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女的描写

美女的描写

中西文艺作品里都有很多描写美女的文字,但是描写的角度各不相同。体态、表情、举止……虽然各有异趣,却都给人美好的享受。如何欣赏和描写美女是文学、美学、心理学、社会学、文化人类学等各门学科共同探讨的话题。钱钟书在《管锥编》中对此进行了独到又不乏幽默的解说。

以胖为美

现代人以瘦为美,可是现代的美女如果生活在古代,却会被看做不折不扣的丑女。以胖为美的传统在《诗经》里就已经开始出现了。“有美一人,硕大且卷。……有美一人,硕大且俨”。“卷”是容貌美好的意思。“俨”是指举止矜持端庄。看来,古人心目中一定要体形丰满高大,举止庄重的女子才算得上美女。由于东方人的身材特点是骨骼比较小,在中国的审美传统中,小骨架的丰腴美人儿便格外受人喜爱。《楚辞》里的美女是“丰肉微骨”的,同时还要“曾颊倚耳”,就是要有丰满的双颊。唐宋的仕女图以及唐代坟墓中出土的泥人都是这种形象,当然,大家都熟知的杨贵妃就是一个胖美女。南宋诗人刘过写《浣溪纱》说“骨细肌丰周肪画,肉多韵胜子瞻书,琵琶弦索尚能无”,把美女比做苏东坡的书法。苏东坡写的毛笔字肥润妩媚,还微微向右耸肩,很有韵致,正像周肪侍女画中的人物。明代杂剧作家徐渭的剧本里也曾说过“粉肥雪重,燕赵秦娥”,可见,直到明代以胖为美的传统还保留着。而西方19世纪哲学家叔本华[3]也曾说过美女应当“肉丰肌满”,德国20世纪上半叶的著名小说中也有这种看法。钱钟书写《管锥编》的时候,“以瘦为美”的标准大概还没有出现,但是,这种转变中的社会文化原因值得人们思考。

也谈丑女

和对美女的关注相映成趣的是,古代文学作品中也有许多描写丑女的文字,描写手法十分巧妙,读来可以让人们会心一笑。写丑女,不直接写其丑,却写其嫁不出去,嫁不出去的女儿自怨自艾,也是众人的心事。《周易》里说“东家中女,嫫母最丑,三十无室,媒伯劳苦”。女孩儿长得太丑,媒婆跑断了腿,磨破了嘴皮仍然替她找不到婆家,“媒伯劳苦”四个字就把丑女的焦虑、大家的同情活灵活现地刻画出来。嫁不出去的姑娘自己也会伤心孤独,“涂行破车,丑女无媒,莫适为偶,孤困闲居”,反衬出丑女求偶的迫切心情。“邻不我顾,而望玉女,身多癞疾,谁肯媚者”,和美女对比,更衬托出丑女心中的凄凉。

钱钟书独创出一个“第三时间”来,更准确地抓住了丑女的心理。那么什么是“第三时间”呢?古人常说:“嫫母畏昼”,丑女讨厌白天,因为夜晚可以掩盖起丑陋的容貌,清代戏曲作家李渔的一出戏曲中,有个丑人说:“恶影不将灯做伴,怒形常与镜为丑”,容貌丑陋的人痛恨一切明亮的东西,正和上文意思相同。但是,丑女不仅害怕白天,更讨厌独守空床的漫漫长夜,因为夜晚容易让她想起自己的孤独凄凉来。钱钟书说,如此一来,世界上可有既不是白天,也不是夜晚的时间吗?有既不光明也不黑暗的空间吗?这种矛盾心理正表现出作者揣摩人情,别具匠心。最后,钱先生又补充道,法国古诗人颂赞耶稣诞生的夜晚为“非昼非夜的第三时间”,点明了“第三时间”的来由。用西方的话头儿来说中国的文学是钱钟书比较文学观的重要方面。这个说法也透出钱先生一贯的睿智、幽默,甚至有些顽皮来,往往引起读者的会心一笑。把学问做出个性来,只有大师才能做到吧!

反面描写

诗人赞美美女,不直说其美。却偏要从侧面说,从反面说,调动起读者的想像力,又像说书人故意卖关子,这样反而能加重刻绘的色彩,诗人对美女的向往赞美之情也比平铺直叙时表现得更有力。从反面写美女的祖师爷是楚人宋玉,他的《登徒子好色赋》说邻居家的女儿“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好像画美女只画出绝美的轮廓,剩下的内容就任你自由填充。英国诗人拜伦写美人“发色增深一丝,容光减退一忽,风韵便半失”,用“一丝”、“一忽”、“半失”等表示程度微小的形容词,表明美丽恰到好处,没有丝毫瑕疵,和宋玉的“太长”、“太短”的说法如出一辙。后人又从“着粉施朱”一句中引申变化,像班固的妹妹班昭的“调铅无以玉其貌,凝朱不能异其唇”,白居易的“不朱面若花,不粉肌若霜”,苏轼的“素面常嫌粉莞,洗妆不褪唇红”等,虽然都是沿用反面描写手法,比起宋玉来,又多了几分艳丽的色彩。

临去时秋波一转

美女不仅美在静止的五官外貌,还表现在她的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万种风情。钱先生说,美女临去时秋波一转,其美不可方物。大学问家专心来研究美女,也是一件趣事。让我们先来看看诗人笔下的美女。《登徒子好色赋》里写道:“于是处子恍若有望而不来,忽若有来而不见,意密体疏,俯仰异观,含喜微笑,窃视流转。”意思是姑娘恍惚在相望而未曾前来,似乎想前来而又不敢接近,一俯一仰生出仪态万端,微微一笑,透出心中喜欢,偷眼暗视,眼波流转。《神女赋》“意似近而既远兮,若将来而复旋……似逝未行,中若相首,目略微盼,精彩相授”,写神女好像要过来亲近,举动却又远离,似乎要前来,却又反身离去……欲去未行,心有所向,秋波微动,神采传情。美女对意中人若即若离,似迎还拒的情态被刻画得淋漓尽致。

