之后,袁渊圆还要再施一番家礼,关系自然绝非一般。如今前总理大臣设宴请侯伯泰,还同时请来袁渊圆,不用深究,其间一定是这位下台的总理要和前清的皇室拉点儿什么关系。现如今小皇帝已在关外满洲国称帝,华北局势变化微妙,传言日军迟早要进关占领平津,早早和日军扶植的傀儡朝廷拉上关系,将来一旦日军进关,免得措手不及。

唉,没办法。坐在胶皮车上,侯伯泰叹息着摇了摇头,心中很是有几分怏怏然,明知道是圈套,明知道是给人家拉皮条作肮脏交易,不情愿也不能推脱,半推半就只能逢场作戏,莫看他们今日荷锄归田,说不准哪天东山再起,赫赫然又是个人物呢。

谁料,四六爷侯伯泰坐在胶皮车上这一摇头,竟摇出了一桩事件,直闹得天津卫满城风雨,鸡犬不宁。

侯伯泰的私用胶皮车,车轱辘大,座位高,车把长。此中有讲究,天津卫市面上跑的胶皮车有两种,一种小轱辘矮座短车把,这种车在华界的只能在华界跑,在租界地的不能出租界。高轱辘胶皮车,车身背后挂着六国的捐牌,在华界和六国租界地通行无阻,而且拉这种车的车夫有权利穿黄号坎,穿上这件黄号坎就证明他注射了法租界的防疫针,打了英租界的免疫苗,种了日租界的牛痘,这么说吧,这类车夫无论进哪国租界地都不会带进去传染病。至于坐在车上的侯伯泰呢,他不穿黄号坎,也不注射各国的防疫针,但因为他乘坐着免疫车夫拉的免疫车,所以也就有了免疫证明,也算是主家沾了仆佣的光。

侯伯泰摇头之前是向左看,彼时胶皮车刚刚走上万国老铁桥,在桥头停车,法国巡捕检查,看是高轱辘胶皮车,敬个外国礼,放行。侯伯泰坐在车上摇头,脑袋向右转过来,彼时胶皮车已经行到桥中,放眼望去,桥下是一条大河。河面很宽,河水潺潺,河岸边黑压压围着一群人,人头攒动,众人正围着一个什么物什议论。

“嘛?”侯伯泰无心地问了一句。

“刚捞上来个河漂子。”车夫没有停步,只目光向桥下望望,赶忙回答侯伯泰的询问。

“嗐,这可怎么说的。”侯伯泰发了一声感叹,似是对溺水者表示同情。

也是出于好奇,侯伯泰坐在车上欠了欠身子,向河岸边的热闹处望了一眼,居高临下,桥下的情景他看得清清楚楚。

站在岸上看热闹的有五六十人,大家围成一个长圆的人圈,人圈当中,一领草席苫在一具尸体上,正好一个好事之徒将席子掀开,仰面朝天,地上躺着个大死人。这人似是溺死许多天了,身上泡成雪白的颜色,圆圆的肚子在阳光下发亮,面部五官早腐烂了,一群苍蝇嗡嗡地在上面飞,只看见是个大光头、大胖脸,模糊不清的脸皮令人作呕。

“呸!”车上的侯伯泰恶心地吐了一口唾沫,忙转过脸去,悔恨自己不该细看这种不祥景象。车夫领会主家的心意,急着快跑几步,拉着侯伯泰过了万国铁桥。

胶皮车停在玉川居大饭庄门外,侯伯泰并没有立即从车上走下来,刚才因为看见河漂子淤在心间的腻味劲儿,直到此刻还没有化开。这个饭局若不是前总理大臣设宴,若不是关系着华北政局和众人安危,四六爷一准要只道个“常”,施礼便走。今晚上他是一点儿胃口也没有了,无论什么山珍海味也咽不下去,一合上眼睛就似又看见了那个雪白雪白的大死尸,光亮滚圆的肚皮总是在眼前打晃。

“四六爷闲在。”

侯伯泰正坐在车上犹豫发呆,迎面一个汉子走过来,冲着侯伯泰拱手作了一个揖,这人四十几岁年纪,白净脸,脸庞又圆又平,活赛是切成片儿的大苹果。他身穿着褐色春绸长袍,上身着紫色缎子马褂,一顶礼服呢礼帽端端正正顶在头上,鼻梁上架着一副圆形水晶养目茶镜,语音有些尖细,斯文得有些忸怩,手里拿着一把大折扇,忽而刷地展开来,忽而刷地合拢上,大折扇一面画着山水,另一面行云流水地写着一首竹枝词。

“鸿达,你这是去哪儿闲逛?”

