琐碎的生活(组诗)
昭通学院 米吉相
南村旧事
(一)
黄昏的光影,拧成
两条平行线。南村的故事
被时光推着走
在岁月里,生命一次次
来了又匆匆离开
锄头与镰刀划过的村庄,留下
一代人的背影。父亲的锄头
挖起死去的黄土。母亲的镰刀
割刈过的麦秆,隔夜
一根根被扎成了人的模样
南村,那枯井里的水,夕阳下
日夜孤守的老柳树,在今日
都换了昨昔的装束。风,想在南村
一展宏图。舞动,欢呼
还有唱着不入调的歌曲
风水先生的罗盘,在南村
找到了方向。为此
南村人杀鸡宰羊,宴请三天
后来,南村出过命案
最不成器的小伙,阴差阳错地
还做了一个县城的官
(二)
午后,阳光骚动。提前预约的
季节里,咒骂声超过蝉鸣
“该死的热。”此刻
我赋闲在家,烧一盏清茶
余温未尽,茶还飘着香
不闻市场上的讨价还价,以及
物价上涨的咒骂声。南村闹市,被山
远远地卡在村子后头
芭蕉树下,摇椅的
咯吱声,绕着乡村四面崖壁
走了三遭。风还没来
周围的空气停止了呼吸,头犯晕
狗坐在屋前,舌头顶端
分泌的唾液,像极了奔涌的
金沙江。偶尔,还听得见涛声
南村,此时如火如荼地
进行着另一场拯救消亡的革命
“扫盲,扫除牛鬼蛇神
一代青年,从此有了生计。”一个老人
说起“文革”,老泪纵横
不问几时耕种,不问
几时施肥,黄土里长出的庄稼
紧缩着头,任它自生自灭。时光庇护
昨天夜里新生的芽苗,绝不是
偶然。南村那口老井冒着汗,渴了
它想一口吞下这个村子里
仅存的半碗水。还想一口吞下
南村破壁的老土墙
(三)
晚风越过金沙江时,高原
夕阳已落。当红霞擦过土屋子
归鸟收起夜幕
南村口祖父坟头,一张桌子
两个老者在对弈,茶杯里盛着
阳间儿女们给的祭酒
“你已无路可走。”祖父的声音
沙哑,风撩拨着他白胡须
“剑走偏锋。”另一个老者,声音
雄浑有力。他叫祖父“爹”
愕然。原来他是二十年前死去的
大伯,已提前赶往天国,为祖父
打理好他在另一个国度的居所
而今,大伯也步入中年
此时,夜已深。月亮跨过东面的山
故乡的村庄暴露无遗
月光洒在祖父的坟茔,蔓草
轻盈起舞。风声盖过山丘
此时,夜又深。老者,桌子
还有茶杯,化作一缕清风
随夜越走越远
伴着一盏残灯,父亲
讲着祖父的故事,提起大伯
光辉的历史。午夜时分,微醉
酒在胃里挑逗。此时,夜再深
出走的鬼魂,一个个站在南村的山头
与当空的一尺月比高
(四)
两侧的山,多年来
没有对白。河水一个劲儿往前
在山脚越陷越深
对岸的陡崖处,灯光
忽明忽暗。八旬老人讲着
岸边的故事,孩童
挠挠头,不说一句话
母亲凑近灯光,针线
龙飞凤舞。父亲的烟斗里
塞满了烟梗,火叶子
亮了又淡去
河在月光里舞动身子
好似待产的孕妇,呻吟伴着
一阵月光寒。午夜
河水在断崖处,画出
无数幅关于故乡的诗句图
画面淡去,又清晰
理发屋随想
理发师的剪刀贼快,发丝
落地有声。好似,哀嚎。好似
欢笑。听说,发丝连着离愁
我决定剪断它。还没开始,我便生了
后悔念头,为它的哀嚎
为它在刀口上奔跑的身影
后来,我相信理发师
是刽子手。剪刀与发丝作战的
嘶吼声,击碎五月的落日,夜幕
瞬间从地狱逃离。疯狂地
撕扯高原的村庄,房屋,还有
生活在南方的游民。此时,我发现
发丝存在生命,我犯下了杀戒
赎罪,已于事无补。一尺深的离愁
在心头折腾。或挣扎,或呻吟
假如,有来生,愿作一颗
无生命的石头,愿承受风吹日晒
加之雨淋,来偿还今生
欠下的罪债。此后,便日夜默念经卷
超度亡魂,把经卷的佛理
嚼碎。下咽。让一次次夭折的
发丝安息,让日夜惶恐不安的心
在岁月的尽头平息挣扎
