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闺不怨
车前子
钱红丽这部书稿,与我以前读过的她的几本书不同。不同在哪里,一时也说不出。后来坐在阳台上看楼下景致,有人拿着扫帚一样的健身笔,在水泥地上写毛泽东诗词,我大概走神了,头脑里冒出唐诗一句,忽然觉得与钱红丽的这部书稿有点关系。这一句唐诗是——
闺中少妇不知愁
这首唐诗想必大家都很熟悉,王昌龄《闺怨》。但我还是要抄录一通:
闺中少妇不知愁,
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
悔教夫婿觅封侯。
因为钱红丽这部书稿,在我看来与其中两句搭界。一句“闺中少妇不知愁”,一句“忽见陌头杨柳色”。只是次序需要调整——
忽见陌头杨柳色,
闺中少妇不知愁。
在钱红丽这部书稿中,处处能读到她的“忽见”:桃花啊,瓠子花啊,扁豆啊(她写扁豆写得多好,“遍身魏紫”,“魏紫”两字,不是寻常想得出来,她是把扁豆当牡丹看了,田间袅袅魏紫烟,足下团团洛阳花;她接得更好,“稍微摘十几只,就够一碗。”还是寻常人家寻常生活——这是散文随笔的“本足里货色”,也就是“本色”),白玉兰啊,辛夷花啊,茶花啊,连翘啊,迎春啊,海棠啊,还有南瓜籽。
钱红丽的“忽见”不仅仅“忽见”于草本木本,大至山川人物,小到碎碎念。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念”也是“见”,想象之见。所以说钱红丽的“忽见”是“忽见于实景”也“忽见于想象”的,虚虚实实,防不胜防。
文章的妙处就是虚虚实实得让读者防不胜防;作者自己也防不胜防,那就更好了。
她写的“稻草垛”在月光底下也会四处走动呢。钱红丽的“忽见”,满是对生命的敬重。对生命把玩的写作者不少,对生命敬重的写作者稀缺。情况常常是这样的,难道真是性别的缘故?男散文作家常常是一种把玩,女散文作家往往有一种敬重。所以散文界之目前(如果有散文界的话,到底有没有我还真不清楚),反正我是这样想的,女散文作家的境界就是要比男散文作家的境界高出五到七个毫米。
因为钱红丽的“忽见”是对生命的敬重,所以这部书稿中生命的汁液丰沛鼓胀,万紫千红,线条圆润;所以即使“忽见陌头杨柳色”,她也“闺中少妇不知愁”的,没有人云亦云的廉价的惆怅。或者生命质量低下带来的抱怨。
钱红丽她没有抱怨。她没有闺怨;她是闺不怨。现在我终于知道钱红丽这部书稿与我以前读过的她的几本书不同之处在哪里了,不同之处在——我想是这样的:
她以前的几本书是在书房里做功课,而这部书稿是在闺房里说话。一个女作家应该热爱自己的闺房,就像一个男作家应该热爱自己的客厅一样。当然,身体好的话,还可以去热爱广场或者海洋。
一个作家不需要强调自己的性别,但需要学习自己的性别。钱红丽就是一个不断在学习自己性别(与年龄)的作家。性别与年龄是需要学习的。
正月里我肋骨不巧受挫,不能久坐,就写这些。不是序,一篇读后杂感而已。惭愧。
2012-02-23,中午,目木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