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园外吹来

风从园外吹来

园妹子到村西菜园里干活,总是叫上云雁。

她们来得早。园子里很静,各种菜叶子上,挂满了晶莹的露珠,似乎刚落过一场小雨,那绿茵茵的菜叶显得更绿;本来清新的空气里,又混合了菜园特有的幽香,有了醉人的魅力。偶尔才有几只鸟儿“扑棱棱”飞起,打破园子的寂静。

园子对园妹子有着特殊的吸引力。她没来园子之前,心早就飞了来;等她真的来了,又舍不得立刻走进去,总爱呆呆地望着园子出神。她觉得园子是一位穿了一身绿衣的睡熟的美人,不忍心惊醒她甜美的梦!

她俩先是猛干一阵儿,等火辣辣的太阳把菜叶炙烤得无精打采时,她们就来到地头那棵杨树下乘凉。从远处吹来的风,非常的凉爽,她们身上的汗顿时无了踪影。园妹子爱从自家菜地里摘下几个紫皮茄子,再拔几根大葱,和云雁共同品尝茄子就大葱那特有的味道。

她俩的确很要好。不管谁家做了好吃的,都得带点让对方品尝,甚至把心里的秘密也都慷慨地掏出来。有一次,云雁竟把爸爸给她买的一块漂亮的纱巾送给了园妹子。她爸爸在城里当工人呢!

这天,云雁来了,锄着草,忍不住咯咯地笑。园妹子问她,她不答,反而笑得更响。园妹子急了,丢下锄头,几步来到云雁跟前,使劲胳肢她:“说不说?”

“……我,我说!”云雁立即服软,笑眯眯地对园妹子说,“昨个儿后晌俺姑来给俺提亲啦!你猜哪的?河对岸的。过了河,得穿过那片大树林子!——让俺后天去和他见面呢!”

园妹子睁大眼睛,惊奇地望着云雁,觉得自己像做梦一般。

现实就是这样不容置疑,调皮的时光,似乎使她们猛然长大了,而且变得丰满起来——胸脯明显隆起,身条那样匀称,手腕白嫩得像鲜藕一般,嗓音高而尖,带着妙龄女子特有的韵味。园妹子面颊上竟然也飞上了两片彩霞般的红晕。

这天,云雁去了。园妹子不知怎的,一天都无心干活儿,也说不上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

第二天,她迫不及待地问云雁:“保准是个美男子!他和你说了点什么呀?”

“去去去!跟美男子还差一大截哩!”云雁笑眯眯地说,“长得倒可以,就是不大爱说话,老实巴交的,像只绵羊。”

园妹子被逗得咯咯地笑起来,说:“老实还不好吗?”

“好!好!让我好好治他!让他得‘气管炎’。”云雁说着,哧哧地笑了,仿佛真的牵住了一只可爱的小绵羊。

“是在城里工作吧?”园妹子又问。

“在家呢!”云雁脆生生地回答。

不知从哪天起,她们来菜园子,总爱带上点针线活儿。有时即便菜地里没活儿,她们也来这里做针线。娘阻拦园妹子时,园妹子把嘴噘得老高,似乎满肚子理由:“现在学生们放暑假啦!到地里割草的很多,那园子不看着点,西红柿还不叫人家吃光?茄子还不叫人家摘完?再说那儿凉快!”

园妹子的针线活儿比云雁好。每做好一双鞋什么的,云雁总是抢过去,先瞪大眼睛,“呀”地惊叫一声,然后左瞧瞧右看看,仿佛拿在手里的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没过几天,云雁又兴冲冲地对园妹子说:“俺爸来了信,让俺去他那儿住几天哩!”停了片刻,忽然白净的脸上洋溢起激动的神色,猛地拉住园妹子的手,“你和我一块儿去吧!到了城里,咱们一块儿到公园划船……嘿!一定有趣极了!”

园妹子也激动得满脸绯红,眸子里闪出兴奋的光。由于住得偏僻,园妹子长这么大才去过几次城里呀?她也真想去开开眼界!但她舍不得这个园子,舍不得满园子迷人的绿色!

她不去城里,却从自家菜地里,给云雁摘了满满一篮子西红柿,对她说:“拿去吃吧!在那买还得花钱,听说城里的菜贵死人!”

