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井

枯井

那年腊月一个漆黑如墨的晚上,十五岁的大妮随着生产队的人群在田里拉土垫地时,不慎掉进了一口大野井里。于是这寒冷的旷野里便呈现出一幕震撼人心的抢救场面。灯笼和手电的光亮杂乱地撕扯着厚重的夜幕,人们焦急的喊叫从这口幽深而恐怖的野井旁朝四周恣意地扩散,以至于那令人心悸的喊叫在人们耳边萦绕了许多年后才像水纹一样渐渐消失。由于天气严寒和一些别的原因,使打捞工作困难重重。人们把大妮捞上来时,已是第二天凌晨了。此时大妮早已和井水一样冰凉。那天晚上的风不大,但像刀子一样锋利歹毒。天上的星星黯淡无光,犹如一只只疲倦的眼睛。本来,大妮的书念得好好的,过了年就要升入高中了。由于家境贫寒,父亲不得不让她辍学去挣那几个可怜的工分……结果,大妮就这样匆匆地走向了自己短暂的生命的尽头。

这已是十几年以前的事了。如今那口野井已变成了枯井,四周也成为臭小家的瓜田。那密匝匝、绿莹莹的瓜叶子向四野铺展开去,像湖水一样意味深长。当然,大妮的故事和臭小家没有丝毫联系,那年臭小和自己新婚不久的妻子盼盼只是目睹那可怕一幕的拉土人群中的一员。但后来臭小家发生的一些事情却和这枯井有些关联。

夏天的清晨呈现着秋水一样的凉爽。刚睡醒的麻雀们在枝头上、院墙上往这明净的氛围里挥洒着清脆的鸣叫,尽情地享受着这一天中难得的惬意。

盼盼做好了早饭,才喊醒了正在酣睡的女儿艳霞。

艳霞睁开惺忪的睡眼,一副十分不情愿的样子:“天还早呢!妈!”艳霞今年高考落榜,这些天情绪一直不好。

“早嘛呀,早!这还怕晚哩!”盼盼边说边往饭桌上摆饭菜,然后把臭小的饭菜放进一个竹篮里,又把正在睡觉的儿子豆豆的饭菜放到锅里。豆豆才十岁,不去地里。

昨天,臭小和城里的一个厂子联系好了,今天上午九点钟来买他们的西瓜。他们要提前把瓜摘好运到地头——这些都是臭小昨晚在饭桌上对盼盼说的。臭小说这话时嘴里不停地往外蹦着响亮的“咂咂”声。盼盼知道,臭小嘴里一发出这样的响声准是最舒畅最愉快的时候。当然,盼盼的脸上也早已灿若桃花,那种只有收获时才有的喜悦像潮水一样汹涌。

艳霞洗漱好后,就坐在饭桌前,和母亲脸对着脸,开始吃饭。饭桌上是一碟葱拌豆腐、一碟咸菜丝和一碗昨晚吃剩的炒茄子。

艳霞喝了几口大米粥后,那双酷似母亲的水杏般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盯着母亲,说:“妈,前街的爱玲打算过了暑假去城里一中复习哩!”爱玲是艳霞最要好的同学,今年高考也落榜了。

盼盼明白了女儿的心思,就问:“你也想复习呀?”艳霞“嗯”一声,赶紧低下头去吃饭。

盼盼的眉毛顿时皱成一个疙瘩:“得啦!得啦!一个闺女家还想成多大的气候呀!在家帮大人干几年活儿,攒点钱,也该寻婆家啦!”

“妈!”艳霞白妈一眼,嘴就高高地噘起来。

“你甭噘嘴,咱不看人家!——再说复习也不见得考上。”盼盼的口气十分坚决,也不看艳霞,边说边吃饭。

收拾好碗筷,盼盼就和艳霞拿上抬筐、木杠还有臭小的早饭,朝村外走去。东方的天际已呈现出迷人的色彩,她们的脸也被映得十分鲜艳。灰色的小鸟扇动着湿漉漉、甜丝丝的空气,在她们的头顶上迅疾地飞过,婉转的啼鸣却萦绕着她们久久不散。艳霞的红裙子随同母亲那件浅绿色的褂子在轻柔的晨风里抖动着,显得很飘逸。

离瓜园还很远,她们就看见臭小在绿蒙蒙的瓜田里急躁地走来走去。伫立在地头上的瓜棚像一只轻灵的乌篷船,面对丰厚辽阔的绿波跃跃欲动。

见她们过来,臭小从瓜田里走出来,斜盼盼一眼,没说话,从竹篮里拿起一个馒头就啃。腮帮子连同胡须鼓起老高。

盼盼嗔他一眼:“看你,跟饿狼似的,好像几年没吃东西!”

臭小绷着脸,说:“活儿催着哩!一会儿人家就来啦!”