侯伯泰比这位鸿达先生长着二十多岁,论辈数,自然不称他是什么爷,什么兄,只是直呼其名;论身价呢,这位鸿达先生更压根儿不能和侯四六爷比,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鸿达先生姓苏,人称苏二爷,在天津卫,这位苏鸿达二爷只能算是个末等闲人,挑不起来大乱,也成全不了大事,只是每日跟着瞎惹惹,敲锅边架秧起哄,每日混口帮闲饭吃。去年冬天,本来要请侯四六爷出面调停的兴隆颜料局纠纷,侯伯泰不接手,这才轮到苏二爷出面,也不知他后来得了多少便宜。

“赶饭局?”苏鸿达见侯伯泰的胶皮车停在玉川居门外,知道四六爷今日又有一餐美味佳肴,便满面春风躬身站到侯伯泰身旁,只等四六爷说一句:“一块儿来吧。”那时他便会跟在四六爷身后大摇大摆地走进玉川居,这玉川居的红烧燕翅,苏鸿达还没吃过呢。

“今日的这个饭局,你就别陪了。”侯伯泰轻轻地拍了拍苏鸿达的肩膀,似是为自己不请他作陪客致歉。“政界的朋友,说话有不方便的地方。”侯伯泰还是向苏鸿达又作了解释。

“不打扰,不打扰,我是从这儿路过。”苏鸿达摇着折扇为自己辩解,似乎遇见侯伯泰完全是偶然。说来也怪,苏鸿达专门在饭庄门外遇见熟人,每日中午,晚上,开饭前他总是在各家饭庄门外闲逛,十次有九次能蹭餐饭吃,都是别人请客,你拉着我,我拉着你,彼此都有个关照。

踱着四方步,侯伯泰缓缓地向玉川居走去,漫过苏鸿达身边时,他嘟嘟囔囔地说着:“若不是总理大臣的饭局,今日我是嘛也吃不出滋味来了。”

“四六爷油腻太厚了。”苏鸿达讨好地接茬儿说,直到此时他还抱着一线希望,盼着侯伯泰一时来神儿捎带脚将他领进去,今日中午他故意在玉川居门前闲逛,等的就是这顿饭。

“嗐,别提多堵心了。刚才过万国老铁桥,你猜我往下边瞅见嘛了?”侯伯泰说话时还皱着眉头。

“撒网的?”苏鸿达献媚地说。

“那多吉祥呀,网网有鱼,有别扭吗?”

“摸鱼的?”说话时,苏鸿达小步随在侯伯泰身边,再有几步一同溜进玉川居大门,侯四六爷就不好意思往外推他了。

突然,侯伯泰停住脚步,他侧过身来脸对脸地冲着苏鸿达述说道:“大河漂!死尸!挺在河岸上,苫着席,正好我往下瞅的时候,有个多事鬼把苫的席子掀起来了,让我看个满眼。呸,这个丧气!”

“这可怎么说的,这可怎么说的。”苏鸿达连声解劝,刚想再说句什么,再抬头,侯四六爷不见了,只听玉川居大饭庄里一声喝喊:“侯大人驾到!”玻璃大门吱扭扭地摇晃了一下,侯伯泰连影儿都看不到了。

玉川居大饭庄,三层高楼,灯火辉煌,雅士满座,一进门就扑面袭来一阵火爆劲儿。立在前厅迎候侯伯泰的茶房师傅恭恭敬敬地向侯大人打了个千儿,叭叭两声响,一左一右将挽在手腕间的袖口抖下来,干脆利索,带着十二分的精气神,返身引路上楼,又是一声喝喊:“步步高升啦,侯大人。”

步步高升,一级一级地走上二楼,二楼大厅门外,前总理大臣靳云鹏和大律师袁渊圆早闻声出来迎候,寒暄施礼,分宾主次序进入大客厅,让坐,问安,前总理大臣亲自带来侍候饭局的女童子早送上来托盘茶盅盖碗。好一盅清香的碧螺春,掀开碗盖,细细的茸毛正在水中漂动,送到鼻子前嗅一嗅,冲淡一路的疲倦,合上碗盖,女童子将茶盅托走。前总理大臣这才说道:“承蒙侯大人屈尊俯就,翼青不胜荣幸,不胜荣幸。”靳云鹏字翼青,在侯伯泰面前,他都带着几分谦恭。

“总理大臣提携,伯泰只能从命。”

