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规矩必须遵守

妈妈的规矩必须遵守

“砧板你有的吧?太小的不行,我要擀面条。”电话里,是我妈。

“有。”

“盆?能和面那种。还有,蒸屉得带吧,上次去你那儿只看到一把平底锅。”

“都有。”

“平时灶都不开,家伙倒挺全的。”

“有有有。”

“有什么?你别不耐烦,我得准备周全,照顾好你吃饭就是我这趟的唯一使命。”

“你不是来参观毛主席纪念堂的吗?”

她愣了几秒,没想到我的逻辑如此清晰,突然一声怒喝——

“你管我!”

我呻吟一声,想象着她在灶台前炒小油菜的情形,味觉泛起苦涩的记忆。

在我妈的意识里,食材没有主次之分,但凡可以下锅的,绝不浪费,所以经常能在同一道菜里吃到昨晚的西红柿和前日的豆腐。一菜八吃,绝对忆苦思甜。

想起几日前对她的盛情邀请,此时的我追悔不已——真是纵虎归山啊。

“你要再这么折腾,就别来了!”我最终还是没冷静下来。

“凭什么?我偏来,我还要带最大的锅!”

我妈如火似雷的性子,来自她两个当兵的哥。我外公年轻时在林业局工作,专管山火预防,一入冬就要住进山里看林子,个把月不能回家。我妈就在哥哥们的军事化管理中长大,干什么都有从事革命工作的那种轰轰烈烈,吃大锅饭,睡大通铺,说到毛主席永远热泪盈眶。据她描述,她小时候饭前都要唱军歌。

我爹私下唤我妈“元霸”,不光因为她的名字里有俩字与“李元霸”谐音,还暗指她一碰就炸的脾气。他们是同学,读书时我爹和一伙男同学去女生宿舍串门,我妈正在隔壁午睡,被他们的笑声闹醒,气得咣咣捶墙。我爹隔空问:“谁这么暴躁?”我妈充耳不闻,闷头猛捶,连天花板的墙皮都被震了下来。经此一役,她就得了这个响亮的绰号。

我爹爱说笑,常言年轻那会儿我妈一言不合就会使出奔雷手,杀名响彻校内外,但我没见过我妈动粗,顶多只是领一顿臭骂,想必因为她武学修为太高,不屑于对我这小孩出手。以暴制暴的通常都是我爹,他使的是内家功夫,柔劲,一脚踹在我屁股上,会感受到急刹车式的二段伤害,得停顿半秒我才会像炮弹一样发射出去。等我挣扎着爬回来,他就开始威胁:“换了你妈出手,你还能爬起来?”

所以,我妈虽没揍过我,但我从小就惧怕她。每当我做错事,她的眼神都让我明确感受得到周围温度逐渐下降到冰点。我想,这大概就是一代宗师的境界。成年后,这种畏惧感依然深埋在我心中。三十岁的人,春节在家睡个懒觉,听见我妈上楼的脚步声仍然会打一个激灵。当然,倒不至于还天真到相信她身怀武艺,而是我明白,我爹尚有几率被说服,但和我妈对抗就是逆水行舟,越努力越向着反方向发展。

她是个非常注重“规矩”的人,她的规矩没有商量余地,任何人都不能逍遥法外。她认为努力就应该有漂亮的分数,恋爱只是为了结婚,零用钱唯一正确的用途是购买文具,二流子才穿喇叭裤,还有,狗必须吃剩饭,喂它火腿肠简直是造孽。

“狗是宠物,不是你的奴隶!”我冲她喊。

“我倒想把它当奴隶,它能给我刷碗还是拖地?”

“但你养了它,就要对它负责。”

“我对它不好吗?我吃什么,它就吃什么,哪顿饿着它了?”

“它喜欢火腿肠。”

“你怎么知道它喜欢火腿肠?它更喜欢吃屎。”

长期的霸权统治之下,我的青春期产生了许多不必要的叛逆心理,会把喇叭裤折起来塞进校服裤子里,使用一次性的染发剂,还学会了抽烟。这些都是私底下偷偷做的。

在学校,我是一名规规矩矩的学生,因为成绩不错,老师都喜欢我。一天,有个隔壁班的混混命令我去帮他买烟,我不大情愿,他打量了我一番,确定我应该是那种没勇气反抗的乖乖仔,于是恶狠狠地说:“放学后你给我小心点!”

等到放学,他果然等在校门口。我拽掉校服,把头发倒梳起来,用一次性染发剂喷成了鸡血色,迎面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竟然没能认出我,反而递来了一支烟。我问他:“你这不有烟吗?怎么还让我买。”他惊讶地看着我,半天才憋出了一句:“我靠。”

我的青春期没有爱情,准确地说,是没时间恋爱。自从和这些混混儿相熟起来,可以玩的事太多了:研究自行车的花式骑法,打篮球,追漫画,去池塘潜水,偷挖农地里的红薯和花生。这些活动带着女生太累赘,她们连树都上不去。这就是十三四岁的我,在我妈严苛的作息管理下见缝插针,夹缝中求快乐,度过了无数不为人知的美妙时光。

趴在河边的石墙上晒太阳的时候,我时常会陷入一种哲思:假如没有我妈的压迫,我还会不会玩得这么尽兴呢?大概率不会吧。就像通常情况下,人注意不到氧气的存在,只有深深憋住一口气之后才会发现,氧气是多么重要啊。而我,正因每分每秒都要保持警惕,才有了抵抗规矩,重获自由的强烈快感。

工作以后我去了外地,我妈经常梦见我突然失业,买不起回家车票以至流落街头。在她心目中只有两种工作,不会失业的事业单位和随时挂牌失业的私营企业。针对私企,在她心目中依然只有两个工种,一个是坐在办公室里的文职,另一个是保安。

