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街头

在街头

诗人何马和马得烈听了滴笃班出来,立在大世界的门口步道沿上,两只眼睛同鹰虎似的光着突向眼镜圈的外面,上半身斜伏出在腰上,驼着背,弯着腰,并立着脚,两手捏紧拳头,向后放在突出的屁股的两旁,作了一个矢在弦上的姿势。仿佛是当操体操的时候,得了一个开快步跑的预令,最后的一个跑字还没有下来的样子,诗人的头尽在向东向西,伸直了短短的脖子,在很急速严密的注视探看。因为当这将晚的时候,外滩的各公司里,刚关上门,所以爱多亚路的大道上来往的汽车一乘乘的接连不断。生来胆子就柔和脆弱,同兔儿爷一样的诗人何马,又加上以百四十斤内外的一个团团肉体,想于这汽车飞舞的中间,横过一条大街,本来是大不容易的事情。结果我们这一位性急的诗人,放出勇气,急急促促的运行了他那两只开步开不大的短脚,合着韵律的急迫原则地摇动他两只捏紧拳头的手,同猫跳似的跑出去又跑回来跑出去又跑回来的跑了好几趟。终竟是马得烈岁数大一点,有了忍耐的修养,当何诗人在步道沿边和大道中心之间在演那快步回还的趣剧的当中,他只突出屁股弯着腰,捏着拳头,摇转着眼睛,只在保着他那持满不发的开快步跑的预备姿势。

资本主义的利器,四轮一角的这文明的怪物,好象在和诗人们作对,何马与马得烈的紧张的态度,持续了三十分钟之后,才能跑过到马路的这一边来,那时候天上的星星已经和诗人额上的汗珠一样,一颗颗的在昏黄的空气里摇动了。

诗人何马,先立住了脚,拿出手帕来揩了一揩头,很悲哀而缓慢的对马得烈说:

“喂,老马,你认不认得回家去的电车路?在这一块地方我倒认不清哪一条路是走上电车站去的。”

马得烈茫茫然举着头向四周望了一望,也很悲哀似的回答说:

“我,我可也认不得。”

二诗人朝东向西的走了一阵,到后来仍复走到了原地方的时候,方才觉悟了他们自己的不识地理,何马就回转头来对马得烈说:

“老马,我们诗人应该要有觉悟才好。我想,今后诗人的觉悟,是在坐黄包车!”

马得烈很表同情似的答应了一个“乌衣”之后,何诗人就举起了他那很奇怪的声气,加上了和读诗时候一样的抑扬,叫了几声:

“黄——汪——包车! ”

诗人这样的昂着头唱着走着,马路上的车夫,仿佛是以为他在念诗,都只举了眼睛朝他看着,没有一个跑拢来兜他们的买卖的,倒是马和烈听得不耐烦了,最后就放了他沉重宏壮同牛叫似的声气,“黄包车!”的大喝了一声。

道旁的车夫和前面的诗人,经了这雷鸣似的一击,都跳了起来。诗人在没有玻璃的眼镜框里张大了眼睛,回转身来呆立住了,车夫们也三五争先的抢了拢来三角角子两角洋钿的在乱叫。

讲了半天的价钱,又突破了一重包围的难关,在车斗里很安乐的坐定,苦力的两只飞腿一动之后,诗人的烟世披利纯又来了。

“噢噢呵!我回来了,我的圣母!

我听了一曲滴笃的高歌,噢噢呵!

我发了几声呜呼,发了几声呜呼!

…………”

正轻轻的在车斗里摇着身体念到这里,车子在一个灯火辉煌的三岔路口拐了弯,哼的一阵,从黄昏的暖空气里,扑过了一阵油炸臭豆腐的气味来。诗人的肚里,同时也咕喽喽的响了一声。于是饥饿的实感,就在这“日暮归来”的诗句里表现出来了:

“噢噢呵,我还要吃一块臭豆腐!”

