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来生再续未了缘

第一节 红烛迎人翠袖垂,相逢长在二更时

成家立业是人生的重要节点,与何人厮守终身,为何事奋斗终生,对人的一生而言,无非是至关重要的两部分。纵观古今,皆是如此。

《通志堂经解》问世后,纳兰性德声名鹊起,哪怕是当时的状元郎都无法与他的光芒相提并论,而此时的他只有二十余岁。

年纪尚轻,便有如此成就,这让纳兰性德的父亲纳兰明珠颇感骄傲,与此同时,他开始考虑为儿子操办婚事。如今的纳兰明珠,已是一朝宰相,位高权重,所以对未来儿媳妇自然是有诸多要求,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家庭出身一定要与纳兰家门当户对,唯有大家闺秀才能与之相配。

纳兰明珠所思所想皆旨在谋求家族长远的发展,但纳兰性德仍惦念着已成为妃子的表妹,这是他藏在心底的情伤,一时间想要忘掉这段情,谈何容易。即便此生与表妹再无可能,纳兰性德也不愿将自己的婚姻交由父母一手安排,他要的只是情投意合,两个人恩恩爱爱走过一生,至于另一半是否出身名门,他丝毫不关心。

然而,他虽有自己的追求,心里也如明镜一般,父亲位及当朝太傅,他作为父亲的长子,肩上扛着传宗接代的重任,他不单单是为自己而活,更是为纳兰家族而活。在整个家族面前,他的爱情不值一提,甚至都没有提及的机会。他出身名门望族,外人常常只知他纵享荣华,却难以体会到他心中的苦楚,恰是这富贵限制了他的诸多自由。与其做无谓的抗争,不如顺从父母的意愿,让他们顺心如意即可,至于他自己,就这样认命吧。

当时,康熙皇帝授予纳兰明珠和徐元文为经筵讲官,即为康熙皇帝的儒学老师,这虽是兼任的官职,却意义重大。随后,爆发“三藩之乱”,纳兰明珠调为兵部尚书,此时的康熙皇帝主张开战,由此不难看出纳兰明珠的前途一片大好。尔虞我诈的官场,向来不缺少灵敏的嗅觉,还没等纳兰明珠正式上任,早已有人在他的身边马首是瞻。纳兰性德不但是青年才俊,更是纳兰明珠的长子,自然而然成为众多官宦人家的理想女婿,不论是家庭出身还是学识人品,放眼京城,怕是再难找出第二个人能与之比肩。

虽说没能得到自己爱的人,但多的是想要爱他的人,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纳兰性德决定娶卢兴祖的女儿为妻。卢兴祖出身汉军镶白旗,是历史上第一任两广总督,还曾担任兵部尚书及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卢家也是汉军八旗中的大族,颇有威望。

在卢兴祖出任两广总督的时候,纳兰明珠与之定下儿女的婚约,在纳兰明珠看来,两家都是名门望族,根基深厚,在朝堂之上可以相互帮衬,巩固彼此的地位,必然是一桩好姻缘。卢兴祖上任后,兢兢业业,做出不少成绩,只是人生变幻莫测,不经意间发生了太多的改变。

康熙五年(1666)十二月,苏克萨哈和鳌拜因更换圈地而产生了矛盾,并展开激烈的斗争,最后以苏克萨哈一方的惨败告终,追随他的亲信纷纷遭遇灭顶之灾,大学士兼户部尚书苏纳海(正白旗满洲人),直隶、山东、河南三省总督朱昌祚(镶白旗汉族人),直隶巡抚王登联(镶红旗汉族人)均被处以绞刑,巴喀、喇哈、祖良栋、英俄尔岱、鄂莫惠等或被革职或被降级调用,一时间势力大减。形势所迫,卢兴祖不得不以“盗劫案日多”,自己无能为力为由,请求罢官。

虽然辞去官职,好在保全了性命,随后,卢兴祖携家眷回到京城,纳兰性德的未婚妻也在其中,与他见了第一面。纳兰性德用一首《茉莉》记录下当时的情与景:“南国素婵娟,春深别瘴烟。镂冰含麝气,刻玉散龙涎。最是黄昏后,偏宜绿鬓边。上林声价重,不忆旧花田。”

