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风吹故乡

寒风吹彻,吹疼故乡。

村庄,在寒风中默念:“我的居民,在草垛的怀抱里取暖。”村庄,敞开身体,接纳村人的啼哭与欢笑。这街道,唯有风穿过。这北风下的草垛,少有行人。

清晨的风,早于阳光到达,犹如灵魂早于肉体,洞穿我的空虚。我无法摆脱冬天的风,一睁眼,风已盘踞在村庄上空。它摇醒木质的门,摇醒路边的枯草。村庄的骨头,已发抖。可是,却有些人迎着风,推门而出。

一个人,面对风的拷问,产生英雄主义情结,他掏出火柴,用香烟叫醒清晨的村庄,裹了裹衣服,快步来到田野。一个人,用手里的铁锹,这儿敲一下,那儿弄一锨土,似乎在告诉土地:我爱你,不知怎样表达,唯有弄疼你。人与土地的联系,就是与它对视,人能从庄稼里,看到一个村庄的前生。这里的每一株麦子,都是人失散多年的亲人。

风吹过,庄稼摇摆。同它们一起摇摆的,还有那些拾粪的老人。他们将一小堆动物遗弃的粪便,运到地里,来年必定有一两株庄稼,因这堆粪而改变长势。

乡村,在细节里存活。我是被这些细节养大的人,因此不敢轻视每一堆粪、每一丛腐朽的草木。

一些人,早早起床,去田间地头铲一些被人遗弃的白菜,这些白菜多是弱小的,成为淘汰的部分,这卑微的命运,让人感叹。但是,殊不知,在每一个寒冬的清晨,它们都是一些人早起的理由。这些冬白菜,拔除外面的绿叶,里面嫩白的心,就可以下锅拌面,那些绿叶成为牛羊的贡品。

寒风吹来,吹醒了树上的鸡,这呼啸而来的风,让鸡的五指紧紧抓住树枝。尽管如此,仍有一些鸡,一头栽下来,掉在下面的柴火垛上。这乡村的寒冬,风是主宰者。它刮散一切,譬如树叶、废纸。只有街道上,那些凹进去的地方,仍卧着一窝尘土。

寒风吹彻,鸡鸣于槐,一些勤快之人,再也难以入睡。他们把水缸挑满水,开始生火做饭。乡村的炊烟,是一封干净的家书,把人间的温暖,带给天堂里的祖先。

刘三家的狗,在寒冬中,开始挑逗邻村的一只母狗。寒风压制下的村庄,仍有一些温情,狗的爱情、猪的爱情。其实,在乡下,经常能看到人赶着猪,行走在乡间的路上。人在乡村,是猪的红娘。

寒风起后,柴火垛消失得很快。天冷了,人们再也不敢喝冷水了,洗脸刷牙、和面做饭,都需要一些温开水。圈里的猪,也需要温开了食,才敢倒进猪槽里。

冬来时,人便闲了下来。闲,是村里人最大的敌人。一些人,农活繁忙的时候,生龙活虎,一到寒冬,身体就不行了,病就找上门来,骨头疼,头疼。再说,闲下来,人便会发懒。整个冬天,除了劈开些碎木料之外,人都睡懒了骨头,来年开春,再也不想打磨锄头。

寒冬,火炉正旺。夜深人静时,男人们常常聚在一起,温一杯酒,炒两个热菜,把乡村的冷,打倒在地。

风,除了吹疼村庄,还看村庄的笑话。醉酒的王二,总是一头拱在三哥家的草垛里,一觉到天亮。风,捂着嘴,暗笑王二的样子。

风,把人堵在屋内。一些人,一个寒冬都没出过家门,等到春天来时,在镜子里,一眼就看出自己的不适来。眼边的鱼尾纹,像春天的草,有些繁茂了。这时,才觉得寒风吹彻是一个骗局,一下子骗走了自己的青春。

寒风吹彻,村庄如昔。我在寒风里,回忆着故乡。

当风吹过,我仍会无端念想,念想一个村庄是否安好。

当然,在那里,有我丢失的三十年。

一个人,不刻意记恨,每天都活得风轻云淡,挺好。

萤火虫

乡愁点点,萤火提灯。

有些人,喜欢故乡的明。而我,却习惯于故乡的黑夜。

我在黑夜里,默默地等待着浪漫的萤灯。看它,映照深夜的皮肤;看它,如何刺透这黑色的围城。

许多人,提起黑夜,会想起很多与黑有关的词语。譬如“伸手不见五指”,这词语太有厚度了。我对黑,甚为钟爱,我爱它黑得一塌糊涂的样子。

黑,是世间最干净的所在。白天,我们隐藏初心,或者说,每个人都戴着微笑的面具。在白天,我遇见的同类,都像提线木偶。

一个人,在黑夜里,是自由的。什么都可以干,读书、睡觉。思索与冲动,都是黑夜里最真实的元素。在文明史上,一切性欲的泛滥,都源于黑的诱惑。或者一个人,深藏在黑夜里,什么都不干,就孤独地坐等天亮。

在故乡,我喜欢光的四境界:月光、灯光、星光、萤光。

月光太盛,太浓,我心里实在是装不下。说起月光,唐朝的诗句就汹涌而来,地上、树上、心上,全是唐诗里洇出来的相思。这引起情感共鸣的月光,是一把刀,每一刀,都带着乡愁的血。

灯光昏黄,营造出的意境,是属于乡村的。只是这光,会被灯下农人的劳作所稀释。劳作,会让灯光心生愧意,一盏孤灯,二两清风,略显单薄。

我喜欢河南老乡杜甫的诗句,“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这微光,是我喜欢的。淡淡而亮,温润,有光泽。

最好的是萤火之光,躲在草木之间。它们在乡下,试图寻找浪漫的出口。一点光,在黑夜里,是如此可爱。

我喜欢“月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萤”。光与黑,是一对情侣,相拥着走向我们。但是,这是江南的文字,渔灯在北方是缺失的,唯有草木之上的萤灯。

夜晚的世界,鲁迅是喜欢的,鲁镇的水乡里,罗汉豆正发出香味。一个人,多半会在文字间寻找生命的源头。鲁迅,也会跑回乡下的鲁镇。

我呢,面对故乡,又能想起什么?

闭眼,一股草香。似乎看到一片草,长在故乡,带出些萤火虫的光点。

萤火虫,太小了,以至于我们忽视它的存在。中国人,不伤害它,因为它没有进入吃的范畴,中国人,关心吃,甚于一切。

如果说要构建一个乡土的世界,我会列出一长串账单:麦田、南窗、无花果、萤火虫。

我之所以喜欢萤火虫,是因为它身上有我欣赏的干净。这干净,是乡村的一种原生态,是城市所缺失的。

有些人,追逐萤灯,无非是冲着乐趣而去。这满夜的绿,点缀着乡村的清贫。

一个人,不必用科学的刀,去肢解关于萤火虫的文字。囊萤映雪,是浪漫的,或者说,古人还有一颗童心,还能编织出如此可爱的励志故事。

面对萤火虫,我会提起笔,写到故乡,写到那一些人与昆虫安然相聚的时光。

顺着萤火虫的光亮,一些无睡意之人,会顺便解决掉尿急。夜晚的人,不必像白天那样扭捏,可以肆无忌惮地对着一丛草撒尿,画圈,圈占土地。

白天,许多人,会隐于楼市,只有在夜晚,才呈现真实的人性。

萤火虫,是一把钥匙。

而我陈旧的回忆,是一扇生锈的门。

也许,萤火虫会出现在窗下,听我反复吟诵“小雨愔愔人不寐,卧听赢马乾残刍”的诗句。这孤寂,再一次弥漫在黑夜里。

我爱这干净的乡愁,爱这不掺杂水分的夜晚。

黑夜,如此净。

萤灯,如此美。

白馍

在豫东,馍比人金贵。

夜晚,日子安静下来,祖父抽着旱烟,说着豫东往事。

那年,逃荒的人多,拖儿带女,一路西行。人像乌鸦一般,覆盖着河南大地。逃荒的人,脸色蜡黄,骨瘦如柴,肚子饿了几天了,没见过一粒米。这时候,人被逼疯了,道德伦理在饥饿面前,轻若无力,一个白馍就能换一个媳妇。

