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葆·龙城遐想

李存葆

中国作协副主席,全国政协委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代表作有《高山下的花环》《山中,那十九座坟茔》等。获电影金鸡奖最佳编剧奖、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鲁迅文学奖。

李存葆·龙城遐想

作家遇上数字,常会觉得干瘪枯燥,索然无味。然而对于科学家来讲,数字虽无色、无声、无味,但它常是无所不包,无处不在,无远不届。天衣散合,造化沉浮,万物兴衰,亿载变幻,粒子之微,宇宙之大,无一能避开抽象数字所含纳的严谨的逻辑。

在玛雅历法中所预言的“世界末日说”像秋风过耳一样,于当今地球村闹哄哄喧嚷了一阵儿,又悄无声息地飘走的2012年岁尾,我又一次来到了被国土资源部命名的“中国龙城”——山东诸城市。在参观了有关恐龙的几个场馆之后,当地的恐龙研究专家脱口说出的一组数字,在我的心灵中引起极大的震撼:假若将有着四十六亿年的地球,换算成一天的二十四小时,曾统治过地球长达一亿六千万年之久的恐龙在地球上存活了约五十分钟;设若从一百六十万年前,地球上始有古人类算起,迄今人类也不过生存了区区三十点二秒;如果将初始农业文明作为人类文明史的起点,至今也只有五千余年,照此推算,人类文明史仅有微不足道的零点一秒钟。

正是这组晓畅简洁的数字,触发起我汗漫无边的联想,游云般飘忽的思绪,乃至对当今人类面临的诸多生存窘境,产生了解不开、排不尽的焦虑与追问。

诸城所以被国土资源部绝无仅有地命名为“中国龙城”,是因为在这块土地上,包含着太多太多让全世界古生物学家叹为观止的有关恐龙的化石标本和元素。

大地靠大地创造出种种神话、童话和梦幻。大地靠大地建立起座座宫阙、殿堂和庙宇。大地里深藏着层层叠叠的生的成因、死的奥秘,更深埋着地球演变史的信据和生物进化史的显证。但大地从不会心甘情愿地让那些比比皆是、恒河沙数的成因与奥秘、信据和显证从地缝里蹦跳出来。

意外的发现常是一门科学发展的初始。即使世界首块恐龙化石的发现,也带有极大的偶然性。

1822年的某日,英国青年乡村医生曼特尔在巡诊路过苏塞克斯州的一采石场时,捡到一枚动物牙齿化石。回寓所后,他凭借广泛的学养、卓异的识力,确认此动物生长于白垩纪早期,并定名为“大鬣蜥”。这一意外发现,如春雷乍响,给恐龙研究的天幕撕裂开第一道缝隙。中国学者将此动物译为“禽龙”。1842年,英国古生物学家理查德·欧文,在研究中生代那些庞大的、已灭绝的爬行动物化石时,又将此类动物称为“恐怖的蜥蜴”。龙在中国,普及时空,广被万象,是华夏民族的图腾。中国古生物学者将“恐怖的蜥蜴”又意译为“恐龙”。

前人留下的符号,是一个个未完成的追求,一个个未终结的期待。发现、寻找、超越;再发现、再寻找、再超越……至1989年南极洲也发现恐龙化石后,世界七大洲都有了恐龙化石出土。美国、加拿大、蒙古、法国、德国及非洲的一些国家先后成为恐龙化石大国。1915年,黑龙江畔的渔民在我国首次发现了恐龙化石,被俄国人强行采集开掘运回其国内,组装成了一架“满洲龙”。此后,对恐龙化石的发掘与研究,起步较晚的中华民族却后来居上。如今,除福建省和中国台湾外,我国其他地域均有恐龙化石出土,其属种占世界的四分之一,跻身于世界恐龙化石产出大国的行列。

倘若把中国近百年以来对恐龙的发现、挖掘和研究,喻作一部卷帙浩繁的史诗;而诸城大量恐龙化石的产出,则是这部史诗中最绚丽多彩、最扣人心弦的章回。

科学是从广泛存在的偶然性中发展的。诸城能成为今日的中国龙城,也是由一次偶然的开掘奠基的。

距诸城市城区西南十公里处,有一村庄叫库沟。库沟村北有一条自然形成的大冲沟。它东西长八百米,南北宽二百四十米,深约十五米,当地百姓称之为龙骨涧。1964年,国家地质部石油勘察大队来龙骨涧普查石油资源时,挖掘出一块一米多长的古动物化石。此化石送到北京后,经古生物学家研究,认定是恐龙大家族中的鸭嘴龙化石。

其实,库沟村周围的百姓,对这种化石并不陌生。不知从何朝何代何年起,农人在掘水井、挖树根和犁地时,不时能见到这种大得出奇的像骨头一样的石头。有农人还意外地发现,将这种骨石研成粉末,涂抹外伤,竟有云南白药之奇效。此地有条涓河,两岸百姓世代流传的神话传说云:很久很久以前,涓河里隐藏着白、黑两条巨龙。两龙为争夺地盘,常斗得双峰插云,难解难分。后来,在百姓的襄助下,善良的白龙终将凶残的黑龙战死。百姓捡到的骨石就是黑龙的遗骸。龙作为传说中的神灵,其骨自会被农人视为天赐之宝,“龙骨涧”一名遂由此而得。

我的故乡五莲县与诸城市毗邻。我儿时所住的村庄距库沟村仅有十公里之遥。库沟村周围百姓到我的故乡一带走亲访友时,常将龙骨粉作为疗伤的奇药相赠。但当时没有任何人,会将这骨石与恐龙联系在一起。