第二节 情深不向横陈尽,见面销魂去后思

婚姻是男女之间缔结的契约,结为夫妻,自此荣辱与共。在古代社会,人性受封建压迫,没有自由恋爱之说,多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终身大事全凭父母长辈做主。纳兰性德向往两情相悦,只可惜他如今不得不先顺了父母的心意。

卢兴祖一家老小回到京城后,明珠夫妇着手准备两个孩子的婚事。在京城中,纳兰家将有喜事的消息几乎人人皆知。

有史料记载:“夫人生而婉,性本端庄,贞气天情,恭客礼典。明珰佩月,即如淑女之章,晓镜临春,自有夫人之法……幼承母训,娴彼七襄,长读父书,佐其四德。”由此可知,卢氏知书达理,端庄贤淑,虽不是纳兰性德自己选中的妻子,但至少方方面面的条件俱佳。

成亲当天,纳兰府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前来道喜的宾客络绎不绝。作为新郎官,纳兰性德一身华服,器宇轩昂,望着往来的亲朋,仿佛置身事外一般,他的新婚妻子早已进府多时,可他的心思全然没在她身上。即便身处此情此景之中,纳兰性德心心念念着的依旧是爱而不得的表妹。

纳兰府上下热闹非凡,但纳兰性德愈发觉得孤独,除了情伤,还有一件事让他倍感烦忧。纳兰明珠在尔虞我诈的官场打拼二十余年,挺过了无数场大风大浪,终于位及国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备受皇帝信任,不知有多少人盼着能够讨他的欢心,如今家有喜事,前来道贺的人更是数不胜数,有些是故友旧朋,有些却是不认识的陌生人,无一例外地都送来了贵重的贺礼。

纳兰明珠与夫人对每一位来宾笑脸相迎,不断寒暄客套着,然而纳兰性德心中却不是滋味。本该是真诚的道贺,却因为各自的小算盘而变得功利,这让纳兰性德心生厌恶,却又不得不默默忍下来。他是个孝顺的孩子,对于父母的决定,他向来大力配合,对他来说,能够顺应父母的心意,让他们感到心满意足,就已经足够了。

父母之于他的恩情,自然值得他忽视自己,忍下一时的不快。天大地大,父母最大,其次才是自己,这是纳兰性德一贯坚持的原则。

在众人的注视下,一对新人来到大厅,准备行礼。直到此时,纳兰性德才认真打量了一下妻子,虽然遮着红盖头,看不见眉眼,但从她高挑的身姿、轻盈的脚步来看,必然不是寻常女子。二人拜过天地,从此结为夫妻,纵然从前互不相识,但自此刻起,他们的命运将息息相关,荣辱与共,执手度过此生。

礼成之后,觥筹交错的酒宴便开始了,宾客们酒足饭饱过后,纷纷告辞。纳兰性德同父亲一起,将宾客送出纳兰府,一一作别。喧闹了一天的纳兰府,在宾客离开后,慢慢静了下来。人生的一件大事就此完成了,不知道作为主角,纳兰性德有何感想,是否同其他新人一样?

当热闹散去,还有洞房花烛夜要度过。新娘端正地坐在床上,等待着夫君为她掀开红盖头,此时的她,多少会有些许紧张,而纳兰性德也是如此,他的不安之中,夹杂着对妻子的愧疚,他们二人并无爱情可言,却因父母之命结合,这并非他的本意。

只是,事已至此,再多想也是毫无用处,如果命运安排他们以这种方式成为一个整体,或许也不会太糟糕。稍微平静了一下心情,纳兰性德揭开了妻子的红盖头,就在刚刚,他还在好奇妻子的容貌,此时望着她的真容,感到一时恍惚。她有着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嘴唇,一双眼睛无比清透,仔细端详一番后,竟与他朝思暮想的表妹有几分神似。忐忑的心终于安稳了下来,虽说是父母包办的婚姻,但初次见面便生出几分好感。嫁做人妇的卢氏,也终于见到了纳兰性德本人,曾听闻他不但学识渊博,而且相貌英俊,如今看来,的确名不虚传。