在白馍里,有文化底蕴。一个受人喜爱的智者,在白馍里微笑着,这人是诸葛亮。据说他七擒孟获,战事太久,死人太多,班师回朝时,泸水阴云密布,风狂雨骤,无法渡江。孟获说这是冤魂所致,需要七七四十九个人头。诸葛亮不想无辜屠杀生灵,于是用面食代替,俗称蛮头,最后被讹传为“馒头”。

这馒头,是诸葛亮留给后人最大的馈赠。在豫东平原上,馒头永远走在人的前面,无论年关祭祖,还是田间上坟,馒头必不可少,馒头上桌,排成秩序,人方能跪拜。

我难忘蒸馒头的图景:面拌好,一夜发酵,盖在被子里,被像对待一个新生的婴儿一样地对待。第二天清晨,鸡未啼,人已经在昏暗的灯光下,盘面揉面。

当然,蒸馍是女人的专利,她们在案板前,用娴熟的手法,将一块块面团变成馒头的模样。在豫东平原的乡间,多有这样图画:男人烧火,女人等待馍出锅。

在一团雾气里,女人宛若仙子。白雾弥漫着,灯光也昏黄下来,隐隐约约的样子,将现实的馒头,涂染一层浪漫主义情怀。

第一笼馍,最为关键,如果馒头瓷青,父母皆回忆这些天,什么地方得罪了先人。父亲怯生生地从屋内拿出响炮,连放三声,母亲嘴里忏悔祷告。这些迷信的色彩,一直在我的心里闪光,我并没有感觉反感。

常对着“白馍”这个词发笑,一个民间的风俗跃然纸上。那些年,豫东有女人给娘家带大白馍的说法,有的地方将大白馍叫作枣花。

每当乡村传来婴儿的啼哭声,许多人前来道贺,生的儿子,人戏说为带把的,生女儿俗称大白馍。这大白馍,一下子压在生活上,成为区分性别的一种用语。

乡间的年关,亲戚往来是一种常态,回礼必是白馍。如果哪个粗心的女人,忘了回白馍,一定会引起亲戚的不满,因此断了来往。白馍已成为一种礼节。

乡间常谈一件趣事。村西的刘二,那年去相亲,回来的路上,偷偷打开竹篮子,看见里面没有白馍,甚为生气,就一气之下回到女方家里,要了白馍而去。当然这门亲事也就黄了,但是刘二为父母争了气。在豫东平原,送白馍是回敬对方父母的一种礼节,是一种生活方式。

豫东平原,馍是生活的重心。

红白喜事,菜打头阵,馍善后。许多人,在宴席上,只为等待细白如雪、柔软饱满、透亮润泽的白馍。

乡人对文化崇拜,讽刺一个人没文化,常戏谑说吃白馍念白字。

在河南,白馍是救命的稻草。祖父喜欢吃干馍掉下的馍花,说这馍花好吃,我知道这是饥饿年月养成的节俭习惯。祖母在缺吃少穿的时代,用家里仅存的两个鸡蛋包饺子,为了在饭里吃出丰厚来,祖母把馍花掺在鸡蛋里,味道依旧,只是这鸡蛋,看似多了不少。一些虚假的面具,不揭开,永远温馨。

一些人,在白馍面前,等待日子写史、亲情洗礼。

我钟爱的白馍,在尘世上,是如此安静。

夜雪寄北

这雪,昨晚便开始下了。

雪中,与妻子上街,寻一面馆,里面人很多,只剩下门口位置尚有一桌空着。和妻子坐下,等面。其实,在寒冬,用一碗面暖身,是绝妙的。

食客每一次推门而入,都带来一股风,扑在身上,冷入骨头。在冷的天气里,忽然想起小时候学过的一篇课文——《一碗阳春面》,此时,在寒冬里,忆到往昔日子,着实温暖。

前几天,节气到了大雪,天仍干冷。这“干”字,符合北国的脾气。如果再不下雪,多半会陷入干燥里。

这一日,“大雪纷飞,冬藏于深”,想躲避也不能,在我的微信圈里,文艺气息甚浓。但是冬深之后,日短夜长,日子像风一般,呼啸着就不见了。

一个人,被日子裹着。

窗外大雪纷飞,屋内的我,竟然毫无睡意。总想找一个合适的词,来安慰自己深夜的乡愁。突然,我想起李商隐来,将他的诗《夜雨寄北》题目巧换一字,“夜雪寄北”,刚好符合此刻的雪境和心情。

雪落,小城便安静下来。在乡下,果园全在净白里。我喜欢野外的白描,一树白雪,一田白雪。用梨花比喻,贴切倒是贴切,但似乎掉进古人的诗意里,还是觉得,用云朵或白棉更舒服些。

在乡下,世界如此干净,唯有一片白,倒进世界里。在树枝上,一只飞鸟,坐禅一般,入定在寒冬里。我是误入的人,我的不请自到,让飞鸟略显不适,睁着眼看我,似乎想猜出我的意图来。我却自顾自的乐趣,踏雪,冥想。

一个人,走着走着,就想起了远方。

我想,故乡也该有雪了。但是又害怕大雪覆盖故土。父亲,在白雪中,像一个被屏蔽的人,时常切断儿女的信号。父亲保持陈旧的生活方式,手机于他只是个摆设,他时常想不起充电,有时候半月没见儿女电话,才想起来,一摸电话,早就没电关机了。

我躲在蜗居的房子里,试着拨打电话,居然通了。电话那头,直指人心:“下雪没?”一句话,我知道,故乡的雪,一定从我的童年开始下起,如今,父亲在雪里念想着我们。说了几句,就匆匆挂了电话,再说下去,可能就会流泪。

我喜欢,在白雪里,用“雪事”一词。雪事非是追求风雅,而是在雪里,故事太多。一场雪里,裹着父亲的六十多年。他站在雪里,劈柴,生火。他人生的六十多年,就在雪里,活着。

夜雪,还下着,但是我仍居北方。在西北人烟稀少的小城里,我陪衬着白雪。一个人,躲在白雪里,忆旧,想着回不去的地方。

清晨,不必矫情地赏雪,我的雪,都下在往事里。下了三十年了,每一场,都是那么慢,我像一只落单的候鸟。在白雪里,等待孤独,一枪把我崩了,然后躺在这雪里。

很多人,都笑我的文字太孤寂,似乎没有多少光明。可是,我知道,一个人,不是靠光明活着,而是靠意念活着。不管世界如何,只要我的意念里,有一场故乡的雪事,我的灵魂就是干净的。

夜读郁达夫的《雪夜》,很多人说他颓废,但我不以为然,总觉得他的文字里,有我想要的东西。

夜晚,在白雪里,开一条心路,在里面听到故乡牛羊的叫声,也是美的。此刻,把一场雪,当成回家的铺垫。

故乡,有父亲劈好的柴。

故乡,有父亲温好的酒。

炊烟:一种符号

一个人,被炊烟围住了二十多年。

在这二十多年里,我适应了炊烟袅袅,适应了木熏火燎的味道。母亲,总是用干枯的手,引燃火苗,然后这淡淡的炊烟便飘入高远的青天。

我的前二十年,活在乡下。

那时,厨房简陋,几个木桩,撑起一个茅草的屋顶,便有了生活的温度。

我家的厨房,在村里是独一无二的。那时,尚不懂虚荣,总认为这样的厨房很温馨,父亲加柴,母亲端饭,我和姐姐围坐一圈,火光映照着我们,脸色绯红,很是开心。后来,心蒙上尘埃,便嫌弃起它的寒酸来。

我的生活,开始蜕变,我的行走成为一个与炊烟逐渐分离的过程。后来,我被一列火车带走了。

那年,我来到西安,开始了另一种生活。一个人,不必深夜抱柴,不必考虑雪后湿漉漉的生活,感觉没有炊烟,人竟然也能活命。在城市,我乐不思蜀,居然忘记那乡愁的符号。

单位停电,我身居在暗夜里。面对着这无边的孤独,这时候,才突然想起遗忘的往事来。

童年的炊烟,是安静的文字,在天空里,书写着自由。乡下,除了贫穷丰厚,似乎一切都比城市要有趣些。

我们看到炊烟,便会尽力深呼吸,吸入那青草或庄稼的味道。

在乡下,祖父常搬来凳子,安居院子里,一个人审视着乡村。他能轻易分辨出燃烧的草木,青草、红薯秆、芝麻秆。他说的话,我不屑于信,当我跑到邻家的厨房内,看到锅底燃烧的,竟然是祖父陈述的,我才觉出祖父对于炊烟如此钟情和了解。而我,仍在炊烟之外。

