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二 半岛渔村手记
序
我对半岛东部是熟悉的。然而随着时间的演进,一切都在变化,也许仅仅离开了几年,再次踏上这片土地就会有一种陌生感,有的地方竟变得面目全非……从过去到现在,这里一直是北方最富裕的地区之一,因为这些渔村拥有长长的海岸线,自古以来就得益于鱼盐之利。而今除了传统产业,还有海产养殖和加工,物质积累日益丰厚。近四十年来海边出现了不少有名的富村,有的还顺应时势迅速扩大经营范围,成立起所谓的“集团”。
那些财富积累比较快的村子,其发展过程并非一帆风顺,大多坎坎坷坷,起起伏伏。有的小村拼挣了几十年,最终成为实力惊人的“集团”,拥有大型工副业生产基地,甚至还办起了自己的医院和艺术馆。但凡成功都不会偶然,这可以从村庄内部,也可以从周围的环境得到更深入的了解。
如果在集中的一段时间里考察某一个“集团”,而后再把考察范围扩大到许多自然村,就会在对比中鉴别,从它们不尽相同的演变轨迹,看到诸多差异和共同点。沿海岸线前行,从东到西一路走下去,将经历一些迥然不同的风景。这一路会让人感慨万千,同时也会收获无限。
每个富裕的村庄都有努力奋斗的过去,那当然是特别辛苦的,这其实正是他们的事业由小到大的一部发展史。剖析一些“个案”,将发现他们选择的路径不同,方向有别,最后的结局也就大相径庭。有的村庄经济实力虽然比过去强大了许多倍,但自然环境却遭到了严重破坏,对周边的伤害也很大,以至于常常引起众怒。就生活而言,健康和安全已经成为当代人的基本要求,所以半岛人对环境状况普遍看重,并且习惯于将当地经济发展与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联系起来评估。这是一个巨大的进步。
这更是一种时代的觉悟,是最值得珍视的社会成长元素。
另外给人印象深刻的,就是人们的忧虑和愤慨。有的村庄和个人是以极大地损害他人利益作为自身发展的条件和前提的,于是我们可以看到比较普遍的现象,即在一个富裕的村庄周围往往有更多贫困的人、不愉快的人。特别是自然环境,由于一个高速发展的村子搞起了许多工业项目,其中许多项目不宜在一二线城市做,这才得以落户乡村。结果是如此悲惨:方圆几十里都被搞得空气污浊,重金属污染,噪音污染,植被破坏,地下水基本上不能饮用,连灌溉使用都很难了。
显而易见,如果仅仅是看一个“集团”的“优越”,或许会心生乐观,但是将眼光稍稍放远一点,就会产生出极大的不安。
我们在半岛地区可以看到大大小小的“创业者”,他们是当年的特殊群落。一般来说这些人都颇有胆量,往往生猛而机智,有的在几十年的奔波中累垮了身体,早早过世。这些人一般并不缺少聪明,一旦受到某种发展前景和目标的激励,会不顾个人安危地往前突进。可也正是因为每个奋斗者的境界不同,胸襟不同,做出的事业也就不同,后果差异巨大。
推崇时代的富豪是容易的,让一双眼睛始终追求真实和正义却是困难的。显然,许多人追逐的是不义之财,实际上属于不道德的强者。
一个人在半岛地区的记录与写作,可以成为不断自叮和提醒的过程。一个民族的利益与民众的良好心情总是高度一致的,如果在求得自身利益的过程中破坏了许多人的心情,尽管取得了巨额财富,也一定是不值得吹嘘和赞许的。
从半岛地区的现状可以看出,这里的乡村正在走入一个新的发展阶段,这个阶段是非常关键的。民众对精神生活包括自然环境的要求与十年前相比变化巨大。这是互联网时代信息交流的成果:知道得越多,要求也就越高。他们不再听信那些唯经济论者的蛊惑,而是开始追求个人的生活品质,着眼于长久,关注事物的本质。就这一方面来看,对那些一直被某些人当成榜样的乡间“集团”,实在需要换一个打量的眼光。
