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酿菜:万物皆可“酿”

客家酿菜:万物皆可“酿”

酿,是客家人烹饪的一种重要手法。

客家人做美食,很多技巧是很古老的,一代代传下来,比如倒瓮腌咸菜、西周宫廷捣珍法做肉丸、用土制酒曲酿酒、用木屑秕谷黄泥炙酒、用粗盐隔纸包裹盐焗鸡等,原始而天然。从这里可以看出,千年的时光过去,人类在烹饪天然食物方面却可以不用太大变化。

酿,在客家话里念作ngiong。客家人爱吃的酿豆腐,发音就跟“酿头富”一样,听起来像酿造幸福和财富。

酿的繁体字为釀,由两个字组成,“酉”和“襄”。“酉”的意思是酒曲。“襄”的意思是包裹、包容其他东西。“酉”与“襄”联合起来,表示在谷物中间放置酒曲、用谷物包裹酒曲。所以,酿的本义,是用谷物包裹酒曲,不是简单的包裹,而是这两种食材加在一起可以创造出全新味道的美酒,这就是“酿”。

在客家话中,酿,引申为用一种天然的食材包裹其他切杂的食材,做成一道综合多种食材、味道全新的美食。这里强调天然的食材,指不是加工过的食材(如饺子皮或粄皮),而是将原本天然形态的食材挖成“盅”,在盅里填入肉糜和蔬菜什锦。

《礼记·内则》里面详细记录了春秋时期国君和士大夫吃的菜,说鱼肉春季用葱、秋季用芥子酱调味,最后说到鹌鹑和鸡肉,就提到了“酿”这个手法。 “做鹑羹、鸡羹、鴽(rú,一种像鹌鹑的小鸟),酿之蓼”,意思是作鹌鹑羹、鸡羹、鴽鸟羹,需用蓼菜来“酿”。这个酿,被注解为“谓切杂之也”,意思是切碎融杂在一起。

此外,和酿酒一样,酿菜的包容,是在一定时间中发生的,内外包容的食材,在晾、晒、蒸、煮、煎、炒的过程中,内外食材相互作用,味道就有了时间的厚度。

酿,是人间美味的开始。

在客家人的眼里,“万物皆可酿”。酿豆腐、酿苦瓜、酿茄子、酿青椒、酿竹笋、酿豆芽、酿南瓜、酿丝瓜、酿蘑菇、酿腐皮、酿莲藕、酿豆角、酿猪红、酿鸡蛋、酿肠、酿虾、酿花甲、酿田螺、酿鱿鱼……名称也可以倒过来,叫苦瓜酿、豆腐酿等等。

2020年2月李子柒做的客家胡椒猪肚鸡,让天下网友隔着屏幕流口水。这位心灵手巧的小仙女,做起客家菜也显得非常熟练。她用的,就是客家人熟稔的“酿”法,把胡椒淮山红枣放进鸡肚子里,再把鸡放进猪肚里,然后煮汤。煮的过程,就是三层食材之间的“酿”。

客家人传统中又把这道菜叫作“凤凰投胎”。实际上,客家人传统猪肚鸡,酿的层次可以更多,鸡里面包鸽,鸽里面再包鹌鹑蛋。当然,酿讲究食材味道的调和,要荤素结合,性质相近,阴阳相和,达到温补的作用,味道要成体系,比如,客家人不会在猪肚鸡里面包一条鱼,那样子,客家人叫“隔味”,是不相宜、不好吃的。怎样做到相宜?这个就仰仗客家人的天赋和经验了,味蕾也是有审美的。

%%酿番茄、酿灯笼椒、酿蘑菇、酿竹笋、酿南瓜花、酿花甲(图虫)

客家胡椒猪肚鸡(图虫)

大埔忆子粄(图虫)

酿,在其他菜系中远不如在客家菜中常见。客家人喜欢用酿法(当然远不止此),有人认为此是从北方中原南渡的客家人对饺子的执念,其实并不仅仅如此。确切地说,客家人更多将饺子的理念融入带馅儿的“粄”中,用稻米创造出各种各样的粄。