我家原先的厨房已废弃多年,但是每次返乡,都能从屋顶那熏黑的痕迹里,读出一些日子。

那年,麦子黄了,父母踏着鸡鸣,走出庭院,两把镰刀,两个人,会被拴在我家的十亩麦田上。

我提水、放米、生火,最后闻到一股糊锅的味道,一掀锅盖,一团火苗烧焦了我的头发。水熬干了,这铁红的锅底,这焦黑的馒头,一直活在母亲的谈笑里,以至于多年以后,母亲仍在笑我对生活一窍不通。

炊烟,是乡村的回忆。也许,它也是一部经书。所有逃离的人,都是书写一段干净的文字。

在乡村,如果谁家的屋顶是干净的,多半证明这院子是被生活冷落的,或者这院子里的主人是一个晚辈后生。长辈的屋顶或墙壁,一定有一段富有想象的壁画,是炊烟涂抹的素描,或后现代主义画作。在乡村,炊烟袅袅,我却飞远了。

我逃离故乡的炊烟,一个人在城市的电器时代,开始锅碗瓢勺交响曲。但是,总是觉得在这干净的地方,我是失忆的。我命里被炊烟覆盖的孤独,以及被炊烟熏染的前半生,就这样不见了,就这样丢失了。

祖父,也走了,他带走了炊烟的气息和乡村安居的哲学。

我仍不敢去想。一个看不见炊烟的人,是可怜的;一个没有炊烟的中国,是悲哀的。这个世界,再也没有农耕文明的痕迹,它有了新的宿命。

可是,唯有我们这一代人,还未完全失忆。也许,在一个大雪封门的日子里,我们会蜷缩在屋内劈柴、生火,看炉子里跳跃的火焰,听炉子里那噼噼啪啪的炸裂声。

那时,炊烟袅袅,我在炊烟里,重新复活,一起复活的,还有一个温暖的村庄。

炊烟,会记住一个世界。

那里,云淡风净;那里,草美雪白。

那里,住过亲人;那里,我仍童真。

瘦风·瘦影·肥雪

描述冬日的风,也许只有“瘦”字适合。一团风,吹过街道。叶子,落了;草,也卧身而眠。这冬天,一下子就瘦了。

瘦,是冬天的思想。土地,空了;落木,干净。人类,只负责找一些合适的意象,来表示风吹。屋顶的瓦片,泄漏风的声音,呼呼的风,从瓦片的缝隙里,偷入室内,吹动炉子里的火苗。

有风吹来。日常的生活里,都隐藏着文学的因子。动的树枝,嘎吱嘎吱响过之后,会落下干柴。也许,和静相伴的,只有远处树上那些麻雀了。以动衬静的村庄,风会掩埋一切,牛羊的叫声,也是瘦的。

总之,冬天的印象,就是瘦,瘦得深刻,瘦得生动。

没雪的冬天,还叫冬天吗?

正抱怨着,雪落了。我喜欢,落雪的味道。天地,是干净的。一呼吸,能吸入半斤清冽。

其实,在北方小城,落雪也挺有讲究的。一般来说,那种薄薄的雪,是引不起精神的。雪,心不在焉地下着;人,心不在焉地活着。地上没有积雪,多少有些不合人心意。

要下,就下那种鹅毛大雪,下一天也罢,两天也好。雪,羡人啊。望见雪,如见故人。林冲,和雪似乎有隔阂,那场风,那场雪,让他的人生面目全非,家是回不去了,只好蜗居梁山。可我,却喜欢那样的大雪,觉得唯有如此才过瘾,才能让唐诗宋词里的大片雪词,有些汗颜。

雪落了,最好是大雪封门的那种。只有这样的雪,才称得上肥雪。一个“肥”字,改变了诸多趣味。冬野,粮食尽了,飞鸟,是瘦瘦的那种,它站在树枝上,不言语。这野外的树,被雪包着,都有肥肥的枝条。风吹过,如果风不大,只能飞起雪沫,只有大风,那一咕嘟一咕嘟的雪,才会落下来,啪啪掉在积雪里。瘦鸟,在肥雪里,是绝妙的搭配。

雪大,雪肥,才是美的。大雪纷飞,人都猫在家里,只有野外,几声鸟鸣,和村里的狗吠应和着,让寂静的世界添些动静。

雪,是乡村的衣服。雪化了,衣服就不见了,唯剩下赤裸的村庄。所以,冬天下雪,是让一些人,在雪的教堂里净化灵魂。雪的教堂里,没有经书,只有一个白白的意象,越修越空,最后剩下淡淡的素雪。

古人,对于雪,比我辈的感悟要深,比我们要通透些。是因为他们和自然,早就融合了。夜半,在灯下读《世说新语》,读到王徽之,便笑了。原文大致如此: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这人,是如此性情,也许魏晋人物,大多如此,譬如嵇康、阮籍、刘伶、王羲之。王子猷,作为王羲之的儿子,立功立德立言,都不见历史记载,但对于人生,却如此洒脱,哪像我们,憋屈在雪里。我辈,不解雪意,不懂风流,更无什么雅志。我说的风流,不是乱性,而是文化层次上的雅。

没风,村庄愈静;没雪,村庄似乎少了精气神。只有瘦风吹过,雪肥得可爱,村庄才是鲜活的。

我喜欢在有雪的野外,一个人感受着空寂。野外,是和城里完全不一样的,这里,没有喧嚣,没有肤浅,只有灵魂的声音,藏在雪里。

在这个小城,没有梅花,也无故友,只能一个人和雪对话。如有兴致,也能沿着山路,看飞鸟的脚印,欣赏这满目空旷的雪。

说到雪,似乎应该隐居乡下,用文火,炖一锅烂白菜。肉,最好不要,雪是素的,人也应该吃素才对。雪的风骨,除了喂养梅花,我觉得还应该喂养一些木心。

在大雪里,一不小心就会走神,对于一个诗人而言,自然会念着唐诗的好,离家多日,故乡在大宋旧地,每一场雪里,我都闻见宋词的味道。汴京的大雪,在意境上漂浮,苏轼、姜夔,都脱下蓑衣,拍打着雪花。

这肥肥的雪,让我想起同样肥的唐代,那些关于雪的句子,是肥的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晚来的雪,太能勾起想象力了,我想应该是那种肥肥的雪。翻来唐代的画,看到王维的《雪溪图》。王维,总是钟情于自然,这雪自然也是美的。说起溪水,倒觉得生动,总有缓缓流淌的声音。北方的河,干涸的时候太多,让人觉得无趣。在我的字典里,总认为溪水是动的,干净的;而河水则不然,河却是静的,死板的。

夜晚,月亮在上,月光白银般泻下,雪在地上,素缟般覆盖万物。两白相加,不见他色。我喜欢庄子的虚室生白,也喜欢陶渊明的“虚室有余闲”,“虚室”一词,直指精神。唯有精神,才能摆脱物资的围城,切入灵魂。

此时,瘦影肥雪,月光的瘦,让冬没有多余的脂肪。你看,月光瘦,灯光瘦。一些瘦影,在肥雪里,这是多么美好的诗意啊!