汲取“成功者”的经验是困难的,把“成功者”身上不成功的方面区别出来,可能是更困难的。让我们试用全面与综合的眼光去打量这片飞速变化的海岸,获得一个理性的判断。
一路看来,随手记下。
开海节
四月,开海节到了。半岛东部渔村自古以来就有这样的节令。
随着天气转暖,海的颜色变了,风向变了,一艘艘船准备出海,所有渔村都跃跃欲试。最活泼的季节来到了。这个时段是从一个传统节日开始的,这一天的到来,预示着兴高采烈、巨大收获、忙碌快乐,更有新的希望。
节日之期相对固定,一切都以可爱的四月为开端。但时代变化太大,与过去不同的是,现在的这个节令仅仅是一个节令而已,它甚至让人有点儿尴尬:过完开海节只短短的十几天便到了禁渔期,所有的船与网都得收起来,一直苦挨到九月。
尽管如此,这个节仍然要好好过。每到临近的日子,人们还是盼望着,兴奋地传递消息,准备选择一个最好的村子去过节:并不是每个渔村都有这样的节日,只那些有海神庙的村子才会有。
海神庙通常建在海边,大多有千百年的历史。这些庙宇虽然不大,香火却很盛。到了开海节的这一天,周围村子的人一大早就朝那个方向移动。届时海岸张灯结彩,人山人海:除了附近村子赶来的,还有远处的人,有的甚至来自遥远的南方和北疆。
当地的旅游业者不会错过这个时机,他们从很早起就着手宣传开海节的盛况,所以近几年来声名远播。
我和朋友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节日,心里充满期待。说来有点蹊跷,作为一个海边出生的人,我竟然从未参加过祭海和开海之类的活动,没有见过类似的场面。我知道,一般来说从这一天开始,海猎的大幕就算正式拉开了,渔港里的船只集结待命,旗帜招展,渔人在甲板上忙个不停,只待轰轰烈烈地出发。这样的图景是想象出来的,也是预料之中的,历史上的这一天肯定如此。
然而今天我们所看到的却有些异样:几乎所有的渔船都静静地泊在海湾里,船上基本上没有忙碌的身影,死气沉沉。从这里可见,出海打鱼似乎还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
但海湾旁的小广场上已热闹非常,正在做庆典开始前的最后准备。祈祷海神的内容虽然一如过去,但从形式上却变得华丽了许多:台子盛装打扮,四周有气球悬挂彩幅,台前安置了一溜大音箱。虽然如此,不过看上去还是觉得缺少了一些仪式的肃穆,笼罩的全是娱乐的气氛。这里即将举行的仪式与真正的开海,实际只有名义上的联系,已经蜕变为一场海边人的娱乐活动。
狭小的海神庙挤不下多少人,人们更多地拥挤在庙前的广场和近处的沙滩上。庙里的一尊神像是老旧的,岁月为其蒙上了深重的颜色,显得愈加神秘遥远,令人想起更为恒久的海边岁月:笨重的渔具,辛苦的渔民,不测的风雨……那些故事和传说堆积在四周,成为一部诠释不尽的历史。
海神庙前的巨大香炉由生铁铸成,里面的香柱粗过碗口,冒起的黑烟呛人眼睛,再加上噼里啪啦响个不停的鞭炮,想在这里多站一会儿是困难的。几乎所有人都掩鼻眯眼,涕泪滂沱,时刻小心地躲闪炸飞的鞭炮屑。
台上的高音喇叭响了,主持人上来,是一对手拿麦克风的靓男丽女。为了这个节令,主办者花重金从大城市请来了歌手。在四月凉凉的海风中,演唱者浓妆艳抹,抖着单薄的衣衫。他们演唱的内容与海猎无关,都是耳熟能详的一些时曲:爱和恨,思念和痛苦。