就这样,两个原本陌生的年轻人,经过这一天之后,结成夫妻。此生的爱与恨,都与彼此相连,原来,即便不是自由恋爱,也有遇到真爱的可能。

第三节 天地忽如寄,人生多苦辛

人生何去何从,每一个选择的路口都至关重要,每一个不同的选择都意味着完全不同的道路。但有些事情就是这样,虽说心有所向,但往往由不得个人的意愿,纵观古今,但凡落地为人,都难免会遭遇身不由己的事情。

康熙十五年(1676),纳兰性德二十二岁,经过三年的潜心苦读后,再次参加殿试。一晃三年,他博览群书,完成了《通志堂经解》的编著,与上一次考试相比,此次参考更是信心满满,志在必得。

这一次,他的真才实学得到了康熙皇帝的赏识,他被录取为进士二甲第七名,终于圆了自己的金榜题名梦。父亲与母亲自然是欣喜万分,他们先是敬拜了祖先,后又向皇帝谢了恩。最高兴的当属纳兰性德,虽说过程略有坎坷,但如今已经实现了目标,他开始考虑接下来的人生安排。

清代的科举制度极为完善,是一整套体系,公布录取进士的名字和名次后,状元、榜眼和探花作为进士第一甲,会在第一时间授予官职,而其后的进士还需再次参加考核,皇帝会根据殿试名次、年龄和阅历等情况来决定他们的官职。按照惯例,名次靠前且年纪尚轻者,会被授为翰林院庶吉士,其余人等则会成为主事、中书、知州或知县。其中,翰林院庶吉士又有“储相”一称,颇受重视。

纳兰性德认为,自己不论学识还是年纪,都是庶吉士的最佳人选,他非常希望能够由此步入仕途。可惜的是,皇帝才是他命运的主宰者,而不是他想要如何就能够如何的。早在之前,康熙皇帝就听闻纳兰性德有才学,面对如此青年才俊,康熙皇帝的安排很奇怪,在成绩公布后,康熙皇帝没有立刻授予他任何官职,而是在半年之后,才封他为三等侍卫。

半年的时间中,纳兰性德焦急地等待着,原本以为可以成为庶吉士,谁能料到,皇帝不按常理出牌,竟然给了他一个三等侍卫的官职,这并非他想要的。或许,皇帝认为这样安排最妥当,但对纳兰性德而言,这无疑将成为套在他身上的枷锁,是他今后生活中苦闷的根源。

御前侍卫是多少人向往的美差,顺治皇帝曾下旨:“在京三品以上,及在外总督、巡抚、总兵等,为国出力,功劳卓著者,各准送亲子一人,入朝侍卫,以习本朝礼仪。朕将察视才能,授以任使。”由此可见,康熙皇帝如此安排是出于一番好意,只是,纳兰性德宁愿没有这份优待。

康熙皇帝与纳兰性德同龄,他擒住鳌拜、平定三藩、击溃朱明余党,凭一己之力扭转乾坤,护江山社稷安稳。这样的康熙是值得敬仰的,但仰望他的同时,纳兰性德不由得心生忧郁,这么多年来,他心无旁骛,潜心苦读,千辛万苦考中了进士,本以为可以凭借自己的学识大展宏图,却在皇帝的安排下做了侍卫。对纳兰性德来说,御前侍卫不过是外表光鲜,归根到底也不过是奴才而已。

御前侍卫专门为皇帝服务,这就决定了工作的范围和时间会有明确而严格的限制,在皇帝身边,就要按照皇帝的意愿办事,皇帝在何处,御前侍卫就要追随到何处,言行举止皆在于皇帝的要求,几乎无自由可言。