瓦:典当的旧物

在故乡,“瓦”是大词。

一片瓦,庇护着满村的人。其实,瓦,除了高举着现实,它还一头扎进中国的词汇里。

瓦蓝,是一种颜色。在故乡,唯有一片瓦,为生活保留着原始的情趣。瓦蓝,更是一种乡村的审美标准。瓦蓝,在屋顶,构建了古朴的小镇。

在中国,瓦是女性化的。

弄瓦之喜,说的是女孩。用瓦去修饰女人,也算是文化遗产里的经典。瓦与女孩,有何联系?似乎看不大清楚。

但是在故乡,有一种游戏,叫抓子,确实是女孩的专利。那道具,就是一片碎了的瓦,磨成圆形。手是否灵巧,要看磨的碎瓦是否光滑,更要看玩这游戏的女孩,是否玩得得心应手。

在故乡,这游戏,丈量着女孩的灵和巧。

其实,在天、地、人之间,也只有瓦能转承启合。

古人,讲究神的旨意。宗族的碑,在祠堂里,不管有无意义,就那样供着,堂上一片青灰的瓦。瓦是泥土的孩子,它经柴火燃烧,痛苦地涅槃。

一片瓦,承载着泥土的味道和古人的习俗。人安居瓦下,才能逍遥。

在豫东平原,房子大于一切,有了房子,便有了媳妇,便有了后代。于是,砖头和瓦,是一道体力大餐,我记得,那些光膀子的男人,肌肉发达,汗滚着,不过为了一窑砖瓦。

开窑时,村庄沸腾。

一旦出现一窑琉璃头,主人多半心里窝着气。其实,在现在,“琉璃瓦”是一个高端的词,然而那时的琉璃瓦,非现在的琉璃头,多半是不能用的,是没成色的瓦。

我的三爷是烧瓦好手,他手里的瓦,都是有生命的。三里五村的人,都知道三爷烧的瓦,有品相,没有疙瘩。颜色好,是那种瓦蓝的。另外,他烧的瓦,盘踞屋顶,有精气神。

后来,三爷老了,不再烧瓦,可是他最惦念的不是儿孙,是一窑好瓦。

时光流逝,房子愈发大气。也许,在我的故乡,瓦成了破落户。

平房的诞生,让瓦成了后娘养的孩子。一个村庄,瓦越来越少。

风起,雨来。瓦,是一条流动的河。

如果有一片瓦是松动的,那么,屋内定有漏水声,父亲慌忙用盆子接水。闭眼,滴答滴答,多么富有节奏的音乐。雨过后,父亲会爬上屋顶,东看看,西看看,最后,补一片瓦,就拯救了一座房的城池。

村里最有学问的先生,去过西藏,去过汴京城,在那里,见识过那些宫殿之瓦,它们有贵族气,是那种金黄色的基调。

在故乡,茅屋采椽,瓦,是后来者。在乡村,瓦就是大户。但是,在帝王家,瓦又是贫民。

我记得,我十来岁时,家里拆房子,先是从瓦退起。

一片瓦,一片瓦,像一摞码好的文字,堆放在院子一角。

小时候,看别家盖房,需要一个人扔瓦,三五个一起,不散,不落,甚是安稳。我试着扔三五个,散了一地,差点砸到我的脚。

这堆瓦,再也没有动过,后来觉得碍事,便要求移除。

一片瓦下,有蜘蛛,有蚰蜒,有蚂蚁,有臭虫,有蛇,这堆瓦,就是一个动物的世界。瓦在乡村,喂养了一些看不见的动物,也喂养了一些看得见的植物:瓦松、瓦上草。

瓦松,是一种药材,在乡村,受人尊敬。长着瓦松的瓦,艳羡了一村的眼。

自从瓦片安居后,一切都安稳了。

孤独的燕子,在此筑巢。

每年春天,“旅食惊双燕,衔泥入此堂”。此地,我是堂主,起名双燕堂。

双燕堂,是我的书斋,也是我的卧室,我在里面读书,写下与自然最为贴近的文字。想着这,我想起项脊轩、抱膝轩、饮冰室。

雨敲瓦,是一种优雅。

屋檐下,滴水的瓦当,发出平仄的音调。

有雪压来,屋顶落雪。这犹如民国女子的旗袍,曲线优美。

雪再大点,便平了。我的目光,落在瓦之外的雪上。

如今,瓦覆盖的城市,已成绝迹。

楼市成群,是一个时代的悲哀,还是一个历史的悲哀,没人说得清楚。

我一个人,静静地读着乡村。

灰瓦,也成了一种上古的典籍。

一个人,等待一个懂瓦的知己,在夜半或雪浓时,来寒舍喝几杯老酒。

春雪记

二月初一,中雪。

二月初二,大晴。

天气,如此任性。它,在春的庭院里,突然变了脸。

小城的人,也顿觉无措了。不知道,是应该加衣,还是应该减衣。

这雪,打乱了生活的节奏。

这种陈述的文字,似乎要刻意隐藏一个人的情感。

其实,这是何苦呢?春雪带来的惊喜,在人心里蔓延着。

我想,在故乡,邻居二牛定会抱着一堆干草,慌慌张张地走进牛棚。这雪花,也被他带进牛棚,一抖身,雪落了,瞬间融化。

雪化了,是一种宿命,雪堆在一起,也是一种宿命。

大街上,急走的人,也会带走雪。

一片雪的命运,它自己无法控制。它被风带进粪坑,就死在恶臭里;它被带进草木深处,就闻见了清香。

一片雪,是短命的。

当我们自悲人生苦短的时候,想想雪,是否觉得自己有些矫情?

雪命如此短暂,尚且能舞一舞风,看一看人间,它把自己丢给树,丢给草,丢给山崖。

我不知道,雪是否有记忆。

这想法多可笑啊!雪,不会记起往事,而记得往事的,永远是人。

雪来了,一些人,会在雪里复活。

父亲的胶鞋、祖父的烟斗,都与雪有关。我,还未梳理完一场雪的具体细节,就早已泪流满面。

其实这么多年,在人的心里,都隐藏着一场雪,这场雪是如此温暖。

春雪落下来,路就白了。

白,是人间最干净的文字。

我多想,在房子内,听听雪落的声音。但是我听不见,就如同我听不见一个人的前三十年一样。

适逢一场雪,留给文字。

听寇老师讲《祝福》,讲到鲁镇,便想起文化的痛楚,想起人性的痛楚。便觉得这雪,冷到骨头里。

一场雪,让我记住了民国的旧俗!

在鲁镇,爆竹声和雪花拥抱在一起。在陕北,雪花和安静拥抱在一起。只是,它们之间还隔了一层雪。

这层雪,让每个人都看到了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

我多想安静地看会儿雪,什么都丢下,不管不问,看它落在头上、身上。这么多年,我从没有看清过一片雪花。是自己太大意,还是自己真的看不起一场雪,我不知道。

雪花,不挑剔土地。那些所谓贫瘠与丰腴,都是人心头上的偏见。

在春天,有一种最美的花,很独特,很安静。它,不是妖艳的桃花,更不是素淡的梨花,而是一片雪花。

我走了这么多年,不知道故乡是否还会有听雪写字的孩子。他们趴在凳子上,被灶火映红了脸。那歪歪扭扭的文字,如雪一样干净、简单。

人,越走越累。雪来,也无兴致;雪走,也无所谓。只有雪,保留着纯朴的民风,它不说人坏话。人,却在雪里,说雪的坏话。

也许,懂春雪的,不会是人,可能是一棵树,或者是一围墙。人们,用自己的喜好去判定一场雪的好坏;而草木,永远安静地拥抱它。只有雪,不用扫帚,去铲除一地的浪漫。

我想,人是应该静下心,听听雪。

或许,会听到更多的感动。

一把蒙羞的锁

春来,燕子落巢。

一些人,却不留恋春天,扛着蛇皮袋,走了。也许,在故乡,这样的画面是让人心疼的。

人走后,只剩下一条狗,蹲在门前,望着路口;一把锁,在门环上,泛着锈色。村庄,有些安静。

门,很阔。春联,已部分脱落,只剩下一些隐约的喜庆,似乎还是乡村的味道。

最怕下雨,一场雨,就会有一把锁患上风寒,它们湿了,冷了,它们渴望一双怀柔的手,用一把略带温度的钥匙,打开一扇门。

这门,太厚重了。

它关过春天,也关过冬天。最后,关住的,是一座即将陷落的村庄。

在一扇门前,我似乎找到了线索:这家主人的父亲,埋进了东边的土地,这家主人的母亲也被孩子,带进了城市。此地,只剩下一把蒙羞的锁,和一个明媚的春天。

这锁,很年轻。

它的主人叫二狗。年轻,有闯劲,折腾着就进了城市。

买它那年,二狗才十五,和我一起走了五里的土路,才来到镇上买了它。其实,这锁很普通,二狗之所以选它,是想多看一眼老板的女儿。也许,这锁到死也不会明白,它的主人,是用它充当了信物。

这秘密,只有我知道。可是,我无法和一把锁絮叨,它闭着嘴,一副不关心人间的样子。

三年后,二狗十八,就和老板的女儿一同消失了。

后来,二狗混得人模狗样,再也记不起这一把拴住姻缘的锁。他把锁扔在乡村的门上,任它自生自灭。

在乡下,风向变了。心是明亮的针,每一颗心都很扎人。我不敢和人交心,那些谣言的风,比村庄的风,更快。

我在心里,也上了一把锁。

其实,说起锁,我并不陌生。三岁那年,我被一把锁拴了起来。

祖母觉得,那是长命锁,能锁住命。我在大人神圣的仪式里,愈发地害怕死亡,从此便陷入迷信的思维里。

一个人,心背一把锁,再也打不开了。后来,读书才发现,锁是一种刑具,原来是我被它施刑太久。

一把锁,除了给门施刑,更重要的是,它还给人心施刑。

那些年,人心比现在干净。邻里之间,墙只堆砌了半身的高度,就不再垒了,否则,就伤了脸面。

鸡犬相闻,不只发生在桃花源里,故乡也有,并且还很安然。是一把锁,外加一堵墙,改变了乡村。这锁,从人心上跑出,带着一些偏见。

一把锁,把一些人关进门内,把另一些人关在门外。

墙内,一家人,围桌而坐。

墙外,只有桃花,孤独地开着。

房子是孤独的。再也叫不醒一把锁。它们静默,只能远望而不能透视烟火生活。

村庄越来越孤独,只剩下一些老鼠能洞察先机。这是多么可怜啊!

