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文论的发展

魏晋文论的发展

《文心雕龙·序志篇》云:“详观近代之论文者多矣。至如魏文述《典》,陈思序《书》,应玚《文论》,陆机《文赋》,仲洽《流别》,宏范《翰林》,各照隅隙,鲜观衢路。”这差不多把魏晋时期的文化作品都举出了。案中国先秦两汉,文学的作品虽然很多,但专门论文的篇章却是到魏晋才有的;在文学史或文学批评史上,魏晋都可以说是自觉时期。在以前,“三百篇”是经,《离骚》也可称经;议说是用作陈政的,辞赋是意在讽谏的,至使目为雕虫篆刻,壮夫不为的东西。即使主张存文的,也不过用它来“载人之行,传人之名”,或“宗经明道”罢了;真正就文学本身来讨论批评的文字,除在子史专书中勉强可以摘出几条零碎的句子外,整篇的文论是没有的。到了魏晋,无论就文论之肇始说,或文学观念的比较独立说,都和以前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一方面也促进了当时的作品发达,开了以后沈思翰藻之美的文学的先声,这是不能不注意的。但文论为甚么会特别在这个时期兴起和发展呢?这我们可以分“文”和“论”两方面来说明:一方面是“文”底发展影响了和引起了“论”底发展;一方面是“论底发展之所以要以“文”来为它底议论的题材和对象。

东汉以来经学的烦琐衰落,逐渐使人对传统的学术主流发生了怀疑,于是自然影响到向新的方向底发展。《后汉书·儒林传论》云:“夫书理无二,义归有宗,而硕学之徒,莫之或徙,故通人鄙其固焉。……自桓、灵之间,君道秕僻,朝纲日陵,国隙屡启,自中智以下,靡不审其崩离。”在政治黑暗的时候,才智之士对于传统的学术最易发生不满;何况儒术本身的确也已沈陨不堪了呢!这“通人”即王充《论衡·超奇篇》所谓“能说一经者为儒生,博览古今者为‘通人’”的通人。同篇又云:“采缀传书以上书奏记者为文人,能精思著文连结篇章者为鸿儒。故儒生过俗人,通人胜儒生,文人逾通人,鸿儒超文人。”这是当时的一般观念,儒生的地位仅只胜过俗人,比不上“中智以下”而博览古今的通人的。学者的标准应该要像鸿儒那样“精思著文,连结篇章”;这就是由儒学的衰弱而影响到文学发展的很好说明。《论衡·佚文篇》云:“发胸中之思,论世俗之事,非徒讽古经续古文也。论发胸臆,文成手中,非说经艺之人所能为也。”这种重视著作的态度,在经学昌盛,述而不作的风气下,是不会产生的。所以魏晋人的经解如杜氏《左传》,范宁《穀梁》,其精神皆与汉人专研求于章句训诂者不同;而重文也是其中不同的一点。当然,王充所言之“文”还是广义的,鸿儒实际上是指立一家之言的子家,而文人也只是指如陈琳、阮瑀之擅长章表书记的一流人物;但王充确乎可以代表由汉到魏晋的一个过渡人物。《论衡·超奇篇》又云:“通览者世间比有,著文者历世希然。”《论衡·佚文篇》云:“玩扬子云之篇,乐于居千石之官;挟桓君山之书,富于积猗顿之财。”扬雄、桓谭都是不满意传统经学的人,由此而逐渐引导至重视著作和重文的趋势,就已开了魏晋文学和文论的先导。

