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闺房记乐

卷一 闺房记乐


沧浪

我出生于乾隆二十八年(1763)冬天的十一月二十二日,当时正值太平盛世,且生在衣冠书香之家,居住在苏州沧浪亭畔,上天对我可谓厚待至极了。苏东坡诗云“事如春梦了无痕”,如果不能将我过去的经历用笔墨记录下来,未免辜负了苍天对我的厚待。

因为想到《诗经》三百篇之开篇《关雎》,因此仿效着将夫妻情事列在首卷,其余的就依序排列。然而惭愧的是,我少年失学,稍稍识几个字,因此这里不过记录实情实事而已。如果一定要考究文法,那就相当于对着蒙尘的镜子,责备其不够明亮了。 

我幼年时曾与金沙的于氏定亲,可惜她八岁就早夭了。后娶妻陈氏,名芸,字淑珍,是我的舅舅心余先生的女儿。芸天性聪慧,幼时学说话,听人口授《琵琶行》就能背诵了。四岁时,芸的父亲去世,只留下母亲金氏和弟弟克昌。那时她家家徒四壁,一贫如洗。芸年纪稍长, 精于女红,每日里辛苦操劳,三口之家便全仰仗她的手艺为生。其弟弟克昌拜师求学,一概用度,也幸赖于芸的辛劳,从未短缺。 一日,芸在家里的书箱中翻出一册《琵琶行》,便挨个儿地认字,这才开始真正识字。刺绣闲暇时间,渐渐地通晓了吟咏诗词,还曾写过“秋侵人影瘦, 霜染菊花肥”这样的句子呢。 

我十三岁时,随母亲回她的娘家省亲,和芸一见如故,两小无猜。见了芸所作的诗词,虽然感叹其才思隽秀,但心里害怕她福泽不深。然而倾心所至,不能忘怀,因此对母亲说:“若要给儿子娶妻,我非淑姐姐不娶。”我母亲也爱芸温柔和顺,当即脱下手上的金戒指作为定礼, 定下了这门亲事。 

那是乾隆四十年(1775)七月十六日的事情了。 

这一年冬天,恰好芸的堂姐出嫁,我又随母亲一同前往祝贺。芸与我同年,但长我十个月,因为打小即姐弟相称,因此我仍旧叫她淑姐姐。当时只见满屋鲜衣华服,只有芸一身素淡衣裳,仅脚上的鞋子是新的而已。我又见那鞋子的绣工精巧无比,一问才知是她自己做的,这才知道她的聪慧才智不止在笔墨功夫上了。

芸削肩长颈,瘦不露骨,尤其眉清目秀,顾盼神飞,唯有两齿微微露出,略显美中不足。然而其自有一种缠绵之态,令人销魂。 

我向芸要了她的诗稿来看,有的只有两句,有的三四句,多数都未能成篇。问她缘故,她笑着说:“这些都是无师之作,希望能得一个堪称老师的知己,帮我推敲推敲。”我听了,将她的诗句戏称为“锦囊佳句”。却不知芸后来的夭寿,原来在这里就已经埋下伏笔了。. 

当天晚上,送亲到城外,返回家中时已三更天,我肚子有点饿, 四处找吃的,老仆妇给我枣脯吃,我嫌太甜了。芸暗暗地拉了拉我的衣袖,我跟着她到了她的房间里,见她藏着暖粥和小菜,我心下欣然, 正要拿起筷子来吃,忽然听到芸的堂兄玉衡大声喊道:“淑妹妹快来呀!”芸急忙关上门,回道:“我累了,就要睡了。”不料玉衡硬挤进门来,见我正要吃粥,便笑睨着眼打趣芸道:“才刚我问你要粥吃,你说‘没有了’,原来是藏在这里,专门招待你的夫婿呀。”芸窘迫至极,避开离去了。如此一来,闹得上下皆知,哄堂大笑。我也很生气, 二话不说,带着老仆先回家去了。 

自从吃粥一事被嘲弄后,我再去芸家里,芸都躲着不见我,我知道她是怕被别人笑话罢了。


新婚

乾隆四十五年(1780),正月二十二日,我与芸成婚。洞房花烛之夜,我见芸身材瘦削,不胜怯弱,一如从前,及至揭了盖头,二人相见,乃相视一笑。 

喝过交杯酒后,我与芸并肩坐着吃晚膳,我暗暗地在桌子底下握住芸的手,只觉温柔滑腻,顿时胸中怦怦乱跳。芸却不吃,原来适逢斋戒期,而芸吃斋已有很多年了。我暗暗地算了算,芸吃斋之初,正是我出水痘的时候,当即什么都明白了,芸这是为我祈福呢。我于是笑着对她说:“现在我安然无恙,光鲜如初,姐姐从此可就开戒了罢。”芸听了,默不作声,只是微笑着点点头。 

因二十四日我姐姐出嫁,二十三日又是国忌,不能作乐,因此二十二日夜便为我姐姐出嫁设宴。当晚,芸也出来招呼客人。我在洞房里与伴娘对饮,划拳行酒令,喝得酩酊大醉,也不知什么时候睡过去了,第二天醒来一看,芸已经在对镜梳妆了。 

