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晚东岩下,周顾何凄恻。日落西山阴,众草起寒色。
中有乔松树,使我长叹息。百尺无寸枝,一生自孤直。
——宋之问《题张老松树》
此诗描写了诗人冬日黄昏之时,徘徊山间,四顾之际,草木凋落,景色凄然。然而山间那一棵直干凌云的老松树,却让诗人从内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敬慕之情:做人正要像这株松树一样,岁寒而不凋,孤直而高节。读罢此诗,不禁击节赞叹,诗好,意境更是上佳。
何人所作?
然而,不知作者倒还罢了,一问作者却大煞风景。原来此诗的作者是唐代有名的以无耻著称的流氓文人宋之问。宋之问当然也有几分才气,在唐高宗上元二年(675)顺利地考上了进士,后来和“初唐四杰”里的杨炯一起在崇文馆当学士,两人做了好多年的同事。但宋之问由于长相还不错,又善于献媚取宠,因此很快就像坐上了直升飞机一般,从九品芝麻官晋升为五品学士。武后对他也是很欣赏的,经常在朝会宴游时让他陪着。
武则天称帝后,“宋老白脸”虽然已三十多岁,但自我感觉良好,竟毛遂自荐要去进宫当武则天的“男妃子”,并作了一首诗来委婉地表达他的一片诚心,据说就是这个《明河篇》:
八月凉风天气清,万里无云河汉明。
昏见南楼清且浅,晓落西山纵复横。
洛阳城阙天中起,长河夜夜千门里。
复道连甍共蔽亏,画堂琼户特相宜。
云母帐前初泛滥,水精廉外转逶迤。
倬彼昭回如练白,复出东城接南陌。
南陌征人去不归,谁家今夜捣寒衣。
鸳鸯机上疏萤度,乌鹊桥边一雁飞。
雁飞萤度愁难歇,坐见明河渐微没。
已能舒卷任浮云,不惜光辉让流月。
明河可望不可亲,愿得乘槎一问津。
更将织女支机石,还访成都卖卜人。
这首诗从字面来看,似是咏织女的故事,实际上却是表达自己渴望入宫卖身的心情。哪知武则天见了这诗后,说:“吾非不知之问有奇才,但恨有口过耳。”——我不是不知道之问这老白脸还不错,但可惜他有口臭。宋之问后悔莫及,从此一天刷十遍牙,并高价从药铺里买了鸡舌香含在嘴里。可惜第一印象最重要,武则天既然被宋老白脸的口气熏过几回,就再也没有起过“纳”他入宫的念头。
宋之问没当成女皇的“男妃子”,就退而求其次,转而巴结张宗昌、张易之这两个女皇内宠。唐人张垍所纂叫作《控鹤监秘记》的笔记小说中写道:“之问尤谄事二张,为持溺器,人笑之。”——宋之问巴结二张,甚至亲自给二张端尿盆,人们都讥笑他。
如果仅仅如此,那还只能算是“个人作风问题”,也说不上极大的过恶。然而宋之问还做过恩将仇报、卖友求荣的小人之为。事情是这样的,宋之问一直巴结二张,在武周一朝倒也荣华一时,但中宗复辟时,众兵将把二张砍了,两个大帅哥的人头都被挂到天津桥上示众去了。
宋之问虽然没被砍掉脑袋,但也被贬到岭南。他胆子倒也不小,居然自己偷跑了回来。北渡汉江时,写下了那首著名的《渡汉江》:“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他哪里敢乱问乱说,让人认出他来,岂不直接扭送“公安机关”?宋之问不敢回家,在洛阳城猫了几天,投奔到原来的好朋友、驸马王同皎家里。王驸马倒挺讲义气,收留了宋之问和他弟弟二人。对于当时韦后乱政并私通武三思的做法,王同皎十分愤慨,在家里同朋友们饮酒酣醉之余,就常大骂这两人。不料宋之问竟然到武三思那里告密,出卖了王同皎。结果武三思先下手为强,诬告王同皎造反,中宗信以为真,将王同皎斩首。
宋之问踏着恩人的鲜血,当上了鸿胪主簿。此时,他在长安南面的终南山里修了个别墅,后来被大诗人王维享用了,这就是著名的辋川别业。他曾美滋滋地写下《蓝田山庄》一诗:“宦游非吏隐,心事好幽偏。考室先依地,为农且用天。辋川朝伐木,蓝水暮浇田。独与秦山老,相欢春酒前。”可惜,宋之问一点也不像诗中写得那样淡泊荣利,最终落了个“因嫌纱帽小,致使枷锁扛”的下场。从这个角度说,王维那样的才真正配得上这座辋川别墅。在这里,王维写下了不少妙绝千古的好诗,什么“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山居秋暝》)“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竹里馆》)“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鸟鸣涧》)。
宋之问人品极差,一开始巴结太平公主,后来见韦后和安乐公主的势力大,又拼命巴结这娘俩儿,以至于连太平公主也恶心他。太平当时也相当有权势,看宋之问居然拿着她不当回事,太平就揭发了他主持贡举中受贿的罪行,将他贬到越州(浙江绍兴)。当李隆基起兵将韦后和安乐公主杀掉后,宋之问又被一脚踢到钦州(广西)。玄宗登基后,干脆一纸诏书赐他“归天”。
宋之问接到诏书,吓得浑身筛糠一般。使者让他死前吩咐一下后事(宋还有妻子儿女等),哪知他抖成一团,连话也说不出来,更别提安排后事了,临死也像只鼻涕虫,窝囊至极!
所以有时候,并非是“文如其人,诗如其人”,诗文和人格判若两人的还是大有人在的。正像“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被逮口占》)这样的好句子,居然是大汉奸汪精卫所作一样。虽然话说回来,不可因人废文,因人废诗,诗和人还是有密不可分的联系的。像这首诗,如果就诗论诗,无论从诗歌艺术上,还是从思想性上看,都属上上之作。但诸多唐诗选本中均不选,恐怕也正是此诗的格调和宋之问的人品风马牛不相及吧!假设该诗是魏征或者狄仁杰等良臣所作,恐怕早就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了。
- 岁晚:指冬天。
- 乔松:高大的松树。《诗经》:“山有乔松,隰有游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