汉末社会的混乱局面,使得士人们避难不暇,自然也就顾不到如班固所言之“劝以官禄”的“利禄之途”了。皓首穷经已经没有了出路,自然须更弦易辙地另求适应。曹操用人唯才,开口就是“方今收揽英雄之际”,有名的魏武三诏令,其精神完全是反传统的。只要有才,绝不问原来出身和以往的行为。《魏志·荀彧传》注引《典略》云:“彧有群从一人,才行实薄,或问彧:‘以君当事,不以某为议郎邪?’彧笑曰:‘官者所以表才也,若如来言,众人其谓我何邪!'”到魏文帝九品官人之法行后,仕进者如有声誉,即可铨得高品,并不以通经为限;利禄之途一塞,学风自然也随着改变。在当时如欲仕进,必须自己富有声望,才可仕进顺利;因此便影响到一般的士风都着重于有所表现。当时盛论才性异同,其背景即在备政治上选人得才的实用。刘劭《人物志》研讨识鉴人物的征象原理,而其目的在“主道得而臣道序,官不易方而太平用成”(《人物志·流业篇》)。性是体,才是用,政治上的选人既注重在才的应用,士林自然也就注意于才的表现。而才之易于表现和易于为人所知的,“善属文”自然也是一端。《论衡·佚文篇》即云:“《易》曰圣人之情见于辞,文辞善恶,足以观才。”阮瑀、王粲等,很多都是因有文名而被征辟召用的。曹丕、曹植兄弟,皆爱好文章,一时侍从之士,几乎搜罗尽当时知名的文士了。《魏志·王粲传》注引《魏略》云:“(邯郸)淳一名竺,字子叔,博学有才章,又善《苍》、《雅》、虫、篆、许氏字指。初平时,从三辅客荆州。荆州内附,太祖素闻其名,召与相见,甚敬异之。时五官将博延英儒,亦宿闻淳名,因启淳欲使在文学官属中。会临菑侯植亦求淳,太祖遣淳诣植,植初得淳甚喜,延入座,不先与谈。时天暑热,植因呼常从取水自澡讫,傅粉。遂科头拍袒,胡舞五锻,跳丸击剑,诵俳优小说数千言讫,谓淳曰:‘邯郸生何如邪?’于是乃更着衣帻,整仪容,与淳评说混元造物之端,品物区别之意;然后论羲皇以来贤圣名臣烈士优劣之差,次颂古今文章赋诔及当官政事宜所先后,又论用武行兵倚伏之势。乃命厨宰;酒炙交至,坐席默然,无与伉者。及暮,淳归,对其所知叹植之才,谓之‘天人’。”这一段文字很可以描绘出曹氏父子在当时收罗文士人才的情形;所以曹植《与杨德祖书》云:“吾王于是设天网以该之,顿八纮以掩之,今尽集兹国矣。”钟嵘《诗品序》亦云:“降及建安,曹公父子,笃好斯文;平原兄弟,郁为文栋;刘桢、王粲,为其羽翼。次有攀龙托凤,自致于属车者,盖将百计。彬彬之盛,大备于时矣。”而魏文帝《典论论文》中之评述七子,也完全是一种领袖的态度。当时王粲、陈琳等著名文士皆侍立朝班,荣宠特加。文人名士们已取以前经师宿儒的地位而代之了。

魏晋时因了政权的争夺,名士间受到迫害的很多,孔融、嵇康都是例子。所以很多的人都趋于沈沦自晦的一途。东汉以来,士人的言谈著论,多与实际政治有关,现在却只好“未尝言及时事,口不臧否人物”了,这在情感上本来是很痛苦的事情;况且即使自甘遁世,有时也是不可能的呢!《世说新语·言语篇》云:“司马景王东征,取上党李喜,以为从事中郎。因问喜曰:‘昔先公辟君不就,今孤召君,何以来?’喜对曰:‘先公以礼见待,故得以礼进退;明君以法见绳,喜畏法而至耳!'”《晋书·刘殷传》云:“及齐王冏辅政,辟为大司马军谘祭酒。既至,谓殷曰:‘先王(攸)虚心召君,君不至。今孤辟君,君何能屈也?’殷曰:‘世祖以大圣应期,先王以至德辅世,既尧、舜为君,稷、契为佐,故殷希以一夫而距千乘,为不可迴之图,幸邀唐、虞之世,是以不惧斧钺之戮耳。今殿下以神武睿姿,除残反政,然圣迹稍粗,严威滋肃,殷若复尔,恐招华世之诛,故不敢不至也。'”治者以法绳人,至使人难以逃避,其结果无论仕进或隐晦,只有以慎言慎文为宗,以求不至引起政治上的猜疑和迫害。但人总是有感情思想的,何况这种不得已的沈沦和逃避本身,就是引起情感上忧郁和进发的因素呢!所以慎言的结果并不是闭口,只是言及玄远;慎文的结果也不是搁笔,只是语不及政;其结果就表现为这时期的玄学与文学。当时许多抒意咏怀的作品,都是在这种情形下产生的。阮籍的诗,颜延之已说是“百代之下,难以情测”;陶渊明的《述酒》诗,到宋朝才有人懂得它有寄托。许多人都把政治上的不得志或情感上的苦闷寄托在诗文上面,因此作者就比较多了。社会情况和文学本身的发展都使文学的地位提高了,帝王提倡它,名士们重视它,而作者又多半是社会上地位官阶很高的人物;大家既都已认为文学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于是在他们生活交往的圈子里,自然会发生关于作者和文章优劣的言谈议论,从而引起文论的兴起和发展,也是当然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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