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画民国大都市情色
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民国是个什么样子?最能还原三十年代世间相的不是鲁迅的杂文,不是周璇的电影,不是齐白石的绘画,不是曹禺的话剧,而是产生于上海滩的一大批情色漫画。我前些天写了一篇文章,标题为“《鲁迅奋斗画传》并非讴歌之作”,马上有位上海漫画史专家发表文章,不同意我的观点(漫画之功能第一位是讽刺,第二位是幽默,什么时候漫画成了讴歌的艺术手段?四九之后的漫画倒是产生了大批讴歌之作——大跃进中的“亩产万斤粮”漫画,等等),他列举了一些抗战漫画来反驳我。我无意与这位德高望重的专家争辩“漫画的功能是什么”这个见仁见智的话题,正好有这么个机会来谈谈三十年代,我借机亮出我的另一个看法:情色漫画才是三十年代大都市的底色。情色是不是当年的主色调,我不便明说,但是我可以提供几十幅漫画来间接地回答,这些漫画均出自当年第一线的著名漫画家之手,其中颇有一些漫画家在八九十年代还在创作。他们如今都已离开人世,他们在世之时,我是不会拿出他们的大尺度“少作”来的。实际上有些漫画就算是画家不在了,我也不愿意拿出来,因为“情色”很容易就转化为“色情”。
情色的主题是女人,是女子的身体,无须回避,也回避不了。如同文学一样,画得巧妙,即为情色画;画得太直白,即为色情画(古称“春宫画”。明代名画家仇英的春宫画今天还有洋人复制出版)。丁聪的《贱价的支配》介乎两者之间,画面上看不出何为情何为色,旁白露出了底牌:“妓女:别那样神气!给你几个铜子,就得拉了我跑!”“车夫:算了吧,我放掉了车子,你还会不来拉我吗?!”丁聪(1916—2009)是非常有名的漫画家,曾为三联书店的《读书》杂志画了二十多年的专栏。丁聪的《花街》也是暴露妓女生活的,曾广受好评。
相似的题材,陈涓隐画得就较之丁聪高明,这幅《承恩不在貌》单看画面只觉得是一个“骆驼祥子”在拉活儿,但是下面的一行字“少奶奶忽然对车夫(想起昨夜的事情来了):你还是跑得慢一点儿吧”泄露天机。车夫给大宅门拉包月,熬不过寂寞的少奶奶红杏出墙。这种情事于庭院深深的大户人家里最易发生,少爷看中了丫头,还有一种可能是爱情(《家》里的觉慧与鸣凤);可是少奶奶与车夫擦出火花,任谁也不相信是纯真的爱情(《苦菜花》里王柬芝的老婆与长工出轨,多少有“承恩不在貌”的意味)。
这种暧昧漫画在上世纪三十年代俯拾即是,区别只在画技的巧拙、名头的大小。漫画家张乐平被誉为“三毛之父”,可是他于三十年代也画过更加直白的此类漫画,用今天的语言来形容显然属于“重口味”,但是前几年居然被某人挖掘出来刊登了,幸亏那是一本发行量很少的漫画书,“流毒”未广。
张光宇是漫画界之先驱,他的漫画集《民间情歌》广受佳评,可是当您看到这幅《民间情歌》,它与今天的荤段子有何区别?在农村干活儿歇息的时候,农民同志随口可以唠出一堆这种段子,不带重样的。“民间情歌”实为“民间情色歌”,尽管广告说得漂亮——“艳而不腻,乐而不淫”。
茅盾在《子夜》里曾经描写过都市摩登人物的标志,李欧梵总结为:“汽车(三辆一九三〇式的雪铁笼)、电灯和电扇、无线电收音机、洋房、沙发、枪(一支勃朗宁)、雪茄、香水、高跟鞋,美容厅、回力球馆、Grafton轻绡、法兰绒套装、一九三〇年巴黎夏装、日本和瑞士表、银烟灰缸、啤酒和苏打水,以及各种娱乐形式:跳舞(狐步和探戈),‘轮盘赌、咸肉庄、跑马场、罗曼蒂克的必诺浴,舞女和影星’。”(李欧梵《上海摩登》)
别的标志好理解,这个“咸肉庄”是个什么物件?这是句上海方言,意即“下等的妓院”。鲁迅曾说:“此外,也并未到过咸肉庄或赌场,并未出席过什么会议。”现在我们或许可以理解为什么有这么多的漫画的主题青睐于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