本来是轻轻念着的这一首《日暮归来》的诗句,因为实感紧张了,到末一句,他就不由自主的放大了声音冲口吐露了出来。高声而又富有抑扬地念完了这一句“我还要吃一块臭豆腐”之后,他就接着改了平时讲话的口调叫车夫说:

“喂,车夫,你停一停!”

并且又回转头来对马得烈说:

“喂,老马,我们买两块臭豆腐吃吃罢!”

这时候马得烈也有点觉得饿了,所以就也叫停了车,向洋服袋里摸出了两角银角子来交给已经下车立在那里的何诗人。他们买了十几块火热的油炸臭豆腐,两人平分了,坐回车上,一边被拉回家去,一边就很舒徐的在绰拉绰拉的咀嚼。在车斗里自自在在的侧躺着身体,嘴衔着臭豆腐,眼看着花花绿绿的上海的黄昏市面,何诗人心里却在暗想“我这《日暮归来》的一首诗,倒变了很切实的为人生而艺术的作品了,啊啊,我这伟大的革命诗人!我索性把末世诗人辞掉了罢,还是做革命诗人的好。”

二诗人日暮归来,到了三江里的寓居之后,那位圣母似的房东太太早在电灯下摆好了晚餐,在等候他们了。

何诗人因为臭豆腐吃多了,晚餐的时候减了食量,只是空口把一碗红烧羊肉吃了大半碗,因此就使马得烈感到了不满。但在圣母跟前,马得烈又不敢直接的对诗人吆喝,因为怕她看穿他们的圈套,所以只好葛罗葛罗的在喉头响了一阵之后,对何诗人说:

“喂,老……噢噢,大人,你为什么吃饭的时候,老吃得那么响?”

实在是奇怪得很,诗人当吃饭的时候,嘴里真有一种特别的响声发生出来。这时候诗人总老是光着两眼,目不转睛的钉视住那碗他所爱吃的菜,一方面一筷一筷的同骤雨似的将那碗菜搬运到嘴里去的中间,一方面他的上下对合拢来的鲇鱼嘴里就会很响亮很急速的敲鸣出一种绰拉绰拉的响声来,同唱秦腔的时候所敲的两条枣木一样。诗人听了马得烈的这一句批评之后,一边仍旧是目不转睛筷不停搬的绰拉绰拉着,一边却很得意的在绰拉声中微笑着说:

“嗳嗳,这也是诗人的特征的一种。老马,你读过法国的文学家郎不噜苏的《天才和吃饭》没有?据法国郎不噜苏先生说,吃饭吃得响不响,就是有没有天才的区别。”

诗人因为只顾吃菜,并没有看到马得烈说话时候的同猪脸一样的表情,所以以为老马又在房东太太面前在替他吹捧了,故而很得意的说出了这一个证明来。其实郎不噜苏先生的那部书,他非但没有看见过,就是听见人家说的时候,也听得不很清楚。马得烈看出了诗人的这一层误解,就又在喉头葛罗葛罗的响了一阵,发放第二句话说:

“喂!嗳嗳……大人,郎不噜苏,怕不是法国人罢!”

诗人听了这一句话,更是得意了,他以为老马在暗地里造出机会来使他可以在房东太太面前表示他的博学,所以就停了一停嘴里的绰拉绰拉,笑开了那张鲇鱼大口,举起了那双在空的眼镜圈里光着的眼睛对房东太太看着说:

“老马,怎么你又忘了,郎不噜苏怎么会不是法国人呢?他非但是法国人,他并且还是福禄对儿的结拜兄弟哩!”

马得烈眼看得那碗红烧羊肉就快完了,喉头的葛罗葛罗和嘴里的警告,对诗人都不能发生效力,所以只好三口两碗的吃完了几碗白饭,一个人跑上楼上亭子间去发气去了。

诗人慢慢的吃完了那碗羊肉,把他今天在黄包车上所做的那首《日暮归来》的革命诗念给了房东太太听后,就舒舒泰泰的摸上了楼,去打亭子间的门去。

他笃洛笃洛笃的打了半天,房门老是不开,诗人又只好在黑暗里弯下腰去,轻轻的举起嘴来,很幽很幽的向钥匙眼里送话进去说:

“老马!老马!你睡了么?请你把今天用剩的那张钞票给我!”