眼睛的光波是有限的,既看不清云遮雾罩的山顶,也穿不透土压石埋的深壑。唯有科学家那探求的精神光波,才能穿过被时空封闭的高墙,辐射到遥不可测的年代。1966年5月,来自北京的中国地质博物馆的古生物学家们,住进了库沟村,钻进了龙骨涧。他们风餐露宿,胼手胝足,东挖西寻,用了两年的时间,采集到恐龙化石三十余吨,并装架出了一具高八米、长十五米的当时世界上最大的鸭嘴龙骨架。古生物学家将此龙命名为“巨型山东龙”。此龙不仅被写进《辞海》,而且在国内外巡展后,被恭请进常州市的中华恐龙园。

诸城的龙事,第一次声名远播。

曾统治地球长达一亿六千万年的恐龙,留给当今人类的是一门极为深奥的、艰涩的,且涵盖了多学科、多门类的大学问。即使把当今最智慧的头颅集中在一起,他们也难以全部破译恐龙那被层层地壳所包裹、被邈远时空所湮没了的未知。近些年来,全世界的古生物学家所形成的共识是:恐龙分为鸟臀目和蜥臀目两大类。鸟臀目恐龙,均为植食恐龙,它们主食植物的茎叶。蜥臀目中的恐龙,或为植食,或为肉食;肉食恐龙以捕猎动物为生。目前,全世界已发现恐龙八百余属,一千余种。中国是发现恐龙属种最多的国家之一。

写进《辞海》的鸭嘴龙——“巨型山东龙”,属鸟臀目中的恐龙。

发现的过程是伟大的。挥洒智慧和汗水的过程也是伟大的。1989年至1992年,中科院的恐龙专家又组织人马,在诸城市龙骨涧周围,对恐龙化石进行了第二次发掘和采集。专家那深邃的目光像巨大的筛子,又从地层里筛出了新的珍奇。这次采集,共组架起三具鸭嘴龙骨架。一具被山东博物馆珍存,一具成为天津自然博物馆的镇馆之宝。余下的那具留在诸城,被命名为“巨大诸城龙”。它高九米,长十六点六米,荣登吉尼斯世界纪录。

“巨大诸城龙”的横空出世,让诸城的龙事,继“巨大山东龙”之后,再次名噪域内海外。

万物皆有时,时来不可失。面对千载难遇、天馈地赠的丰厚的恐龙化石资源,聪明的诸城人自会紧紧地攫住不放。于是,诸城市聘请了中科院的享有国际知名度的恐龙研究专家领衔,组织了一支专门的队伍,从2008年1月开始,历时三载,第三次展开了对恐龙化石的探查、发掘和采集。这次行动,计划之审慎,方案之周全,各方配合之紧密,都超过了前两次开掘。这支专门队伍,仍以龙骨涧为中心,向四周延伸,且把开掘重点放在距龙骨涧东北不远处的臧家庄的化石点上。

臧家庄仅有百户人家,是已故世纪诗翁臧克家的故里。在中国和世界地图上,根本不可能找到这个村庄的名字。见这次开掘竟将臧家庄的一片荆棘丛生的野坡作为重中之重,一些不明就里的人,曾认为这是一次劳民伤财的“豪赌”。

机遇不会帮助准备不周的人,偶然也只垂青那些懂得怎样去追求它的人。正是这次发掘,让诸城人幸运地打开了一座珍异丰赡、洋洋大观的恐龙王国的地下宫殿。这宫殿的主体部分,就在臧家庄的那片野坡下!

这历时三年的发掘,相继产出了“世界四大龙王”,臧家庄就占其三。另外,臧家庄的化石点里,还发现了四千平方米、厚达七层的化石重叠区。

和龙骨涧一样,臧家庄带给世界恐龙学界的是一次次的拍案惊奇。

臧家庄产出了高十一点三米,长十八点七米的鸭嘴龙,被命名为“巨大华夏龙”。它刷新了此前“巨大诸城龙”的吉尼斯纪录,成为鸭嘴龙的新的世界龙王。

臧家庄产出了世界最大、亚洲唯一的蜥臀目中肉食恐龙——暴龙。它高四点六米,长十一点六米,推算其体重可达七吨。这世界暴龙之王的出现,一时间使臧家庄成为世界恐龙专家们的兴奋点。

臧家庄产出了鸟臀目中的世界上最大的甲龙——“巨大诸城甲龙”。它高二米,长十米,足使世界其他地区出土的甲龙相形见绌。这世界甲龙之王的出现,使得臧家庄再次成为古生物学家们目光的聚焦点。

“四大龙王”中的另一龙王,则出现在早已声播遐迩的龙骨涧之南的一化石点上。它是世界目前所发现的鸟臀目中最原始、个体最大的角龙。它被命名为“意外诸城龙”。说其意外,原因有二:一为这具世界角龙之王的骨架化石较为完整,是在一片鸭嘴龙骨骼化石中发现的,这种现象为世界所独有;二乃“意外诸城龙”是除北美以外,世界所发现的唯一真正意义上的角龙化石。这不仅模糊了尖角龙和开角龙之间的界限,颠覆与动摇了角龙科恐龙分类学和其间的演化关系,也支持了大型角龙起源于亚洲的假说。

“意外诸城龙”所含有的新命题,会令古生物学家们超越孤独和惆怅,继续让探索和发现的思绪,在心底深处坚韧地荡漾。

“四大世界龙王”的出世,足使古生物学家和诸城人大喜过望。但更多的始料不及的发现,使诸城这片古老的土地,愈发显得神圣和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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