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美的名字
不是人间富贵花,却生在人间富贵家。
容若出身于一个显赫的家族,他是满洲正黄旗人,是血统纯正的贵族子弟。
从父系来看,其始祖来自蒙古,本姓土默特,名星恳达尔汉。明朝初年,这个来自草原的部落灭了呼伦河流域的女真族纳兰部落,占了纳兰部的领土,于是改姓纳兰。后来他们逐渐强大后,改迁至东北的叶赫河岸,号称“叶赫国”。现在我们终于明白了,纳兰其实就是那拉的另一种音译,容若的先祖,正是赫赫有名的叶赫那拉氏。在女真语里,那拉是“太阳”的意思,叶赫那拉,意即“叶赫河边的太阳”。
从母系来看,更加了不得。史书中记载,容若的母亲姓觉罗氏,也就是清朝最显贵的家族爱新觉罗氏,努尔哈赤的后代。爱新觉罗,在满语中就是像金子一样高贵的觉罗族。
爱新觉罗氏和叶赫那拉氏属于“相爱相杀”的两大家族,既是世仇,也是姻亲。明朝时满洲逐渐崛起,以三大部落势力最强,分别是海西女真、建州女真和野人女真。叶赫部正是海西女真的盟主,努尔哈赤则是建州女真最杰出的领袖。
任何部落的发展都是从分裂逐渐走向统一,代价则是战争与征服。当努尔哈赤试图称雄时,一场面向叶赫部的杀戮在所难免。林海雪原间两个最强大的部落不得不挥戈相向,在公元1593年的正面对决中,努尔哈赤指挥自若,将以叶赫部为首的海西女真打得落花流水。叶赫国东西两城俱破,首领金台什在城破之前含恨自焚,这位失败而不屈的英雄,正是明珠的祖父、容若的曾祖。
据说,叶赫部的贝勒布扬古投降后被努尔哈赤处死,临死前愤愤不平地诅咒说:“我叶赫部的子孙就算只剩下一个女子,也一定要覆灭满洲。”三百多年后,叶赫那拉氏果然出了一个手腕通天的女子,统治清朝长达数十年,也一手葬送了努尔哈赤打下的江山,她就是大家都很熟悉的慈禧太后,这是后话了。
当时,努尔哈赤为了更好地驾驭海西女真,并没有乘机将叶赫部一网打尽,反而迎娶了金台什的妹妹孟古格格。孟古后来生下了皇太极,正是他建立了大清国,史称清太宗。皇太极事母至孝,对母亲一系的族人也颇为优待。叶赫那拉一族的地位不断提升,到了顺治年间,已经位列满洲八大家族之一,其子女与皇室频频通婚,地位已尊崇无比。
容若的父亲明珠,是金台什儿子尼雅哈的次子,娶了阿济格的女儿觉罗氏为妻。阿济格,正是努尔哈赤的第十二子,也是多尔衮的哥哥。如此算来,觉罗氏和顺治一样都是努尔哈赤的孙辈,他们生下的孩子——容若和康熙,从血缘上来看,是一对表兄弟。
可见到了容若出生时,祖辈的血海深仇早已深埋,可敏感如他,并没有遗忘那段血与火交织的残酷历史。他出巡关外时,曾特意赴祖先的经营地凭吊,在那里写下了一首感叹兴亡的《满庭芳》,下阕是这样写的:
须知古今事,棋枰胜负,翻覆如斯。叹纷纷蛮触,回首成非。剩得几行青史,斜阳下,断碣残碑。年华共,混同江水,流去几时回。
词中提到的混同江也就是今天的松花江,叶赫部的人曾在这里繁衍生息,却在兼并的厮杀中险遭灭族。那滚滚流动的江水之中,曾混合了多少祖先流下的血泪。
纳兰,这个尊贵的姓氏,予以容若的,不仅是无上的荣光,还有不能触碰的隐恨。祖先的遭遇提醒着他,兴亡成败,无非是一翻一覆之间的事,他们这一族的命运,始终仰仗于更为强大的爱新觉罗氏。
爱新觉罗家族的确强大,这种强大不仅表现在武力上,更表现在智力上。古代的汉人一贯轻视少数民族,将他们视为未开化的“蛮族”,而汉人自身则以文化人自居。漫长的历史证明,每次只要“蛮族”们一入侵,汉文化就会遭受一次惨无人道的蹂躏。
汉人们一定还记得,当金人的铁蹄踏进大宋都城汴京时,这座当时世界上最繁华美丽的城市顷刻间化为修罗场,金人们戏称这次征伐为“北狩”,而他们狩猎的对象,就是大宋的皇族和子民。在烧杀掳掠之后,他们还将宋室美丽的后妃们带回金国享用。
南宋末年蒙古人的入侵更是险些对汉文化造成灭顶之灾。元朝一度废除了科举,后来虽然恢复了却也形同虚设,九十多年间只举行了十六次科举,将蒙语定为官方语言,汉人几乎得不到仕进的机会。元朝的统治者从骨子里并不接受汉文化,他们只是把中国看成自己的附属国,后来一看风声不对就赶紧撤回到漠北的老巢。