这一天,亲朋好友来往络绎不绝,晚上上灯后,我们又开始饮酒作乐。

二十四日夜,我作为大舅子送姐姐出嫁,一直到凌晨三点才回来, 那时已夜深人静了。我悄悄地进得房来,只见随嫁的老仆妇正趴在床下打盹呢,芸已经卸妆了,但还未睡去,屋内银烛高照,芸正低垂粉颈, 不知在看什么书,正看得出神呢。我于是抚着她的肩膀道:“姐姐连日辛苦劳累,为何还如此孜孜不倦呢?”芸连忙回过头来,起身说:“我刚才正要睡了,因为在书橱里翻出来这本《西厢记》,一时看起来,不觉就忘了倦意。我早就听说过《西厢记》的大名了,今天才得见真容, 真不愧是才子之作,但是我看他行文未免有些尖酸刻薄了。”我笑着说:“正因为是才子,文笔才能尖酸刻薄呀。” 

老仆妇在一旁催促我们赶快睡觉,我便让她关上门先行离去。剩下我和芸二人,我们肩并着肩调笑了一回,只觉得恍惚如同密友重逢。我伸手探了探芸的胸口,也是怦怦乱跳呢。我于是俯在她的耳边道:“姐姐为何心跳如此之快呀?”芸不语,回眸微微一笑。霎时间,我只觉得一缕情丝荡入心旌。不禁将芸拥入帐内,恩爱缠绵,一夜春宵,不知东方之既白。 

芸自从做了新媳妇,起初非常沉默,谨小慎微,从不见她动怒生气,和她说话,她也只是微笑而已。芸侍奉长辈恭谨谦卑,对待下人也十分和气,将上下打理得井然有序,从未有任何差池。只是每天早上日头刚刚爬上窗,她就急忙披衣起床,好像有人在催促她似的。我笑她: “现在已经不比吃粥那会儿了,你为何还怕人嘲笑呀?”芸回答说: “过去我藏着粥招待夫君,结果传为笑柄。现在我并不是怕人嘲笑,只是怕公婆说我这个新媳妇懒呀。”我虽然贪睡,但有感于芸的品德,因此也随她一同早起。从此以后,我二人耳鬓厮磨,形影不离,彼此间的深情与共,真是无法用言语形容啊。


分离

然而欢愉的时光总是易逝,转眼间新婚满一月了。那时我父亲稼夫公在会稽府衙当幕僚,专门负责接待工作,因此让我拜在武林(今杭州)赵省斋先生门下学习。先生循循善诱,孜孜不倦地教导我,我今天尚且能执笔作文,全靠先生的栽培。这一次我回来和芸完婚,原定婚后即随父亲一块回书馆的。接到先生催我速回书馆的信,我心中非常怅然,只怕我走后,芸会伤心而对人垂泪。然而芸反而强颜欢笑,极力勉励我,并为我整理行装,但我知道她心里的不舍,虽然这天夜里她只是神色稍稍异常而已。临行前,芸小声对我说:“这一去无人照拂,你自己要多加小心哪。” 

登船解缆出发时,正是桃李争艳的时节,满目姹紫嫣红,然而我只觉得恍惚如同离群的林鸟,天地也失去了颜色。 

到了书馆后,我父亲就渡江东去了。在书馆待了三个月,真是有如十年之久。芸虽然时常有书信来,但都是我问两句她答一句,且多半是勉励之词,其余的都是客套话,我不免感到怏怏不乐。每到夜晚,风吹过竹院,一轮月亮爬上窗来,窗外芭蕉的影子映在墙上,触景生情,直令人神魂颠倒。 

先生知道了情由后,立即写信给我父亲,给我出了十道文题,让我暂先回家。得知这个消息,我高兴得手舞足蹈,简直有如戍守边疆的将士被赦令回家一样。及至登舟后,还觉得一刻如年,恨不能立刻飞奔到芸的面前。 

到家后,我先到母亲那里请过安,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芸见我回来,立刻起身相迎,一时我与芸执手相看,良久说不出一句话,只觉得两个人的魂魄恍恍惚惚好像化成了烟变成了雾,又觉得耳边“轰”的一声巨响,已经快要忘记肉身的存在了。 

当时正是六月炎夏,室内闷热得如同蒸笼一般,幸而我们住在沧浪亭爱莲居西侧。放眼望去,只见板桥内有一座临水而建的轩阁,轩名“我取”,取“清斯濯缨,浊斯濯足”.之意。屋檐下有一株老树,盛夏时,绿荫披垂,将整个窗子都覆盖住了,连人的脸上身上都映上绿色了。隔岸游人如织,来往不绝。——那是我父亲稼夫公宴请宾客的地方。 

我向母亲禀告过,带着芸一同到这里来消暑。因为暑天炎热,芸也停了刺绣活,终日陪在我身边,或读书写字,或谈古论今,或赏花赏月而已。芸不善饮酒,强劝之下,才不过能喝三杯,我便教她行“射覆” 酒令,以增酒兴。现在想来,大抵人间清欢,也莫过于此吧。


论诗

一日,芸问我说:“纵观古人文,君以为尊崇哪一家为好呢?” 

我回答道:“若论古文,《战国策》《庄子》可取其轻灵明快;匡衡、刘向可取其雄深雅健;司马迁、班固可取其博大精深;韩愈可取其雄浑,柳宗元可取其挺峭,欧阳修可取其飘宕,三苏可取其精辩;其他的如贾谊、董仲舒则可取其策论,庾信、徐陵可取其骈文,陆贽可取其奏议,不能一一列举,全在个人自己心领神会啦。” 

芸说:“依我看,古文以见识卓著、气势雄浑见长,如我等女子学习,恐怕难以把握,唯有诗这门学问,我还算稍有领悟。” 

我于是说:“唐代以诗歌选拔人才,若论诗歌鼻祖,则以李白、杜甫为上。不知你更爱哪一个呢?” 

