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的呼唤

苍穹的呼唤

意识到自己立于地球之上,意识到身处无边大宇宙系统中最美丽的地点,意识到在这个稀有大地上还有无数生命壮观尚未欣赏,就足以使我们热爱生活。在宇宙的大明丽与大洁净面前,方知生命语境大于历史语境。历史不过是不断重复的事实。不能限制在历史小语境中,而应当站立在“生命-宇宙”的深广语境中。这就是苍穹的呼唤。

托尔斯泰一边写作,一边否定自己,与许多中国作家一边写作一边夸张自己的情形很不相同。他在最后岁月离家“出走”,便是用决断的行为语言作最后的自我否定。他每写完一部巨著就不满意自己,就离开这部巨著而往前走,绝不自恋。卡夫卡临终前交待朋友烧毁自己的书稿,也是最后的否定,绝不自恋。具有伟大的内在心灵与内在力量,把一切都看得很平常,不会放大自己,不会像狗一样老是转过头来舔自己的尾巴。

告别自己,离开自己。挥手告别昨天,挥手告别昨天的光荣与骄傲,挥手告别昨天的诗集和文集,挥手告别昨天的文艺腔与教授腔,不自恋。一旦自恋就走不远,一旦自恋会被昨天的影子拖住脚后跟。曾经属于自虐的一代,不断践踏自己的一代。对自虐的惩罚便是产生自恋。曾经属于自恋的一代,老是对着镜子中的“自我相”微笑,忘记那是幻相与幻觉,于是就生活在幻相与幻觉中。

如今,每天都该告别自己,每天都应从幻相与幻觉中走出来,然后回到那个真实的内心。

大隐可隐逸于山林,也可隐逸于闹市。喧嚣的城市可以成其静坐静思的山洞,变成一扇悟道的墙壁,令其面壁十年、几十年。达摩就是这样的一个大隐。他的生命特征是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可以作云游与逍遥游。在洞穴之中,在宫廷之中,在寺庙之中,在世俗世界之中,他都可以面壁悟道说道。如果他到纽约、洛杉矶,一定也可以把纽约、洛杉矶当作一个洞或一堵墙,面对摩天大楼沉思。大隐生活在内心深处,他即使身在花花世界中也能够与花花世界的喧嚣保持内心的距离。内心的距离,使隐逸者精神世界在任何地方都获得冷静与完整。大隐是心隐者,不是身隐者。

禅宗呼唤打破“我执”,并不是打破生命中的“真我”,而是那个“假我”,那个被概念和幻觉所构筑的假我。这个假我化作一道城墙,封闭着真我。打破“我执”,就是推倒这道墙,把真我释放出来。基督致力于“救世”,禅宗致力于“自救”。所谓“自救”,便是打破假我的围困,救出本真的自我。复归婴儿,便是回归到真我之中。

当绿影洒落窗前,宁静降临身边和笔下,我便想起了天堂。天堂对我来说非常具体,但它不是琼楼玉宇和雕栏玉砌,而是眼前的树林、草地、阳光、小溪、山峦、峡谷,是工作着和歌吟着的女儿,是信赖我的兄弟,是与泥浊深渊拉开的长距离,是关于冰与火的反省与调侃,是浮上心际的友爱与情爱的记忆,是正在充分表述的思想和支持表述的干净的书桌和自由时间,是莎士比亚和曹雪芹等天才们为我构筑的内心共和国。

本来就是普通的农家子,本来就一无所有,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桂冠名号所欺骗而自以为不普通。出国之后,最重要的收获是回到普通人的位置上,自己开车,自己锄草,自己包揽琐碎的日常生活。不再以为自己是启蒙者和社会良心,也不再是一个只会写文章、不会生活的怪物。生活变得很具体,一切都好像可以用手触摸到。真切的感觉透过手指,像血液流遍全身。这种时刻,才觉得自己确确实实行走在有沙有土的逼真的地上,一点也没有虚空之感。

几十年都盲目跟着群体走。突然有一天,醒悟了,转过身来走自己的路。这一转身,便是大转折。这是生命的突围,是新的起跑线,自由就从这里开始。能够转身是幸福。转过身后,便天天向生命靠近,向真实靠近,向童年时代追求光明的本能靠近。如果不能转身而走到绝境,还可以抽身而走。王国维投昆明湖,便是在滔滔的大潮流与大浊流中抽身而走。他用自己的方式与历史告别。转身与抽身,都是自救。

常常心存感激,常常感激从少年时代就养育我的精神之师,感激荷马、但丁、莎士比亚和托尔斯泰,感激陶渊明与曹雪芹,感激庄子与慧能,感激鲁迅与冰心,感激一切给我灵魂之乳的从古到今的思想家、文学家和学问家,还有一切教我向真实生命靠近的贤者与哲人。感谢他们所精心写作的书籍与文章,感谢它们让我读了之后得到安慰、温暖与力量。还心存感激,感激让我衷心崇仰的蓝天、星空和宇宙的大洁净与大神秘,感激现实之外的另一种伟大的秩序、尺度与眼睛,还感激从儿时开始就让我倾心的近处的小花与小草,远处的山峦与森林,还有屋前潺潺流淌着的小溪和它的碧波。所有这一切,都在呼唤我的生命和提高我的生命,让我时时都对他们怀着永远的谢意与敬意。

一〇

无论时光如何流迁,童年的记忆总是那么清晰,对于儿时躺卧过做梦过的草圃的记忆总是压倒高楼大厦的记忆。基督的信仰者说良知是对上帝的记忆,而我的良知是对于童年的记忆。摇篮,慈母,荷塘,清溪,在贫穷中挣扎的乡亲父老,在父老兄弟脸额上滚动的汗水,落下又被捡起的麦穗,一碗稀饭与一碟萝卜干的早餐,所有的记忆都压倒掌声、颂词与桂冠的记忆。寻找故乡,正是寻找与摇篮相连相叠的一切,寻找那一份情感,那一份素朴,那一份与财富权力无关的赤诚与暖流。

一一

在海外十二年,一直觉得自己的灵魂布满故国的沙土草叶。这才明白,祖国就是那永远伴随着我的情感的幽灵,并非那个冷冰冰的国家机器。无论走到哪里,《山海经》、《道德经》、《六祖坛经》、《红楼梦》就跟到哪里。原来祖国就是图画般的方块字,就是女娲补天的手,精卫填海的青枝,老子飘忽的胡子,慧能挑水的扁担,林黛玉的诗句和眼泪,还有老母亲那像蚕丝的白头发。祖国不是盯梢我的眼睛,不是吆喝我的喉咙,不是歪曲我的报纸与杂志,不是禁止我说话的流氓与恶棍。他们永远不理解我灵魂中的那片如茵的绿草地,还有在草地上飞翔的蜻蜓与蝴蝶。

一二

在托尔斯泰墓前徘徊后,我用双臂搂抱伟大的灵魂。那一刻,我想起荷尔德林在柏拉图的坟墓之前对早已安息的伟大哲学家说:“父亲,祝福我!”托尔斯泰是我的精神之父,从少年时代起我就远远地望着他,然后就让他的心灵像太阳照耀着我。此时,我本能地借用荷尔德林的语言说:“父亲,祝福我。”我点起心香,祈求伟大的灵魂不要抛弃我,别让我远离善的内心,别让浊泥世界的腐败空气进入我的血脉,祈求他提醒我永远拒绝流氓逻辑而追求高尚,祈求他在反暴力的永恒呼唤中,放入我的名字与声音!祈求他帮助我保留降至于人间那一刹那所拥有的柔和的孩子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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