哈哈哈哈,自然是宾主齐声欢笑。

袁渊圆大律师中间凑趣了几句闲话,三个人在沙发上落座。依然是女童子走进来,每人座前摆上了两品下马小吃,下马小吃是酒席前的开胃小食品。今日摆上来的两品小吃,第一品是冰糖槟榔薄荷,缕花雕刻的银盘,一层冰块,一层冰糖,中间放着一枚槟榔,四周镶着薄荷瓣,说是一盘小吃,明明是一朵鲜花,看着就令人心旷神怡。第二品是每人一盏几乎透明的薄瓷盅,里面碧绿的茶水中泡着两枚雪白的鹌鹑蛋,这叫龙井玉圆,一股山香水香花香草香冉冉飘升,立时满屋里都变得幽香怡人。

捏着象牙牙签吃了一片薄荷,啜了一口龙井茶,用小银勺捞起一只鹌鹑蛋,两品小吃尝过,侯伯泰早把万国老铁桥下边的那具河漂子忘到了九霄云外,此时此际他只盼着早一步被让进内厅,那儿一席酒宴早已摆好,想着那诱人的山珍海馐,侯四六爷已是垂涎三尺了。

玉川居里侯四六爷正在燕窝鱼翅地大饱口福,玉川居外,苏二爷正在垂头丧气地扛刀闲逛。

扛刀者,挨饿也。天津卫一半人吃了上顿没下顿,说吃不上饭太难听,有伤大老爷们儿的脸面,说“扛刀”,似周仓,看着关老爷享尽荣华富贵,自己只扛着大刀一旁站立。苏二爷扛刀,是常事。他虽然正在年轻,一身子的力气,一肚子的坏下水,在天津卫混事由,他本来也能吃香的喝辣的;但他生性好闲,干嘛也没个常性儿,而且他最厌烦按时间给人家当差,什么早晨清扫门面,卯时开门营业,哪是咱们爷们干的!一个翻身觉睡到中午十二点,起来漱口刷牙打呵欠,又一个瞌睡,下午四点才来精神。吃什么饭?不知道,缸里没米,袋里没面,灶里没柴,穿上长衫往外走,碰上谁吃谁。所以他专门爱去饭店门外闲逛,这叫打野食。

偏偏今天侯四六爷不开面,将自己“干”在了饭店门外。平日侯伯泰可不是这类人,几时在饭店门外遇见苏鸿达,准准的拉他一同赶饭局,苏鸿达半推半就,含含混混地说着:“你瞧,这多不合适,我还,我还……”侯伯泰可是一腔真情:“鸿达,今天这点儿面子你得给,无论什么要紧的事,你也得陪我这一场,全是外场人,嘛叫合适不合适呀!”这么着,苏鸿达每月准陪着侯四六爷吃半个月的酒席。

今日算“崴”了,看意思是真要扛刀挨饿了。悔不该来玉川居门外闲逛,玉川居是摆大宴的地方,说不定自己有摆不上高台面的地方,还不如去天一楼、恩来顺去闲逛,牛肉馆门外碰见个卖估衣的,也能吃顿清汤面。如今可怎么办呢?肚子咕噜噜叫,口袋里连买个烧饼的钱都没有,再去小饭铺吧,倒是能遇见熟人,只是人家此时早酒足饭饱,正剔着牙从饭铺往外走着呢。

唉,苏鸿达败兴地叹息了一声。胡思乱想中信步闲逛,鬼使神差,苏鸿达发现自己不知怎么东绕西拐,此时此际,身子已来到了万国老铁桥。哦,他想起来了,刚才四六爷说过万国老铁桥下面挺着个河漂子。手扶着桥栏杆往下望去,嗐,黑压压一大片,人山人海,少说也有千八百人。天津人真是爱看热闹,好歹有点儿什么芝麻谷子热闹,一围上来便是几百几千人,常常闹得交通断阻,急得去医院瞧病的人嗷嗷叫。

按道理说,苏鸿达此时没有闲情去瞧这份热闹,他肚子还饿着呢,找地方去好歹讨碗粥喝是正经。可是,看看热闹也许就把肚子挨饿的事忘了,消磨消磨时间,晚上早早地去个小饭铺,门外溜达溜达,抓着个大头,两餐饭合成一餐饭吃,这叫一顿不揭锅,两顿一般多。

走下万国老铁桥,走下河岸,从外层人群挤进去,东推西推,一步步地往里钻。有人不好惹,没好气地戗苏鸿达:“抢孝帽子呀!”苏鸿达不争辩、不抬杠、不拌嘴,只是侧着身子往中间蹭,一层人群、一层人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出了一身汗,鞋掉了,帽子歪了,足足用了半个钟头,苏鸿达终于挤到了人群中心,双手扶着膝盖,他和这具死尸面对面只有三尺的距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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