人,再也回不到以前。

那时,我们脸色红晕,迎着风,走在回家的路上。可是,锁将军把门,一把锁,把我挡在门外。我只好用铁丝,捣鼓着开锁,居然打开了。从此,一个人,面对一把锁,便有了当贼的羞愧。

也许,故乡,是一个锁的世界,或者是一把锁的博物馆。它代表着一个村庄被锁住的日子。

一个人,误入村庄,便会遇见一把把锁,它们或庄严,或滑稽,都挂在门上,像一个受刑者。如今的故乡,走进村子,街道仍有泥土的气息,但有一把把锁,在故乡活着,犹如一行行幽深的文字。

房子虽明净,但人走了。

一把把锁,是村庄唯一的臣民。只是它的君主,迷失在城市里。

其实,在故乡,有一个叫锁的女孩,是我的初恋。只是,故乡的苦难,找不到一把让她沸腾的钥匙。

后来,她走了。带着决绝,离开了村庄。

那天,风还是这样,有点冷,似乎还飘着小雨,只是握伞的人,是另一个男人。听说他有城市户口,是个瘸子。也许,娶走她的,不是这个瘸子,是那个城市户口。

后来,再也见不到那个叫锁的女孩了。

我能看见的,是这些把守村庄的锁。它们,从春天开始,就孤独地等待。也许,年关时,他们就会回来;也许,这辈子,他们也不会回来了。

一村留守的门,是一种意境,它们内心向善,却无法阻挡住恶。

那年,刮了一夜的风,一把沉默的锁,被人打开。它喊叫,但是没人理会。后来,一个女孩,被奸淫而死。

也许,这是一把锁,一辈子蒙羞的事情。后来,锁老了,再也没对人说起过这往事。与锁绝交的,只有一股浮躁的风,它来自城市,或来自现代,谁也说不清楚。

只知道,一把锁,死了,死在门上,死在无人问津的渡口。

在一幅油画里,我遇见了一把锁。它孤独地坐落门上,身子,已被雨打湿,呈现出黑色。

锁,封闭了村庄。

雨中忆青苔

当我写下这两个字的时候,有些恍惚了,我似乎又变回了那个喜欢乡村的少年。雨后的中原,是我喜欢的模样,安静,清亮,许多动物,也闭嘴了,原野仅剩一些俘获人心的凉,贴着肌肤。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乡村味道,是那种说不出的感觉。

陕北的气候,不同于河南老家,那种雨后黏稠湿热的味道,这里是闻不到的。没雨的时候,风就站在高处,不停地吹拂那些焦躁的人心。有雨了,天就凉了下来,一种原始的野性,活在这里。雨水,在草叶尖上闪耀,许多昆虫趴在叶的背面。

这时候,最动人的,莫过于去看青苔。那绿绿的颜色,似一种招魂帖,把一个人的人心,引过去。

雨后,总会有一个失魂的孩子,面对这一片片青苔,他不说话,从早上看到日暮。许多人都说我傻了,其实我知道自己没傻,我生发了一片洞察先机的心智。一个人,在青苔中,忘记无聊的游戏,忘记日常毫无意义的作业,忘记人间那些空洞的说教理论。

我在青苔中,邂逅了一个从未见过的自己。另一个自己,有些孤独,喜欢一个人来林中看鸟。鸟在天上飞,他在青苔上静坐。

母亲说,这孩子病了吧!

祖母也很担忧。

原来,在很多人的内心里,都藏着一个隐秘的角落,那里是如此孤独,是如此吸引人。也许,如果不是我对一片青苔着迷,我可能看不到她们内心的另一面。她们失去了日常的随和,变得越来越严肃。

只是她们的语言像一个婴儿,在她们的交谈中,我对青苔的理解又前进了一些。

青苔是一群孤独的生灵。

我这样定位它们。它们躲在雨水里,这到底让我想起了江南。梅雨,总是能滋生青苔。青石板上,有青苔;桥头的隙缝里,有青苔。凡是雨水冲刷的地方,总有干净的灵魂,青苔,是干净的灵魂的另一种转化。

我觉得自己也是一片青苔。

我总是莫名地遇见一片雨水,在魏晋里有,在唐朝里有,在宋代更多。我顺着一些文字,长出青苔,青苔像我的翅膀,让我可以飞到任何地方。

青苔从来不出现在热闹的地方,越是孤独安静之地,它们越活得滋润。它们和一些动物相伴,黄鼠狼、獾和一条我行我素的蛇。这些家伙,都是一群独立的生物,它们偷,它们狡猾,这多少让我想起了人类。

人类,缺少青苔。

因为他们不喜欢雨水,不喜欢一切与安静相对应的事物。他们喜欢躲在城市里,透过窗子去看风雨。

我记得我的乡下,在雨中,总是一具蓑衣、一截木棍和一路泥泞的脚印。布鞋多半不能穿了,鞋的底部沾满了泥巴,只好赤着脚。一个少年,会在赤脚中认识到自己的渺小,否则,他总是以一种失真的心态,去屏蔽自己的缺陷,自大地活着——这也是今人的一种悲剧。

赤脚行走,才会静下来看看青苔。

青苔,在阶前。

许多人,喜欢在屋内坐着。

许多隔膜,其实质只是几步的距离,走上去,看看庭前的花、云,或许,就会看到一片青苔。

青苔,在我生命里,到底意味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它们喜欢和雨水相爱,喜欢给一个干渴的人间下几句雨中解酒的诗。

青苔,一直都在雨中。

而那个少年,已过而立之年,他远离家乡,远离槐树林中那一片青苔、蘑菇。

青苔遍布林下,而识雨趣之人,越来越少。

父亲算一个,他每次面对雨水,总是想起庄稼,想起青草。他一个人,在雨水中,听见了欢喜和悲伤。

那年,一片水草被暴雨所淹没,同时庄稼的根也腐烂了,父亲哭了,哭得像个婴儿一样,眼泪是如此清澈。

父亲不懂青苔,只懂雨水。

而我却不同,我懂青苔,懂它身上洇湿的时间。

与水有关的记忆

三十多年来,我总是莫名地想起那条河。它如一条水蛇,常常溜进我的梦里,撕咬我对于一条河流的记忆。

那条河,叫潜河。

它源自哪儿?我不想考证,我只想陈述一条河流真实的生活。

一条河的出现,是我始料未及的事情,我原本对于北方河流的干涸,已经习以为常,突然,在一场雨后,它溢满了水,布满了蛙鸣。

水生草木,是一句老话。

有水的地方,必有丰盈的水草。这水草丰美,貌似一天比一天高了。青蛙隐于其间,时常鸣蛙声,声声入耳。

这水草,看似美丽,谁也想不到,它又包藏哪些未知的事情。

雨后,按理说应该家中静坐。但是地里的玉米,倒了一地。三根和媳妇吃完饭就闪入地里。中午回家,没看见孩子,也不以为然,乡下的孩子野,会撒了欢似的满街跑。都到了吃饭的点,怎么还不见人?他们坐不住了,就一家一家地找,突然他心里一阵疼,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们顺着河流找,在河里,只剩下几根头发,还在水面上漂浮。他跳进河里,一拉,没拉动,他知道孩子被水草缠住了。也许这水草一辈子都在他们心里长着。孩子,身子鼓囊囊的,用手一按,鼻子、耳朵、嘴,全部流出水。他知道孩子没救了。媳妇不吃不喝,哭了两天,然后将孩子草草入坟。

