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如血

斜阳如血

奶奶拉着小凯站在村口,小凯仰起头望奶奶,见奶奶盯着宽广的村路尽头。村路的尽头被一团如烟般的柳树所占领。

“你爸爸还不回来呀?”

奶奶望着行人,喃喃地说。

“你爸爸还不回来吗?”

这声音带着凉意在小凯耳畔徐徐吹过。小凯循着这声音望去,瞧见奶奶的眼睛里有小球一样的东西闪闪烁烁。

邮递员伴随着银色的铃声飘然而至。

“信!”邮递员笑笑,一片白云般的东西落在了奶奶手里。

那片白色在奶奶手中颤抖着跃跃欲飞。当她抬头望年轻的邮递员时,他早风似的消失了。于是奶奶开始拆信。奶奶拆信拆得兴致勃勃。她拿出信瓤时,灰色的失望像黄昏的雾气一样弥漫开来。奶奶面对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无可奈何,于是喊来一个名叫二小的中学生。二小念起信来像唱通俗歌曲一样沙哑又慢条斯理。小凯静静地听着。是爸爸的来信。他还看到奶奶的脸变得喜形于色。

爸爸在信上对奶奶说,他在城里开了一个家具店,赚了一笔钱。过些日子就要回家还账。

小凯看出奶奶又失望了。眼里那水珠一样的东西滚落下来,砸在黄褐色的泥土上。

回家的路上,奶奶如风般飘忽不定。有一群纸灰般的蝙蝠随着她飞,把她缠绕在黑色的旋风里。奶奶的小脚踩在泥土上发出击鼓般的“咚咚”声。响声把空气激起了水纹一样的涟漪。

奶奶躺在了炕上。小凯呆坐在奶奶身旁。奶奶的病倒似乎是他所预料到的,但他仍显得不知所措。奶奶睁着那双干瘪的眼睛,痴痴地望着被烟熏黑了的房梁。

——奶奶在呼唤爸爸。

在小凯的记忆里,爸爸显得瘦弱又萎缩。他爱蹲在门前的墙根下冲着太阳抽烟,几乎不干什么活儿。小凯则像一只小猫似的,在他身旁走来走去。爸爸很少看他,即使看他目光也冷淡得没有一点慈爱。小凯清晰地记得妈死时的情景。妈死时已面黄肌瘦,如一只风干的黄色的蚱蜢。但他不知道妈得的是什么病。临终时妈的手紧紧拉着他。他感觉不是妈的手拉着他,而是一只冰凉的铁爪在紧紧挠着他。

妈妈张着大嘴拼命吸气,急促的样子很像一只风箱。而人们说那不是吸气而是倒气,还说人一倒气就完了。但小凯发现妈的眼睛是睁着的,只是目光暗淡得像是晚上没有月亮的天空。同时他还闻到了一股气味——这气味他如今在奶奶身上也闻到了。可此时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气味。这气味给他的感觉只是恶心。

妈妈弥留之际,爸爸忽然不见了。有人说了声不好,就赶紧跑了出去。小凯也挣脱开妈的手去追赶人们。

他们在村口的小河边找到了爸爸。爸爸正操着一把锋利的镰刀,割胳膊上的血管。血顺着手臂咕嘟嘟流下来,然后汇入小河里。鲜血汇入小河时像一条红色的水蛇在游动,游出不远就倏地消失了。小河里漂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晕。

一个小伙子猛地夺过爸爸的镰刀,“啪”,一记耳光回响在空旷的水田上。爸爸的脸上立刻印上一个血红的手掌。

“没出息!”小伙子拧着眉头斥责爸爸,把带血的镰刀“咣”地甩到了河那边。镰刀上的血珠溅到了小凯脸上,小凯觉得像火星一样灼热。甩出去的血珠在空中熠熠闪光。

“把自己的女人气死了,又想自杀,没出息。”小伙子愤愤地说。

大家和医生救了爸爸的性命,而妈妈的性命却像烟一般悄然散去。可小凯回到屋里,发现妈妈的眼睛还睁得像平常一样大,待他走近妈妈时,妈妈的眼睛奇异地合上了。

“你妈死啦!”有人对他说。

“我妈死啦?”小凯迷惑地问。

小凯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会死,而且还死得那么快。他想,妈妈死后也许是到了一个非常好的地方。

