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钻石与铁锈
这是多年前的事了:我从学校放暑假回来,跟姥姥一屋睡。半夜,我忽然被腿抽筋的疼痛弄醒了,怎么转动脚踝、扬起脚尖对抗,也不管用,在床上辗转,软弱得呻吟出了哭声。另一张床的姥姥也醒了,在黑暗里问我,怎么啦?我说,腿抽筋了,疼。我听到她翻身下地的声音,两只小脚蹒跚走过房间里的空地,到我床边坐下,两只大手把我的小腿放在她大腿上,一下一下揉动。她多年干活,手心皮肤很粗糙,手劲也很大。我不记得她给我揉了多久,只记得疼痛逐渐缓解,像肉里绷紧的一根弦松弛下来。后来我说,姥姥,我好啦,你睡吧。在因失而复得而格外甜美的平静睡意里,我朦胧听着,姥姥一对小脚笃笃地回她床上去了。
数年后一个夏天,我在北京,某个夜里,因腿抽筋而醒来,蜷缩身体,双手握住疼痛的肢体,想起姥姥,想起那双曾在此处有力按摩的大手已经变为灰烬,猛然泪如泉涌,抬手捂住脸,呜呜地哭起来。
姥姥是我失去的第一个挚爱的人——即使到现在,我在文档里打出这行字时,眼泪仍会热热地涌上来。在她刚死去那几个月,我简直不知该怎么对待身体中多出的、这个肿瘤一样的痛苦。后来,我选择把它写下来,就像一次剖肚开肠的手术。我断断续续写了一个月,写完最后一段时,我站起身来,退后几步,盯着电脑屏幕上这篇名为《从透明到灰烬》的长文,清醒地感觉到,它被咒语一样的字固定在虚拟的白纸上,终于失去了随时令我哭出声的魔力。
我在心里说,姥姥,我好啦,你去吧。
对很多幸运儿来说,故乡与亲人的记忆是永远暖热、永不枯竭的温泉,随时可以浸入其中洗去离人心上秋。我不算幸运儿中的一个。姥姥逝世后几年间,母亲这边的家族成员为房产几乎彻底分裂,爷爷也过世了,维系后辈的纽带断了一半,父亲那边的家族成员彼此冷淡到吃一顿饭都很勉强。刚刚过去的这个春节,我回到天津家中,只去见了二姨和奶奶,就再没看到其余亲人,没年可拜了。还有我的姐姐们,童年时我们一群小辈都在姥姥家长大,像不同年份种下的一些小树,高矮粗细参差,老宅里像有一群会跑的、郁郁葱葱的林子。跟别的姊妹们一样,我们也有无话不谈、见到对方辄异常欢喜的年代。然而现在人事皆非,我与有的姐姐已经三四年不通消息了。
散文是一种自我展示,近乎真人秀,是把私人事和私人史薄薄切一块,放在盖玻片和载玻片之间观看。这本书中的散文都是在写人,以物为主题的文章实则也还是在写人。我在努力学习认识自己,从讲述中找到和解,获得平静的力量,获得转过身、抬起头,直视它们的勇气,也尝试做“我”的观察者,以这一个平凡青年的生活、热情与爱恨做标本,试图让读到此处的人能认领到一点点的自己。
琼·贝兹在她著名的《钻石与铁锈》中唱道:“我们都知道回忆能带来什么,它既给了钻石闪闪,也给了铁锈斑斑。”这本书即是我擦拭钻石上锈迹的过程。
写这篇序的一天,我和小薛正在找新住处,因为眼下租的房子的房东要回来住了——小薛是我先生,在序文之后的正篇里,他将不止一次作为配角出现——此是我在北京第四次搬家,每次都不是最后一次。在这个早春的黄昏,我们去看房子,天空里的光色像一种叫“光谱”的藤本月季,那种花在开放的不同时期,会呈现出从橙黄到粉红,以及之间渐变的多种微妙色彩,我们一边欣赏天色,一边对照手机导航,慢悠悠骑行在九十年代建造的老居民楼之间,左顾右盼,每个窗户的铁栅栏框子里都颇有内容,有的晾着成捆的葱,成辫子的蒜,有个窗格里斜插着一副拐杖,有的铁条上挂着婴儿的围嘴、连体衣、小得像一对大扁豆的袜子。每扇窗户都像一篇小说的开头。
每扇窗后面都有一卷悲欢,一番生老病死。
这本《粉墨》,就是属于我的那扇窗户。
现在,我亲爱的读者,我为你把它轻轻推开。
来!你瞧那屋里的幢幢人影,走动的人,含笑倚坐的人,戚然蹲在房间角落的人,围坐在桌边啜饮谈笑的人,他们是我的亲人——姥姥,父母,舅舅,姨妈和姨夫们,表姐与表哥们,我的丈夫……那些已去世的人身体是透明的,有的透明得像藕粉,有的像保鲜膜,生者走动时穿过他们的身体,仿佛穿过凉丝丝的树荫。还有那个站在带镜子的大衣柜旁,嘴唇紧闭的小孩,她便是我。
当她牵着你的手走进堆积各种杂物的客厅,她还是个伶仃儿童,等你跟她走进书房,她就变成笑容羞涩、言谈谨慎的青年了。推开一扇门,后面还有一扇门,房间之侧犹有房间,每个房间里都有不同的声音和气味,地铁驶过的隆隆声,众人吸着吃炸酱面的呼噜声,弥留之际的人身上的陈油气,冬日蜂窝煤炉子散发的火焰的干燥气息,黑夜里海水的呼号与咸腥……
她将为你讲述它们的故事。
张天翼
2018.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