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慧:短衣射虎,倚马挥毫
容若出身于满洲正黄旗,是一名典型的八旗子弟。如今说到八旗子弟,总是给人以闲散、懒惰的感觉,可满人在入关之初,对贵族子弟的要求极严,八旗子弟往往意味着能文能武、刚健阳光。
清朝皇室规定,皇子们满五岁后,就必须入上书房读书,五鼓打更,皇子们就得入上书房,不得延误,每日都得在老师的指导下诵读、写字、熟背诗文,艰苦的学习一直延续到未时(下午三点)。八岁登基的康熙,从五岁开始就好学不倦,除日常功课外,每晚还要秉烛读书,直至深夜,如此用功,是以帝王政治、圣贤心学、六经要旨,无不融会贯通。
满人和蒙古人一样,都是马背上的民族,是在马上得到天下的。除了读书外,贵族子弟们还有一项特殊的功课,那就是骑射。以皇子为例,他们在未时后,还得由侍卫教习武事,锻炼身体,直至薄暮方散,这样做是为了保持满族勇猛精进的尚武风格。康熙小时候曾跟随一个叫默尔根的侍卫学习骑马射箭,默尔根对他要求很严格,只要姿势、方法上有一点差错,就会直言不讳地指出,康熙晚年回忆起来,仍对默尔根感念不已。
上有所好,下必效之。皇帝都率先垂范,臣子们自然步步紧随。清朝早期的满族大臣们大多才兼文武,容若的父亲明珠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明珠曾任大内侍卫,后来也担任过兵部尚书,以善于练兵闻名。康熙十二年(1673),皇帝到南苑晾鹰台巡视八旗兵,明珠提前颁布教条训练士兵,等到检阅之日,康熙见队伍整齐庄严,不禁大赞明珠有练兵之能。此外,明珠精通汉、满语言文字,口才很好,史书称他“辩若悬河”。
明珠对于长子容若寄予了很高的期待,丝毫不敢放松对他的教育。容若小名冬郎,巧的是,唐朝的诗人韩偓小名也叫作冬郎。韩偓和李商隐,被词学大师顾随称为唐朝的两大唯美诗人。不知道明珠为儿子取这个小名时,只是因为他是在冬天降生的,还是有意想让他成为像韩偓那样的才子。
两个冬郎之间相似的地方不少,最大的相同之处,就是他们都以早慧闻名。韩偓幼有诗名,在一次送别的宴席上,十岁的他即席赋诗,一挥而就,文笔老练得将在座的大人都比了下去。同座的李商隐对他的才华大为赞赏,专门写了一首诗来夸他:
十岁裁诗走马成,冷灰残烛动离情。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雏凤清于老凤声”,这句话后来成了用于夸奖后辈们青出于蓝的经典名言,由此还有了一个专门的成语,叫作“雏凤声清”。
纳兰冬郎和韩冬郎一样,也是自幼聪慧机敏,而且文武双全。满人的子弟是在马背上长大的,汉人的孩子还在学走路时,他们已经一翻身上了马背。他们在马上纵横驰骋,自在得就像我们在平地上闲庭信步。努尔哈赤打江山时,将骑射当成“务国之本”。所谓“骑射”,不是指骑在马上射箭,而是指骑马和射箭,也就是我们汉人所说的“弓马”。
容若和其他满族孩子一样,还在蹒跚学步时就已经学骑马了,可能是他生下来就有些不足,看上去有些孱弱,因此明珠越发重视他的骑猎。
容若没有让父亲失望,他也许不是马场上最健壮的那个孩子,却是最勤奋的那个孩子。幼时的容若处处以父亲为榜样,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之下,他读书、骑射都很认真。很少有人注意到容若性格的这一面,他其实是一个做事相当认真的人,而这一点,在他少年时就已经有所表现。
聪敏加上勤奋,让容若成了京城里著名的神童,他几岁时就以善骑射闻名,箭术尤其高超。和他一起长大的朋友韩菼形容说,容若骑在马上挽弓射箭,往往弓作霹雳之声,箭能正中靶心。等他担任康熙的近身侍卫时,更是时时练习,箭术精湛到了百发百中的地步。看来,容若并不像人们想象中那样文弱,至少年少的时候,他还是一名能够骑马驰骋、短衣射虎的少年。
容若一生中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在马背上度过的,可在他现存的三百多首词作中,只有两首作品和骑猎有关:一首是他在塞外所写的“谁道阴山行路难,风毛雨血万人欢”;另一首则是他在京城秋郊射猎时所作的《风流子》,词中写“算功名何许,此身博得,短衣射虎,沽酒西郊。便向夕阳影里,倚马挥毫”,在他看来,倚马挥毫的快乐并不逊于短衣射虎,关于射猎的场面一闪而过,与之相比,他好像更加享受射猎之后的饮酒吟诗。