芸论道:“杜甫的诗锤炼精纯,李白的诗潇洒落拓。我以为,与其学杜甫的严谨,不如学李白的活泼。” 

我反问她:“杜工部是诗歌的集大成者,初学者大多推崇他,你偏偏要学李白,这是为何呢?” 

芸回答道:“杜甫的诗固然格律严谨,笔力老到。但是李白的诗宛如姑射仙子,自有一种落花流水飘然之趣,令人喜爱。我这样说,并不是说杜甫不如李白,只不过我私心里较杜甫更喜欢李白一些呀。” 

我听了这番话, 不觉笑道: “ 原来陈淑珍还是李青莲的知己啊。” 

芸也笑了,说:“我还有一位启蒙老师白居易先生呢,时常心有所感,不能释怀呀。” 

我问:“这又是怎么说呢?” 

芸说:“白居易不是作《琵琶行》的那一个吗?” 

我笑道:“真是神奇。李太白是你的知己,白居易是你的启蒙老师,而我是你的夫婿,又刚好字‘三白’,看来你跟‘白’字还真是有缘哪!” 

芸笑了,说:“如果说我跟白字有缘,将来要是作诗,恐怕就‘白字连篇’啦。”.

听到这里,两个人笑成一团。 

我又说:“你既然懂诗,应该也知道赋的好坏啦。” 

芸便道:“《楚辞》乃赋之祖,然而我才疏学浅,读起来颇为费解。就汉晋两朝文人而言,其赋格调高深语言精练的,我以为司马相如最上。” 

我听了,打趣道:“想必当初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私奔,或许不在于他的琴声动听,而在于他的辞赋之优美吧。”说完,两个人又大笑不止。

我向来性格直爽,落拓不羁;芸却像一个老学究一样,拘泥多礼。比如有时为我整理衣袖,必定连声道:“得罪了,得罪了。”又或者给她递个汗巾子或扇子之类的,她也必定起身来接。我刚开始很厌烦,就对她说:“俗话说:‘礼多必诈’,你想用礼数约束住我么?”芸听了,两耳通红,道:“恭敬礼貌,怎么到了你那里就变成狡诈了呢?” 我回道:“恭敬在心,不在这些虚假礼数呀。”芸说:“依你这样说, 至亲莫若父母,难道我们可以对他们恭敬在心,实则却狂妄放肆吗?” 我见芸有一点愠怒,连忙说:“我之前都是说笑啦。”芸正色道:“世间多少反目成仇的,都是因为一句戏言而起的,以后不可以再冤枉我啦,不然我要郁闷死了。”我赶紧把她拉入怀里,又巧言宽慰,这才令她重新舒展眉头、破颜一笑。

从此以后,“岂敢”“得罪”竟成了我们之间的口头禅了。

自成婚以来,我俩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已有二十三年了,愈年深日久,感情反而愈密切。有时在家里,或者在暗室里碰见了,或者在小路上遇到了,也必定会握住对方的手问:“你到哪里去呀?”心里一面还惴惴不安,生怕给人瞧见了去。在一起时,则必定同起同坐,起初还有所避讳,久了就不以为意了。有时芸与别人一块坐着聊天,见我来了,必定起身,挪出一点位置来,我也就和她并坐在一起。我们都觉得很自然,开始还有些羞惭,后来就见怪不怪了。我很奇怪,很多上了年纪的夫妇,视对方为仇敌,不知是为什么。有人言之凿凿地说:“如果不是这样,又怎么能白头偕老呢?”现在想来,我与芸相亲相爱,却不得白头,如此这话也有一定的道理吧。


七夕

这一年七夕节,芸设了香案,置了瓜果,和我一同在“我取轩”中拜织女。我刻了两枚印章,上书“愿生生世世为夫妇”,一人一个,我的是阳文,芸的是阴文,作为我们将来书信往来盖章之用。

是夜,月色很美,只见河上波光如白练、熠熠生辉。芸执轻罗小扇,与我并坐水窗前,抬头见夜空中流云,变化万千。芸对我说:“天下之大,共此明月,不知今日世上可还有像我二人这样闲情逸致的人哪?”我答道:“纳凉赏月之人,随处可见。若说品论云霞,想必在闺阁之中也有不少聪慧小姐能得其乐。但像我夫妇二人一同赏月的,所品论的,就不只是云霞了。”不一会儿,蜡烛燃尽,月亮也渐渐沉下去了,于是我们也就撤去瓜果,回去睡觉了。 

七月十五,俗称“鬼节”,芸备了酒菜,准备和我对月畅饮。孰料当夜忽然乌云密布,芸怅然道:“如果我和夫君能够白头偕老,就让月亮出来吧。”我也感到闷闷不乐。然而许久不见月亮出来,只有隔岸柳堤蓼草之间,万点荧光闪烁明灭,密密织织。无奈,我与芸互相联句, 以排遣胸中郁闷,然而联了两韵之后,就愈联愈离谱,想入非非了, 于是就随口胡诌了。到后来芸笑得涕泪交加,倒在我的怀里,不能成声了。我闻到她鬓边的茉莉花香,直扑鼻而来,便拍拍她的背,转移话题说:“古人因为觉得茉莉花无论形状颜色都颇似珍珠,因此别在鬓间, 作为装饰。却不知这花若是沾上女子的头油和脂粉香气,香味就更可爱啦,连日常供奉的佛手也要退避三舍了。”芸于是止住笑,道:“佛手乃香中的君子,其香味贵在有意无意之间。茉莉却是香中的小人,因此需要借助人力才能散发,其香味也就像小人的谄笑似的呀。”我说: “那么你为何远君子而亲近小人呢?”芸说:“我是笑你爱我这样的小人呀。” 