歌舞之后是拉网号子表演,这让我们多少振作了起来。粗犷的号子很快将人的思绪牵到往昔,让人想起那些风浪之搏,人与橹,船与网,腥风阵阵。领唱号子的是一位老人,他和一帮人都化了妆,穿了夸张的服饰,样子有些触目——描了浓眉,脸色酱红,这会儿一齐举起双手“啊啊”大叫。“嗨哟嗨哟”的声音节奏强烈,从调性到动作都有极强的表演性。这声声喊唱由大功率音响播放出来,震得人心打颤。我们努力想听清号子的具体内容,很难,偶尔听到的几个词是“盛世”和“大潮”。
当年的拉网号子是至关重要的,对于渔民来说,无论是拉大网或升大篷,都必须在齐整划一的节奏中完成。这种放声呼号能激励生命,摧发力量,强大的感染力无可比拟。只有铿锵有力的号子才会让人动作一致,汇集起巨大的爆发力。现在的海上劳作一般不需要这样的号子了,因为机械化作业使劳动形式改变了,海上号子只能作为一项文化遗产搁在那儿,供我们在一些场合里观赏。
这场拉网号子表演吸引了满场的人,风头超过了前边的歌手。台下观众随上呼号,不停地跺脚,使台上领号子的老人更加兴奋。老人显然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更加夸张地做着动作,一班人也紧紧跟上。
喊号子的人退场,犹如退潮。稍停,又上来一拨头扎红巾的舞者。大鼓擂响,似乎为新一轮高潮做着铺垫。鼓声停息,之后一阵冷场,但只沉寂片刻,就听到了一阵沉闷而遥远的声音响起。声音不大,并不让人注意,好像是从大海深处一点点钻出来的,一时无法辨清它究竟来自何方。
声音渐渐大了,显然在逼近。人们四处张望,看到几个穿制服的人推搡着挤来挤去的人群,开辟出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这会儿大家都看清了:十几个穿了华丽服饰的男子从广场台阶那儿登上来,浅蓝色的衣服上绣了金线,烁烁发亮。他们抬着两支深棕色的大铜号,每支铜号足有一丈多长,那沉沉的声音就是它们发出来的。
两支大铜号缓缓地往前移动,海神庙四周一下安静了,只响着它们的呜咽。
大铜号一直抬到台下,这才放下来。号声一落又是一阵喧哗:穿制服的人再次把拥挤的人群推到一边。原来从台阶下又一次登上一群穿戏服扎红巾的人,他们这次抬来了最重要的祭品:每个门板上都安伏着一头剃得光光、染成朱红色的肥猪,一溜二十多头。它们被整齐有序地放在海神庙前,头朝海神像。这是犒赏海神的,是开海节的重头戏。围观的人发出赞叹,纷纷凑近拍照。
最终到了一个关键环节,即当地官员讲话。一个衣着考究的中年人,头发疏淡而齐整,两手按在小腹上,大声言说。由于场内外实在太吵了,根本无法听清所说内容。演讲毕,人们报以热烈掌声。
在整个开海节中,我们所渴望看到的那些历史悠久的传统内容也许全都包括了,也许已经远远离开了真正的传统。现在的人无法真正回到一种严肃的仪式之中,这里不是指某些程序的缺失,而是内在的品质。传统的气质与内涵正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逗趣,是阵仗,是欢欢乐乐热热闹闹。
我问一位蹲在旁边抽烟的老人:“过去也是这样吗?”他点头又摇头:“现在的阵势大啊。贡品多了,上的香比过去粗,再不是那种黑细的榆皮香,如今的香比牛腿还粗!早年能有几头猪就算不错了,现在一家伙挑出全乡最大的肥猪,个头一样,头脸模样也差不多,嘿嘿!”
“那两支大号是老物件吧?”
“那也没有多少年,算不得古物。早先的大号没这么长,这是十几年前打制的,专门为了开海节。”
“以前也有歌舞表演吗?”
