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父亲(组诗)
玉溪师范学院 王华
女人和狗
乡下的狗没人爱
和乡下的女人一样
狗守一扇门,女守一亩田
黑夜和风霜的煎熬
培养成宣泄的狗吠
烈日和犁锄的磨难
酝酿了琐碎的生活
好多狗从未正式获得一份主人的喂养
野食却支撑了骨子里的忠诚
如果你叫唤它一声
它会将尾巴摇成螺旋桨
又蹦又跳地跑过来
与你若近若离
时而匍匐在地
欢喜得急出尿来
它却始终不敢扑上来
可岁月让它们衰老,眼角渐渐黯淡无光
你是否见到它们甘于平凡
被冷落的哀愁、落寞
和那个灶头佝偻的女人一样悲凉
所以有些喝了农药,有些上了吊
北方的父亲
小村庄在北方
穿着杏槐瘦削的衣裳
一代代蜘蛛在我家磨盘
留下细小的空囊
我守着贫瘠灶火
和灰烬一起跑出去
向着父亲的方向时而高吭
你是个山旮旯的牧羊人
去年石碴、黄土刚给你颁了证
那是个三家两户锅碗 的下午
晚霞像鲜血、像火烧一样
你啃了半个馍馍,怀里揣上一个
领着家里的羊
沿着西边的山头走了
你留给我最后一次背影
再也没有牵着羊回来
娘叫上姑妈、二叔、舅子找过你
可荒凉的山喜欢把你藏着
村里有人说你摔下山崖,死了
有人说你被饿狼吃了,死了
也有人说你被大风刮走,死了
娘每听到一次类似的猜测中的噩耗
她就呼天抢地哭一场
在那个父亲经常休憩的大石头边上
后来娘的泪和锅里的扁豆一样
直至被炒干
有些黎明,我在炕上偷偷看见
她也沿着西边的山头出去了
一次又一次,她带回了风沙的皱纹和白发
在父亲失踪的日子
也有人说在山里见过头发凌乱,衣裳破烂的父亲
娘立马像个欢呼雀跃的孩子
她会绾上父亲送给她的那条红色头巾往山里扎进
或者逼我带上几个馍馍去找他
或者站在大石头上高吭
后来娘不行了,我接班了此项家事
家里的水缸守着一个又一个春秋
父亲不在的日子
娘老得很快,接着索性傻了
村里骂父亲是个疯子,让娘也跟着疯了
我只管继续高吭
他只是个牧羊人,或者是个去了远方的流浪者
像一枚落在我家磨盘上的蒲公英
他注定不能生根发芽
不会像蜘蛛的网囊,一年爬出一窝白色的小希望
石头
父亲,默默埋进河流、土壤、金属
在里面活着,战斗和祈祷
他应该这样扮演,像个一家的男巫
给予温暖、光明和一个仓库
他很清楚男女之间的公式、定律
当哭笑啼骂的生命之圈不再是陷阱
我们理所当然地走出来
围墙、武器也随着诞生
一个渐渐不说话的石头主宰咒语
他要将借来的泪水逼出古铜色
偷偷看着我们,一样被打磨
却庇护着:我们是否露出了外伤
上路的人,一个接着一个
他们将爱相互拖延
活得不纯粹,死得也不干脆
可他生怕打翻了法坛的长桌,得罪了神灵
靠着木头的人
父亲借钱买了台小吊机
带着他给别人家上点砖头
那时候的家还像个家
有天缆绳滑落,一斗车的红砖
拽着小吊机从二楼往下掉
千钧一发,父亲愚蠢到去抓绳子
连车带人一起砸地上
砖头没碎几块,可人变了形
血流着,他还在楼上嘻嘻哈哈
一边笑一边拔玩着电线插头
父亲死了,娘跟人跑了
前些年第一个上了新闻的哥哥
因拐卖妇女进了牢房
村子人说他被枪毙了,也有说他被放出来了
反正再也没有回来,老老实实与泥巴打交道
他总是穿个发黄的白背心,微笑着
佝偻着背在村里游荡
他似乎还有个家,他是这里最自在的人了
后来,唯一的小土房也倒了
他父亲撞砖头,这回轮到砖头撞他
幸运的是他没被砖头砸死
大家集资,队长组织大家在河边
给他盖了个没有粉刷的两层楼房
呵!他也许成了家族里第一个住上楼房的人
每当农忙时,村子里的人也不会忘记他家的田
男人帮他翻地,女人帮他插秧
每年饿不死,卖谷子时攒点小钱
村里人不知从哪给他找了个说起来还真般配的傻姑娘
他竟然搞出个大胖小子
这让村头经常笑他却搞不出娃的张大哥羞愧一把
日子总是那般琐碎,完美与破产时刻交替着
他竟然开起了小茶馆
村里人刚开始看他可怜,还很捧场
老头老大妈偶尔去他家打打小牌,喝点茶
可他和他的傻姑娘从不会收拾家里
鸡狗和娃撒了屎尿,煮爆的电饭煲,坏了柜子,烂了的菜叶
家中不分厨房客厅卧室,到处臭烘烘的
茶馆后来还不烧热水了,所以大家都不去了
至于那个大胖小子竟然一天一天地长大
再后来他卖起桶装水,村里人不敢买
再后来他又跟师傅提起了瓦桶子,人家不发工资
再后来他去了一趟大城市,什么都被骗光了
……
再后来,他傻呵呵的笑也没了
背弓得像枯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