或是,来生转世为发丝,就像今生
我剪断它一样,把自己
置于锋利的刀口。就像杀人偿命一样
为今生犯下的错承受罪责
心跳
我活着的意义,与心跳
有关。为人世间的情,为双手沾满
泥巴的父亲,心跳有了
节奏。心跳,就这样,诉说
父亲在生活日夜挣扎的故事
故事与疼痛有关
遇见,街头的乞讨者
心跳的速度,比怒江狂奔的速度
还快。心跳的声音
比喜马拉雅山雪崩的声音
还响。心跳敲打着我的肋骨。肋骨
断裂的声音,带着
疼痛的无尽啕哭。时而
给流浪歌手一元钱,钱还没出手
我就后悔了,我无法
忍受眼眸翻译的苦难与哀鸣。无法
承受血液沸腾催动的心跳,无法平息
无休止的速度与响度
当生活徘徊在眼眸与心底
这一尺长的距离上时,我多希望
心跳立刻停止,立刻
结束狭长而崎岖的一生
而心跳带着枷锁,始终
无法越过心房,无法解脱,无法
逃离生活给的疼痛。心跳有了
节奏。它不停息对生活,还有
对父亲的哀痛与同情
母亲
(一)
母亲,流浪的猫,躲在
你衣兜里,找到了家
孩子在你怀里,笑容比五月的
太阳灿烂。你满脸的皱纹
好似围绕故乡的山,一波波
排列成队,借以记录
儿女们成长的年轮
母亲,太阳早已落山,你还
没有回家。夕阳下,你的影子
越来越短,背篓里的锄头
高过北面的山。你的锄头挖起
一撮黄土,再埋下你的期待
从此,故乡耕种的故事,你的背影
随年轮一点点更变
母亲,觅食在院子里的鸡鸭
已经归巢。羊崽在回家的路上
父亲腰病又犯,他胃病
还没好。指望着你回家
给他煨药烧汤。此时,明月当空
夜已深去。你的发丝,又被月光
铺上一层厚厚的霜
(二)
母亲,那一片,你种菜的地
已经贫瘠了许多
那一只与你肩头相依为命的
背篓,破了几个窟窿
村头那口井处到家的这段路上
蔓草长得疯狂
母亲,你弯成六十多度的腰
还能驮起儿女吗?你一辈子
背着期望,往返村庄田野
你鬓角的发丝,额头的皱纹
在四十多年里苍老
是的,已经四十多年了
别忙活了罢,快看那沉落的夕阳
南山的牛仔,鼓翼的归鸟
都忙着在日落前回家
母亲,儿女们都能拿起扁担挑水
歇歇吧,就把剩下的活
还有那一片种菜的地交给儿女
(三)
今夜,不说耕种
不谈圈里的牛羊。请让我
用一盆温水,洗净
你四十多年的悲苦。就在今夜
没有月光,不让我看见
你银发的今夜
母亲,你下嫁于山坳
已有二十多年。今夜,从二十年前
说起,说父亲从抢亲队伍
与你邂逅的故事。谈儿时妹妹
与我犯错被罚的故事。绝口不提
去年的收成,不提
今年播种的那一亩三分地
今夜,没有月光。你额头
铺满的霜暗了些,是的
暗了些。可二十多年来的故事
却在记忆里越演越烈。决堤的
一尺多深的回忆,让故事充满
戏剧性。今夜,让我把你
写进我的诗句里,让你在诗句里
回到二十年前的年轻与美丽
故乡
予以我回忆的地方,是我的
故乡,深山里没有种下
可以结出果实的种子。蔓草连成
荒芜的草原,枯老的山冈
在午夜醉生梦死
日夜琢磨着耕耘,我从书卷里
借到了诗人的笔。握着笔
我想在故乡开荒,种下
那一行行长满豆荠的文字,然后
理乱蔓草的发髻。在枯老的
山冈,在溪水东去的断崖边开荒
父亲,与那匹瘦骨嶙峋的老马
还有多病的母亲,在
落日的余晖里排练着自己的舞蹈
溪水与山崖的磨牙,奏出
山坳里世代相传的民谣
那醉卧的山冈,为北来的归鸟
布置了新房,准备了婚床
在我耕耘的数日后,北面的山
南面的河,长出无数诗句
市井卖豆腐的老大爷
北山牧羊的孩童,一个个握着笔
都能写下故乡的代名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