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黄

麦黄

许多黄灿灿的日子,让人们用镰刀齐刷刷地斩了过去。

许多黄灿灿的日子里,成熟的小麦在布谷鸟声声催促下,从广袤的田野上迅速而神奇地消失。

于是人一走在田野暴露无遗的胸膛上,无数的蚱蜢从脚下的麦茬间如水花般飞溅,发出的“轰”的响声转瞬即逝,蚱蜢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国振走来时,香梅正直着腰用红碎花手帕擦脸上的汗珠。汗珠爬在她脸上,像晶莹的露珠落在初绽的荷花上。粘在脸上的一小片枯麦叶,也被她迅捷地擦去。

国振走下长满杂草的小路闯进没膝的麦海时,惊起一只肥大的秃尾巴鹌鹑。鹌鹑“啾啾”地鸣叫着顺着麦垄逃之夭夭。

香梅望着国振,脸颊顿时泛出朝霞般的光泽。眸子亮闪闪的,疲惫早已跑得一干二净。她扔掉镰刀,镰刀砸在放倒的麦子上,几个麦穗弹起来又落下。

“今个儿咋回来这么早?”

“嗯!”国振的眼里跳出懊恼和沮丧。“怎么啦?”香梅皱起眉头。

国振来到香梅身旁,从黄格短袖背心的小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燃后“吧嗒”吸了一口,吐出海水般蓝莹莹的烟气。

他说去瓜园拉西瓜时撞伤了一个人,一个姑娘。“伤得怎样?”香梅吃惊地张大嘴巴。

“只把腿碰层皮,问题不大。——却吓昏了。”

“住院了吗?”

“住啦!我下午还得去一趟,车还让人家扣着呢。”

“我昨晚做了一个梦——”香梅蹲下来,采下一颗长满红籽的野草,在手中玩耍。

“什么梦呀?”国振抬起头,一脸的惊疑。

香梅说是一个十分可怕十分奇怪的梦,梦中国振开着车和她一同滚进了山谷。

“呸!”国振啐口唾沫,捡起地上的镰刀,弓下腰割起来。“你在后边捆吧!”国振瓮声瓮气地说。

于是香梅的膝盖一次次压在干燥的劈叭乱响的麦秆上。

香梅回到家里,奶奶正坐在屋里,摇着阔大的蒲扇等她吃饭。香梅洗着脸,把国振撞伤人的事告诉了妈和奶奶。

奶奶惊得说不出话,干瘪的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她。妈在屋里焦急地问:“国振伤着了没有?”

“没有。他一会儿还要走!”香梅擦着脸说。奶奶摇摇晃晃地扭着小脚,把一大碗捞面端到她跟前。红白相间的西红柿卤飘散出的香味,使她食欲大开。

奶奶又坐到她用麦秸编的蒲团上。奶奶穿着质地很薄几乎是半透明的对襟小褂,两只如口袋般松塌塌的奶子隐约可见。奶奶望着香梅疼爱地说:“梅呀,活儿累,多吃点。唉!苦命的孩子!”

“你们为嘛不吃?”香梅抬起头问。

“俺们吃啦!你吃吧。”妈在里屋说。

香梅狼吞虎咽地吃完一碗面后,抬头看见坐在炕上的妈,正呆呆地看她。妈眼里有一种令她心酸的东西跳动着。有一股热流从香梅的心里一直涌到眼里。

妈是在爸爸去世后的第二年秋天瘫痪的。那个明净的早晨,小鸟叽叽喳喳地鸣叫着,正在酣睡的香梅被妈的喊叫惊醒。妈说她的腿不知怎么就站不起来了。她看到妈惊慌的脸上像蒙了一块黄布。后来医生说是晚上睡觉着凉所致,可无论如何医治都不见好转。而奶奶说妈的病和爸爸去世有关。

“梅呀,开了学给老师说说就别上学啦!你弟弟又小……”妈微弱的声音如风般从屋里飘来。

“还差一年就毕业啦!俺还想考大学哩……”香梅翻妈一眼。

“唉!我是说,国振现在弄着个汽车,忙着做买卖。家里的农活不能光靠人家呀!”

“不靠他靠谁呀!”香梅白了妈一眼。

奶奶说:“让香梅上吧!要不可惜了。”奶奶一说话妈妈就不吭声了。

奶奶依然摇着阔大的蒲扇,香梅似乎看见小老鼠一样的空气从蒲扇边溜过,并发出吱吱的怪叫。香梅“哧溜哧溜”吃面的声音放大好几倍在屋里回荡。

“……说起来,早年的人才傻哩。麦子不是割,是用手拔。兴起镰刀来还没有多少年哩。我记得清清楚楚,合作化的时候才有了镰刀……割麦子比拔麦子省劲多啦!”

香梅听着奶奶的念叨,扭头看奶奶一眼,又埋下头吃饭。

“你爷爷可是拔麦子的好手!说起来你们年轻人不大相信,他一天能拔三亩地麦子。三亩地呀!放到现在你们两天也割不完。你爷爷大高的个儿,壮得像头牛,一到麦收俩眼就像猫一样瞪得圆溜溜的,身上有用不完的劲!……不晓得为嘛呀,早年的事儿我记得清清楚楚,眼前的事儿呀,一件也难记住啦!”

香梅又抬起头,看奶奶一眼。她看见奶奶的白发像沾满霜的枯草一样在风中飘舞……

西斜的太阳把香梅的身影抻得像竹竿一样又细又长。

麦子在夕阳里泛出浅红色,空气里飘着小麦成熟的香气。

香梅的割麦声和远处树上布谷鸟的叫声缠绕在一起。她的身后,是一排排整齐的麦茬。

国振走过来,夺过她的镰刀:“你捆吧!”然后吐口唾沫,“嚓嚓”地割起来。

“那姑娘怎么样啦?”香梅擦去脸上的汗珠。

“全面检查了一下,检查不出一点毛病。可人家总嚷头痛——还不是想多要几个钱呀。过几天监理站可能做出判决。”

“你托人了没有?”