宿卫站岗也好,执事当差也罢,都不是纳兰性德所中意的工作,他所追求的是饱读经史,继而著书立说,然而实际的工作却与他所向往的截然不同,一个是体力活,一个是脑力活,而体力活又将消耗掉大部分时间,想要自由自在地专心求学,怕是要成为美梦了。他想不明白,这么多年来,他不敢有片刻松懈,为的是有朝一日金榜题名,但如今他得偿所愿,却也因此走上了不同的人生轨迹。

旁人称道的荣耀,成为纳兰性德摆脱不掉的牢笼,他的身体和心灵产生了分裂,肉体被囚禁,心灵也难以自由。了解过他的无奈,也就可以理解为何他的诗词中,处处有惨淡的愁云。

第四节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感谢命运,让她出现在他的生命里,让被束缚的生活中留有些许自在。

妻子卢氏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对纳兰性德十分体贴,但凡他走进书房,她都会默默陪伴在他左右,为他熏香、磨墨。冬,为他添衣、生火;夏,为他摇扇、驱蚊。乏了、累了,为他揉背、捶肩,缓解疲惫。

虽说是包办婚姻,全凭父母做主,但真正生活在一起后,纳兰性德不得不承认,她是一位好妻子,有她相伴的每一天,让他感到惬意。他作了一首《艳歌》,来描绘他们的恩爱生活:“红烛迎人翠独全袖垂,相逢长在二更时。情深不向横陈尽,见面消魂去后思。欢近三更短梦休,一宵才得半风流。霜浓月落开帘去,暗触汀玲碧玉钩。”

多少人的爱情毁于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两个毫不了解的人被硬生生绑在一起生活,大多数人感到的只有痛苦,只有一小部分人,有幸能够在婚后的交往中产生爱情,所以,纳兰性德还是比较幸运的。

夫妻生活恩爱有加,官场生涯却是诸多不快,纳兰性德认清现实后,知道自己无力更改,便将自己的精力投入家庭中。

卢兴祖回到北京后,不久因病去世,妻子卢氏痛失父亲,丈夫纳兰性德成为她唯一的依靠。她虽生在男尊女卑的时代,但好在父亲卢兴祖并不封建,极为重视女儿的教育,他特意为女儿请来塾师,自幼便有专人对她进行教育。她出生在北京,但在广州长大,成年之时又随父亲回到北京,深受南北文化的共同熏染,虽比不上纳兰性德有才识,但也算得上是才女。

平日里,卢氏悉心照料着丈夫的饮食起居,闲来无事时,还会与丈夫探讨诗词,互相唱和,她不但是他的妻子,还是他的知音,不知不觉间,夫妻二人的感情更加深厚。曾以为与爱情再无关系,谁料到兜兜转转,还是遇到贴心人。纳兰性德写道:“水榭同携唤莫愁,一天凉雨晚来收。戏将莲菂抛池里,种出花枝是并头。”“追凉池上晚偏宜,菱角鸡头散绿漪。偏是玉人怜雪藕,为他心里一丝丝。”“绿槐阴转小阑干,八尺龙须玉簟寒。自把红窗开一扇,放他明月枕边看。”

爱情来得并不迟,让他枯燥的生活中,多了几分甜蜜和趣味。

“戏将莲菂抛池里,种出花枝是并头”,夫妻二人在庭院之中嬉戏打闹,如胶似漆;“偏是玉人怜雪藕,为他心里一丝丝”,小两口浓情蜜意,心心相印,满是甜蜜之感;“自把红窗开一扇,放他明月枕边看”,爱人彼此之间温馨浪漫,惬意极了……

纳兰性德与卢氏才子佳人,堪称天造地设的一对,天大地大,独享两个人的浪漫。

难舍难分的两个人,终究也要面临短暂的分别,纳兰性德奉旨出差在外,或是伴随皇帝出巡的时候,便是小两口最难挨的时候。

“千重烟水路茫茫,不许征人不望乡。次是月明无睡夜,尽将前事细思量”“碎虫寒叶共秋声,诉出龙沙万里情。遥想碧窗红烛畔,玉纤时为数归程”……远隔万里,心却紧紧相连。

康熙十三年(1674),皇后赫舍里氏诞下皇子胤礽,孩子出生后,母亲却因难产而丢了性命。康熙皇帝十分钟爱皇后,她的离世对康熙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隆重的葬礼过后,他亲自抚养遗孤,将对皇后的爱全部转移到孩子的身上,他为这个孩子取名为胤礽。