“没。那得使上银子从大地方请来。”说到表演的男女,老人大不以为然:“海神不喜。”
“为什么?”
“太浪气了。”
“浪气”两个字多有趣啊,但这也无可避免,因为这个时期最不缺少的就是“浪气”,想躲开它可不容易,海神也只好多些担待了。
节目还在进行,好像一时完不了。烧成灰烬的鞭炮纸屑还在冒着黑烟,混合着浓浓的香火。在这里待下去不知要付出多少眼泪,我们实在无法忍受,就费力地挤到广场边缘,想到开阔的沙滩上呼吸一会儿。
路过台阶时要穿过各种各样的货摊,小贩们晃动着手里的商品大声兜售。花色繁多的贝壳,小蛤蜊和螺壳制成的饰物,还有琳琅满目的仿古玩器。几个道士站在旁边,手拈稀疏的胡须瞅着我们。我和一位看上去很年轻的道士攀谈起来,问他多大年纪,他说:“我们道家不讲年纪。”
我们离开时得知,就在东面三十多里的地方,两天之后还有一个开海节:海神庙和庙前广场虽然很小,气派无法与这里相比,可是它的历史更悠久,所以也更正宗,更有吸引力。
到了那一天,我们仍旧一大早赶了过去。果然是一座更小的海神庙,看上去真的十分古老。我们都知道,所有规模小、颜色旧、其貌不扬的古迹,往往才是更久远更珍贵的。令我们稍稍遗憾的是,这里的开海节也像上次一样,烟火实在是太盛了,以至于稍稍凑近了就呛得鼻涕眼泪一大把。我们不得不掩上耳朵躲远一点。
这里扎起的台子要小很多,但表演内容大同小异。唯有一点让人满意,就是没有从远处大城市请来浓艳的歌女,所有节目都由当地人自编自演。当然,呜咽的铜号和血色肥猪仍是必备之物。周边围满了各种车辆,停车场水泄不通。不知哪来这么多新闻媒体,大小摄像机不止一台,人们的头顶旋转着拍摄吊杆,天空盘旋着无人机。这让我们明白,盛大的开海节当晚就会出现在电视屏幕上。
到处都在娱乐,因为我们实在寂寞。找一切机会制造庆典,以各种借口和理由:悲伤、喜庆、仪式、宗教,或庄重肃穆,或荒诞不经,只要解除寂寞就好。娱乐的熔炉可以熔化一切,把一切变成热乎乎软乎乎的一团。
两个开海节留给我们的印象都差不多:闹。我不知道海神会怎么看。不过海神即便不高兴,也依然会保佑那些出海的人。海神气量大,慈爱、宽容,有无边无际的怜悯。
水边蘑菇
走在海边,我们早已习惯了高楼林立。到处都是新建的现代小区,它们伴着碧蓝的海水和沙岸,让来自拥挤大都市的人看了满意,赏心悦目。这个世界变得太快了一点,海风吹拂之下,一切都在迅速改变,让人于诧异中又有些兴奋。
作为一个出生于半岛的人,对此地有诸多记忆,这时会不由自主地回忆过去:海滨的荒凉、质朴、贫穷,一些矮小的海草屋。不会忘记呼啸的海风,犹记不寒而栗的感觉。关于贫寒的岁月,回忆最多的不是炎热的夏天和收获的秋天,而是凛厉的冬季。
严寒给人留下惊悸,场景楚新。那样的日子是无法忍受的,每个人只想远远逃离,去寻找一个暖暖的小窝。忘不掉瑟瑟发抖的数九寒冬:漫天大雪,海风呼号。就是这样的风把人吹到远处,让人恐惧。半岛的冬天是最难过的,人们在这些日子里把取暖的东西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每一点烧柴都要堆积起来,准备过冬。关于严寒的记忆一生都难忘怀,那是故乡的疼痛。人离开了,走远了,好像就因为无情的冬天,是大风把人吹到了遥远的他乡。许久过去了,离家的人想起亲爱的海角,还是要想到它的冷,想到呜呜响的海风。
如果想到海边的夏天,则是完全不同的心情。在白沙上嬉耍,在水中畅泳的情景,同样是最难忘的,而且常常用来对外炫耀。我们宁可让夏天代表自己的家乡。