诗人弯着腰,默默的等了半天,房里头总没有回音出来。他又性急起来了,就又在房门上轻轻的笃洛了一下。这时候大约马得烈也忍耐不住了罢,诗人听见房里头息索息索的响了一阵。诗人正在把嘴拿往钥匙眼边,想送几句话进去的中间,黑暗中却不提防钥匙眼里钻出了一条细长的纸捻儿出来。这细长的纸捻儿越伸越长,它的尖尖的头儿却巧突入了诗人的鼻孔。纸捻儿团团深入的在诗人鼻孔里转了两三个圈,诗人就接连着哈啾哈啾的打了两三个喷嚏,诗人站立起身,从鼻孔里抽出了那张纸捻,打开来在暗中一摸,却是那张长方小小的中南纸币。他在暗中又笑开了口,急忙把纸币收起,拿出手帕来向嘴上的鼻涕擦了一擦干净,便亭铜亭铜的走下扶梯来,打算到街头去配今天打破的那副洛克式的平光眼镜去。

但是俗物的眼镜铺,似乎都在欺侮诗人。他向三江里附近的街上去问了好几家,结果一块大洋终于配不成两块平光的镜片。诗人一个人就私下发了气,感情于是又紧张起来了。可是感情一动,接着烟世披利纯也就来到了心头,诗人便又拿着了新的妙想。“去印名片去!”他想,“一块钱配不成眼镜,我想几百名片总可以印的。”因为诗人今天在洋车上发见了“革命诗人”的称号,他觉得“末世诗人”这块招牌未免太旧了,大有更一更新的必要,况且机会凑巧,也可以以革命诗人的资格去做它几天诗官。所以灵机一动,他就决定把角上有“末世诗人”几个小字印着的名片作废,马上去印新的有“革命诗人”的称号的名片去。

在灯光灿烂的北四川路上走了一段。找着了一家专印名片的小铺子,诗人踏进去后,便很有诗意的把名片样子写给了铺子里的人看。付了定钱,说好了四日后来取的日期,诗人就很满足的走了出来。背了双手,踏着灯影,又走了一阵,他正想在街上来往的人丛中找出一个可以献诗给她的理想的女性来的时候,忽而有一家关上排门的店铺子的一张白纸广告,射到他的眼睛里来了。这一张广告上面,有几个方正的大字写着说:“家有丧事,暂停营业一星期。本店主人白”。诗人停住了脚,从头至尾的念了两遍,歪头想了一想,就急忙跑回转身,很快很急的跑回到了那家他印名片的店中。

喘着气踏进了那家小铺子的门,他抓住了一个伙计,就仓皇急促的问他说:

“你们的店主人呢?店主人呢?”

伙计倒骇了一跳,就进到里间去请他们的老板出来。诗人一见到笑迷迷地迎出来的中年老板,马上就急得什么似的问他说:

“你们,你们店里在这四天之内,会不会死人的?”

老板倒被他问得奇怪起来了,就对他呆了半晌,才皱着眉头回问说:

“先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诗人长叹了一声,换了一换喉头接不过来的气,然后才详详细细的把刚才看见的因丧事停业的广告的事情说了出来,最后他又说明着说:

“是不是?假如你们店里在这四日之内,也要死人的话,那岂不耽误了我的名片的日期了么?”