胤礽一岁时,便被册封为皇太子,可见康熙皇帝对他是何等宠爱。皇太子胤礽的乳名为保成,而纳兰成德的名字恰巧也有一个“成”字,在古代,臣子的名字是要有所避讳的,作为御前侍卫,纳兰成德没有其他选择,只能给自己改名字。

纳兰成德不但对儒家经典颇有研究,还对佛学有着浓厚的兴趣,因此,他将自己的名字改作“纳兰性德”,“性德”二字出自佛门经典《楞伽经》,佛教认为“性德”是万物本性所具有之德,与修成之德相对。纳兰性德,字容若,号楞伽山人,名、字、号相得益彰,虽说迫不得已才改的名字,但新名字更符合他所追求的境界。

在官场之上,他是没有魂魄的木偶,一板一眼地执事当差,每日做着重复简单的工作;在生活之中,他处处讲究情调,有心意相通的妻子,有她在的日子里,他忘却了工作的乏味,身心得以舒展。

第五节 梦里蘼芜青一剪,玉郎经岁音书远

爱人之间,最怕的是分隔两地,相思沁骨,寻遍天下,也找不到医治的办法。

碍于工作,纳兰性德陪在康熙皇帝身边的时间,远多于陪伴妻子的时间,夫妻二人往往是聚少离多。皇帝大过天,纵然纳兰性德有心与妻子厮守在一起,但身为御前侍卫,他不得不忍痛作别妻子。

当思念泛滥成灾时,纳兰性德便将脉脉深情留在纸上。有意思的是,纳兰性德常常不是直接抒发自己的思念之情,而是站在妻子的角度,想象着妻子是如何思念他。他便是她,她便是他,相思这件事,似乎不分彼此,不分你我。

“隔花才歇廉纤雨,一声弹指混无语。梁燕自双归,长条脉脉垂。小屏山色远,妆薄铅华浅。独自立瑶阶,透寒金缕鞋。”这是他在设想妻子盼他归家的场景,她之所盼也正是他之所往。短时间的分离还算不上煎熬,但有时赶上皇帝出巡,纳兰性德和妻子便会几个月见不到面。

想她、念她,恨不得立马飞身前往她的身边。他有一首《天仙子》,写道:“梦里蘼芜青一剪,玉郎经岁音书远。暗钟明月不归来,梁上燕,轻罗扇。好风又落桃花片。”他的娇妻守在家中,日夜盼着情郎早早归来,可等了一天又一天,却迟迟盼不回他。

丈夫离家已有一年的光景,不知道他身在何处,不知道他一切可好,这么久了,没有半点关于他的消息。独自在家的妻子,只好痴痴地等待着、惦念着,盼望着他早日归家,哪怕有封书信也好。一个人默默承受着夫妻分别的寂寞忧愁,夜深人静时,她望着一轮明月和满天繁星,思念不由得越来越浓。此刻与她相伴的,唯有屋梁上的燕子和手边的扇子,最想见的人却远在天边。

女子对爱人的想念,被纳兰性德诠释得如此传神,想必他与那多情的女子一样,心里藏着情愁,所以才能写出如此自然随性却又不失浓情的句子。

当纳兰性德远在要塞边关,忍受风寒侵袭之时,他想到的是妻子的苦:“鸳瓦已新霜,欲寄寒衣转自伤。见说征夫容易瘦,端相。梦里回时仔细量。支枕怯空房,且拭清砧就月光。已是深秋兼独夜,凄凉。月到西南更断肠。”

他用这首《南乡子·捣衣》不露痕迹地表达了妻子对他的挂念,明明是他在受风寒之苦,可在他的笔下,是为他担忧的妻子在为他赶制抵御寒意的冬衣。在阴凉的房间中,妻子一个人默默无言,低着头认真缝着,一针一线皆是她对丈夫的思念。纳兰性德虽与妻子远隔万里,但他能想象出独守空房的妻子,一边思念着他,一边为他忙碌着。