说话间,已到了三更天了。渐渐地,风过处,乌云散开,只见一轮明月破空而出,真令人喜出望外。我们倚窗对饮,然而三杯酒还没下肚,忽然听见桥下“轰”的一声巨响,好像有人掉进河里去了似的。透过窗外仔细看去,但见河面波平如镜,并没有什么东西,只听见河滩上有一只鸭子急急飞奔而过的声音。我知道沧浪亭畔素来有溺死鬼的传闻,怕芸胆怯,因此不敢对她说。芸道:“噫!这个声音,从哪里来的呢?”说完,不禁毛骨悚然。于是我们急忙关上窗,带着酒菜回房去了。

屋内一星灯火,罗帐低垂,还觉得杯弓蛇影,惊魂未定。等到灭了灯,上得床来,芸已寒热发作。随后我也生了病,就这样卧病在床二十来天。真是乐极生悲呀,想来这也是我们不得白头终老的兆头吧。 

一直到中秋节,我的病才终于好起来。想到芸到我们家做新媳妇已经半年了,还没去过隔壁的沧浪亭。于是我让老仆跟沧浪亭的守门人约好,当夜不要放闲人进来。将近傍晚,我带着芸和我的小妹妹,由一个老仆妇和一个婢女扶着,老仆在前引路,过了石桥,进门后折向东, 沿着一条曲径向里走。只见眼前叠石成林,林木葱翠,沧浪亭在土山之巅,我们拾级而上,到了亭子中央,极目四望,可以看见数里之远,远处炊烟四起,天边晚霞灿然如画,美不胜收。 

河对岸名叫“近山林”,是地方长官宴请宾客的地方,当时正谊书院还没开始修建呢。我们把带来的毯子铺在亭子里,席地而坐,守门人煮茶招待我们。不一会儿,一轮明月爬上树梢,渐渐地只觉得袖底生风,月亮升至波心,人世间的凡尘俗事,顿时都释然了。芸说:“今天这一趟游玩真是开心快乐,如果能够驾一叶扁舟,往来于沧浪亭下,随波漂流,那就更快活了。”当时已到上灯时节了,回忆起七月十五中元夜那一场惊吓,我们都有点后怕,便互相搀扶着下了亭子,回家去了。吴地有一个风俗名“走月亮”,即中秋夜,妇女们不论是达官贵族,还是小门小户,皆纷纷而出,结伴同游。然而沧浪亭幽雅清旷,反而没有一个人到这里来。


二姑

我父亲稼夫公喜欢认义子,因此我的异性兄弟有二十六人之多。我母亲也有九个义女,其中王二姑和俞六姑与芸最为交好。二姑生性痴憨,善于饮酒,六姑为人豪爽,十分健谈。每次她们姐妹相聚,必定将我遣出门外,三个人同床而卧。——这都是六姑的主意。我于是笑着对她说:“等六妹你将来嫁人后,我定当邀请妹夫过来,一住就是十天。”六姑说:“那我也来,和嫂子睡在一个床上,岂不是更妙吗?” 听到这里,一旁的芸和二姑也只是微笑而已。

当时因为给我弟弟启堂娶媳妇,阖家迁居至饮马桥仓米巷,虽然屋子大为宽敞了,却没有了原先在沧浪亭畔的幽雅,不免遗憾。

我母亲生日那天,请了戏班子来唱戏,芸起初觉得非常新奇。然而我父亲素来不知道忌讳的,径直点了《惨别》等剧。其中一个老伶人, 表演生动形象,观者无不动容。我从帘缝间瞥见芸忽然起身离开了,很久都没有回来,于是进屋来瞧一瞧。六姑和二姑也随后来了。只见芸一个人托着腮坐在梳妆镜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问她:“为何心中不快呢?”芸说:“看戏本来在于怡情养性,但今天的戏只是徒然令人伤心断肠罢了。”六姑和二姑都笑她。我说:“这是你用情之深所在呀。”六姑说:“嫂子难道今天一整天独自坐在这里吗?”芸说:“等有了好看的戏再去看吧。”二姑听了,先一步出来,请我母亲点了《刺梁》《后索》等剧,又劝芸出来看,芸这才好转起来。 

我的堂伯父素存公早逝,后继无人,我父亲便将我过继在他的门下。堂伯父的墓在西跨塘福寿山祖坟的旁边,每年春天,我必定带着芸前去扫墓。这一年,二姑听说墓地附近有一处“戈园”,景致很好,便请求一同前往。

扫墓时,芸看见地下乱石中有一种小石头上有苔藓纹,纹路斑驳, 颇为好看,因此指给我看,说:“如果用这些石头堆叠成假山盆景, 应当比宣州白石更为古致呢。”我说:“像这样的石头恐怕不可多得吧。”二姑说:“嫂子若真喜欢,我替你们捡就是了。”说罢便向守坟人借了一只麻袋,一路小步走一路捡拾。每捡到一块,给我看了,若我说“好”,便留下来,若说“否”,则仍扔掉。不一会儿,二姑已粉汗盈盈,娇喘微微,便拖着麻袋回来说:“再捡就没力气了。”芸一面捡一面说:“我听说收山果子时,必得借助猴子的力量,果不其然啊。” 二姑听了,知是调戏她,便愤愤然撮起十指来,向芸作哈痒状,我连忙跳出来阻拦她,一面责怪芸道:“人家辛劳,你图安逸,还说这样的话,难怪二妹要生气了。” 

