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难忘的一件事——怀念彭明老师
汪朝光(注: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
第一次见到彭明老师究为何时,30年过去,已经没有特别的印象了,因为彭老师于我,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师生关系,我也没有直接受教于彭老师。不过,彭老师的盛名却是早有耳闻,因为我读硕士研究生的导师李新先生,于公于私均与彭明老师有非常好的关系。1982年,我来到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随李新老师读书,那年全所就招了我一个研究生。所谓上课,就是到李老师的办公室或家中,听李老师用他那浓重而好听的川音聊天,其间便不时听到李老师说起彭老师,他们当年怎么在八角亭编书,他们又怎么共同在做民国史的事业,等等,使得那时不过20多岁的我,对学界同仁的学术往还与人际关系,有了初步的印象。
记忆中与彭明老师的相见,最深刻的印象却来自于他对我的批评。1984年12月,我的硕士毕业论文已经写完,就等答辩结束,便可走上研究工作的岗位了。当年不似现在,研究生的人数不多,硕士研究生的论文答辩也颇为隆重。为了我的论文答辩,李新老师招来好几位知名学者,组成了一个阵容颇盛的答辩委员会,彭明先生便列名其中。
记得是在1984年12月的某个工作日,我来到位于近代史研究所五楼民国史研究室的会议室,心情是激动而忐忑的。答辩循程序进行,照例是由导师介绍情况,学生报告论文写作的经过和要点,答辩委员进行质疑。在我报告完论文后,彭明老师首先提问:“小汪,刚刚你提到在论文中引用了一位美国教授的观点,能否请你告知我们他的具体信息?”我没有明白彭老师问题的真实含义,还觉得彭老师怎么问了这样的问题,这似乎不难回答,于是便自信地又介绍了一番这位美国教授的学术看法。等我说完,彭老师便接着问:“小汪,我问的是这位美国教授的具体信息,在什么单位工作啊?”我还是没有明白彭老师的意思,便翻开论文某页的注释,说这人姓甚名谁,在何年何月的何期刊发表了他的论文,这就是此人的全部信息呀。这时,彭老师又问我:“好的,我问的是这位美国人是在哪个学校当教授?”我一时愣住了,因为杂志上只标明了他的国籍,确实没有标明他的身份,我只能回答说:“不知道。”彭老师此时才揭开了他所提问题的谜底:“小汪,我来告诉你,你引用的这篇文章没有错,是个美国人写的也没有错,但他不是美国的教授,而是在中国留学、学习中国近代史的美国学生,最近我还见过他,他向我讨教了若干问题,为什么你把他当成教授呢?什么地方标明他是教授呢?总不能说凡发表文章的美国人都是教授吧?”至此,我方恍然大悟,原来我犯了粗疏大意、强不知以为知的错误,而且回答时毫无退路,无法辩解,只能认栽啦!当时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以逃脱此等错误之尴尬难堪!
答辩当然还是顺利通过了,彭明老师对于论文还是给予了很好的评价,他只是希望通过这个提问,告诫我学术之路来不得半点虚饰与虚假,而应该老老实实,以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答辩结束后,彭明老师很坦诚地对我说:“小汪,你不必在意,我刚才只是想通过这样的提问,让你对学术有敬畏之心,方才可以使你今后的学术之路走得更顺利。当年,我的老师范文澜先生也是这样教育我的,‘板凳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半句空’,让我们共勉!比如,如果你不说这人是美国教授,而说是美国学者,那就没有问题了,这也是做学问的方法之一啊。”
这是彭明老师在我学术之路即将开始之际,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实际反映的正是他们那辈学者对于学术的敬畏与追求。正是因为李新老师、彭明老师以及其他许多老师的教导,才使我从此之后在学术道路上踏实负责、认真努力,再没有犯过类似的错误。我在学术之路上一路走来,能取得今天的成绩,与彭明老师这样坦荡负责的教诲是分不开的。这件事也成为我终身为之感念与怀念的难忘往事!
毕业以后,我和彭明老师的交往逐渐多了起来。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因为负责民国史研究室的工作,更与彭老师时有往还。每次听到他那洪亮爽朗的声音,每次听到他对我们民国史工作的督促与鞭策,心中总是泛起温暖与敬意。2008年6月,彭明老师因病逝世时,我因为有事在外,不能到彭老师的灵前致敬,于此借回忆彭明老师的文集出版,写下我个人的一段难忘感受,也算是我个人的心香一瓣,奉献于彭明老师!
2013年1月初于东厂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