这正是他与生俱来的天性。记得看过梁宁的一篇文章,她提到,上天在造人的时候,会给人一种叫作“瘾”的嗜好,你唯有在满足这种嗜好时,才能体会到真正的快乐。每个人都无法抗拒这种瘾,因为每个人都无法抗拒最最真实的快乐。从这个角度来说,每个艺术家都是“瘾君子”,对艺术追求越深入的人,上瘾的程度就越深。
容若的瘾,显然不在骑猎上,也不在功名上,而在于诗词文学之中。他可以练就百发百中的箭术,可以将侍卫工作做得一丝不苟,可这些都无法带给他真正的快乐。那种迷醉的,令人无法抵挡的快乐只存在于文字之中。
最初,是父亲引领他接触文学的。明珠精通汉学,喜欢和汉族文人交往,家里长期供养着一批江南文士。明珠又酷爱风雅,藏书极丰,史载他好书画,所居之处,书籍无不罗列整齐,包装精美,满室满架,曾建有“穴砚斋”“自怡园”等藏书楼,人们把他的书房比为“邺架”。邺架是形容他人藏书众多的美称,韩愈写过这样的诗句:“邺侯家多书,插架三万轴。”
容若从小最常流连的一个地方,就是父亲的书房。如果没有其他杂事的话,他可以待在那里一整天都不出门。按出身来说,他是一名血统纯正的满人,奇怪的是,他对汉字没有任何隔膜之感。他还记得,第一次看到《花间集》时,那种如饮醇醪、如沐春风的微醺感。“世间居然有如此精美的文字!”私心里,他认为汉语是世上最美丽的语言,这点他不敢和任何人说,连想一想都有种轻微的负罪感,可他实在无法抗拒这种沉醉其中的诱惑。
从生物学上来说,他是个货真价实的满族人。可从文化上来说,他已经偏离了祖先们尚武的传统,偏离了白山黑水的血脉。
有时候我会想,也许容若前世就是个汉族人吧,不然为什么,他读起汉人写的书来,就像和故友相会,有种天生的亲近。古人说,“书到今生读已迟”,在读书方面,容若展露了比骑猎更高的天分,才读了一两遍的书,就能够流利地背诵,写起文章来更是立笔即就,才思胜过饱学宿儒。
和韩冬郎一样,纳兰家的这位冬郎也是十岁时就才名远扬。他留存下来的第一首诗,就写于十岁。
那是康熙三年(1664),这一年的元宵节,出现了难得的月食,天上本应挂着一轮满月,却变成了蛾眉弯月。
当同龄的孩子还跟在大人后面懵懂地叫喊“天狗吃月亮啦!”时,我们十岁的纳兰公子抬头望着天上的异象,写就了一首七绝:
夹道香尘拥狭斜,金波无影暗千家。
姮娥应是羞分镜,故倩轻云掩素华。
——《上元月蚀》
诗写得中规中矩,末两句比前两句相对出彩。这个元宵之夜为何没有迎来满月的清辉呢?他想象着可能是月宫里的嫦娥仙子害羞了,不肯移开镜子露出容颜,还特意撕下一片轻薄的云彩,用来遮掩她的绝代风华。
不管是声律的运用、词汇的选择,还是比喻的设计,都显示出小冬郎作诗的老道。他已经深谙诗歌这门艺术的技巧,才十岁就能够出口成吟了。
同样写于这个月夜的还有一首词,题为《一斛珠·元夜月蚀》:
星毬映彻,一痕微褪梅梢雪。紫姑待话经年别,窃药心灰,慵把菱花揭。
踏歌才起清钲歇,扇纨仍似秋期洁。天公毕竟风流绝,教看蛾眉,特放些时缺。
在古时,人们对月蚀这种天文现象还不太了解,误以为是天狗贪吃月亮所致。听闻天狗最怕锣鼓、爆竹声,是以每逢月蚀,人们就会敲锣打鼓,驱赶天狗。
“踏歌才起清钲歇,扇纨仍似秋期洁”,描写的正是这样的场景,天狗被赶走了,铜锣声也停了,人们跟着节拍踏起歌来,天上的月亮也渐渐恢复了元宵该有的皎洁。
最妙的还是末句的想象,对于这夜的月蚀,容若给出了一个绝妙的解释,他认为一定是上天风流绝顶,只为了看一眼月儿那弯弯的蛾眉,就特意制造出这一幕来。
可能是词风过于成熟,导致很多人都不相信这是容若十岁时所作,但细心的读者可能会辨别出,“窃药心灰,慵把菱花揭”和“姮娥应是羞分镜”用的是同一个比喻。同一个题材,同样的比喻,这首词显然比那首诗写得要生动得多。从这首小词里,已经略微可以窥到纳兰独有的词风,“天公毕竟风流绝,教看蛾眉,特放些时缺”,这样的奇思妙想,这样的旖旎文笔,是独属于他的。
可当时流传甚广的,偏偏是那首诗。古人认为“词为艳科”,相当于靡靡之音。十岁的容若,还不敢明目张胆地填词,“天公毕竟风流绝”这样的词句,他也不敢让父亲看到。
当容若的诗名飘满了京城时,明珠深深地为有这样一个早慧的儿子而骄傲。他更加放任儿子一个人待在书房里,却不知道,儿子对那些弦吹之音、侧艳之词的喜好,已经远远超过了被他尊为圣贤书的儒家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