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间记忆?
岑蓝,人的恐惧来源于未知,人最大的未知是死亡。宗教、哲学,包括心理学,都在寻找生命的意义。你的病还不确定,即便确诊也属早期,远远没有生命威胁,放宽心,等你的好消息。
这是方德泽走前留给她的话,同时还留给她一本书《当下的力量》,她把书和手术服一起压在枕头下。
二十六床!一声断喝。长长的白色走廊尽头,她被推进亮着红灯的手术室。
肖桦是坐中午的飞机从北京过来的,等她赶到医院,诊断报告和化验单也出来了。肖桦捏着报告几乎跳起来,叫喊着说:蓝蓝,病灶是良性的,全部清理了,谢天谢地谢菩萨,谢谢伯父保佑!
岑蓝觉得全身紧绷的骨骼和肌肉突然松下来,她想也没想,抓过手机给方德泽发信息,他回复很快,好像就等在那里,简短三句话:我已得知,有惊无险,好好休息!
休完病假也过了年,她去馆里上班,发现有什么不对劲。
食堂里,同事们三两个凑一起,边吃边窃窃私语。后来她从文印室小姑娘那里听到一个重大消息:老馆长下半年正式退休,新馆长的人选还没定,有可能是外调空降。难怪呢,她有些明白过来。
饭后,她又走到小树林,老柳树裸露光光的树枝伸向半空,池水墨绿,池壁积着陈年苔藓,她对着池塘发呆。一会儿,池水荡漾,老建筑的倒影被扰乱,木栈道上出现一个人影,是清洁工伸出长长的杆子在往水里捞杂物,真不知道池底下藏着那么多看不见的垃圾。
那几天,她处在一种莫名的抑郁中,她给方德泽打电话,他说来吧,来心视野坐一坐。
现在,她站在方德泽的办公桌前。这个心理医生首先是个男人,男人的桌子上,书、文件、资料、报表摊成一堆,台历上凌乱地写着备忘录,绘有竹叶仙鹤的瓷杯盛着半凉的茶水。
蓝色沙漏瓶。她拿起它,精巧的纯银支架,瓶身是蓝水晶,轻轻一碰,里面白沙“沙沙”地流泻,顶盖镌刻一排英文字母,“THE TIME FOR MEMORY”——时间记忆?
看什么呢这么出神?方德泽大踏步走进办公室,他穿了件白衬衫,套烟灰色羊毛背心,头发劲拔,精神十足,看起来心情不错。
这是他俩自省肿瘤医院分别后的第一次见面。她转过身,他迎向她,他们的目光在最短距离内对接,他的眼神在她脸上逡巡,说:脸色不好。来,他拿起两袋喜糖,喜滋滋地拆开,说:吃糖,是喜糖。
一对新婚夫妇,新娘原有抑郁症,断断续续治疗了五年,现在康复得不错,还找到了意中人,今天专程给方德泽送喜糖来。
岑蓝挑了颗杏仁巧克力含嘴里,说:我现在上班也提不起精神,是不是也抑郁了?前几天去看心理门诊,专家给我配了药。
什么药,罗拉,帕罗西汀?还是多虑平?不要吃药!方德泽突然提高声音。
岑蓝说:您……您对用药好像很反感?
