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面酱的日子
本来也过得去
打电话给我妈汇报生活,提到面酱吃光了,让她寄新的来。
她说:“家里也没了。你奶奶做不成了……”
后面的对话是什么,不记得了。整个宇宙仿佛只飘着一句话:“酱没了。”如果告诉你“今日下午两点,世界上的盐吃光了”,你是什么心情?我的反应和这差不多。
在我家的餐桌上,面酱就是和盐一样常见的东西。贮酱的老坛子我见过,活得比我还久,长得比我还胖,那分量,敞开吃三十年也绰绰有余吧,怎么可能在我有生之年败光?
对,不是这一次,是以后都没了,永远都没啦。我心中泛起的感慨,就像读报时看到“最后一头白鳍豚消失”的新闻,啊呀一声忆起人类对自然犯下的种种罪行那样,我想起了许久未见到的奶奶。
面酱是奶奶亲手做的,商店不卖,饭店没得点。外头的酱,都不行。在我有限的认知里,会做这东西的只有奶奶一个人。
做好的面酱色泽黑里透点红,表层浮油,装在白色塑料桶里,年年都会自老家寄过来,一桶够全家吃好几个月。偶尔吃光了,却等不到新的寄来,我爹就会面色一沉,痛心疾首地说:“这么久没回老家了,你们就不想奶奶吗?”道德高地被占,我和弟弟哪是对手,只得迅速缴械,慌张拾掇一番上路。回回如此。空了的酱桶就是我爹回家的船票。
坐车回老家要三个半钟头,主要花在盘山公路上。那山绕得远,地图上不到五十公里的直线距离,却硬生生盘出两倍多的路程。我晕车的毛病就是在这儿得来的。晕车的时候,我爹就安慰我:“你在心里默数到一千,我们就到了。”我数啊数,好不容易数到了,他又说:“再数一千。”
我们不在老家过夜,因为奶奶家没有足够的房间,而且手机信号也不好,别说上网了,短信也时常发不出去。为了能当天往返,我们通常只逗留一个下午,吃一顿饭。这顿饭很丰盛,有每个人爱吃的菜,平日里就餐的小方桌摆不下,奶奶就在院子里用条凳搭起长长的桌板。
山西人的餐桌,主食总是比菜多,包子花卷馒头面条,每一样都得搭配相应的酱料,盛着蒜泥、葱油、韭花和油泼辣子的小碗常备在席,唯独面酱是用大碗装的,因为吃得太快,人多的时候经常一顿饭就能见底。
小时候我偏食严重,不爱蔬菜和肉类,只愿吃馒头就酱,所以每次见面奶奶就会揶揄我:“要是老家没有酱,是不是就不回来了?”我那时候脸皮还很薄,总是掩藏不住羞愧的表情,因为这的确是事实。
我不喜欢回老家,除了要忍受晕车,还因为老家什么玩儿的都没有。大人们说话的时候,奶奶就让一群孩子带我去玩,他们的爱好除了爬树就是玩泥,在泥巴上扎小刀或者捏坦克、大炮、地雷之类的东西。我不愿意弄脏衣服,只能在旁看着,心里十分寂寞。
再大一点了回去,奶奶依旧是喊来这群孩子。此时我已成年,不怎么露怯了,经常故作老练地掏出香烟问他们:“抽吗?”年长的孩子接过烟会寒暄几句,但话题都是一些和年轻毫无关系的琐事,诸如哪家老人去世了,哪家搬去省城开了间面馆之类的。他们乐于将我称为“大城市来的”,但我家只是住在县城里而已。
年轻人都活得世故,反倒是老人更天真烂漫一些。与其说他们通透了世事,倒不如说他们忘记了世事。人想要活得痛快,必定要忘记一些事,我虽然还没有那么老过,但我就是知道。
我的太奶奶一百多岁了,身体依然硬朗。她是个强悍的女人,不乐意跟儿女们住,独居在村外的老宅。她那座院子因为疏于打理,院中杂草已经没过了膝盖。走进正厅,有无数干瘪的蟾蜍和蛇吊在梁上,像极了恐怖电影里的场景。我曾在书本中读到“寂”这个字的解释,宝盖头自然是房屋,“尗”和“又”则有杂草蔓延之意。深屋之下,草木丰盈,老宅将这份寂寞呈现得一览无余。