店主人听到这里,才明白了诗人的意思,就忽而变了笑容回答他说:

“先生,你别开玩笑啦,那里好好的人,四天之内就都会死的呢?你放心罢,日子总耽误不了。”

诗人听了老板这再三保证的话,才放下了心,又很满足的踏出了店,走上了街头。

这一回诗人到了街头之后,却专心致志的开始做寻找理想的女性的工作了。他看见一个女性在走的时候,不管她是圣母不是圣母,总马上三脚两步的赶上前去,和这女性去并排走着,她若走得快,他也走得快一点,她若走得慢,他也走得慢一点,总装出一副这女性仿佛是他的爱人的样子来给旁边的人看。但是不幸的诗人,回回总是失望,当他正在竭力装着这一个旁边并走着的女性是他的爱人的样子来给旁人看的时候,这一个女性就会于他不注意的中间忽然消失下去。结果弄得在马路上跟来跟去来回跑走的当中,诗人心里只积下了几个悲哀和一条直立得很酸的头颈,而理想的可以献诗给她的女性,却一个也捉抓不着。最后他又失了望,悄悄地立在十字街头叹气的时候,东边却又来了一个十分艳丽的二十来岁的女性。这一回诗人因为屡次的失望,本想不再赶上去和她并排走了,但是冯妇的惯性,也在诗人身上着了脚,他正在打算的中间,两只短脚却不由自主的跑了过去,又和她并了排,又装成了那一副使旁人看起来仿佛是诗人在和他的爱人散步走路的神气。因为失败的经验多了,诗人也老练了起来,所以这一次他在注意装作那一种神气给旁人看的时候,眼角上也时时顾及到旁边在和他并走的女性,免得她在不知不觉的当中逃亡消失。这女性却也奇怪,当初她的脸上虽则有一种疑惧嫌恶的表情露着,但看出了诗人的勇敢神妙的样子以后,就也忽而变了笑容,一边走着,一边却悄悄的对他说:

“先生,你是上什么地方去的?”

诗人一听到这一种清脆的声音,又向她的华丽的装饰上下看了一眼,乐得嘴也闭不拢来,话也说不出了。她看了他这一副痴不象痴傻不象傻的样子,就索性放大了喉咙,以拿着皮口袋的右手向前面的高楼一指说:

“我们上酒楼去坐坐谈谈罢!”

诗人看见了她手里捏着的很丰满的那只装钱口袋,又看见了那高楼上的点得红红绿绿的房间,就话也不回一句,只是笑着点头,跟了她走进店门走上楼去。

店楼上果然有许多绅士淑女在那里喝酒猜拳,诗人和女性一道到一张空桌上坐下之后,他就感到了一层在饮食店中常有的那种热气。悄悄地向旁边一看,诗人忽看见在旁边桌上围坐着的四位喝得酒醉醺醺的绅士面前,各摆着了一杯泡沫涨得很高的冰淇淋曹达,中间却摆着一盘很红很热很美观的番茄在那里。诗人正在奇怪,想当这暮春的现在,他们何以会热得这样,要取这些夏天才吃的东西,那女性却很自在的在和伙计商定酒菜了。

诗人喝了几杯三鞭壮阳酒,吃了几碗很鲜很贵的菜后,头上身上就涨热了起来,他的话也接二连三的多起来了。他告诉她说,他姓何,是一位革命诗人,他已经做了怎么怎么的几部诗集了,并且不久就要上外国去做诗人专修大学的校长去。他又说,今天真巧,他会和她相遇,他明天又可以做一部《伊利亚拉》来献给她,问她愿意不愿意。那女性奉赠了他许多赞语,并且一定要他即席做一首诗出来做做今晚的纪念,这时候诗人真快乐极了。她把话停了一停,随后就又问诗人说:

“何诗人,你今晚上可以和我上大华去看跳舞么?你若可以为我抛去一两个钟头的话,那我马上就去叫汽车去。”

诗人当然是点头答应的,并且乐得他那张阔长的嘴,一直的张开牵连到了耳根。她叫伙计过来,要他去打电话说:

“喂,你到底下去打一个电话叫Dodge Garage的Manager Mr·Strange放一辆头号的Hupmobile过来。”

那伙计听了这许多外国字,念了好几遍,终于念不出来,末了就只好摇摇头说:

“太太自家去打罢,电话在楼下账房的边上。”

她对伙计笑骂了一声蠢才,就只好自己拿了皮口袋立起身来走下楼去。

诗人今晚上有了这样的奇遇,早已经是乐得不可言说的了,又加上了几杯三鞭壮阳酒的熏蒸,更觉得诗兴勃发,不能抑遏下去。乘那位女性下楼去打电话的当中,他就光着眼睛,靠着桌子,哼哼的念出了一首即席的诗来:

