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人方舟

痴人方舟

纳博科夫文学讲稿,“好小说都是好神话。”同理,每个新名词也都是神话,隐藏的未必全是愉悦的讯息,更需提防的它极可能是猪笼草般的陷阱。

当所谓的新游牧族占领了连锁咖啡馆,混迹其中才能察觉那梦幻军团的杂乱、畸零化、啼笑皆非。物伤其类,当譬如蚁窝、蜂巢的隔板圈及其设备不再提供,当我们被放逐在水泥城市游走,寻找水草与庇荫一如期待中乐透,才后知后觉世界正在改变,朝某个总是预言会更好、却往往是更坏的方向倾斜。

那阵子我提早在游牧族还未入侵前抵达咖啡馆,气恼的是从未能早过那一对夫妻。两人有备而来,塑料提袋装着水壶、抵抗冷气的薄夹克,夹着最新六合彩明牌的当天报纸数份与当期财经杂志,各点了一份早餐,盘据了四个座椅两张小方桌合并的位子,秣马厉兵,家当(粮草辎重、武器?)摊了一桌,夫妻对坐,不发一语,颜面的线条潦草,戴起金框老花眼镜,福笃笃身材却仿佛土地公婆,红蓝笔在纸上勾画笔记又仿佛起乩。一叠纸(簿记账本、数据秘籍?)页缘毛边卷起,枯枝败叶,令人感伤他们一心做的或恐是一场徒然的不醒之梦。十点后,早餐尖峰时刻过了,夫妻俩便像大猫卷曲着睡了。梦里,想必有着金币如阿勃勒盛夏花瓣落下的发财美梦吧。

春联讨喜的句子,“财源茂盛达三江”,“利似春潮带雨来”,然而两人睡得太沉,注定迷失在那漫溢且水道多歧的迷宫。醒来时,不知为什么总有些懊丧或只是下床气,两眼仿佛蒙了蜘蛛丝,收拾妥满满一塑料提袋离去,结束这一早场游牧;两人脚上穿的蓝白拖鞋,一步一啪啦。我看着他们臃肿背影,怀疑两人的内在时钟锈蚀、指针掉落,却继续乱想市井传说那些邋遢寒伧如收垃圾破烂者却攒聚了一笔巨额钞票的守财奴。

若我的假想为真,这对夫妻才是新游牧族亟欲捕捉的猎物吧。组织扁平化,加上3C产品泛滥,我已经习惯了咖啡馆里以保险为大宗的业务解说,比起查经班、婚友联谊、住宅大楼管委会例会、一对一语言交换、假读书真发情的小公狗小母狗,我宁愿听业务员翔实解说,将人之一生及其必然历程银货两讫的数字化,两方小心翼翼的互赌赔率。

但那天我显然运气不好,下午递补进来的两个仪容整齐的中年西装男子,较年轻的一手金表、镶玉金戒指抖抖两张影印纸文件,台腔嗓音低沉述说他在土地买卖的影响力覆盖了党政军,即便港资陆资都得先找他一人打通关,他一颗人头抵一百个官印,实证如下:某一块黑白两道争夺数年的数千坪地、某处闲置半世纪动弹不得的军方用地、首富之一某某的开发计划。较年长的恭谨地点头做笔记,鬓边寿斑如列岛的长脸浮荡着喜悦。两人谈定了付款方法,金表上半身往椅背一靠,“不急,你回去跟家里再商量看看。”放长线钓大鱼?他倾身向老者吐露,我其实是帝爷,我太太是圣母,我们投胎下凡来就是要帮助人的;“ㄏ一ㄡ[4]喔。”那语尾音勾起了我的乡愁。老者只是傀儡似点头,几次开口,声如蚊哼。

“土地是愈来愈少了。”金表由衷的结论,曲终奏雅。

两人处事明快,谈妥了就离开,走进外面金灿灿的日光里,路树白千层摇晃象征着这真是美好的一天。

卡西尔《人论》:“人的突出特征,人与众不同的标志,既不是他形而上学本性也不是他的物理本性,而是人的劳作。”而我们在咖啡馆方舟上随时间漂流,四体不勤,以为作梦即是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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