也许,死亡和活着很近,只有几分钟的距离。几分钟前,他还叫着妈妈,几分钟后,他就去了彼岸。

乡下,对死亡看得轻。

这孩子死后,三根媳妇又生了几个孩子,这孩子很快被人遗忘了。唯一想着他的,是我们这些孩子,我们怕那条河了。

我们不敢靠近那条河,觉得那条河晦气、可怕。一旦靠近它,便觉得冷意从身体内冒出。可是父亲不怕,父亲喜欢把马赶往河边,然后把它拴在树上。父亲一生有三大爱好:洗马、抽烟和看云。

抽烟,是乡村交际的道具;看云,是农耕文化的重要一环;洗马,是乡村所独有的。

每天晚饭后,父亲牵着马,在固定的位置停下来,他慢慢地为马整理毛发,为马清洗。这地下的草,也因洗马的恩惠,而长得格外引人注目。

父亲老了许多,这河也老了许多,当初的那匹马,早就不见了。

这就是生活,当我们站在原来的位置时,却发现历史的格局变了。我们每一个人,包括这条河流,都延展了一个村庄的长度和宽度。

这河里,有太多的女人,有浣衣的,有跳河的,每一个都在心头动着。

浣衣的女孩叫二粉,是苦命的孩子,无论春夏秋冬,这条河都属于她。她的父亲瘫了,她永远有一盆洗不完的衣服。她漂亮,她紫葡萄的眼睛里,有水草,有清澈的河。后来,她走了,她考上了大学,是带着父亲走的。

跳河的女孩,我忘记了名字,只记得父母不同意她与相恋的男孩的爱情,便有了死心。也许,在乡下,活着永远是大事情,父母不管了,她与父母之间,有了一条河。

这条河,仍向东流去。它内部隐含着太多的神秘,这是我们所不知道的。它内部的水草,比我们更清楚一个村庄的隐私。

一个女人,闪入一个男人的怀里。

一个孩子,偷吻了一个女孩。

这些它都知道。它还清楚每一个月份的味道:一月的棉柴,有些滞重;五月的新麦秸秆,有股淡淡的清香。它通过炊烟的味道,理解一个村庄的温饱。

也许,它比人更有资格对一个村庄指手画脚,但是它不,它总是安静地待着。指手画脚的,永远是村里那些菲薄的人,他们用一种自以为是的目光,把村庄看轻,把庄稼看轻。

这里的人,一个个都走了,唯有河流不走,它藏匿着一段编年史。一个人回乡,看见这条河,便想起一些往事,人生所有的好与坏,便一起涌了上来。

这条河,在地图上是找不到的,它也没有一个名人为它增光,老子的涡河,比它幸运。三十多年来,这村庄破了,这河流老了,只有它身上的历史,还年轻着。

如果把一条河流的内心剥开,便会看见一个孩子,在它的面前戏水,看水草,看日暮归鸟。我对这孩子很熟悉,因为这个孩子就是童年的我。

光阴的渡口

让一个人谈虎色变的,只有光阴。

它冷漠,毫无悲悯之心,一转眼就吹白了双亲的头发,顺便也把我的前三十年吃掉。

此时,南窗下,一把生锈的镰刀,紧紧咬住了光阴。它原始的样子,仍在我记忆里活着。那时的它,仍有锋芒,它包裹着农耕文明的倔强;仅仅十年之久,它就老了,被时间淡忘。

要不是我胳膊上的旧疤,我也不会对镰刀的黑铁时代如此耿耿于怀。每当风起时,我的伤口,很疼,我被这疼带到童年的安静里。

童年,有一个数蚂蚁的孩子。

他躲在梧桐树下,看一只只蚂蚁,把童年的往事,搬进蚁穴。

安静,是那个时代的名片。

安静里,还保留着我的狡黠!

那时,我一个人,在母亲监督下,去数无花果的果子,我故意漏数掉几个,母亲居然信了。夜晚,人睡下后,我用漏下的那几个无花果,偷偷果腹。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母亲的眼,是经受过苦难的,她能丈量一尺布,能估量一根针,这一眼看透的本事,是被生活逼迫的;这不算细微的无花果,她不可能数不清楚,这分明是她的关爱。

光阴,沉淀成一本字典,母亲在第一页上。时间,把她从光鲜一直写到苍老,她把自己的一生浓缩在这里。她一个人,沉默地躲在字典里,把村庄的每一条街、每一所房子,都细细地铺展开来。

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都挟裹在时间的流水里。哪里是渡口,谁也说不清楚。

“渡口”,是一个充满诱惑的词,或者是一个危险的词。

我想到溺水,想到晚渡。

暮色苍茫,是时候回家了。

这家,在光阴里,已变。

一个人,从母亲的此岸,被岁月摆渡到妻子的彼岸,中间的水,一直向东流去。我想起孔夫子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母亲的岸,空了,时间充当了摆渡人。

身体渡河之后,我就抛弃了村庄。

一个人,在他乡,会莫名其妙地想起一些荒诞的事,譬如我身上的味道,是否还混合有麦子的气息。

一个人把身体扔了之后,只剩下灵魂了。我不知道如何去保鲜灵魂,我把它嫁接在文字里,写诗,写远方。

喜欢一个人,独坐灯下,打开一本书。最好是余华的《活着》,或者是一本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把生命的长度梳理清楚,再去分割一个纵向的河流。

也许,一个人,和一片青草,都属于村庄。只是,人面对黑暗,会怕,会自己吓自己。人远没有青草的涵养,青草,永远是安静的。

其实,先离开村庄的,永远是那条叫黑子的狗,它头一歪,走了。这安静的样子,多像人啊。

狗,有渡口吗?

也许,很多人说没有。

他们从没有观察过一条狗,他们习惯于以一种高其一等的心态,来给身边的事物命名。

狗的渡口,是柴门;鸡的渡口,是土墙或者树枝。这渡口,是乡村式的。它们,把一个村庄的老人,慢慢地摆渡到生存之外,同他们一起走的,还有动物本身,它们比人安然。

世界上,最厉害的刀,是文人的笔。他们一刀刀把光阴凌迟,一笔笔,把日常的琐碎写进书里。

他们,以光阴为河,摆渡完实物,又开始摆渡灵魂。

也许,一个人,是该把光阴大写了,它,偷运过太多的禁品,譬如青年的性、老人的孤独。

我捡起一片叶子,好像旧相识,它是我的摆渡人吗?

我问自己,问风,问云。也许是,也许不是。它在春天,把一朵桃花的诗句扔给了我。它在秋天,把一秋的落叶扔给了我。我还没转身,就老了一岁。

我的渡口,有船。

母亲是摆渡人,父亲也是摆渡人,我给我的渡口起一个名字,名字就叫草儿垛——我的村庄,它一直活在我的命里。

一匹白马的忧郁

我,总是把白云想象成白马。

清晨,我看见一匹白马,跑进天空。这白马,自由自在,在蓝底的幕布上,吐着轻盈的白烟。一阵风吹来,它就跑了,跑向哪儿,我也不得而知。我只知道,一匹马,在我的心头被爱着。也许,很多人都无法抗拒一匹白马奔跑的姿态,它在空阔的平原上,是如此健美。

这是许多年前的事,如今的平原,白马不见了,只剩下忧郁。“忧郁”或许是一个另类的词,它总让人提不起精气神。那时,天很蓝,云很白。所有这些美好,都无须刻意追求,推门就看得见,它们似乎永远都是那么干净地在乡下待着。

如今,白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灰色的天空,以及更为灰色的灵魂。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我怀有一种悲剧的情怀,一种对现世的绝望,或者是一种对雾霾的无奈。

是啊,这人间,仅存烟火。

烟火深处,有一些看不见的东西。我似乎看到,在故乡的土地上,一个人,正摸索着。他的眼,已看不见人间的样子,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声音,他无法想象雾霾的样子。

他把世界想象成白色的墙。我觉得,再也没有如此贴切的比喻了,纯洁的想法,被堵在墙内。

他被村里的孩子戏谑着围观,他们嘴里喊“瞎子”,其实我知道,他没瞎,只是病了。这病的学名叫白内障,是一种眼疾,如果动手术,还看得好,但是没有一朵云,能飘进他的瞳孔里,他没有钱。

说到这,我似乎有些愤怒了。一匹白马,只能在天上奔跑,也是一件悲伤的事情,它回不到它的草原。

一个人,注定与白云无缘。

他困顿,他用一个村庄的缩影,去寻找雾霾,后来他知道什么是雾霾了。他心里的雾霾,就是一个人被生活困住的模样。

我记得,那是一个有雪的冬天,雪花和白马一样白。他死在了这个冬天,死的时候,是如此孤独。只有白雪和北风,还不避嫌底层。

我记得那一年,刚好读到一个诗人的诗:

天上的白云,真白啊,真的,很白很白,非常白,非常非常十分白,特别白特白,极其白,贼白,真是白死了,啊!