世间女子,但凡有心爱之人,最难以忍受的便是长久的分离,但也正是浓厚的爱会无比强大,即便思念难忍,也默默承受着。他了解妻子的心情,知道她的苦楚,也就更加珍视他们彼此的感情。

字里行间流露着的,分明是妻子对他的思念,然而,妻子的思念固然不假,最浓烈的却应该是他对妻子的想念之情。他外出的这些日子里,脑海中闪现着妻子的一颦一笑,他盼着能够早日回到家中,与妻子继续恩爱的生活,但任务在身,岂是他可以随心所欲的。

在纳兰性德心中,妻子卢氏便是今生挚爱,任他人再有何等美貌和才情,都难以与她相提并论。在那个可以三妻四妾的时代中,他始终坚守着一夫一妻,他的浪漫多情,全部交给妻子。

在与妻子分别的每一天里,他都在想她,他的心中唯有妻子一人。他的欢喜忧愁,皆是由她而起;他的孤独寂寞,皆是由她而生。

第六节 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相爱便希望相守,人这一生短短几十年的光阴,最大的愿望无非是与心爱的人长相厮守,若是能得上天的眷顾,从青丝牵手至白发,子孙绕膝,纵享天伦之乐。

可惜的是,长情不一定能够长守,或许是命运的捉弄,让他遇到深爱的人,却不让他天长地久。

作为纳兰家的长子,纳兰性德担负着延续香火的重担,父亲纳兰明珠和母亲觉罗氏自然是最着急的两个人。然而,纳兰性德与卢氏虽感情笃定,但一直没能产下一男半女,明珠夫妇的耐心有限,很快便为儿子张罗着纳妾。

纳兰性德对卢氏的爱,日月可鉴,此生此世只愿与她一人相伴到老。但是,就如当初他难以违抗父母之命而迎娶卢氏一样,如今,他也不忍违逆父母而拒绝纳妾。卢氏理解他的苦衷,她不会怪他,只会怪自己不争气。

在父母的安排下,纳兰性德纳颜氏为妾。谁知,不久后,颜氏就有了纳兰性德的骨肉,这让明珠夫妇笑逐颜开。作为父亲,纳兰性德也心生喜悦,这毕竟是他的孩子,他初次尝到了做父亲的滋味。十月怀胎,颜氏产下一子,纳兰性德为他取名为富格。

为纳兰家生下儿子的颜氏,轻而易举获得了明珠夫妇的宠爱,他们将全部的爱放在了这个孩子身上,对颜氏也更加喜爱,与此同时,对卢氏也就大不如从前。在明珠夫妇眼中,为纳兰家传宗接代的颜氏,要比卢氏金贵。但在纳兰性德心中,卢氏依旧是心中最爱,他知道父母对她的疼爱有所减少,便更加关心爱护她,以免她为此伤心。

他十分在意她的感受,不愿她因为无关紧要的事而有所不快,不论她是否生育,她都是他的妻子,是他最爱的人。

在他们结婚的第三年,卢氏有了喜脉,此时的纳兰性德正在跟随皇帝四处出巡和游猎,很难抽出时间回家照看妻子。他是皇帝的侍卫,但也是妻子的丈夫,这两种身份之中,他更在意后者,比起皇帝和江山,他也更看重妻子的感受。只是,一切都身不由己,他虽挂念妻子,但仍要坚守在岗位上,一旦有了空闲,便立刻返家,不能回家的日子里,便写信以解相思。

随着时间的推移,卢氏的身子愈发笨重,眼瞅着就到了临产的日子。让纳兰性德揪心的是,妻子生产时竟难产,好在有惊无险,孩子平安出生,卢氏却患上了产后风,在产下孩子的一个月后,因病去世,永远离开了纳兰性德。

与妻子相伴的三年中,点点滴滴都是深爱的证据,如今她先走一步,让纳兰性德悲痛不已,不知老天爷为何要如此待他,他所挚爱之人,总要离他而去。卢氏的去世,让他的心有撕裂般的痛苦,为了麻醉自己,逃避心伤,他每日借酒消愁。