当他们踏入瓜田时感觉像迈进一条舒缓的河里,裤腿顿时布满露水浓浓的痕迹。他们的身子像剪刀一样剪开了瓜田的平静。从远处的玉米地、棉花地和花生地里吹来的清冽的风在他们身旁水一样柔柔地流动着,使他们身上粘满了各种庄稼的气味。臭小用阔大而有力的手拨开瓜叶子,眼睛亮闪闪地把暴露无遗的西瓜审视一遍,才果断地摘下来,轻轻地放进抬筐里。盼盼不大会挑,就扯直了嗓子问臭小:“怎么挑呀!你可对我们说说呀!”臭小抬起头,猛地醒悟了似的咧开嘴笑着走过来,说:“看我,都急蒙啦,忘了还有两位大将哩!这是我指挥上的严重失误!”然后他两手急剧地舞动着给她俩讲了先看后听的挑瓜要领。他耳朵上夹着的那支香烟在这清晨翠绿的背景上十分醒目。

摘满了一筐,盼盼就和臭小用木杠抬着,顺垄沟疾步走出瓜田,去地头过秤。他们的裤角和支棱棱的瓜叶子相互摩擦,发出一阵阵短暂美妙的音乐般的声响。每过一筐,盼盼就用一个瓦片在地上把斤数记下来。

随着他们在瓜田上一遍又一遍的穿梭,圆滚滚的西瓜渐渐堆成了小山。张扬在深绿色瓜皮上雪白的花纹宛如放大了的雪花,让人望着身上顿生凉爽之感。

盼盼就是在这个时候听到了那个神奇的声音的。那声音断断续续的,时而低沉时而尖利。盼盼惊异地瞪大眼睛,四下寻觅那声音。她的目光从一片绿移向另一片绿,她看见鲜活的阳光在绿的汪洋里洒脱地流动;看见一只青色的蜻蜓从她旁边的荫凉里朝瓜田里飞去。当她终于听出了那声音是从那口枯井里发出时,目光里就布满了雾一样的迷茫和疑惑。她不明白那口枯井为什么突然就能发出声音。

这时,一阵尖利的汽车喇叭声把盼盼从梦幻般的境界里唤醒。她循着那喇叭声望去,见一辆深蓝色大卡车冲出绿树簇拥着的公路朝这里驶来。她和臭小的脸上顿时像涂了一层油脂般闪闪发亮。

来人正是臭小联系的那个厂子拉瓜的。汽车停住后,从里面跳下来一男一女。经介绍盼盼才知道男的是厂办室主任,女的是厂长秘书。男的三十多岁,身材细高单薄,让盼盼联想到田里的大秆高粱。女秘书看上去不过二十岁,身材娇小玲珑,穿件白底碎花连衣裙,连衣裙像蝴蝶的翅膀般鲜艳。盼盼呆呆地望着女秘书,心里生出又是艳羡又是喜爱的感觉。这闺女才这么大就当上了厂长秘书,真不简单!而后她由女秘书想到了女儿艳霞,她比艳霞大不了几岁,看人家!

“你们来这么早啊!”盼盼笑着,亲热地和女秘书打招呼。

女秘书没言声,只是眯眯地笑着朝盼盼微微点点头,然后扭过脸,用涂了红指甲的纤细的手指理一下额前的头发,对男的说:“我还是头一次见这么大的瓜园,这里真美!”她纯正的普通话像铜铃相互撞击般悦耳动听。

男的朝女秘书诡秘地眨了眨眼:“那你还不愿来哩!你整天待在厂长屋里,一天到晚吸他吐出的烟味,也不厌烦?今个儿就是让你兜兜风,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你还不谢我!”

女秘书白净的脸上立刻飘起两团淡淡的红晕,低下头笑着说:“刘主任净开玩笑!”

这时候,盼盼从瓜堆里挑一个大个西瓜,拿起瓜刀,极其熟练地切成均匀的小块,热情地招呼他们吃瓜。

“大热天,先吃个瓜,解解渴!”盼盼的声音很甜。

他们也不推辞,吃瓜声响得毫不掩饰。盼盼的目光被那女秘书牢牢地吸了过去。只见女秘书微微探着身子,两手轻巧地捧着西瓜,小拇指顽皮地高高翘起,红艳艳的指甲像两点灿烂的石榴花。盼盼心想,到底是城里人,吃瓜都这么好看这么优雅!

然而,吃完瓜后让盼盼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男的竟把昨天和臭小讲定的一毛五一斤的价钱压到了一毛。他说我们在路上问了问,人家别人的瓜都是一毛一斤,你们一毛五一斤我们可不买!

臭小惊愕得眼睛都瞪圆了:“咱可是昨天说好的呀!这事可不兴变卦!”