归来途中,我们去游了戈园,园内花红柳绿,争奇斗艳。二姑素来痴憨,见花必折,芸叱责她说:“我们又没有花瓶来做瓶供,又不簪花戴的,折这么多做什么呢?”二姑说:“花又不知痛痒,折了有什么要紧。”我笑着说:“将来罚你嫁一个麻子脸、满面胡子的郎君,好为这些花儿报仇。”二姑闻言,狠狠地瞪着我,将折来的花全部扔在地上,又用脚将它们拨入水池中,一面恨恨地说:“你们夫妇俩合起来欺负我,简直欺人太甚了!”芸笑着上前解劝,良久才作罢。 


腐乳

芸起初嫁到我家来时一直沉默寡言,喜欢听我高谈阔论。我慢慢调教她说话,就像用细草逗弄蟋蟀使它发声,渐渐地芸也能发表一些议论了。芸有一个习惯,即每餐饭必用茶泡饭,且喜欢吃芥卤腐乳,吴地俗称“臭腐乳”,又喜欢吃一种虾卤瓜,都是臭而又臭的食物。天知道我生平最讨厌这两样东西了,因此笑话她说:“狗没有胃,因此喜欢吃粪便,是因为它尝不出臭味;蜣螂团粪球而化为蝉,是因为它们想要高飞;那么你是狗呢,还是蝉呢?” 

芸听了,也不恼,说:“腐乳价格低廉,佐粥佐饭两相宜,我小时候吃习惯了。如今嫁到你们家来,好比蜣螂化蝉高飞了,我之所以还喜欢吃,是因为不敢忘本呀。至于卤瓜的味道,我也是到你们家来才第一次尝到的呢。”我说:“这么说我家就是狗洞啦。”芸非常窘迫,极力解释道:“臭味这东西,每家每户都有,只是在吃与不吃的区别而已。就比如夫君你喜欢吃大蒜,我也因此勉强吃一点。我不敢强迫你吃腐乳,但你可以掩着鼻子略尝一尝这个卤瓜,你要是吃了就知道它的美味了。这就好比齐国王后无盐,虽然相貌丑陋,但是美在德行呀。”我笑着说:“你这是要设陷让我做狗吗?”芸说:“我做狗很久啦,现在委屈夫君尝一尝了。”说着,夹起一块卤瓜强塞入我的嘴里。我掩着鼻子略一咀嚼,觉得似乎很生脆,于是放开手,再细细咀嚼,竟然觉得美味无比,从此也爱上吃卤瓜啦。

芸还发明了用麻油加白糖少许拌腐乳吃,也很鲜美;或者将卤瓜捣烂拌腐乳吃,臭上加臭,并称之为“双鲜酱”,也别有味道。我感叹道:“真是不可思议呀,这些东西,我刚开始不喜欢吃,现在却爱上了它。”芸说:“这就好比情有独钟,虽然对方丑陋,但并不会感到嫌弃呀。”


月老

我弟弟启堂的媳妇,是王虚舟先生的孙女儿。给她下妆礼时,因缺了珠花,芸便将自己所收聘礼时得的珠花呈给我的母亲。婢女仆妇都在一旁替她惋惜,芸说:“所谓阴阳相克,凡是女人,已是纯阴之体, 而珍珠又是纯阴的精华,再用来做首饰,阳气就克尽了,有什么珍贵的呢?” 

然而对于破书残画,芸却格外珍惜。凡是残缺不全的书,必定分门别类收集来,汇集成册,统一命名为“继简残编”;如果是破损的字画,则必定找来旧纸粘贴补缀成完整的一幅,有残破处,就请我补全好再卷起来,命名为“弃余集赏”。在女红刺绣、操劳家务闲暇之时,芸终日忙碌于这样的琐屑小事,不厌其烦。有时芸在破纸堆里,偶然得了一两篇值得一看的,如获至宝。因此,过去的老邻居冯老太太每次收了破纸就卖给芸。 

芸的爱好和我相同,而且善于察言观色、懂眉语,我的一举一动, 只要对她使个眼色,她便能说得头头是道。有一次我说:“可惜你是一个女子,要是能变成男人,和我一起遍访名山,搜寻胜迹,遨游天下, 岂不快哉!”芸说:“这有何难?等到我两鬓斑白之后,虽然不能远游到五岳,但近处如虎丘、灵岩,南至杭州的西湖,北至扬州的平山,都可以带着我一同游玩呀。”我说:“恐怕等到你两鬓斑白之日,你已经走不动路啦。”芸说:“今生不能,还可以期望来世呀。”我说:“假若有来世,那么你来做男人,我为女子跟着你。”芸说:“来世必不能忘了今生这一遭,才算得是有情有趣呢。”我笑着说:“幼时吃粥一事,到现在尚且都说不完,假若来世还记得今生之事,那么我俩新婚之夜,再细谈前生,恐怕连合眼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啦。”芸说:“世间传说月下老人专司人间姻缘之事,今生我夫妇承蒙月老牵线而结合,来世姻缘也须得仰仗月老之力,何不画一幅月老像祭拜呢?” 

当时苕溪有一个画家叫戚柳堤,名遵,擅长人物绘画。因此我们请他画了一幅月老像:月老一手牵红线,一手拄着拐杖,上面挂着姻缘簿,鹤发童颜,凌驾于非烟非雾之中。——这幅画是戚柳堤的得意之作。友人石琢堂为我在画首题赞语一首,悬挂在房间内,每逢初一十五,我们夫妇必定焚香祝祷。然而后来因为家庭多有变故,这幅画竟消失无踪,不知流落到谁家去了。李商隐诗云“他生未卜此生休”, 我夫妇二人的一片痴情,果真会得到神明护佑吗?