“没有。判得不合理就不给她!”

远山终于伸出巨掌,接住了奔波一天有些疲惫的太阳。几缕晚霞如火红的大鸟冲太阳做欲飞状,四周的景物都涂一层浓稠的酱黄色。

他们面对面坐在麦个儿上歇息,不时地有几只鲜红的蜻蜓在他们头顶上盘旋,像几只飘飞的红辣椒。

“头放麦假,我差点给气死!”一根洁白的麦茎在香梅嘴里蠕动。

“嘿,谁敢气你呀!”国振抽一口烟,用探询的目光盯着她。

“俺们班主任呗!”那截麦茎“啪”地从香梅嘴里吐出来,“那节自习课全让他占啦!谁谁好迟到啦!谁谁穿得不像个学生样啦!”

“那也值得生气?”

“光这些倒不生气,他还指名点了咱们!”

国振眯缝起眼睛,嘿嘿地笑得很幽默:“点就点呗,谁让你追我呢!”

“哟,你觉得自个儿多美呀!”香梅嚷着,在国振背上擂了一拳,随即又“哧哧”笑了。一只白色的蝴蝶从她脸前翩然飞过。鹌鹑的叫声从麦田飘来,尖细得可怜。在太阳的余晖下,天空显得更明净。

“你在想什么呀?”国振站起来,问香梅。香梅正望着天空出神。“想一个梦。”

“是不是我和你开车滚到山沟里的噩梦?”“哪呀,一个好梦!”

那是去年的梦。那梦鲜亮得像一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藕。

去年麦收的天气似乎比今年热。去年麦收和今年麦收一样忙。那天晚上香梅睡在柔软的麦秸垛上,看护着那堆刚脱净粒的麦子。远处的打麦声挟着夜鸟的鸣叫萦绕在她的耳畔。

在满天神秘明亮的星星的注视下,在飘浮着新鲜麦秸香气的氛围里,一个五彩的梦在香梅的脑海里浮现……

“说起来,早年的人才傻呢。麦子不是割,是用手拔,兴起镰刀来没多少年哩。我记得清清楚楚,合作化时才有了镰刀——合作化你一准知道吧?那才新鲜哩!……”

奶奶仍旧坐在她的蒲团上,又说起那些陈年旧事。

香梅泼掉脸盆里的水,把毛巾搭在晾衣绳上。她对奶奶说,洗了身子非常凉快。

奶奶终于把浑浊的目光从遥远的记忆里收回,对香梅说:“回屋睡吧!割了一天麦子!”

收麦的劳累使香梅很快入睡,但在临睡前她憧憬着重温那个五彩的梦。

然而,国振叫醒她时,她正在麦田里一把一把地给一只小白兔喂草。国振站在窗前,轻轻唤她。

“什么事呀?”香梅坐起来,吃惊地问。

“打麦机找好了,咱快干吧。天一亮人家还用呢!”

香梅赶快爬起来,穿好衣服。她走出屋门,看到月亮像被人遗弃的雪白的瓦片悬挂在黛青色的苍穹上。

她从墙角拿上打麦用的家什,和国振肩并肩走进黏稠的夜色里。他们朦胧的身影投在地上。他们肩上的叉子、扫帚,不停地变幻着奇形怪状的图案。邻居家的黑狗跟着他们走了一会儿,不知什么时候又不见了。

远处有打麦机在疲惫地吼叫。清爽的空气里飘着缕缕柴油味。蛐蛐在昏暗的角落里轻轻吟唱。不远处麦场里有人在叽叽喳喳地说话。

出了村,香梅说:“好冷!”

国振把她揽在他宽大的怀里,顿时,一股温暖的气息把她包围了。他们来到了打麦场。

国振的弟弟国有正在固定柴油机。他瘦小的身材和高大的国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像猫一样在柴油机旁转来转去。

打麦机欢叫起来时,月亮已经偏西了。满天的星星打起了瞌睡。有一颗流星迅速地画了一道直线,眨眼之间又连同直线一起消失了。

打到一半,他们坐下来小憩。远处的打麦声也戛然而止,田野上又静如止水。香梅仰着困倦的脑袋,望着深邃而博大的夜空。星星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溜走了,夜空变得空空荡荡。东北方向有一颗大如灯泡的星星,自豪地眨着眼睛。香梅知道那是启明星。田里传过来一阵响动,大概是什么动物在觅食。

一停下来,香梅身上就开始发冷,钻进身子里的麦芒使她瘙痒难忍。

柴油机、打麦机又吼叫起来。叫声在黎明前的田野里出奇的嘹亮。突然,国振发出撕肝裂肺般的惨叫。

他的右手,被打麦机打得鲜血淋漓……

又一个麦黄时节,在国振和香梅割过麦子的那个地方,国振和香梅的弟弟香国正重复着那个人们重复了许多年的动作。厚厚的麦黄在他们的四周飘来荡去,干燥的风裹着麦香抚弄着他们的脸颊。

一群山雀从远处飞来,又向远处飞去。香国直起腰,痴痴地望着山雀,直到它们落在远处的杂树林中。

“国振哥,俺姐嘛时候回来呀?”

“快啦,放了暑假就回来!”国振盯着香国说。他从香国的脸上看到了香梅的影子。

“俺姐这会儿在干嘛呢?”

国振若有所思地望着蔚蓝、淡远的天空,没有回答,但他知道香梅这会儿正编写着那个美妙的梦……

(原载《草原》1992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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