也许,那一年是一个属于白的年份,白云干净,雪花干净,就算一个诗人,仍用十分啰唆的语言,去渲染一个白的存在。

他的身体,似乎不白。人已僵硬,且黑瘦。这是我所能用来为他定义的最准确的词。他是怎么死的,也没有说清楚。有人说他跌倒致死,有人说他看见了白马,就追逐着跑进雪里,最后迷失了方向,冻僵了身子。

所有的这些,似乎都在陈说一种死的定义,我关注的不是这些。其实他的死,只是或早或晚的事,我关注的是一个人死后,是否有白云。

那天,确实有一匹马,跑进天空。

此后,村庄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有些难受。一个人,突然产生喝杯小酒的想法,不知是为了驱赶身体的寒冷,还是为了驱赶灵魂内部的寒冷。一杯酒下肚,这酒水顺着我的肠道,遇见我滚烫的血,便如一片炉火,邂逅一堆雪。忽地一下子,世界就不见了。

冬天就这么来了,切切实实地来了。我无法用一堆易折断的草木与它抗衡,我只能用炉火,用滚烫的红。

似乎,这时候,我被一些东西逼在死胡同里,是啊,这一冬的雾霾,是如此可恶。我呼吸道感染,如同被一个人捏住了鼻子,有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我从不惧怕死亡,但是我还是惦念一匹白马。

也许,只有在如此孤独下,我才发现我命里的村庄,和我一样,需要一匹白马的拯救。

我活明白了,一匹白马的忧郁,是这个时代最好的隐喻。

一匹白马,如此白……

蛙鸣记

雨落,天地顿安。

乡村,只有在雨后,才有古诗里的模样。你听,那一声接一声的蛙鸣,工整,对仗,多像青蛙写的诗行。

蛙鸣的绝美,在干净的意境里。一个村庄,草木安静,池塘水满。一些草,被水淹没,只剩下几处草尖,尚在水外,微风一吹,起伏不定。

人,无事可干,便聚在门洞里,摆棋,厮杀,把日子往安静里过着。

两个人,皱眉,思索。一群人,站在身后,七嘴八舌地谋划,左右着时局。有些人,中途变节;有些人,从一而终。这就是棋盘,关于人生的棋盘。

观棋不语者,乡村甚少。他们叫嚣的声音,惊醒了青蛙。青蛙似懂人意,从远处传来蛙声。说池塘,那是文雅的叫法,乡野之地,如果按照原生态的叫法,那就是坑。一块凹地,存一些水。

有水,便有蝌蚪。

水草深处,蝌蚪是主角。它游弋,它肆意,它把乡村当家。

说起蝌蚪,便想起童年。一些人,一些事,呼啦一下子,就不见了。

童年时,那个一起逮蝌蚪的女孩,如今去了城里。上次回乡,在郑州偶遇,她一脸的浓妆,已不见旧模样,我无法把她和童年绑在一起。

其实,第一面,已然失望。

她说,她喜欢城市的灯火,喜欢顺着城市灯红酒绿的方向,往前走一段,不想结果,不想未来。

而那些坚守乡村的人,也被生活的厚重压制住,他们不屑于观察一池蝌蚪的叫声。后来在《美学》课本上,遇到齐白石老人《十里蛙声出山泉》,便觉得那是一种简约之美,言外之味。那幅画被美学老师说出了许多好处,而我趴在桌子上,暗笑,这景象,乡村太常见了。一片蝌蚪的背后,必然有一片穿透安静的蛙鸣。

原来,美学上最本真、最内涵无尽的美,一直待在乡下。

蛙声篱落下,草色户庭间。

这诗,写得太好了。一下子把人带到雨后。十里蛙声,便凸显了田园。

黄昏烟雨乱蛙声。

一个“乱”字,可以知晓蛙声阵阵。夏天之美,在于蝉鸣和蛙叫,这两个,没一个安静的,都是管弦乐。或者说,它们是宋词里的苏轼,或辛弃疾。而秋后的蟋蟀,则满含柳永的余味。

蛙是水里的隐士。

这点,我信。它似乎看透了人间,很少登岸。犹如一个人,厌倦了尘世,需找一个地方,安存肉身。

一场新雨,便有一阵蛙声。

一阵脚步声,便会有一只青蛙,扑通一下,跃起,入水,水起波澜,水中涟漪,一层层荡开,很有层次感。

一个人,如果来乡下喝酒,有两个佳期,夏雨蛙鸣夜,冬雪红炉时。这是我理想中的人间。

茅屋,已死去,它只存在于诗里。

乡村,只有瓦房。

其实,在瓦房内喝酒,也是美的。听雨滴答滴答落在地上,然后远处是一片蛙鸣,犹如助兴的歌女的献唱。

你别说,这青蛙,和歌女还有些像,腿修长,歌声绕梁,只是脖子短了点,少了些性感。

听说,有人去终南山隐居,可是从来没听说过,谁去过我的家乡,寻找蛙鸣声。

夏夜,一个人睡去。突然,听见床下,传来一声声蛙鸣。我感觉纳闷,它们从哪里进入我的房间?

再也无睡意了,点灯。

这时候,想起一句古诗:“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其实,深夜等待,并非等待具体的某一个人,而是等待一种情绪:无聊、落寞。它已成为文化里的一种通病,许多人,都受它影响。

青蛙,是益虫。可是吃者甚多。

宋高宗一纸禁令,全国各地又听见了蛙鸣。

但是许多偷奸取巧者,把冬瓜挖空,将蛙藏匿起来,借送冬瓜之名,解一口馋蛙肉的瘾。

如此看来,蛙声似在控诉着罪恶,人类多么诡诈。

你听,那一声高过一声的蛙鸣,多像一张一截高过一截的状纸,把人的恶,送到上帝面前。

槐花·麦饭

一个人,活在花事里。

春深处,总有一些人变着花样去折腾。他们折腾完了桃花,去折腾梨花,搞一些这个节那个节。其实,这哪里是喜欢自然啊?只不过是一种变相的炒作而已。

一群人,蜂拥而至,草木,不得安静。我喜欢一个人顺着山路,去听听风,去看看草木。探看一些花,是否活得安然。

我所居住的陕北,除了苹果花是大规模生产外,其他的花,都是小门小户地过日子。这好像在一个名曰春花的村子里,突然有几户人家,是异姓人,姓桃,姓杏,或姓梨。

或许,还有一种花,开在路上。是槐花。

一个人,顺着光阴,去看一眼原生态的槐花。花,很野。树,也很野。

在他乡走着,听见陕北的婆姨讨论槐花麦饭。只一句槐花,我的世界便沸腾了。槐花麦饭,只在陕西有,故乡没有。但这不是我关注的重点,我喜欢把槐花麦饭断开:一片槐花,覆盖了村庄;一顿麦饭,让整个村庄的炊烟开在天空里。

槐花,是一个分割符号,把我自己从此刻扯向彼刻。

槐树,是孤独的。它的邻居,是梧桐。梧桐落凤凰,这是一棵有贵族气质的树;而槐树,却是寒门。

在故乡,我们习惯于把这树叫作刺槐。有刺的树,是倔强的。看到这些树,我第一个想到的朝代,是魏晋。这槐树,有魏晋风骨,一身的硬气。它不取悦人,谁来此处,都是一身的刺。

春天无柴,是一段空白期,每一户人家的斧头都拿木头出气。我对于槐树的认识,是通过祖父遗留下来的一把斧头。那时,灶台前空了,需一堆柴火,我拿起斧头,朝着这刺槐就是一斧头。力道很大,但是树似乎只有一个豁口。