太奶奶家往上几代人都是开药铺的,算得上中医世家。每次见到我,她都会命令我喝一盅她的虎骨酒,说可以强身健体,并且单方面宣称她的长寿都得益于虎骨酒和剔骨肉。那泡虎骨的酒坛不知是何年何月留下的,酒封上的红布已被浸蚀成深褐色,散发着浓浓的中药味。我觉得不卫生,但还是要硬着头皮喝下去。
太奶奶家最出名的是五毒膏,能治疗各种脓疮。我爹说他见过太爷爷制膏,其中有一道工序是要将活蟾蜍用丝线悬在梁上,口中塞一方徽墨,蟾蜍只得不停吞咽,留下的涎液逐渐和墨汁融合,最终变成药材。我被这故事吸引,跑去问太奶奶是哪几种毒虫,可她并不回答,只是冲我摇了摇手,露出没了牙的微笑。我爹说:“这是不外传的秘方,你作为嫡长重孙,继承资格是有的,但问了就得接班成为五毒膏的唯一传人。”我反问他:“怎么没见你继承?”他顿了顿,坦白道:“我从小怕蛇……”就因为这个,五毒膏失传了,我感到很遗憾。
另一位急需我继承衣钵的长辈是我的大爷,我爷爷的堂哥。他住在我奶奶家斜对门,是永济尊村一脉的形意拳传人,世俗职业是铁匠,我常去帮他拉鼓风炉。一次,他问我愿不愿意跟他练形意拳?我问他:“怎么练?”他指指院子里一棵光溜溜的没皮大桐树说:“看到那棵树了没,都是我练功时打的。”他的态度过于真诚,令我不得不对他的深厚功力表示肯定,啧啧道:“这树可太惨啦!”
村里流传他年轻时和一位铁拐老太切磋的旧闻,那位老太是隐世高手,拄着十多斤的龙头杖,能徒步跃上墙,他们在麦场的土墙上交手,十几个回合后,我大爷被一脚踹下了墙头。讲述的时候我爷爷也在,大爷每讲一段就会问我爷爷:“你说,有没有?”我爷爷表情诚恳:“有。”二人应答如流。这种民间故事本不值得相信,但我大爷作为挨揍一方,还能不顾一代武学宗师的尊严到处宣扬,不由为它增添了几分真实色彩。
大爷的儿子因病去世了,孙儿比我小两岁,但和我一样,他对自家祖传的武学毫无兴趣。他的乐趣是整日揣着一兜火柴炮在村里溜达,研究不同自然结构的炸点,炸雪堆、炸草垛、炸牛粪,整个一恐怖分子。我问他怎么不当传人,他不屑地说:“谁敢打我,我一炮就给他炸废了。”他结合从大爷那学来的打铁手艺,自主研发了一根足尺长的锡管,将火柴炮点燃插在锡管顶端,举过头顶,爆炸声响彻云霄,炸得全村的狗跟着叫。这个游戏因为危险而更显刺激,经常手忙脚乱炸了手。我离开老家时,他将这个发明送给我当礼物。
我的亲爷爷是木匠,我常央求他给我做木刀木剑。他告诉我:“木是活的,不保养就会很快腐朽,所以作为江湖人士,最重要的是上蜡。”说完丢给我半根蜡烛,让我去给我的刀枪棍棒上蜡。假期一半的时间都耗在了这上头,以至于那年的暑假作业都没有完成,我妈揍我之时,打断了我磨得油光锃亮的少林棍。
除了做农耕工具和家具,家里摆放最多的爷爷的作品是棺材,主要有柳木和桐木两种。以前农村里流行土葬,棺材供不应求,他会多做几副当备货。不过近几年,村里的老人忽然都长寿了起来,棺材卖不掉,只能当贮藏粮食的容器。我和小伙伴玩捉迷藏,偶尔也会藏在里面。长大后去看僵尸片,看到屋里有一排阴沉沉的棺材,身边的人紧张得抓住我的手,我却有种莫名的亲切感。
村里需要木匠的活儿越来越少,家里的木器却越来越多,奶奶很焦虑,经常谋划着让我姑父把家具拉到市里卖掉。有一次回老家,她得意地告诉我爹,将爷爷做的桌子当成古董卖了。原来不久前家里来了位收古董的小贩,相中一张八仙桌,开价五百元收购,她见人走眼,当即拍板卖掉了。我爹纳闷,那张桌子一眼就看得出是新打的,怎么可能被当成古董?一问才知道,奶奶糊弄完人以后心虚,就答应了人家多送一对旧烛台的要求,这才是货真价实的老物件。