比如驰誉大埔的忆子粄,润如白玉的糯米粄皮包裹着用靓肉片、鱿鱼丝、豆腐干、香菇、笋片等做成的美味什锦。这种粄据说是明代大埔百侯一位慈母发明的。她的儿子练就了一身好武艺,跟从师父投入郑成功麾下,到台湾抗击荷兰侵略者。母亲思念儿子,每逢中秋就做这种粄祭月祷告。斗转星移30年后当了将军的儿子才从台湾回来。这种放在蕉叶上蒸的粄,被人们称为忆子粄。

不过,做粄用的米皮,是经过碾磨加工的形态。而酿,用的必须是食材的天然形态。

酿菜,更多是客家人对古代饮食方式的一种保留。除了前面说的《礼记》,还有宋朝的《梦粱录》,记录了一种蟹黄酿橙盅,“取黄熟带顶大橙子,截顶去瓤,留少许汁液,将蟹肉、蟹黄、蟹油酿入橙盅,装入小甑,以酒、水、醋蒸熟,用盐拌而食之。”对生活很讲究的宋朝人觉得蟹黄单独吃不好吃,要酿着才好吃,“蟹黄不堪他用,止可供酿”。

客家菜里面最常见的是酿豆腐、酿肠和酿苦瓜。

酿豆腐属梅州五华的最经典,五华人还特别会酿酒,毕竟是长乐烧的故乡和泸州老窖创始人的祖籍地。客名君曾经想过,为什么五华人那么会酿酒,做酿豆腐又那么好吃,可能跟南越王赵佗有关系。嘉应州当时是赵佗的领地,赵佗曾经在五华狮雄山长乐台接受西汉的分封,在隔壁的兴宁还挖出了全国罕有的完整一套编钟,可见当时贵族在那里有盛大的夜宴活动,有活动则必然要把美食做好。赵佗享年103岁,可见这美食还要做得养生、健康。

酿豆腐在惠州、信丰一带又叫豆腐角,因为常常把豆腐沿着对角线切成三角,然后中间用勺子一挖,填入混合了淀粉的肉和什锦,或蒸或煮或炸或炖之后,淀粉将豆腐和什锦香味连接起来。

酿菜、酿豆腐、酿苦瓜(图虫)

酿肠,将猪粉肠用粗盐和番石榴叶去味,搓洗干净后,填入酒糟、胡椒和五花肉等,有的也会加点糯米。然后封口,挂屋檐晾干,使之有着阳光的味道。酿肠常常被客家人当作节日待客的佳肴,既耐品下饭又浓香隽永。

酿苦瓜,则是将苦瓜挖空之后,填入什锦。苦瓜被称为“君子菜”。为什么呢?因为苦瓜和任何菜相搭配,都不会影响其本味,其他菜也不会影响它的苦味。这种君子般包容、冲谦、温润的特性,在客家酿苦瓜中得到完美体现,而且包容其他美味的同时,会产生一种温和的回甘,让人回味无穷。

酿,天然的酿盅,里面容纳多种精选的食材,食材味道要体现“和而不同”,这是酿菜好吃的根本原则。《论语·子路》:“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和而不同”是汉族推崇的文化精神,是多样性的统一与均衡,体现海纳百川的包容性。核心在于人的“心和”,即内在心性宽广包容、通达平和,可以处理好相互关系。在《尚书·尧典》中主张用“和”的方式对待族群和邦国,体现了海纳百川的气魄。这也是遍及全球的客家人广泛适应性的文化根源。

外面的酿盅要天然正直,道理何在?因为,天然自会保留本味,正直才能承载和包容不同。酿菜中的“和而不同”,意味着前提是坚守正道。君子之和具有一股中正之气,并能矫正君父师长朋友之失,此与小人之同异也。前面说过,酿菜在宫廷或士大夫的美食中出现,那么酿菜体现的是客家人秉承的汉族士大夫情结。

