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小雨

第二章 忆几许寒暑

林中小雨

父母离婚了,张爱玲从此有两个家。一个是“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洋房别墅。那里绿草茵茵,烟雾缭绕,阳光被染成梦样的颜色。只有寂寞的时候才会抱着张爱玲,坐在摇椅上。偶尔他们会谈谈亲戚间的笑话,张爱玲望着父亲,忽然感觉张廷重老了,他的脸上满是沧桑,怀抱都是鸦片的味道,她感觉不到温暖。时间久了,心就会沉下去,沉下去,沉到深不见底的枯井里,井的四周都是滑溜溜的水草,抓在手里,黏黏的,湿湿的,让人想爬出去都充满无力的挫败感。

姑姑张茂渊受不了哥哥张廷重的行径,也跟黄逸梵一起搬离了张家,在赫德路租了公寓。她们买了一部白色的汽车,用着白俄司机,还雇了一个法国的厨师,简直就是一个小型的联合国。她们的房间相当大:有一个大客厅,两个大房,两个大卫生间,一个大厨房,外加一个小卫生间及一个备菜间。这个房子是专供旅沪外国人和高等华人居住的,房租奇贵。

张茂渊不满意家具店的家具,故而房间陈设及地毯都是自己设计的,充满了欧式味道。纤灵的七巧板桌子,轻柔的颜色,奢华的瓷砖浴盆,明朗可爱的宾客,无论在精神上还是物质上都打着进步文明的标志,那里的花是红的,空气是清新的,懒洋洋的阳光斜照着水珠的轻盈。

张爱玲的世界被强行分割成两半,光明和黑暗,善与恶,美好与阴沉。对于一个年幼的孩子而言,这样一种感受的形成对其影响是相当深刻的。一个人既然日益感到现实世界的不完美,不善与不快乐,她就越发坚持心中的那份美好,维护这单纯的快乐,不肯轻易妥协。张爱玲日后的唯美主义态度,从那时已经在灵魂深处慢慢萌芽了。

那时,张爱玲还曾天真地接受了两个家的事实,天真地希望只要能维持下去也可以。毕竟亲人还在自己身边,起风了,下雨了,还有院落叫自己停歇躲避,不管这个保护伞是否强大温暖总比没有来的好,不是吗?可命运真的是个很可耻,很残忍的家伙,不管张爱玲的要求多么渺小,它都不曾满足。黄逸梵再次动身去了法国。

临走之前,她去黄氏小学看了张爱玲。在空落的校园里,张爱玲的表情麻木而迷茫,望着面前这个美丽的女人,她忽然感觉好陌生,好模糊。她管这个女人叫妈妈,她是她延续的骨血。可是,不管做什么,她从来都没征求过自己的意见,没考虑过自己的感受。为什么?难道她真的那么不重要吗?张爱玲的心被世界上最钝的刀凌迟着,一点,一点,血肉模糊。

黄逸梵没有看到张爱玲的伤楚,她脸上依旧带着高雅的微笑,她不了解这个孩子,她只知道事情可以这样光滑无痕迹地解决,一点麻烦也没有,是值得庆幸的。

亲情亦可单薄如纸,不知道是人类的悲哀,还是对人性的讽刺。黄逸梵走了,张爱玲在校园里,隔着高大的松杉,远远望着那关闭了的红铁门,心里的酸涩慢慢地蔓延上来,终于在寒风中大声宣泄。风,吹起了发,带起纷飞的林叶,亦吹干了泪,冰凝了心。张爱玲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直到腿麻了,脚酸了,亦不曾离开。昂首望着天,阳光已经退回云层里,一切灰蒙蒙的,带着可笑的苍凉。张爱玲慢慢勾起嘴角,终于回到了教室里。

或许,那个时候张爱玲不能了解父母当时的“难处”,黄逸梵和张廷重也没花力气去感应孩子的心伤,他们是最亲近的人,却如夜空中最遥远的寒星,没有交接,没有关注,又何谈了解。

了解是一个好深奥的词语。我们经常说父母不了解我们,因为年代不同,有代沟,被层层云雾所遮掩。但关爱就像明媚的阳光,可以轻易冲破云层,营造着融洽的气氛。在孩子冷的时候,轻轻加件外衣;在孩子受委屈,被打击的时候,静静的一个拥抱,都可以散发出温暖的光芒。他们说人之初,性本善,可是很多时候,人之初,性本私,我们只能自私地看到自己的痛,自己的无奈,自己的利益,所以才会有家庭的悲剧与历史的黑暗。

寒假的时候,张爱玲会制作圣诞卡片和新年卡片,挑来最好的拿去给姑姑,叫她寄给远方的母亲。这是她对血缘之间唯一能做的添补,而悲哀的是,这添补竟然是由一个小孩子做的。在那个安静的房间里,一个单薄的女孩在台灯下挑选着卡片,眼中偶尔闪过的期盼与渴望会点亮她消瘦的脸庞,美得炫目,然而这只是流星一闪,很快淹没在星海里,她会更加落寞,更加忧伤。

我们都歌颂过亲情的伟大,在张爱玲的身上,我们还要歌颂什么呢?时代在动荡,时光在流逝,在这个繁复的尘世里,动的是亲情,逝的是温暖,每个人脸上的表情慢慢地开始麻木,像冰冷的水,一直,一直延伸到心里去。张爱玲的世界被灰蒙蒙的雨雾包裹着,只有墙角的藤枝知道她的落寞与无助。

对此,胡兰成与她交往时曾经说“我因听别人常说学生时代最幸福,也问问爱玲,爱玲却很不喜欢学校的生活。我又以为童年必要怀念,她亦不怀念,在我认为是应当的感情,在她都没有这样的应当,她而且理直气壮地对我说,她不喜欢她的父母”。(胡兰成《今生今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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