得知真相后,奶奶不知是为了麻痹自己,还是被小贩声东击西的骗术彻底折服了,开始极力贬低古董的价值,说:“反正是不能为人所用的东西,和垃圾也没什么区别。”为了言行合一,她拿出自己嫁妆里的古董青花瓷盆腌咸菜,晒面酱。
晒面酱需要好太阳,所以只能在暑假里。有一年我爹工作忙,把我丢到奶奶家寄宿,奶奶家的大床正对的窗外是一棵大枣树,于是我总是在清晨就被蝉鸣惊醒。爬起来看,奶奶胖胖的背影正坐在树下,摆弄着她的青花瓷盆。我凑上前,只见她不停用木杵搅拌、加水,然后把盆放在石磨上,在三伏天的烈日下暴晒。
瓷盆里装的是什么,对我而言至今仍是秘密。几天过后,它就会开始长毛,先是白毛,再是绿毛,最后是黑毛,等到霉变期过去,酱就晒成了。半成品的生酱,有着绸缎的光泽和纹路,凑近了可以闻到一股淡淡的咸味。
奶奶不准我去窥探瓷盆中的奥秘,说被看多了,酱的性格会弄丢。我问她:“面酱又不是人,能有什么性格?”她说:“你知道女娲娘娘嘛,人可都是面酱捏的哩!”这种糊弄人的话她张口就来,被拆穿了就笑。我猜她是怕我伸手乱碰,污染了面酱。
需要晒三个月之久的面酱,的确很脆弱,别说用手碰,就算落进几滴雨水或者几点浮灰,味道就会天差地别。为了一口下饭的佐料,要经历这么漫长的等待,都足够谈一场短暂的恋爱了,大人的时间还真是不值钱啊,那时候我经常这样想。
晒好的生酱要下锅翻炒一下才可以吃,热油里下葱花,一瞬间将隐匿的酱香逼出来。往往是清晨时分,这股浓郁的香气会从厨房一路高歌猛进冲到卧室,杀得我睡意全无。
我爹喜欢用刚出笼的热馒头夹生葱丝、油泼辣子和面酱吃,我和弟弟则偏爱老家的吃法,将馒头切成麻将牌大小,在热面汤里焯一下,然后每一块均匀抹上面酱才入口,方便又美味。有一次我特地下厨给别人展示,他们惊讶:“都不用配菜吗?是不是太简陋了?这真的会有滋味吗?”我只得暗自摇头,他们错过了人间至味。
成年以后,虽然居住在更遥远的城市里,但我并没有察觉到面酱的难得。和奶奶一样,我妈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给我寄一罐过来,我一人独享,可以撑半年甚至更久。
大多数时间,面酱罐只是在厨房的角落里生灰,因为比起炒酱这道工序,叫外卖更简单一点。只有在不知道吃什么好的时候,我才会想起它,独自炒一大勺酱,将冷掉的馒头在微波炉里加热,搭配面酱和油泼辣子一起吃,有很多个夜晚我都是这样度过的。
这样的东西,以后再也吃不到了。原本对面酱不在意的我,忽然间变得耿耿于怀起来。
我妈告诉我,奶奶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起床都很吃力,面酱是肯定无法再做了。听到这个消息,我感到一阵难过。奇怪的是,我竟然不是因为奶奶的日渐衰老而难过,而是在为再也吃不到面酱而难过。一想到那熟悉的味道从此将在我的生命里消失,我就难过得想死。
我真是不孝顺。
面酱是突然消失的,而奶奶一点点的老去,却是我早已知道的事实。我难以接受突发变故,哪怕是为了一罐面酱,但对于缓慢的离开和一早预知的巨大悲伤,我却表现得波澜不惊,仿佛习以为常。
“要是老家没有酱,是不是就不回来了?”现在回味奶奶的这句话,才体会到几许现实的残忍。也许,很快我会习惯这种失去,而人生中又有多少可怕的事正在缓慢地发生呢?我的太奶奶去世半年我才得知这个消息,假如老家连爷爷奶奶也不在了,那个地方就真的与我彻底无关了吧。老家是这样,我自己的家乡呢?
绝境到来之前,只有细碎的、一点一点不伤和气的缺失,而我正如此循序渐进地妥协着,意识不到它将给我生活带来怎样天翻地覆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