野趣

搬到仓米巷后,我给芸的卧室题匾额作“宾香阁”,是以芸的名字命名,取“相敬如宾”的意思。然而,新居院子窄,院墙又高,一无可取之处。后面有一处厢房,通到藏书室,打开窗户,正对着陆家的废园子,满目皆是荒凉之象。芸一直念念不忘过去住在沧浪亭畔时的景致。

有一个老婆婆家住在金母桥东边、埂巷北边。她家的屋子四面都是菜园,园外编了篱笆门,门外有一个约一亩大的池塘,水光潋滟,映照得篱笆边上花影树影交错。这地方正是元朝末年张士诚的王府旧址。屋子西边不远处,断瓦残垣,堆积成了一座土山,登上山顶,可以极目远眺。那里地旷人稀,颇有野趣。老婆婆偶然提及,芸听了非常神往, 对我说:“自从离开沧浪亭,时常魂牵梦萦,现在回不去了,退而求其次,老婆婆的这个居所也不错呀。”我说:“连日来,秋暑炎热,烈日灼人,我正想寻一个清凉之地打发长日,你要是愿意去的话,我先去她家看看,如果可以住,我们就带着被子铺盖前去,住上一个月,你看怎么样?”芸说:“只怕公婆不允许。”我说:“没关系,我来请示。” 

第二天到了老婆婆家,那地方只有两间屋子,前后相隔,又分为四间。屋内糊着纸窗,设着竹榻,颇有幽趣。老婆婆知道我们的来意后, 欣然让出她的卧室租给我们。又将四面墙壁糊上白纸,顿时觉得大为改观。于是我回到家里禀告母亲,带着芸一同前往居住。

邻居仅老夫妇二人,以浇灌菜园为生。他们知道我们夫妇二人在此避暑,先来探访,以表心意,并钓了池塘里的鱼、摘了园子里的蔬菜送给我们。我给他们钱,他们却不肯要。最后芸绣了鞋子作为回报,他们这才感激地接受了。

当时刚刚七月,绿树成荫,水面清风徐来,耳边蝉鸣聒噪。老夫妇又特为我们做了一个鱼竿,我便时常和芸在柳荫深处垂钓。到日落时, 我和芸登上土山,看晚霞夕阳,随意地联句吟诗,其中有“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之句。不一会儿,月亮升起来,映照在池塘中,虫声四起,我们就在篱笆下设了竹榻乘凉。老婆婆过来说已温好了酒,煮好了饭菜,于是我们就在月下对饮,喝到微醺时再吃饭。洗完澡后,就汲着凉鞋,摇着芭蕉扇,或坐着,或躺着,听老邻居谈世间因果报应一类的事情。一直到三更天,才回去睡觉,只觉通体清凉,几乎不觉得是身在城市之中了。

我们又请老邻居买来菊花,遍植在篱笆边上。九月,菊花开了,我和芸又住了十天。我母亲也欣然前来赏花,一边吃着螃蟹,一边赏菊, 就这样玩了一整天。芸很开心,说:“将来当和夫君在此盖一个房子, 绕屋十亩买来作菜园,再请来仆人老妇,种瓜果蔬菜,以供日常开销。夫君你每日作画,我则作刺绣,以作诗酒之所需。布衣蔬食,一菜一饭,如此终身足矣,不用作远游的计划了。”我深以为然。

如今,即便寻得这样的安居之所,然而芸这一人生知己却已经离世了。真令人不胜感叹啊!


盛会

离我家半里地的地方,有一个醋库巷,巷子里有一个洞庭君祠,俗称“水仙庙”。庙内回廊曲折,中间有小小的园林亭台。每逢众神诞辰日,各氏族分别认领一处,高悬一架玻璃灯,密密织织,颇为壮观。中间设一个宝座,旁边陈列着花瓶几案,供插花陈设,并以此分出胜负。这一天白天演戏,夜里就插花一较高下。插花结束,在瓶花之间插上蜡烛,名为“花照”。一时花光灯影交错,宝鼎内暗香浮动,真好比龙宫夜宴!主事者或吹奏笙箫、浅吟低唱,或烹茶煮茗、闲话清谈。围观的人密密麻麻,摩肩接踵。因此在檐下设了栏杆,分出界限。我因为被诸位友人邀请去插花、布置陈设,因此得以躬逢盛会,大开眼界。

回到家里,我向芸描述这场盛会,并极力称赞。芸说:“可惜我不是男子,不能一同前去。”我说:“你穿上我的衣服,戴上我的帽子, 也是女扮男装的一个法子呀。”于是芸把发髻放下来,改编为辫子,画上浓眉,又戴上我的帽子,微微地露出两鬓,大致还可掩饰得过去。只是我的衣服穿在她的身上,长了一寸半还多,于是在腰间位置折了缝起来,外面再套上一个马褂,活脱脱就是一个清秀男子了。芸说: “那么脚下怎么办呢?”我说:“坊间有一种蝴蝶鞋,大小脚都可以穿,也很容易买到,而且早晚可以代替拖鞋用,岂不是很好吗?”芸欣然应允。

到了晚餐后,芸装扮完毕,又仿效着男子的样子,拱着手大步走, 在屋内盘桓了许久,忽然变卦说:“我不去了,要是被人认出来,那就不好了,而且要是给公婆知道了,也是不允许的。”我怂恿她说:“庙中主事者哪个不认识我呢?即便认出来,也不过一笑而过罢了,而且母亲现在在九妹夫家里,我们悄悄地去,再悄悄地回来,他们怎么会知道呢?”芸听了,又照了照镜子里的自己,不禁大笑不止。我于是硬挽着她,悄悄地离去了。