感念卢氏温柔贤惠,她不仅是他的妻子,还是他的知己,他们的身心皆交缠在一起,不分彼此。还有很多话,想要说给她听,如今却再也没有机会,只好写下一首又一首的诗词,以此来悼念她。

在卢氏去世的半个月后,纳兰性德写下第一首悼亡诗《青衫湿遍·悼亡》,字字含泪:“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釭。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拼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无论妻子是否能够感知他的悲伤哀怨,他都要写下来,以文字祭奠他们的爱情。她虽已长眠于地下,但他对她的爱,却不会因此而减少半分。只要他多活一日,便想念她一日,至死方休。

第七节 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

人死不能复生,就像昨日一去不复返,都难以逆转。留下活着的人,伴着回忆,过着形单影只的生活。

天命难违,卢氏人已不在,不过当时的人们相信灵魂一说,纳兰性德更是如此。卢氏去世那年的重阳节前,妻子出现在他的梦中,百日之别,犹如隔世。

梦终究会结束,纳兰性德醒来后,自知一切已成空,悲痛不已,便提笔写下《沁园春》:“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淡妆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妇素未工诗,不知何以得此也。觉后感赋。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月,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真无奈,把声声檐雨,谱出回肠。”

梦境如此真实,他根本不愿意醒来,与其活在没有妻子的世间,不如活在与有妻相伴的梦中。这份痛,在梦醒之后,变得更加沉重。

转眼三年后,在卢氏忌日时,纳兰性德作了一首《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时间没能冲淡他们的感情,他虽已有续弦,却仍念着往日里与发妻的种种情分。读过之后,悲从中来:“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三年来,对纳兰性德而言,仿若置身梦境,他不愿面对妻子去世的现实,无论是在她生前,还是在她死后,他对妻子的爱意仍完好无缺地保留着。三年前的这一天,妻子独自一人奔赴黄泉,三年后的这一天,他独自一人辗转反侧,满心想着的依旧是她。今生既已如此,只求来生再续前缘。

爱着她的心,此生不变,纵然她并不知晓,也并无关系,就让他一个人默默守护着他们的过往,盼着来世能够白头偕老。

纳兰性德对亡妻的悼念始终未曾停过,他将浓愁别绪写进诗词中,明确标有“悼亡”的诗词有七首,没有标明却也是悼亡诗的有四十多首,是他现存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他的一生,短暂而坎坷,想爱的爱不到,想得的也得不到,出身富贵却总与忧闷哀伤为伍。

纳兰性德的悼亡诗中,每一首皆是经典之作,凝聚着他与妻子凄婉的爱情。中国的悼亡诗流传已久,但纳兰性德的作品达到了巅峰,他用自己独特的表现手法,将感情寄托于物象之中,一字一词流露出爱情的凄美动人。诗词中的每一处伤怀,都如此真切,那不是别人的故事,不是虚构的故事,而是他与妻子卢氏的曾经。

真爱难求,原本在表妹入宫以后,他对爱情已不抱希望,当他听从父母的安排迎娶卢氏时,心中多半是无声的抵触。然而,正是卢氏,让他对爱情重燃希望,他确信,他找到了真爱。

妻子的离开,意味着天下之大,也再难寻到一位知己,写就一首《沁园春·代悼亡》的过程,便是他与妻子再爱了一次:“梦冷蘅芜,却望姗姗,是耶非耶。怅兰膏渍粉,尚留犀合;金泥蹙绣,空掩蝉纱。影弱难持,缘深暂隔,只当离愁滞海涯。归来也,趁星前月底,魂在梨花。鸾胶纵续琵琶,问可及、当年萼绿华。但无端摧折,恶经风浪;不如零落,判委尘沙。最忆相看,娇讹道字,手剪银灯自泼茶。令已矣,便帐中重见,那似伊家。”