于是我知道了,在故乡,有两种树是硬骨头,一个是枣树,一个是槐树。它们是树的首领,在故乡,开辟了一个理想国。这两棵树,一个在春天,救命,一个在秋天,馋人。

一天,读到魏晋文人,忽然觉得,这两棵树,一个有嵇康的脾气,一个有阮籍的脾气。枣树,喜欢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应该像嵇康多一点;刺槐,骚情一点,花开得艳一点,喜欢招蜂引蝶,似乎像阮籍一样,喜欢邻家当垆的老板娘。

谷雨前后,家乡的槐花,似乎应该成海了。先是那种扁扁的花,淡黄色,很文雅,风一过,花就开了。风亲过的槐花,完全打开了,是泛白色那种,满树繁花。

喜欢一个人爬上树,躲过刺,大把大把地吃花,和陶潜一个嗜好。那甜,是淡淡的。有槐树的春天,是真的春天。

小脚的祖母,总是在树下颠颠地跑着。手里拿着箩筐,一朵一朵地择净,过水,上锅。

槐花饼,是一个人回乡的理由。一个人,命里有槐花,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这花,是一树文字,零碎,却满是乡村的味道。

母亲,是故乡最大的一棵树。根,深扎豫东,头顶开满了花,每一朵,都有或喜或悲的往事。

村人常说:村里的槐花,村外的麦。

麦子,是豫东最大的地主。它占有的土地最多,村里的人,都是它的长工和佃户。这时,春风得意,麦子饱满。其实,老人言青黄不接,多说的是这个时候。人饿,于是跑进麦田,腋下夹一捆麦子,或脱壳,或火烧,都是上品。

麦子煮熟,做成捻转,泼上蒜汁,很入口。这是豫东的麦饭,和锅里的槐花遥相呼应,共同组成了豫东的饮食风俗。

野草,在谷雨后都退场了,人们不再爱它们。说人喜新厌旧,似乎有点冤枉了他们。草,不能糊口,便从灶台上退出。其实,在故乡,灶台才是最大的秤,谁能过了灶台这关,谁就能坐稳江山,就是帝王。

灶台上,是槐花坐江山,再后来是麦子。

多想,一个人,和槐花对望。

看它,如何屏蔽掉一些俗世。兄弟阋墙,必有干戈。夜晚,似乎好些。空气里,闻不见贼气,但是第二天,鸡圈、羊圈,一片狼藉。槐花在高处,不说话。它目睹一个男人被夜晚吞没,然后,磨刀,杀生,一家人,围火解馋。

槐树,拼命地叫他们回头,但是他们听不懂草木的语言。槐树心善,多想对他们说一句:孩子,醒醒吧!一个人,被警察找上门,才开始知道害怕。他走时,回头看了一树槐花,此时槐花是那么刺眼,不知他是否读懂了命运的谶语?

不想去考证槐树的历史。我喜欢用温水般的语言,把乡村写透,给乡村一点颜面。毕竟,它还活着。

活在心里,活在远方。

在乡村的国家里,我、槐树以及麦子,都是它的臣民。只是,我衍生出的产品,叫乡愁;槐树和麦子,衍生出的产品,叫饮食,或者是舌头上的中原。

一个人,越走越远,往前趟一步,就不见了故乡。

夜雨

夜深人静,雨打梧桐。

这雨,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似乎在推着世界不停地追赶。它追赶什么,尚不可知。也许,只有在雨中,人才能恢复人的模样,那些疲惫、那些涩苦、那些自大,都不见了。

一个人,走进雨中,犹如走进一座教堂,这些雨声,都像讲经声。身体顿时空了,雨声帮人类放下欲望,放下世俗的纷扰。夜里,行人很少,只有灯光在城市的身体内,照着一些浑浊。一个人,一辈子,心头需要落下一场雨,把一些琐碎的事物冲掉。

在一场雨里,竟然想起文雅的词:夜雨清流。一个“夜”字,多好啊!夜是一个人的后院,可以在里面看月、饮酒,也可以什么都不干。

这些年,一次次远游,实在太累了,不想再走了。于是把他乡当故乡,安居下来,顺便也爱上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人。

雨中的树,被夜色覆盖着。这里的蝉太少,远没有老家蝉鸣叫的气势,人倒也落个清静。

陕北多山,多树,也多鸟。许多说不出名字的鸟,呼啦啦飞过人头,我看鸟飞翔的姿态。有时,在夜里听雨,听着听着,感觉世界干净了,自己也干净了。我恼恨过夏,恨它的不解人意,恨它火热的脾气。许多人,宁愿在夏夜里赤裸着上身,甚至脚下的拖鞋,也不屑于穿了。

我想,如果穿上木屐,又会是怎样一番风味?一个人,在夜里,外边雨水清流,屋内木屐声清脆。我知道,这不可得。

在日常里,常看到一些疲惫的人,从工地上回来,脸上挂满微笑,只是汗水太多,脸多半被汗水洗花了。如今,这雨来得正好,他们可以安静地睡下,躺在床上想想老人和孩子。雨水,让这个世界保持另一种状态,把叶子冲洗得发亮,把人心冲洗一下,安静了,也干净了。

也许,在雨水所营造的凉意里,我看到另一个世界,看到一种对这个世界的反抗。许多人,喜欢在雨夜里,读读海子,读读顾城,把一种诗歌的情怀,装进夜的肚子。也许,在雨中的灯下,它会发芽,开花,结果。

俗世的浮躁,把人心搅乱了。一些人,虽不再受苦,可心却是空的。他们把内心深处的灯盏吹灭,让这个世界黑暗。可是这还不够,一些人,还拼命地往这空了的心里填充东西——攀比、排场、容颜。这些越来越多,内心太拥挤,有些人放不下了,便想到了死亡。

也许,物质的富有,并不能掩盖灵魂的黯淡。一个人的心里,欲望越多,就越如装满了石头和杂草,如果没有风吹来,这里多半是荒凉的。一个世界,如果想草长莺飞,必须有所割舍,砸破世俗的选择,多去听听雨,多去看看雪。

我知道,与冬天相比,夏天更值得尊重。它远没有冬天接近死亡。许多人,在夏夜里还能喝扎啤,吃烧烤,许多潜伏的脆弱,还没有出现。一个人,爱着夏天,爱着雨夜。

夏天的生命,似乎比任何时候都强烈些,都旺盛些。一些所谓的郁郁葱葱,都隐藏着线索。此刻,一朵花,来年,便是一点成熟的金黄。

在雨夜,一些所谓的痛苦,正一点点散了。我的头脑清醒,于我而言,万事万物皆有可取之处。圆荷静水,蜻蜓点水,也算一种幸福。万物生存各有不同,我辈没有理由陷于泥潭中。

前几天,一个孩子站在楼顶,用终结生命的方式告别世界。这仪式太沉重了。她站在那里,看不见她眼睛是否空了。也许,我们所谓的笑,与她看来都是一种枷锁。是啊,我们的笑,太假了,我们把生活推出了轨道,让孩子失去了应有的笑声。他们就像木偶,我们是提线人,一次次地让他们异化成机器;他们听雨,听不见雨的声音,听不见雨的情绪,只能听到一种微凉。

她能否不选择死亡?我不知道。

很多人,在巷头街道讨论她的死亡。她的死亡是否有重量?我也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人间烟火,都是与他人不相干的事情。我们脸上,都蒙着一张纸,让自己去涂画。有些人,画成了三月,草过脚面;有些人,画成了六月,夜雨清亮;有些人,画成了九月,谷粒金黄;有些人,画成了十二月,白雪素心。还有一些人,他们找不到自己的月份,只有守着悬崖,一个人危险地活着。

我从不说自己是个诗人,因为我知道,诗救不了别人,只能救自己。一个人,在诗里构建一个小镇,先建一座教堂,然后才是种花、植草,种一些可心的庄稼。有时候,小镇里需要选举,那么就让明月、夜雨当选民。它们不会死去,我也不会死去。许多年后,我还在文字里。

诗,解决不了生存,只能解决一个人如何活着的问题。我把一生献给三个向度:故乡、童年、彼岸。

一个人,在雨夜,或者在一本诗集里,会读到一个过去的自己。那时,只有春天。夜雨的本真,在雨声中。那些通透的情感,就会落在纸上。

一个人,再听听夜雨,似乎有些感动了,看到了一些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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