我上班时偷闲打电话给她,她问我在干啥,我说:“在外头负责盯活动现场。”她正色道:“好好保护你们公司的财产,甭跟我闲聊。”我发小在老家超市工作,我妈一直声称人家是超市保安,后来才知道,人家是销售主管。

我弟,毕业后去了家游戏公司做程序员,我妈将他划到了坐办公室的上等人那拨,跟我通电话时经常会用痛惜的语气说:“你什么时候能像弟弟那样,不用风吹日晒呀!”仿佛寒窗十载找份工作就是为了能够在室内吹空调。

“他工资还没我高呢!”我反驳她。

“那当然了,你赚的可是血汗钱。”她如此回应道。

每当此时,我都觉得我是一个靠卖血谋生的人。

我妈性子急,我爹却是个慢悠悠的人。他俩同年考的驾照,驾驶风格截然相反。我妈追求操控,坐她的车最不必担心的是迟到。她开车时喜欢自言自语,视线内的一切物体都可以是她的互动对象,每当超过一辆车、一群羊、一个路牌,她都会打招呼似的嘟囔一句:“走了!”我爹见不得她超车,只要他在副驾上,这时就会挤兑我妈:“你有对讲机?你是赛车手?”

我爹是道路文明大使,开车严格遵守交通安全守则,不管有多少车在他后头死命打喇叭,他都不紧不慢,还不忘对我谆谆教诲,说:“开车好比做人,不被外界干扰,固有嘈杂声影,吾自闲庭信步。”坐他的车,心急,红绿灯百米开外就开始减速,半小时车程能开出一个半。我家唯一一次交通事故就是他造成的——被后车追了尾。

我爹平日里话不多,但我妈能揣摩出他的心情。有一年他过生日,我和我弟都忘了,我妈电话打过来,只响一声就挂掉,我好奇地拨回去,她立刻接起电话,对我爹说:“听听,儿子来跟你说生日快乐了。”

日子相处久了,总有外人无法理解的默契。只是默契这东西,不是只有令人羡慕的一面。当真吵起来,因为过于熟悉彼此弱点并痛下杀手的时刻,默契将展示出它最毒辣的样子。

我妈一身江湖气,善应酬,她吵起架来合纵连横,常以“人家都说”作为起手式,援引民间对我爹的种种评价,得出一个“所以你不对”的结论;我爹则耍得好一手野马分鬃,每当我妈以他人举例,他就会客观分析该人生平,得出“那人就是一坨狗屎”的结论,以不变应千变,将我妈的招式逐一破解。

紧接着,我妈则会使出一招反客为主,以“人家不行,难道你就行,你当年……”直攻我爹健忘的软肋。我爹被旧事的模糊细节所困扰,必将暂退几步,但他心理素质极强,虽处于下风,但仍能瞬间打出一套调虎离山来,用“你不行,你儿子更不行。这次考试成绩……”这等老生常谈,将矛盾点指向无辜的我,瞬间反打扭转局势。

所以遇见他俩吵架,我会立刻躲得远远的,以免成为最终的受害者。

我在外工作十年,我妈拢共只来看过我三次——怕花钱,但每次来,我们都要经历一次山崩地裂的争吵。

有一次,她刚进门就开始大扫除,上上下下擦个遍,连灯罩子也不放过。用钢丝球刷锅的时候,不知使了多大劲,把不粘锅的纳米涂层剔得一干二净,直接报废了。我劝她:“妈,没必要,你来玩,不是给我做清洁的。”她忽然受了委屈似的大哭,怪自己没用:“锅子也不会刷。”我劝了半天,她缓过劲来,又开始数落我:“你买的东西太金贵,以后我还是带自己的锅来。”

我久居城市,习惯了邻居间的冷漠,在同一栋楼住三年,也不知对门住着几口人。我妈一到,第二天就和邻居认识了,擀了面条让我送去。我不去,说:“你这是给人家添麻烦。”我妈纳闷:“好心好意,怎么成麻烦了?”

“人家不缺你这点面条,但收了你的东西,就得应酬你。以后碰上了总得热情点吧,笑不累吗?万一你有困难了,还得帮衬吧?你送得轻巧,但人家的心理负担可大了去了,以后连独食都不好意思当你面吃,这还不麻烦?”

“面条又不值钱,我也不图什么呀?”

“那不没事找事吗?在大城市里生活,自个儿都难顾周全,哪有精力再应酬别人?哪有资格接受别人的好?所有人的时间都贵着呢。工作上用脑过度,生活里还得关心你一八竿子打不着的邻居。对你笑,累都累死了!”

“你真冷漠!”

“这是规矩!”

在家里,我妈凭借她的规矩横行无阻,广受群众爱戴,但到了我这儿,她发现一切都行不通了:大老远跑到菜市场买的菜,没有我叫跑腿送上门的新鲜;陪我在咖啡馆坐,图便宜点了矿泉水,结果比咖啡还贵。更气的是,大清早她在图书馆被一年轻人拦住,捧着个捐助听力障碍群体的爱心牌,她捐了五元,对方开了口:“最少二十!”

没几天她就闹着要回去。

“还是家里最舒服啊!”回到家,她躺在客厅的破沙发上用iPad跟我视频,发出这样的感慨,好像刚从战场上回来,一切又回归到了她的掌控之中。但过不久,她跟我爹吵了一架,又悄悄问我:“我觉着你家里还缺一口锅,过几天我去给你捎上吧?”

现在我已经不怕她了,她的规矩不再成为我的,不晓得这算是她放弃了我,还是我已离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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