“嗳嗳,坐一只黑泼麻皮儿,

做一首《伊利亚拉》诗,

喝一杯三鞭壮阳酒,

嗳嗳,我是神仙吕祖的干儿子。”

他哼着念着,念了半天,那理想的女性终于不走上来,只有前回的那个伙计却拿了一张账单来问他算账了。

诗人翻白了眼睛,嗳喝嗳喝的咳嗽了几声,停了一会,把前面呆呆站着的伙计一推,就跳过了一张当路摆着的凳子,想乘势逃下楼去。但逃不上几步,就被伙计拉住了后衣,叫嚷了起来。四面的客人都挤拢来了,伙计和诗人就打作了一堆,在人从里乱滚乱跳。这时候先前在诗人桌旁吃冰淇淋曹达的四位醉客,也站起来了。见了诗人的这一种行为,都抱了不平,他们就拿杯子的拿杯子,拿番茄的拿番茄,一个个都看准了诗人的头面,拍拍的将冰淇淋和番茄打了过去。于是冰淇淋的黄水,曹达水的泡沫,和番茄的红汁,倒满了诗人的头面。诗人的颜面上头发上,淋成了一堆一堆的五颜六色的汁水,看过去象变了一张鬼脸。他眼睛已被粘得紧紧挣不开来了。当他东跌西碰,在人丛中摸来摸去的当中,这边你也一脚,那边我也一腿的大家在向他的屁股上踢,结果弄得诗人只闭着眼睛,一边跳来跳去的在逃避,一边只在啊唷啊唷的连声乱叫。

一九二八年三月五日

《二诗人》、《滴笃声中》原载一九二八年十二月十日《小说月报》

第十八卷第十二号;《在街头》原载一九二八年四月一日《北新》半月刊第二卷第十号

逃走

圆通庵在东山的半腰。前后左右参差掩映着的竹林老树,岩石苍苔等,都象中国古画里的花青赭石,点缀得虽很凌乱,但也很美丽。

山脚下是一条曲折的石砌小道,向西是城河,虽则已经枯了,但秋天的实实在在的一点芦花浅水,却比什么都来得有味儿。城河上架着一根石桥,经过此桥,一直往西,可以直达到热闹的F市的中心。

半山的落叶,传达了秋的消息,几日间的凉意,把这小小的F市也从暑热的昏乱里唤醒了转来,又是市民举行盂兰盆会的时节了。

这一年圆通庵里的盂兰盆会,特别的盛大,因为正和新塑的一尊韦驮佛像开光并合在一道。庵前墙上贴在那里的那张黄榜上写着有三天三夜的韦驮经忏和一堂大施饿鬼的平安焰口。

新秋七月初旬的那天晴朗的早晨,交错在F市外的几条桑麻野道之上,便有不少的善男信女,提着香篮,套着黄袋,在赴圆通庵去参与胜会,其中尤以年近六十左右的老妇人为最多。

在这一群虔诚的信者中间,夹着在走的,有一位体貌清癯,头发全白,穿着一件青竹布衫蓝夏布裙,手里支着一枝龙头木杖的老妇人。在她的面前,有一位十二三岁的清秀的孩子,穿了一件竹布长衫,提着香篮,在作她的先导。她似乎是本地的缙绅人家的所出,一路上来往的行人,见了她和她招呼问答的很多很多。她立住了脚在和人酬应的中间,前面的那小孩子,每要一个人远跑开去,这时候她总放高了柔和可爱的喉音叫着:

“澄儿啊!走得那么快干什么?”