这一生,终究是走散了。

第八节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与卢氏的结合,虽然起初只是为了顺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经过相处之后,两个素未谋面的年轻人陷入了爱河,是真心实意地相爱。遗憾的是,卢氏命薄,夫妻的恩情只有三年,然而正是这短暂的时光,让纳兰性德铭记一生;与官氏的结合,则是彻头彻尾的政治婚姻,不但如此,深究官氏的家庭背景,更让纳兰性德愤懑不已。

卢氏不仅是个温柔贤惠的好妻子,也是个孝敬长辈的晚辈,自从嫁入纳兰家,她一直对公婆百依百顺,平日里忙前忙后,端茶倒水,无微不至地伺候着他们,而且还为纳兰家生下一个儿子,这样乖巧懂事的儿媳妇,他们怎能不喜欢。

喜欢不假,但她人已不在,明珠夫妇看着整日悲恸欲绝的儿子过着浑浑噩噩的日子,而且还有刚出生没多久的娃娃,他们更多的是心痛。

作为父母,岂会坐视不理。为了让儿子尽早从痛失妻子的悲痛中走出来,也为了让没了娘的孙子重新获得母爱,明珠夫妇决定为他续弦,他们选定的新儿媳妇便是光禄大夫、少保、一等公瓜尔佳颇尔喷的女儿官氏。官氏并非汉族姓氏中的“官”,实际上,指的是满族“瓜尔佳氏”的简称。官氏是满族大姓,地位非同一般。

这桩婚姻是由明珠、倭赫、颇尔喷三人一同定下的,整个过程中没有任何人询问过纳兰性德是否愿意,他只是被动接受他们的安排。

纳兰性德名声在外,论家世、文采和样貌,放眼当时,怕是鲜有人能够比得上他。如此出众的男子,自然是无数少女心中的情郎,官氏也不例外,只是她比其他女子幸运。

倭赫一直担任领侍卫内大臣,颇尔喷也先后担任内大臣和领侍卫内大臣,他们二人皆是纳兰性德的上司。颇尔喷对纳兰性德十分了解,如此优秀的男子才能配得上他的女儿,所以才会促成这段姻缘。

当时,纳兰明珠任武英殿大学士,与颇尔喷、倭赫关系亲密,他们还曾同为掌管宫廷事务的官员,因此少不了多加走动。纳兰性德自然是不可多得的女婿人选,更加重要的是,纳兰明珠的地位才是关键。对方是为了谋求政治利益,明珠也是如此,他乐得与显贵世家联姻,况且瓜尔佳氏是开国元勋,这桩买卖,他稳赚不亏。

旁人的算盘打得响,纳兰性德却并不满意这桩婚事,其一,他还放不下已经故去的发妻;其二,他对瓜尔佳家族有着满腔的痛恨。无论出于二者之中哪一点理由,与官氏的结合都让他感到痛苦和无奈,原本只是为爱妻痛心,如今却是痛上加痛。

据历史记载,苏完瓜尔佳氏和叶赫纳兰氏早在努尔哈赤统一东北时,便结下了世仇。虽然时间过去许久,许多清朝贵族早已将这段历史遗忘,但饱读经史的纳兰性德,知晓整件事的前前后后。

当时,努尔哈赤正在攻击叶赫部,费英东负责攻其西面,叶赫部的守军不断投石飞火,有效地阻止了敌军的进攻。这时,努尔哈赤向费英东下达了撤退的命令,谁知他坚决不肯,执意要攻破城池。最终,在他的坚持下,叶赫部战败。这让纳兰性德久久难以释怀,即便其他人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他却忘不掉。

仇恨的念头让纳兰性德难以真心接受官氏,他们彼此本就没有感情,如此一来,更是形同陌路。同时,官氏的父亲颇尔喷和伯父倭赫,是纳兰性德的上司,官氏的兄长古尔汗、古苏等人也都担任侍卫,可以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他仿佛生活在囚牢之中,没有半点自由可言。

生活的种种让纳兰性德无比烦闷,他找不到可以倾诉的人,此时此刻,他便愈发想念爱妻。苦闷在加剧,他唯有将灵魂寄托在诗词之中,求那片刻的欢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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