后世的很多诗文都化用了宋玉的诗句。尤其是描写美女临行前的一瞥,意味深长。像宋代史达祖[4]的《祝英台近》:“见郎和笑拖裙,匆匆欲去,蓦忽羁留芳袖”,见到情人走来,提着裙子笑语盈盈匆匆离开的女孩,却突然甩袖回身,一个真情流露的顽皮少女形象呼之欲出。王实甫《西厢记》[5]里的崔莺莺“临去时秋波那一转”,留下痴痴的张生站在那里想入非非。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牧歌》中写风情宛然的女郎见到爱慕的青年,急忙跑向柳树林里躲藏,但跑开之前必定要向青年回眸一望。通过男女的爱慕之情写美女,往往能抓住女子最动人的一面。这样的美女既充满风情,又有着少女的娇羞和灵动,和外貌体态同样动人的是她们的内心世界。像唐代诗人韩偓的《三忆》“忆去时,向月迟迟行,强语戏同伴,图郎闻笑声”,抑制住心里恋恋不舍的心情,和伙伴们欢笑打闹,只是为了让情人能多听见一点自己的笑声,恋爱中女孩的心境是最可爱最美丽的。唐代诗人元稹[6]做传奇《会真记》,写道张生对崔莺莺迷恋已久,一天突然收到莺莺的书信,让他晚间在房里等候。张生又惊又喜,坐立不安地等待着,以为这下大功告成了,没想到莺莺到了之后,面色严肃,义正词严地把他数落了一通。其实,莺莺对张生也早有情意,但是一来放不下大小姐的架子,二来担心自己过于主动会被丫鬟和张生看做轻薄之人,所以故意这样做来试探张生。这两种情形其实是宋玉“意似近而既远,若将来而复旋”两句话的具体演绎。

关于美女蛇

美女而成蛇,是一件出人意料的事儿,钱钟书把这些细细道来,颇有趣味。古代的神话传说中经常会出现“美女蛇”。美女不是蛇变成的,但是这种传说倒表明了人们对美女的欣赏趣味。蜿蜒爬行的蛇具有阴柔之美,文学描写中常用它来形容女子的体态。龙和蛇最初是形容舞姿的,曹植的《洛神赋》写洛水女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跳起舞来轻盈得像惊飞的鸿雁,婀娜得像穿行云中的龙。《淮南子》中形容舞蹈者“绕身如环,动容转曲”,也是指体态袅娜多姿的意思。钱先生又从西方的艺术见解中找了些根据。古希腊文学家早就说过舞蹈者能用身段模拟水流的姿态。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著名画家米开朗基罗谈论绘画时特意指出了“蛇状线”,形容用笔勾勒时蜿蜒曲迂,轻盈流动,好像蛇在地面爬行,又像被风吹动的火焰。后代的画家将这种比喻进一步发挥,索性把蛇形或波浪起伏的曲线称为“美丽线”,因为这种形状让观者的心情随着线条的起伏逶迤荡漾。德国18世纪哲学家席勒用火焰或者蛇形比喻阴柔之美,形容其流动的曼妙姿态。蛇不仅用来形容舞姿,还用来指女子的腰身,《红楼梦》里王夫人说晴雯“水蛇腰,削肩膀儿”,法国诗人梅里美写一个贵夫人“腰身绝佳,像一条蛇穿着锦绣的衣服走路”,诗人波德莱尔则直接用蛇摇摆的舞蹈描写一名女子行走的风姿。钱钟书说,看来,我国古代人用游龙、逶蛇摹写舞姿和体态并不是闭门造车,在九州之外都能找到知音呢。

牙疼的美人

大家都知道“东施效颦”的故事,美女西施因为时常胸口痛,走路时便皱着眉,双手捧着胸口,反而更增加了几分楚楚动人的韵致。真正的美女任何一种表情动作都能带给人美的享受,就像苏轼形容“浓妆淡抹总相宜”的西子。描写女子的容貌姿态,古代不仅有“愁眉”、“啼妆”,甚至连牙疼时都是美丽动人的,有一个专门的名字就叫“龋齿笑”。很多文学家写美女时都会巧妙地运用这一点。

《西厢记》里的张生见到崔莺莺说:“我见他宜嗔宜喜春风面”,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莺莺高兴的时候是春风满面,即使是生气,在张生看来也像春风拂过一样动人。后来又有“妖娆百种宜,总在春风面,含笑又含嗔,莫做丹青现”,与上文意思相似。“一瞬百般宜,无端笑与啼”,“无端”二字则画出了一个任性娇憨的美人儿,诗人的欣赏赞美之情也可见一斑。“一自别来,百般宜处,都入思量”,没有直接写人如何美丽,但她的“百般宜处”都入人思量,让人怀念,这种虚写的手法更有味道。“浅颦轻笑百般宜”,笑容总是美好的,但是,愁容也能动人,美丽的程度又加了一层。南朝诗人沈约《六忆诗》写“笑时应无比,嗔时更可怜”,可怜即是可爱之意。北宋词人柳永《满江红》说“恶发姿颜欢喜面,细追想处皆堪惜”,恶发是发怒时的样子。莎士比亚的戏剧中称赞皇后的美丽说,“嗔骂、嬉笑、啼泣,每一种神态都恰到好处,七情能生百媚”。正好可以与我国古诗中的形容彼此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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