于是被叫作澄儿者,总红着脸,马上就立下来静站在道旁等她慢慢的到来。

太阳已经很高了,野路上摇映着桑树枝的碎影。净碧的长空里,时时飞过一块白云,野景就立刻会变一变光线,高地和水田中间的许多绿色的生物,就会明一层暗一层的移动一回。树枝上的秋蝉也会一时噤住不响,等一忽再一齐放出声来。

这一次澄儿又被叫了,他就又静站在道旁的野草中间等她。可是等她慢慢的走到了他面前的时候,他却脸上露着了一脸不耐烦的神气,光着了他黑晶晶的两只大眼对她说:

“奶奶!你走得快一点罢,少和人家说几句话,我的两只手提香篮已经提得怪酸痛了。”

说着他就把左手提着的香篮换入了右手。他的奶奶——祖母——听了他这怨声,心里也似乎感到了痛惜他的意思,所以就作了满脸慈和的笑容安抚他说:

“乖宝,今天可难为你了。”

走到将近石桥旁边的三岔路口的时候,澄儿偶然举起头来,在南面的那条沿山的小道上,远远却看见了一位额上披着黑发,皮肤洁白,衣服很整洁的小姑娘也在向着到圆通庵去的大道上去。在这小姑娘前面走着的,他一眼看了就晓得是她家里的使唤丫头,后面慢慢跟着的,当然是她的母亲。澄儿的心跳跃起来了,脸上也立时涨满了血潮。他伏倒了头,加紧了脚步,拚命的往石桥上赶,意思是想跑上她们的先,追过她们的头,不被她们看见这一种窘状。赶走了十几步路,果然后面他的祖母又叫起他来了;这一回他却不再和从前一样的柔顺,不再静站在道旁等她了,因为他心里明明知道,祖母又在和陶家的寡妇谈天了,而这寡妇的女儿小莲英哩,却是使他感到窘迫的正因。

他急急的走着,一面在他昏乱的脑里,却在温寻他和莲英见面的前后几回的情景。第一次的看到莲英,他很明细地记着的,是在两年前的一天春天的午后。他刚从小学校放学出来,偶尔和几位同学,跑上了轮船码头,想打那里经过之后,就上东山前的雷祖殿去闲耍的,可是汽笛叫了两声,晚轮船正巧到了码头了,几位朋友就和他一齐上轮船公司的码头岸上去看了一回热闹。在这热闹的旅客丛中,他突然看见了这一位年纪和他相仿,头上梳着两只丫髻,皮肤细白得同水磨粉一样的莲英。他看得疯魔了,同学们在边上催他走,他也没有听到。一直到旅客走尽,莲英不知走向了什么地方去的时候,他的同学中间的一个,拉着他的手取笑他说:

“喂!树澄!你是不是看中了那个小姑娘了?要不要告诉你一个仔细?她是住在我们间壁的陶寡妇的女儿小莲英,新从上海她叔父那里回来的。你想她么?你想她,我就替你做媒。”

听到了这一位淘气同学的嘲笑,他才同醒了梦似的回复了常态,涨红了脸,和那位同学打了起来。结果弄得雷祖殿也没有去成,他一个人就和他们分了手跑回到家里来了。

自从这一回之后,他的想见莲英的心思,一天浓似一天,可是实际上的他的行动,却总和这一个心思相反。莲英的住宅的近旁,他绝迹不敢去走,就是平时常常进出的那位淘气同学的家里,他也不敢去了。有时候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他就在昏黑的夜里,偷偷摸摸的从家里出来,心里头一个人想了许多口实,路线绕之又绕,捏了几把冷汗,鼓着勇气,费许多顾虑,才敢从她的门口走过一次。这时候他的偷视的眼里所看到的,只是一道灰白的围墙,和几口关闭上的门窗而已。可是关于她的消息,和她家里的动静行止,他却自然而然不知从哪里得来地听得十分的详细。他晓得她家里除她母亲而外,只有一个老佣妇和一个使唤的丫头。他晓得她常要到上海的她叔父那里去住的。他晓得她在F市住着的时候,和她常在一道玩的,是哪几个女孩。他更晓得一位他的日日见面,再熟也没有的珍珠,是她的最要好的朋友。而实际上有许多事情,他却也是在装作无意的中间,从这位珍珠那里听取了来的。不消说对珍珠启口动问的勇气,他是没有的,就是平时由珍珠自动地说到莲英的事情的时候,他总要装出一脸毫无兴趣绝不相干的神气来;而在心里呢,他却只在希望珍珠能多说一点陶家家里的家庭琐事。