云雁起初不肯要,但看到园妹子那涨红的脸,和闪着泪光的眼睛时,只好顺从地收下了。

云雁走了,园妹子一个人在园子里干活儿,感到孤零零的。她心不在焉,总是望着天上飞翔的鸟儿发呆。偶尔才和别人说几句话。

她想云雁,而且她还想到,云雁一定“走”在自己前头,那时,她再也不能和云雁在这儿锄草、摘菜、做针线了!她离不开园子,也离不开云雁。她心里酸楚楚,眼圈红红的。忽然,她的心头有一股细微的暖流淌过。她想到了在那金色的、令人神往的秋天,去河滩树林里拾槐叶的情景。她可以趁着拾槐叶的机会,经常去看望云雁。顿时,她心里舒适了许多。

几天后,云雁回来了,她竟脱去了那条园妹子认为最适合她穿的天蓝色的裤子,换上了一条鲜艳的红裙子,下面露着一截白嫩的小腿;上身穿了一件园妹子从未见过的褂子,那是什么样的褂子呢?胸前奇怪地飘着两根布条!她看呆了。

“给!这是我给你买的。”

云雁把一支和园子一样绿的塑料发卡兴奋地晃了晃,塞到了园妹子手里。只见那发卡两端都镶着一颗红色的珠子,璀璨夺目。发卡里还穿着一条金线儿,园妹子觉得像早晨射进园子里一缕金灿灿的阳光,使得发卡更加玲珑剔透。她看了又看,似乎永远也看不够,还高兴地搂着云雁的脖子,像小孩似的直撒娇!

这次进城的见闻,自然成了云雁的主要话题。她眉飞色舞地说城里的马路多宽,楼多高,人们走路都匆匆忙忙。她神秘地瞥园妹子一眼,又笑呵呵地说:“俺爸还给俺认了一个干哥哥哩!高高的个儿,白净的脸儿。他本事可大啦!进城租了两间房子,开了一个成衣店,净卖好看的衣服,很赚钱哩……还有一台大录音机,净唱好听的歌儿,听一百遍也听不烦。他是咱们这儿胡庄的。”

园妹子一动不动地听着,手轻轻地托着下巴,早把针线活丢到了一边。那神态,就像小时候听娘讲“白蛇传”的故事。

云雁还向她讲起了城里的公园。她说那才棒呢,有假山、有湖、有一对儿对儿的……说着哧哧地笑起来。

“比咱们这园子还好吗?”

“好多了!”

园妹子不吭声了。

……听奶奶说,这里一直就是菜园子。小渠闸门一开,蓝幽幽的渠水就流了进来。那时她还小,爷爷给她在园子里捉蜻蜓、捕蝴蝶,有时还掐来几朵野花,插在她头上,把她打扮得像个美丽的小公主,还给她起名叫园妹子。……可云雁却说这园子不好了。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园妹子,我明个就走了!”这天,云雁来向她告别。“又上哪儿呢?”园妹子吃惊地问。

“俺爸又来信了,说跟俺干哥谈好了,让俺去他那里帮忙哩!”云雁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哟!如今村里人到城里做买卖的,多得很!”

园妹子惊呆了,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云雁。

“你放心,我想法儿在城里给你找点活儿。”

但园妹子似乎没听到这些,只是问她和“小绵羊”的事。“小绵羊?”云雁惊异地皱起了眉头。

“河对岸的那个呀!你……”园妹子也惊异地望着她。

“哦!……”云雁似乎才猛地想了起来,脸上顿时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低下头,两手摆弄着胸前那两根布条。随即又微微地笑了,轻轻而又干脆地说:“以后再说吧。”

她匆匆地走了……

园妹子只好独自来这菜园子了。她仍爱望着园子发呆。偶尔从地头的大杨树上,传来斑鸠“咕咕”的叫声,为这园子增添了几分凄凉。她心里闷闷的,眼睛也湿润了。一股微风从园外悄悄地吹进来,含着庄稼的清气和野花馥郁的香味,带着极大的诱惑力。园妹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才觉得清爽了许多。

(原载《文论报》1986年11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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