“太贵,一毛一斤吧!一毛一斤我们买。”男的说。

盼盼心里就飞快地想着:一毛俺才不卖哩!一斤少五分,这五千斤就是二百五十块!这对俺一个农户可不是个小数!可这城里人也真抠儿!五分钱都像从身上割肉似的,又不是自家买,那么大的厂子还在乎这几个钱!嘴上却说:“贵!嫌贵去镇上买处理的瓜吧!论堆儿卖,几块钱就能买一大堆儿!”

那男的嘿嘿地乐了,两手冲盼盼一摊:“我说大嫂,你就别寒碜俺们啦!俺们不是掏不起那几个钱!你想想,人家别人的瓜都是一毛一斤,俺们买回去的是一毛五,还不让人们骂死!”

盼盼指着那堆西瓜,冲男的急急地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你们去尝尝他们那是嘛瓜呀!俺这瓜是最新的品种,又沙又甜籽又小,你们刚才也吃过了,俺可不骗你们。——又想图便宜,又想吃好瓜,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的好事!再说,你们昨天又是和臭小讲好的!你们都是国家干部,怎么这么不讲信用呀!”

男的有些脸红,正当他搜寻词汇准备应对时,女秘书走了过来。女秘书优雅的气质消失得干干净净,气势汹汹地指着盼盼说:“买不买是我们的自由!你这是干什么?想勒人呀!嘿!你们这帮专业户,都是钱串子脑袋!”然后回过头,对男的说,“刘主任,咱们走!到别处买去!跟这帮人讲不清道理!”

在这一瞬间,盼盼似乎丧失了意识,脑袋嗡嗡作响,一片空白。待她恢复理智,许多反击的话却都卡在了喉咙里,热辣辣的像燃烧着一团火。她眼里汪着泪花,朦朦胧胧地看见臭小涨红着脸,狠狠地和他们争吵着,后来,那男的就和女秘书一脸鄙夷、趾高气扬地钻进汽车,在盼盼的视野里渐渐消失了。羞辱感顿时像水一样洇满了她的全身。

臭小把吸剩的烟屁股狠狠地甩进瓜田里,阴阴地笑着说:“操!我瞎了眼,怎么找了这么个××买主!”

盼盼悄悄地擦擦眼角,白他一眼:“可不你瞎了眼,人家不讲信用不算,还挖苦咱,憋气!”

臭小说:“让他们转转吧!说不定还会回来的!”

“回来也不卖给他们!”盼盼气呼呼地说。盼盼的嘴厉害,平时从不受别人的气,憨厚的臭小更是惧她三分。她想,女秘书那话太毒啦!就像刀子一样刺她的心呢!

盼盼这么想着就朝瓜棚走去,浓密的短发随着身子的晃动急剧地抖动着。她坐在瓜棚上,目光散淡地飘向瓜田的上方。那是一片明丽纯净的天空,像一张湛蓝的纸。一只黑色的鹰在空中盘旋着,突然向西边那朵被太阳镶了金边的乌云飞去。霎时,这乌云便在盼盼心头滚动、扩散开来……

滚动的乌云下,盼盼和臭小正浇瓜地。等他们抬起头,惊异地望天时,一场暴风雨已迫在眉睫,冷飕飕的风把他们的衣服鼓起老高。臭小的神情有些慌乱,他一边支使盼盼快到瓜棚去,一边扔了锨,甩开大步朝机井跑去。盼盼刚到瓜棚,白茫茫的大雨就倾泻下来……当臭小停了柴油机,迎着天河决堤一样的暴雨往回跑时,一跤跌进了枯井里,摔折了两根肋骨。后来花了五百多元钱才看好……

忽然,枯井里的那个声音又响起来。此时那声音像秋风吹过玉米林一样匆忙而纷乱。

过了约摸一顿饭工夫,那辆深蓝色的大卡车又闯进了他们的视野,朝这里开来。

汽车停在他们跟前,车门打开,那男的惶惶地跳下汽车,一边掏烟一边走过来,笑嘻嘻地递给臭小一支烟:“伙计,一毛五就一毛五吧,我们买啦!”

“俺的瓜贵!”盼盼高高地仰着脸,嘴角托着一个冷冷的笑。

男的忙把脸转向盼盼,依然笑嘻嘻的,说:“大嫂子,你就别卖这个关子啦!你还巴不得我们回来哩!”