第二次的和她见面,是在这一年的九月,当城隍庙在演戏的晚上。他也和今天一样,在陪了他的祖母看戏,他们的座位却巧在她们的前面,这一晚弄得他眼昏耳热,和坐在针毡上一样,头也不敢朝一朝转来,话也不敢说一句。昏昏的过了半夜,等她们回去了之后,他又同失了什么珍宝似的心里只想哭出来。当然看的是什么几出戏,和那一晚是什么时候回来的那些事情,他是茫然想不起来了。

第三次的相见,是去年的正月里,当元宵节的那一天早晨,他偶一不慎,竟跟了许多小孩,和一群龙灯乐队,经过了她的门口。他虽则在热闹乱杂之中瞥见了她一眼,但当他正行经过她面前的时候,却把双眼朝向了别处,装作了全没有看见她的样子。

“今天是第四次了!”他一边急急的走着,一边就在昏乱的脑里想这些过去的情节。想到了今天的逃不过的这一回公然的相见,他心里又起了一种难以名状的苦闷。“逃走罢!”他想,“好在圆通庵里今天人多得很,我就从后门逃出,逃上东山顶上去罢!”想定了这一个逃走的计策之后,他的脚步愈加走得快了。

赶过了几个同方向走去的香客,跑上山路,将近庵门的台阶的时候,门前站着的接客老道,早就看见了他了。

“澄官!奶奶呢?你跑得那么快赶什么?”

听到了这认识的老道的语声,他就同得了救的遇难者一样,脸上也自然而然的露了一脸笑容。抢上了几步,将香篮交给了老道,他就喘着气,匆促地回答说:

“奶奶后面就到了,香篮交给你,我要上山去玩去。”

这几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就挤进了庵门,穿过了大殿,从后面一扇朝山开着的小门里走出了庵院,打算爬上山去,躲避去了。

F市是钱塘江岸的一个小县城,市上倒也有三四千户人家。因为江流直下,到此折而东行,所以在往昔帆船来往的时候,F市却是一个停船暂息的好地方。可是现在轮船开行之后,F市的商业却凋敝得多了。和从前一样地清丽可爱的只是环绕在F市周围的旧日的高山流水。实在这F市附近的天然风景,真有秀逸清高的妙趣,决不是离此不远的浓艳的西湖所能比得上万分之一的。一条清澄彻底的江水,直泻下来,到F市而转换行程,仿佛是南面来朝的千军万马。沿江的两岸,是接连不断的青山,和遍长着杨柳桃花的沙渚。大江到岸,曲折向东,因而江心开畅,比扬子江的下流还要辽阔。隔岸的烟树云山,望过去飘渺虚无,只是青青的一片。而这前面临江的F市里,北东西三面,又有蜿蜒似长蛇的许多山岭围绕在那里。东山当市之东,直冲在江水之中,由隔岸望来,绝似在卧饮江水的蛟龙的头部。满山的岩石,和几丛古树里的寺观僧房,又绝似蛟龙头上的须眉角鼻,各有奇姿,各具妙色。东山迤逦北延,愈进愈高,连接着插入云峰的舒姑山岭,兀立在F市的北面,却作了挡住北方烈悍之风的屏障。舒姑山绕而西行,象一具长弓,弓的西极,回过来遥遥与大江西岸的诸峰相接。

象这样的一个名胜的F市外,寺观庵院的毗连兴起原是当然的事情。而在这些南朝四百八十的古寺中间,楼台建筑得比较完美的,要算东山头上高临着江渚的雷祖师殿,和殿后的恒济仙坛,与在东山西面,靠近北郊的这一个圆通庵院。