满人不一样,他们最大的特色就是善于融合。从他们的兼并史就可以看出,不管是土默特占领那拉族,还是努尔哈赤灭叶赫部,都是从征服开始,以融合结束,或者说征服只是手段,融合才是目的。他们早就意识到,战争只能取得一时之胜,要想巩固统治,还是得靠融合。
所以自清人入关以来,尽管也有过“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之类的血腥暴行,但很快就向怀柔、融合的路线转化了。对于汉文化,多数满人怀有真正的亲近之心,他们尊崇儒家文化,喜爱汉人的诗书。相传努尔哈赤最爱读的书就是《三国演义》,他把这部小说当成了兵法圣书,不仅自己读,还推荐给子孙们读。从康熙到乾隆,都对汉文化倾慕不已。清朝的皇帝一个个饱读诗书,多才多艺,从对汉文化的精通程度来看,他们堪与宋朝的皇帝媲美。
从白山黑水到入主中原,满人也实现了从野蛮到文明的蜕变。到容若诞生时,满人的汉化程度已经极深,这从他的名字就可以略窥一斑。
早期的满族人给孩子取名,还保留着游牧民族的“原生态”和随意性,他们喜欢用动物、数字、排行等来称呼孩子。如“努尔哈赤”在满语中的意思就是“野猪皮”,可能他的父母希望他能像野猪皮一样坚韧。多尔衮的意思是“獾”,名将楞格里名字的意思是“硕鼠”。他们还喜欢直接用数字来取名,如著名的美人乌云珠,满语含义其实是“九十”。幸好这些名字都是音译,若直接意译过来,估计会引得汉人们好一顿嗤笑,让英雄、美人们为之蒙羞。
明珠父子,取名就是汉化的典型。当长子降生后,初为人父的明珠欣喜若狂,想为孩子取一个与众不同的名字。他翻遍了典籍,终于选定了“成德”这两个字,语出《易经》。
纳兰成德。这才是本书主人公的大名。
当他还在牙牙学语时,父亲明珠就开始给他讲解名字背后的含义:“你的名字是成德,君子以成德为行,日可见之行也。”
这句话的意思是,君子的行为是以完成品德修养为目的的,具体表现在每天的行为举止上。
小小年纪的他,对这句话还似懂非懂,不大明白父亲所说的含义,但他很早就读懂了父亲对他的期待,他知道,父亲希望他能成为一名君子。
也许名字是人的一生最初的谶语,里面隐含着一个人最终的命运。父亲明珠,如他的名字所形容的那样,终于成为康熙一朝最闪耀的明珠。儿子成德,也如他的名字所寓意的那样,成了一名笃诚君子。“谦谦君子,其温如玉”,没有人比他更适合这八个字。
在他二十岁那年,也就是康熙十四年(1675),皇子保成被立为太子,为避太子的名讳,成德改名为性德。“纳兰性德”这个名字只用了一年就改回来了,因为太子很快改名为胤礽,也就不需要再避讳了。
容若,其实是他成年后为自己取的字。这又是汉人的风俗了。他倾慕的那些汉人,除了姓名之外,还会给自己取字,比如李白字太白,王维字摩诘,苏轼字子瞻等。身为一名汉文化的仰慕者,当他给自己取字时,选用了“容若”二字。
他的灵感,可能来自《楚辞》,在湘江沅水之畔,生长着一种叫作“杜若”的植物,香气浓郁,屈原写下过这样的诗句,“山中人兮芳杜若”。出生于北方的纳兰,一直神往南方,也许是他喜爱这种素未谋面的馥郁芳草,才以它为自己命名。
在给朋友们的信里,他常常效法汉人的称谓,称自己为“容若”,有时还以“成”为姓,署名“成容若”。他可能是第一个给自己取汉名的满洲贵族了。后来这一风气被人争相模仿,同样是满族的女词人西林春,也给自己取了个汉人名字,叫“顾太清”。
“男中成容若,女中顾太清”,正是有清一代最有名的两位男女词人。有趣的是,他们都是不折不扣的满族人。
后世的读者则习惯称成德为“纳兰容若”,当容若之名,冠以纳兰之姓,一个美得不可方物的名字就诞生了。纳兰和容若的组合是如此神奇,一加一的效果远远大于二,如果去掉其中任何一项,或者是以“那拉”来代替“纳兰”,以“成德”来代替“容若”,都会让这个名字的动人程度大打折扣。
尽管容若在世时,从未在书信中称自己为“纳兰容若”,但实在不必再去纠正那些称呼他为“纳兰容若”的人,更不必耻笑他们。他们只是不由自主地陶醉在这个名字营造的美感之中。
而美,是容若和他的追随者所共同信奉的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