时光荏苒,一晃几十年过去,而今就像变戏法一样,海边上矗起一个全新的世界。此处看到的一切,与异地城郭简直如出一辙:高楼,柏油路,喧闹……这里只有水和空气、透明的天空和白色的沙子,是那样不同。一切都太美了,我们会在啧啧称赞的同时,责怪自己回得太晚了:也许我们早该成为这里的常客,不,成为这里的永久居民,因为这里从一开始就是我们的。
沿着海岸走过一程又一程,走得久了,又会滋生出一点遗憾。这里模仿来的建筑太多,一片片,一幢幢,几乎与其他城市完全相似。渐渐地,我们也感到了拥挤和压迫感,心里生出了某些不甘。我们想让美丽的故乡有点不尽相同,希望她多少倔强一点。是的,这不是我们的海滨,这里被移植来的东西完全覆盖和遮蔽了。我们又一次搜寻记忆,发现这其中既有贫寒也有亲切,还包括了自尊。原来自尊中溶解了我们的个性,这些全都悄藏在战栗的昨天。就带着这种复杂的心绪,我们继续沿海岸往前。
走过一程又一程,有人突然驻足叫起来。大家眼前一亮:这儿格外安静,前边出现了一片肥硕苍老的海边“蘑菇”。当然这只是比喻,实际上那是一片海草小屋。啊,久违了,它一下就将我们拉回了几十年前,心上生出一种烫烫的感觉。
此刻挺立在眼前的小屋就是昨天,它唤起的感受却不再是可怜巴巴的寒碜,不是穷苦和贫困,而是热烫烫的亲近感……我们又找到了过去,找到了自己,找到了深埋心底的乡情。我们突然明白:这才是远远不同于远方的一个世界,是一个我们真正拥有的、最值得炫耀的地方。
以前好像从未注意过海草小屋之美。瞧!它多么丰厚啊,几乎把海岛石砌成的墙壁压得摇摇欲坠。海边人都知道,海草做成的屋顶寿命能够长达百年,远比现在各种先进材料制成的灰瓦和彩钢瓦耐久得多。脚下是深色海石砌成的巷子,踏着巷子向前,走进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古老渔村。街上行人稀少,打听一下才知道,这个渔村已经申请了遗产保护,整个村子都变成了文物,上边有关部门会拨出专款维护它们。
走进小屋内部才知道,它从外观上看去质朴依旧,内里却经过了大力改造:抽水马桶、现代电器,总之,时髦物品一应俱全。
据说这些小渔村里每年都要拥入大量游客。有的区段还开辟出专门的“艺术村落”,接待各种各样的画家、音乐家、作家和演艺人士。这些人免不了奇装异服,形貌迥异,有的男子脑后拖着长长的小辫,女子却留着板寸头。也有一些其貌不扬的家伙,沉默安静,木讷,看上去像呆子一样,据说那是更大的艺术家。那些大声喧哗的艺术家使小渔村有了生气,他们往往让当地人讶异,渐渐却又觉得再自然不过。
管理这些海边“蘑菇”的人告诉我们,那些外地来的艺人真是有趣,他们的古怪行为三天三夜也讲不完,“没有他们,这里也就完了。”“为什么就完了?”对方答:“那就和原来差不多了。”可见当地人还是喜欢奇人逸事,希望在老旧的外壳内装下全新的东西,包括居住者。唯一让他们遗憾的是,这些海草房的空间太小,而且又不能拆毁重建。当年为了抵御逼人的寒气,房子不宜盖得过于高大,否则就没法取暖。现在解决取暖问题已不在话下,可惜小屋窄窄的,也就只好在这逼仄的空间内尽量摆布一些现代化设施了。
设计者经过精心盘算,让室内变得紧致和有趣,并且在形态上多种多样。就卧榻来说,既有席梦思,也有过去的火炕。记忆中火炕才是小屋的主角,到了冬天,只有它才能让人安顿下来。一个很大的锅灶连着火炕,兴炊的时候,火炕就会烧得暖暖的。如果是天寒地冻的夜晚,火炕下边还要塞满大量的秸秆柴草,让人一夜安睡。