你是术前受到惊吓,术后情绪波动,正常的,没必要吃药。他示意她坐到沙发上,说:要懂得心理调节。说到这个啊,我以前和彭院长有过一次争吵,事情闹得挺大。
彭院长?去年在我们馆开心理讲座的彭专家?岑蓝问。
是的,因为一个十六岁男孩。
那年导师马霖推荐他去精复医院进修,兼坐心理门诊,他遇到的第一个案例就是个棘手的难题。
十六岁男生因病休学。病历记录:安静时,一个人和星星月亮说话;冲动时,以头撞墙,控制不住哭泣。心理量表测评焦虑、抑郁、狂躁均偏高。另附录:孩子五岁时,父母吵架,父亲多次把炒菜的铁铲往他脑袋上砸,他当时极度恐惧,小便失禁。
方德泽在整理病例报告时,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住院医生收治入院时的诊断是双相混合性障碍(躁郁症),主治医生查房后诊断为边缘性人格障碍倾向,等彭副院长召集会诊,又推翻前面的诊断,定性为轻度精神分裂(情感障碍)。
当然,我不是否定精神科的工作,这说明精神类疾病的诊断非常难,就是现在,精复医院对病例的定性也是再三讨论、多方会诊的。
说到精复医院,在许多人的想象中,它是一座脱离正常人群的城堡。对于重症或发作期病人,医院会采取二十四小时监管,全身捆绑等措施,防止病人自残伤人,但这样的方式也成为医院的诟病。怎么样的治疗能最大程度照顾到病人的感受与需求?怎么样的管理更合理化人性化?这是当时马霖作为副院长探索的方向。
音乐治疗室,男孩进来,一张典型的激素脸,又胖又矮,像个小老头,整个人往后缩。
音乐让人放松,方德泽会讲讲自己童年的趣事。有一天,沉默的男孩开口问他:方医生,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您的童年有烦恼吗?
有啊!方德泽说:爸妈忙,没空听我说话,我后来找到一棵大树,对着树洞说话,把我的秘密和烦恼掏给它,它最安全,它什么也不会说。
男孩听得很认真。他去过多家医院,没有一个医生认同他与星星月亮对话是正常的,而眼前这个年轻温和的方医生却对他说,他的童年也有类似体验。
他请求说:方医生,您可不可以帮我也找一棵树?
他们偷偷下楼去花圃,男孩选了棵粗壮老茂的樟树作为对话的树,他俩击掌约定,共守这个秘密。
可男孩很少有自由时间,树洞的秘密成了奢想。方德泽后来送他一个日记本,他非常爱惜,藏在身上,一有空就在上面写字。
那段时间,男孩情绪平稳,没有什么出格行为。方德泽去查房,看见他在认真做题,说要好好补习,早点回学校。
某天下午,他们从音乐治疗室出来。
一个中年妇女抱住楼梯口的废纸箩嗑瓜子,使劲地嗑,专心致志。旁边有个老头,穿大号病服,两手抓住栏杆,大声朝窗外说: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同志们,美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啊,我们中华儿女必须要牢牢记住!
等电梯时,看着来来往往的医生和护士,男孩说:方医生,医生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吗?他们改变不了人们的大脑,改变不了大脑里的想法,只是以治疗的名义在治疗。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看着好像挺忙,反正与我无关。
哦,你是这样来看待医生与医院的?
在我看来,这里布下的是一整套的惩戒系统。在外界违规的人,被送到这里接受治疗。我有时很难受,因为脑子思考不停,可医生还用更难受的电冲来对付我。他摊开手,像大人一样叹口气说:我不知做错了什么,要来这里接受惩戒。
他在日记本上写道:人活着是为什么呢?为了吃东西、睡觉、养小孩吗?每个人对我说,你要好起来,要走向成熟,那一天的到来能让我拥有什么?谁也不知道……
又一天,方德泽路过病房,男孩溜出来对他说:这里真的像监狱。方医生,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去呀?
和星星月亮交谈,是病人在无人可说的前提下,做出的情感寄托或转移,并非幻听或妄想。他引用艾里克森的理论:人的心理发展既连续又不同,每个孩子心理发展不一样。这个孩子幼年遭受过父亲暴力,心灵关闭,出现感知觉局部障碍,但他仍具备区别主客观世界、正常自知力及自我觉察……他给出的参考意见是神经症性抑郁、焦虑情绪引起的行为障碍,建议心理治疗同步跟进。
这份报告递上后,被压在彭副院长的写字台,没有回应。
几天后,主治医生对他说:停止与男孩的接触,结束心理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