到了水仙庙,我们四处游逛,没有一个人认出来芸是个女子。有人问到她是谁的时候,我就回答“是我的表弟”,对方听了,拱手示意而已。最后到了一个地方,只见有少妇和幼女坐在宝座后面,原来是杨姓主事者的家属。芸忽然上前去和她们打招呼,不料身子一歪,不觉间按在了那少妇的肩膀上,旁边有一个老仆妇登时大怒,站起来喝道:“你是什么人,如此狂妄,简直无法无天!”我正要措辞替芸解释,芸见对方气势汹汹,立即脱下帽子,翘起脚尖来,给她们看了,说:“我也是女子呀。”一时相对愕然,继而转怒为喜,又留我们喝茶吃点心,最后叫了轿子来送我们回去。


太湖

我父亲来信说,吴江的钱师竹先生病故,令我前去吊唁。芸私下里对我说:“去吴江的路上必经过太湖,我也想一同前去,看一看太湖,也开开眼界。”我说:“我正愁此行独自一人,不免孤单,如果能有你同行,固然是好的,但是苦于没有托词呀。”芸说:“就托词说我要回娘家一趟吧。到时夫君你先上船,我随后就来。”我说:“若是如此,归来途中,我当在万年桥下停船,和你一起在桥下乘凉、等月出,以续一续在沧浪亭畔的风韵雅事。”当时正是六月十八 日。

第二天早上,天气凉爽,我带着一个仆从先到了胥江渡口,上了船等着芸前来,不一会儿,芸果然乘着轿子来了。上船后,解开缆绳, 就出发了。出了虎啸桥,渐渐见水天一色,沙鸟在风帆上空盘旋。芸叹道:“这就是人们口中的太湖吗?今天得以见到如此广阔天地,想到像我这样的闺中女子有很多终身不能得见,真是不虚此生啊。”说话间, 没多久,只见岸边风吹柳动,船已抵达吴江城了。

我上了岸,去拜祭了钱师竹先生,回来后,看见船中空无一人, 急忙询问船夫,船夫指着前方说:“你没看到长桥柳荫下,那个看鱼鹰捕鱼的人吗?”原来芸已和船家姑娘上了岸。我赶到她们那里,芸犹自粉汗盈盈,倚着船家姑娘,正在出神呢。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你的衣服都汗湿透啦。”芸回过头来,见是我,便说:“我怕钱家有人到船上来,因此暂时退避到这里来。夫君你为何这么快就回来了?”我笑着说:“回来捉逃船的人啊。” 

于是我俩相互挽着手上了船,又返回至万年桥下,太阳还没落下去呢。我们把船上的窗户尽数打开,江上清风徐来,芸披着罗衫,轻摇小扇,我们又切了西瓜来吃,以解暑热。

过了一会儿,晚霞落在桥上,映得桥身也是红的,青烟笼罩,岸边柳树隐入一片幽暗。月亮就要升上来了,满江渔火星星点点。我让仆从到船尾和船家一块喝酒,仆从自去了。船家姑娘名叫素云,和我一同喝过酒,人也不俗,我便招呼她和芸坐在一起。又特命船头不点灯火, 等月亮出来后,我们就在船上畅饮,又行射覆酒令以助酒兴。素云扑闪着双眼,听了许久,说:“酒令我很熟悉,但从未听过有这样的酒令, 请多多指教!”芸就打了个比方开导她,但素云还是茫然不解。我笑着说:“这位女先生先暂停一下,我来打个比方,她就知道了。”芸说:“夫君你拿什么打比方呢?”我说:“鹤善于作舞,但不能耕田;牛善于耕田,但不能作舞。这是自然万物的本性,你要是反其道而行之,不是徒劳吗?”素云笑着捶我的肩膀说:“你这是拐着弯骂我呀!”芸随即出令道:“只许动口,不许动手,否则违者罚一大杯。”素云向来海量,于是斟了满满一大杯,一饮而尽。我说:“动手也只许摸人,不许捶人。”芸笑着挽着素云往我的怀里推,说:“请君尽情摸吧。”我笑着说:“你这人不解人意,所谓摸索,在于有意无意之间,拥在怀里肆意乱摸,那是乡野农夫之所为呀。” 

其时芸与素云两鬓簪的茉莉花,被酒气所蒸,又夹杂着粉汗油香, 芳香扑鼻。我故意道:“小人的臭味充满船头啦,真是令人作呕啊!” 素云听了,不禁握拳连连向我捶来,又说:“谁叫你一个劲地闻呀!” 芸大呼道:“违令,罚两大杯!”素云说:“他又骂我是小人,难道不应该捶他吗?”芸说:“他所说的小人,这里有一个典故。你且喝了这两大杯,我就告诉你。”素云于是连喝两大杯,芸便将沧浪亭旧居乘凉时关于茉莉是香中小人一事告诉了她。素云听了,恍然大悟,说:“若是如此,那可真错怪他了,应当再罚。”说着又喝了一杯。芸说:“久闻素娘你能歌善曲,今天可否让我们听一听你的妙音呢?”素云便用象牙筷子敲打着小碟唱起歌来。芸也欣然开怀畅饮,不觉酩酊大醉,于是乘着轿子先行回去了。我又和素云喝了会茶,说了会话,最后踏着月色尽兴而归。