有个艺术村的负责人是一位小姑娘,一笑露出满口洁白的牙齿。她笑嘻嘻地看着我们说:“老师,捐一些书给我们吧,咱有一个渔村图书馆。”她边说边引我们进入几幢小屋,里面果然摆了一些书,但数量还不够多。翻了翻,有相当一部分是应该扔掉的印刷品。我明白,这是那些想要处理垃圾书的人送来的。可是我们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收集更多的书,因为一般来说,很少有人会把自己珍爱的书送出去,那会真正心痛的:不到极特别的时刻,一个爱书人不会把自己珍藏的书送到外边,比如说送到海边的这些海草屋里。
我们心里有点矛盾。这里当然需要书,需要一个别致、美好的乡村图书馆。可是如果仅仅是等待捐赠,一座像模像样的渔村图书馆就永远也建不成。好像记得在别的地方也见过类似的书屋、图书馆,里面堆放的同样也有不少印刷垃圾。
书是美好的,人们歌颂书,把书当成文明的标志。实际上究竟有多少书籍配做文明的组件和载体,有多少书可以当之无愧地放在文明的殿堂里,还真的难说。这个存书之地十分朴素,海草小屋也非常可爱,如果让一些印刷垃圾玷污了,那真是太不幸了。我这样想,没有说什么。
我们无法使自己朴素,无法使自己内外一致地简朴下来,就像眼前的海草小屋一样:外部看上去似乎还是原来的眉目,内在的心情和思绪已经改变了,我们的心已被改造,它在追赶这个时代的潮流。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是一个人生悲剧。
前面巷子里响起了一阵喧哗,走近了才知道,那里正在举行一个揭牌仪式。“某某之家”又在成立,当地官员正陪同一些西装革履的人。摄像、讲话、致辞、剪彩,大家都彬彬有礼和煞有介事。我们只好绕开一点往前。
海边渔村渴望现代化,渴望这个世界所拥有的一切,学习、积累、寻求,追赶最时髦的东西。我们在向一个遥远的榜样学习,这个榜样的方向大致在西边,经过层层传递,最后来到东部沿海。我们做过的一切似乎都没有错误,可是仍然觉得这一切还是不能与这水边“蘑菇”相谐配。就像它的内容和形式已经剥离一样,究竟该怎样,我们一时也没有更好的主意,没有高明的方法。我们只是知道,这片“蘑菇”太美了,它生长在水边已经有百千年,我们既想保留它,又想改变它。有时候,我们甚至想彻底摧毁它,然后由着自己的心性从头来过。就是这种极端矛盾的心情,让我们最终保留了它的外形,改换了它的内容,掏空了它的五脏,让它变成了一个昨天的标本,就像我们在博物馆里看到的那些动植物标本一样。我们需要这些标本,因为只有这些标本,才能让我们回到过去。
关于生活,我们有许多概念,这些概念新新旧旧堆积在心里,等待我们去演绎和落实。这是一个循环往复、没有终了的过程。我们常常没有任何办法冲破和打碎这些概念,无论什么职业,什么性格,所有熙往攘来的人,都不过是为了寻找一个概念而来。
就我个人而言,这些水边“蘑菇”给予自己某种满足,它让我由好奇转向怀旧。为什么会这样?我想自己和所有人一样,总想让另一个时空里的东西来激发和引领,走向不同的世界,比如走向记忆。这记忆越遥远越好,这激发越强烈越好,它指向未来,通往过去。这大致是两条路,在两个方向上给人提供一个现实的导引。
那么,站在这条街巷上,我们不禁思忖:除了这两个方向还有没有其他的方向?难道我只能走向过去或奔向未来吗?