从此以后爸爸就一蹶不振,就用蹲在门口墙根下冲着太阳懒洋洋地抽烟来打发寂寞的时光。胳膊上的绷带,在阳光下射出刺眼的白光。

爸爸的伤痊愈后,去河滩林子里打了只野兔。他有一只崭新的双管猎枪。那只血淋淋的野兔使小凯想到了爸爸的伤口。

爸爸打猎自然受到了奶奶的斥责。奶奶训起爸爸来像训几岁的小孩子。

“你还有心思打野兔哇!”奶奶把猎枪扔出老远,动作干练得如同扔一支烧火棍,“小凯他妈还不是你气死的?厂子一垮,一下子就赔进去了五万!呀,五万块啊!这是个无底洞,一辈子也甭想填满!——老天爷,咱们以后怎么过呀!”

爸爸垂着头,狼狈得使小凯联想到被雨水淋湿的麻雀,而且脸色铁青。突然他揪着自己蓬乱的头发在墙上猛撞。奶奶厉声说你撞吧你撞吧!你就撞死在这儿吧!这还有把你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老娘,还有你不懂事儿的儿子。你撞吧!撞吧!

爸爸停止了撞击。小凯发现他的眼睛红彤彤的如那只被他打死的野兔的眼珠。

第二天早饭后,奶奶正刷碗,小凯坐在小板凳上逗那条鼻尖上长一撮白毛的小狗玩。

爸从屋里走出来,对奶奶说他要出远门。奶奶粲然一笑,说我知道你要出远门,不过你也应该出远门。爸爸又说他出远门是去挣钱来偿还那无底洞般的债务。奶奶没动弹,说你走吧,别挂念家里。——奶奶似乎对什么都明白。

爸爸离开家时背着一个大书包,那书包在爸爸身上一摇一晃形同一个黑皮球。

奶奶确确实实进入了冥冥之中。她蜷缩在被子里,闭着眼睛,小凯叫来曾经救活爸爸送走妈妈的瘦高个儿医生。那医生用听诊器听听奶奶的胸膛,然后又摸脉。摸完脉后用手电筒照了照奶奶的双眼。医生看得十分认真,看过后他对小凯说你奶奶已进入昏迷状态,但心跳和呼吸都很正常。他说他也诊断不出到底有什么病,但肯定是不行了。死对于奶奶只不过是迟早的事儿,也许就是这几天吧!

“你奶奶不肯咽气好像在等你爸爸回来!”医生说。

奶奶躺下后时间如同没有风的空气般停滞不前。小凯无可奈何地守在奶奶身旁,不知怎的却流露不出丝毫悲伤。只是用小手指头数着奶奶病倒后的天数。可他越数越糊涂,始终弄不清奶奶病倒多少天了。他扳着手指头数天数时感觉有一种奇妙的东西在手指间流动,他觉得那就是让他越数越糊涂的数字吧!

他数不清,就盯着奶奶。

奶奶的嘴轻轻嚅动,似乎在说什么。

麻雀在树枝上清脆地鸣叫,声音犹如金丝闪着亮光四处迸射。窗户上呈现出小鸟清晰的剪影。

突然,奶奶紧闭的双眼睁开了,有光亮在里面流动。他听到奶奶喃喃地说:“你爸爸回来啦!”

于是一股什么力量驱使着小凯向外面跑。跑到门口时他还没忘记望一眼躺在炕上的奶奶,只见奶奶正凄惨地笑。那笑没有声音,却让人感到极真实。

在门口,他遇到了爸爸。爸爸身后是一个漂亮女人。

小凯呆呆地望着爸爸,目光里流露出一丝陌生,小手不由自主地放进嘴里。他觉得爸爸梦幻一样虚无缥缈。那女人则像一道诡秘的霞光。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一个十岁的小男孩从他一个婶子家走出来,坐在自家门口的小土坡上,和斜阳默默对视。

小男孩冲太阳无声地问,于是一串明亮的气泡从他嘴里接连不断地向斜阳飞去。

(原载《草原》1990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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