树澄逃出了庵门,从一条斜侧的小道,慢慢爬上山去。爬到了山的半峰,他听见脚下庵里亭铜亭铜的钟磬声响了。渐爬渐高,爬到山脊的一块岩石上立住的时候,太阳光已在几棵老树的枝头,同金粉似的洒了下来。这时候他胸中的跳跃,已经平稳下去了。额上的珠汗,用长衫袖子来擦了一擦,他又回头来向西望了许多时候。脚下圆通庵里的钟磬之声,愈来愈响了,看将下去。在庵院的瓦上,更有几缕香烟,在空中飞扬缭绕,虽然是很细,但却也很浓。更向西直望,是一块有草树长着的空地,再西便是F市的万千烟户了。太阳光平晒在这些草地屋瓦和如发的大道之上,野路上还有络绎不绝的许多行人,如小动物似的拖了影子在向圆通庵里走来。更仰起头来从树枝里看了一忽茫苍无底的青空,不知怎么的一种莫名其妙的淡淡的哀思,忽然涌上了他的心头。他想哭,但觉得这哀思又没有这样的剧烈,他想笑,但又觉得今天的遭遇,并不是快乐的事情。一个人呆呆的在大树下的岩石上立了半天,在这一种似哀非哀,似乐非乐的情怀里惝恍了半天,忽儿听见山下半峰中他所刚才走过的小径上又有人语响了,他才从醒了梦似的急急跑进了山顶一座古庙的壁后去躲藏。

这里本来是崎岖的山路,并且又径仄难行,所以除樵夫牧子而外,到这山顶上来的人原是很少。又因为几月来夏雨的浇灌,道旁的柴木,也已经长得很高了。他听见了山下小径上的人语,原看不出是怎样的人,也在和他一样的爬山望远的;可是进到了古庙壁后去躲了半天,也并没有听出什么动静来。他正在笑自己的心虚,疑耳朵的听觉的时候,却忽然在他所躲藏的壁外窗下,有一种极清晰的女人声气在说话了。

“阿香!这里多么高啊,你瞧,连那奎星阁的屋顶,都在脚下了。”

听到了这声音,他全身的血液马上就凝住了,脸上也马上变成了青色。他屏住气息,更把身子放低了一段,可以不使窗外的人看见听见,但耳朵里他却只听见自己的心脏鼓动得特别的响。咬紧牙齿把这同死也似的苦闷忍抑了一下,他听见阿香的脚步,走往南去了,心里倒宽了一宽。又静默捱忍了几分钟如年的时刻,他觉得她们已经走远了,才把身体挺直了起来,从瓦轮窗的最低一格里,向外望了出去。

他的预算大错了,离窗外不远,在一棵松树的根头,莲英的那个同希腊石刻似的侧面,还静静地呆住在那里。她身体的全部,他看不到,从他那窗眼里望去,他只看见了一头黑云似的短发和一只又大又黑的眼睛。眼睛边上,又是一条雪白雪白高而且狭的鼻梁。她似乎是在看西面市内的人家,眼光是迷离浮散在远处的,嘴唇的一角,也包得非常之紧,这明明是带忧愁的天使的面容。

他凝视着她的这一个侧面,不晓有多少时候,身体也忘了再低伏下去了,气息也吐不出来了,苦闷,惊异,怕惧,懊恼,凡一切的感情,都似乎离开了他的躯体,一切的知觉,也似乎失掉了。他只同在梦里似的听到了一声阿香在远处叫他的声音,他又只觉得在他那窗眼的世界里,那个侧面忽儿消失了。不知她去远了多少时候,他的睁开的两只大眼,还是呆呆的睁着在那里,在看山顶上的空处,直到一阵山下庵里的单敲皮鼓的声音,隐隐传到了他的耳朵里的时候,他的神思才恢复了转来。他撇下了他的祖母,撇下了他祖母的香篮,撇下了中午圆通庵里飨客的丰盛的素斋果实,一出那古庙的门,就同患热病的人似的一直一直的往后山一条小道上飞跑走了,头也不敢回一回,脚也不敢息一息地飞跑走了。

一九二八年九月作

原载一九二八年九月二十日《大众文艺》第一期,发表时题名《盂兰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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