五四之后成长的中国人,对于中国的传统基本上是持否定态度的,也渐渐地很少人理解了,大部分中国人都变成纯商业体质。科举制度结束后,在过去的上百年里,士大夫精神失去了具体的现实依托,变得无所适从,尤其在商业和科技高度发达的社会。在遍布全球的客家人中,还葆有这种世代相传的士大夫精神。

士大夫的价值观是一个努力提高自我修养、自我超越的过程,《大学》: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就是士大夫的精神。客家人崇文重教,崇儒释道,学有所用,实现自我价值,骨子里对于自身的道德追求,对于社会的责任感,以及对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没有变过,只不过这个“国”和“平天下”的当代解读已经超过了传统意义上的范畴,可理解为商域。所以你能看到很多杰出的客家商人,有着“商才士魂”,有着关心家国的社会责任感。客家人里面有很多这样的鸿商巨擘,如田家炳、曾宪梓等,很多并不知名的客家人士也秉承这种价值系统。

这个被很多人认为过时的精神追求,实际上是一种伟大的智慧,但只有为数不多的人能拥有这种智慧。巴菲特和查理·芒格的合伙人、华裔投资家李录在《穷查理宝典》这本书的序言中提到,查理可以说是一个“商才士魂”的最好典范。查理·芒格在商业领域极为成功,他和巴菲特所取得的成就可以说是前无古人,然而在与查理的深度接触中,李录却发现查理更像中国的士大夫,他真正关注的是自身道德的修养与社会的终极关怀。

酿西葫芦和酿洋葱

查理正直善良,完全靠自我修养和学习,取得事业和财富的巨大成功,然后致力慈善,造福他人。孔子倡导的“内圣而外王”,通过自身的修行以达到圣人的境界,从而帮助他人,“平天下”,助力天下使更多人平安幸福。这是一种能力,一种德行,放在商业上也是价值。

酿菜的食材搭配,反映了客家菜对食材的极致要求,不管是酿盅还是什锦,都必须洁净鲜美,以清山秀水原生态养育。就像查理说的,想要拥有优秀的配偶,最好的方式是让自己配得上他/她,因为优秀配偶都不是傻瓜。

此外,酿菜是一种食材包裹其他食材,从而创造出新的味道。《国语·郑语》记载了史伯对桓公说的一番话:“夫和实生物,同则不继。”意思是,万物的创生都以和为基础。和而不同是儒家和道家共同的价值观。《管子·内业》主张:“和乃生,不和不生。”《荀 子·天论》说:“万物各得其和以生。”这是菜与菜之间、人与人之间、族群与族群之间的相处规律。

君子尚义尚正,心底坦荡,纵使与尚同的小人相处,也不会受其影响,依然能够保持自己固有的平和与正气,这就是“和”。

幸福的味道,是“酿”出来的。既然是“酿”,就要注意和而不同,就要给予时间和耐心。酿菜,也是极美的,因为包容而美丽,像绽开的花朵,中间的什锦像是花蕊,而酿盅则像花瓣,这是“和而不同”产生的美。

在2018年新加坡“金特会”上,有一道菜,名叫Oiseon,就是腌黄瓜盅里面填入香肉、蘑菇等馅料,再浇上酸甜调味汁而成。其实就是客家酿黄瓜的做法。

跟酿菜一样,如果仅仅是一种菜,就叫“同”,则无法产生新的美味。所以,酿,也是一种方法论,包括在人际谈判和相处中也是很有用的。和则生,同则绝,和而不同,生生不息,从酿菜到万事万物的发展,都是如此。如果你苛求“同”,最终只能“苟同”,那是不符合规律的,那就无比单调并且不能衍生创造了。“同则绝”,这是个多样性之下的规律。

客家文化,乃至中华文化的绵延传承,充满生机和活力,很大程度上得益于 “和而不同”的品格。客家人迁徙到异国他乡,“和而不同”,是兼具传承性和适应性的法宝。

万物皆可酿。客家美食,品味之下,原来烹小鲜,还真的如治大国,那么精妙多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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