“你要说这个,我更不卖给你们!”盼盼厉声说,两眼喷着火。

“你要不卖,我们可就走啦!我们走了你可别后悔!”男的脸上的笑变得诡谲起来,慢慢地朝汽车走去。

盼盼说:“我也没让你们来,我管你们走不走哩!”但她心里明白,他这是虚张声势。于是她又扭过脸,眼睛悠然地盯着远处。

臭小走过来,悄悄地捅捅盼盼,小声说:“算啦!卖给他们吧!”盼盼望他一眼,没吭声,却是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情。

果然,男的又笑呵呵地走过来,朝盼盼说:“跟你开个玩笑!说真的,我们刚才转了转,是数你们的瓜好,再说别人的瓜也没你们的多,不够我们要。”

盼盼心里突然很乱。想起女秘书对自己的羞辱,她想就是让瓜烂在地里也不该卖给他们!可这念头就是在自己的心里也只能是一闪即逝,她能眼睁睁地让瓜烂在地里吗?如果不卖给他们,一时半儿会很难找到这么大的买主。这瓜个个都是熟透的,几天卖不出去就真的烂在地里了。她不忍心让这个可怕的场面变成活生生的现实。

这个时候,臭小显然已急不可耐,眼睛焦躁地望着盼盼。盼盼明白他的目光,于是就咬咬牙,扭过脸来对男的说:“你们真的不嫌贵啦?”

“不嫌贵!”男的口气几乎变成了乞求,“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那会儿怪我们不会说话,你就别计较啦!”

“过秤吧!”盼盼本来想挤出点儿笑,声音却有些哽咽,眼睛也变红了。

那女秘书从汽车上跳下来,脸上挂着灿灿的笑——刚才那几句刺人的话,好像与她毫不相干。

装好车后天已近中午,太阳的灼热遍布瓜园的各个角落。人们长长地喘口气,擦着脸上的汗。

盼盼从剩下的几个瓜里挑了两个最好的,拿起瓜刀,麻利地打开,招呼他们吃了瓜再走。

这时,坐在一边的艳霞走过来,拿起两块瓜,要给女秘书递去时,被盼盼喝住了。

“这没你的事儿,你在这掺和嘛呀!快回家做饭去!”盼盼狠狠地剜了艳霞一眼。

艳霞惶惑地望一眼母亲,放下瓜,脸颊顿时变得红扑扑的,低着头走出了瓜园。

当满载西瓜的汽车徐徐开出瓜园时,盼盼的泪水就模糊了双眼。她掏出手帕,轻轻地擦拭着。

臭小问她:“你眼睛怎么啦?”

盼盼狠劲地咽下一口唾沫,说:“飞进了一个蜢虫!”……

在以后的日子里,盼盼闲下来的时候,总爱在那口枯井边徘徊。枯井里的声音越发强烈,像什么东西重重地敲着她的耳鼓。井口上的砖早已被拆去,蓬蓬勃勃的杂草遮盖了往昔的痕迹。阳光把盼盼单薄的身影随意地涂抹在生机盎然的瓜叶子上。这天,她探着身子朝井里张望。她看见井壁上爬满了嫩绿的苔藓,看见井底闪着亮亮的水光。呀,这井里又有水了!她惊喜地大声地叫道,就明白了这些天这口井里为什么总是发出一种声音。——那是泉水喷涌时发出的声音呀!有了水,这口井就不能再称为枯井。

这天下午,盼盼见瓜园里没有什么事儿,就骑上自行车,去镇上了。她从镇上买回来一只漂亮的棕红色书包。

臭小正眯着眼哼着乡土味很浓的梆子戏,见盼盼回来,疑惑不解地问:“给谁买的呀?这书包真好看!”

盼盼朝他神秘一笑:“给艳霞买的。”

“你这是发的哪门子神经啊!她不上学了,还买书包干嘛?”臭小跳下瓜棚问。

“谁说她不上学啦!让她去城里一中复习一年,明年再考一次。”盼盼说得斩钉截铁。

“听说去一中复习,得先掏三千块钱的学费!”

“三千就三千,给!”盼盼说着轻松地用手帕擦着汗涔涔的脸,然后坐到瓜棚上,拿着那个书包痴迷地看,略显粗糙的手在光滑柔软的书包上轻轻地抚摩着,抚摩着。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像水花一样溅在她的手上和脸上。她那轮廓很美的嘴就漾出很甜的笑。

“俺才不让艳霞整天待在瓜地里呢!又得给人家赔笑脸,又得低三下四的,还守着一口大野井……”盼盼不停地喃喃自语。

臭小疑惑地望着盼盼,后来似乎明白了什么,就蹲下来,望着洒满阳光的瓜田,一脸深沉地抽起烟来。

正在这时,从不远处的那口大野井里“扑棱棱”飞出两只灰色的小鸟儿。那两只鸟儿冲到蓝湛湛的天空上,又突然调转头俯冲下来,在瓜田里盘旋一圈,撒下一串串如诗如歌般的鸣叫,然后朝烈焰般的太阳箭一样射去。

盼盼和臭小仰着头,一直望着那对小鸟儿熔化在那团耀眼的炽热里……

(原载《河北文学》1992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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