铁槎山的道姑
铁槎山是半岛东部一处有名的道教圣地,海拔五六百米,有九个山顶,所以又称“九鼎铁槎山”。这儿终年海雾缭绕,极为俊美。所有研究道教文化史的人都知道铁槎山,自古以来就把它当作一个养生、思悟、修持的奇异之地,并大书特书。许多人在此修行,留下一些传奇故事。我也写过铁槎山,却从未深入它的内部一探究竟,未能就近瞻仰它的风采。
现在的铁槎山是一个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整座山都成为景区。这里的道观名声巨隆,香火很盛,来到近前才知道,原来它并非什么堂皇的大建筑,而只是不太大的一个小院,由几幢青砖黑瓦平房组成。这就像许多古迹一样,越是名高位重,外部形态就越是收敛和简朴。而那些历史短暂的新修的庙宇之类,却往往是高堂大殿,金光闪烁,只透出一种无法遮掩的粗糙气和轻浮气。
铁槎山道观中住着几位修行的道姑,整个小院安安静静。这是上午十时左右,来观中的人不多,且多是外地游客。道观主建筑旁有一处极为有名的山洞,它是古代一位道人的苦修之所。山洞内阴暗湿寒,偶尔进去一次倒无大碍,如果长期在此居守则是无从想象的。那将要度过怎样可怕的冬景。如果在严冬时节于洞中生火取暖,浓烟会把人窒息;如果包裹棉被御寒,那要盖多少层才能解决问题。总之,苦修之地就是常人难以尝试和理解之地,那需要是一个心志顽韧的异人,一个真正的岩穴之士。这样的人物由于特殊的心理结构,更有非凡的崇敬和向往,或许已渐渐改变了某些生理结构,从内到外成为钢铁一般的生命。这样的生命即与凡人大异其趣,他们的生存指标也不是我们平常人所能预想的。
以前在其他地方曾见过不少所谓的修炼之地,那往往都是又小又黑的洞子,或者是简陋的草竂,看上去基本上只是一个象征,并不具有太大的现实说服力,也就是说,不可能让人相信是一处真实的修炼之地。而铁槎山的这个洞子我们却不可妄议,因为关于它的记载比较凿实,从现场看也有足够的空间,似可安放一个坚毅的肉身和卓异的灵魂。据说他是这个道观的创始者,是极有名望和劳绩的一位道家。
质朴的青砖小屋散发着看似平易,实则有些遥渺的气息。它的历史是悠久的,气质是玄秘的。道姑们身穿青色道袍,头戴黑冠,打白色裹腿。一位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的道姑见了我们点头微笑,只不言语。她和另外两位道姑在几间屋子里进进出出忙碌,半个多小时之后才稍有空闲。我们想和她攀谈,以了解道观的生活。这时离得近了才注意到,眼前的道姑面色红晕,双眉舒放,两眼清澈,神色甚是安详。交谈中得知,她来自遥远的南方,因为一直向往这里,便不远千里来访,最后终得留下。能够在此地做一名道姑,可能要经过一套繁杂的人事程序,我们没有问得太多。
道观坐落在临海的山涧,春天四月仍然寒意浓浓。这使我们想到一个切近的问题:在曲折的山隙里万一生病,比如风寒感冒怎么办?因为这里出山只靠一道山阶,单程就要耗去很长时间。这样问过,道姑仍旧微笑,回答:“没什么,不怕的。”“这里大概备有一些医疗用品吧?”有人问。因为道观中还有年龄较大的道姑,这不免让人担心:她们在山里突然得了急病是很危险的,这里只有陡峭的山路,更没有便捷的交通工具,要快些抵达某个医院是不可能的。她再次摇头:“这里没有药品,也没有医务室。”“你们肯定会采药,大概平时使用草药吧?”一边的朋友这样说,以为猜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