当时我寄居在友人鲁半舫家的萧爽楼中,过了几天,鲁夫人误听了外边的传闻,私下里告诉芸说:“听说前日你夫婿带着两个妓女在万年桥下的船上喝酒,你知道吗?”芸说:“是有这么一回事,其中一个就是我。”随后又将同游始末详细告诉了她,鲁夫人听了,大笑不止,释怀而去。


纳妾

乾隆五十九年(1794)七月,我从广东回来,同伴里有一个叫徐秀峰的,是我表妹的夫婿,此次也带着他新纳的小妾回来,徐十分得意地夸赞这个小妾如何美貌,特地邀请芸前去瞧一瞧。过了几天,芸对秀峰说:“美则美矣,然而少了点韵致。”秀峰就说:“依你这么说, 如果你的郎君纳妾,必定要是美貌而又有韵致的吗?”芸道:“当然是的。”从此芸一心替我物色起来,只是苦于资金短缺。

当时浙江有一个妓女,名叫温冷香,寓居在苏州,其人擅长诗词歌赋,曾写了四首咏柳絮律诗,因此名扬苏州,有好事者争相作诗相和。我的一个朋友,吴江的张闲憨,素来十分欣赏温冷香,便带了她的柳絮诗来请我和诗。芸不大喜欢温冷香这个人,因此搁置在一边。我一时技痒,和其韵律作了诗,其中有“触我春愁偏婉转,撩他离绪更缠绵”的句子。芸看了,击节称赏。

第二年秋天八月五日,我母亲正准备带着芸一同去游虎丘,张闲憨忽然到我家来,对我说:“我刚好也要去虎丘游玩,今天特地前来邀请你当我的‘探花使者’呀。”原来他正打算去拜访温冷香呢。

我于是请母亲先行一步,约好在虎丘半塘碰面。闲憨拉着我到了温冷香的住所,却见温冷香年已半老,不复风韵,有一个女儿,名叫憨园,还未满十六岁,亭亭玉立,真可谓“一泓秋水照人寒”呀。其言谈举止、待人接物,颇通文墨之道。她还有一个妹妹,叫文园,年纪尚小。我当时并没有什么痴念,且想到像这样的酒会,不是寒门子弟所能承担的,但既然来了,心里忐忑不安,因此勉强应酬。我私下里对闲憨说:“我只是一个穷书生,你却用如此尤物来戏弄我吗?”闲憨笑着说:“并非如此,今天有朋友邀请了憨园来应酬我,却不料主人被贵客拉走了,我于是以客人身份转而邀请你,你不必多虑啦。”我这才释然了。

到了虎丘半塘,我们乘坐的船与母亲所在的船刚好遇上了。于是我让憨园随我到母亲船上来拜见她。芸与憨园初次相见,却有如旧识, 非常高兴,一路牵着憨园的手登山,游览名胜。芸独爱千倾云之高旷辽阔,因此坐着观赏了许久。后返回至野芳滨,两只船并列停靠在一起,众人开怀畅饮。等解了缆绳,芸对我说:“夫君你陪着张君,把憨园留下来陪我好吗?”我应允了她。

于是又返回至都亭桥,这才回到各自船上一一道别。回到家里已三更天了,芸对我说:“今天得以见到美貌而又有韵致的人了。我刚才已经约了憨园,明天到我这里来,到时我会为夫君你尽力求取的。”我十分惊异,道:“这样的女子,不是金屋,供养不起的,我一个穷书生怎么敢生出这样的痴心妄想呢?况且我俩伉俪情深,又何必另有所求呢?”芸笑着说:“是我自己爱慕她,夫君你就先等着吧。” 

第二天中午,憨园果然来了。芸置筵席殷勤款待,席间我们以猜枚为令,赢了就吟诗,输了就喝酒,其乐融融。一直到筵席结束,芸并无一句收罗之语。等憨园回去了,芸对我说:“刚才我又跟憨园秘密约定,十八日再到这里来,和我结拜姐妹,夫君你准备好拜祭用品等着吧。”芸又笑着指了指手上的翡翠手钏说:“如果见到这个手钏戴在憨园的手上,就表明事情妥当了,刚才我已经吐露心意了,只是还没有深入了解她的心思而已。”我也就听之任之了。

十八日,天下大雨,不想憨园竟冒雨赶来。芸拉着她到了房内,许久才挽着她的手出来,再见我时,只见憨园面带羞色,原来那个翡翠手钏已戴在憨园的手上了。二人焚香结拜为姐妹,正打算再续前日畅饮之乐,刚好憨园要去石湖游玩,就此告别而去。芸欣然对我说:“佳人已得,夫君你怎么感谢我这个媒人呢?”我询问她详情,芸说:“我一直没有跟憨园明说,是怕她已心有所属,刚才探问之下得知并没有,我就对她说:‘妹妹你知道我今天邀请你来的意思吗?’憨园领会了我的意图,说:‘承蒙夫人抬举,真好比蓬蒿倚玉树,只是我母亲一心巴望我攀上富贵枝,恐怕我自己做不了主,还望我们彼此慢慢地来谋划这件事吧。’我脱下手钏,戴在憨园的手上,又对她说:‘玉贵在坚韧,又有团圆不断的意思,妹妹你先戴着,就当是个好兆头。’憨园说:‘是聚是离,全在夫人了。’我这样看来,憨园的心已得了,难的是她母亲温冷香,应当再另外谋划才是。”我笑着说:“你要效仿李笠翁的《怜香伴》,为夫娶妾吗?”芸说:“正是如此。”从此以后,我们没有一天不谈到憨园的。

后来,憨园被有钱有势的人家夺去了,这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芸竟然因此而死,正是镜花水月终成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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