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德高歌

艺德高歌

◎刘 璇 李建文 林鸿观

那是他,其美文婉约灵动、豪放粗犷,有小清新,有边关月,大雅大俗收放自如。

那是他,其艺术或脑洞大开,或妙语连珠,酣畅淋漓间,个中有深意,谈笑鸿儒显风流。

那是他,其人生岁月,清水无香,却朴实无华,不为功名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那是艺德花开的情怀,那是思想迸发的声音。多年前,阎肃说,他最喜欢在晴好的日子里溜达到楼根儿底下,身子紧贴着墙壁,抬头往天上看——“红红的砖,连成一片,又高又宽都快挨着天了,而我是那么渺小,小的才那么一点点。”

他愿化身为一棵大树,深植厚土仰望星空

——“一旦确定了干什么,你就要学会‘扎猛子’,不能浮在表面,要往根上去。”

他这样入戏。

“3841”号,无名无姓,却是阎肃被“关”在阴森幽暗的牢房里唯一的名字。手脚戴的是沉重镣铐,吃的是木桶装的菜糊糊,不能随便说话,不能自由走动。拉出去“枪毙”,为“牺牲”的战友唱《国际歌》、开追悼会……连续7天,阎肃在重庆渣滓洞里入了戏。

牢门外,来此参观的游客看着这个奇怪的“犯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铁窗内,他却恍然不自知,仿佛正与许云峰、江姐言笑晏晏,互相鼓劲,谈心交心。

戏也诉说着他的人生。

当老虎凳上到第三块砖,就疼得浑身冒汗时;当摸着10根尖锐的竹签子,就能体会到锥心之痛时,阎肃在创作中已无法抑制自己的情感,灵感似汩汩泉水,下笔有如神助,又一部经典之作——京剧《红岩》一气呵成!

赵树理写过一篇文章,叫《论久》,讲的是深入生活不能浅尝辄止的道理。阎肃读完心有戚戚焉,扳着指头数,自己哪一个成功的作品不是从生活和岁月里“揉搓”出来的?

2010年空军礼堂,阎肃事迹报告会成员接受官兵献花。(郭幸福 摄)

——《我爱祖国的蓝天》,是他下部队当兵一年多,把充氧、充气、加油统统学一遍,把擦飞机、卸轮胎、钻气道全部干一遍,与机械师、飞行员都成了好朋友之后,心有灵犀的共鸣之作;

——《军营男子汉》,是他和连队官兵同吃同住、无话不谈,终于掏出战士心窝子话“现在社会上总叫我们‘傻大兵’,我们保家卫国怎么就傻了”之后,感情激荡的热血之作;

——《长城长》,是他一路走过鸣沙山、月牙泉、嘉峪关、玉门关,用脚步丈量巍巍长城,用心感悟戍边人的如山坚守之后,眼含泪光的理解之作。

“一籽落地,万粒归仓。一旦确定了干什么,你就要学会‘扎猛子’,不能浮在表面,要往根上去。”阎肃在劝诫旁人,更是在三省己身。

岁月静好,佳作流金。阎肃就这样在时光中守住一颗初心,在生活中体味世间百味,用心用情、用全部的功力,去打磨自己的作品,也打磨着自己的人生。

他愿化身为一组列车,飞速驰骋永远追赶

——“我唯一承认的,就是我很勤奋,我认真对待每一分钟。”

有人赞他是“中华曲库”,有人说他是“最强大脑”。

晚会《胜利与和平》创作期间,同是核心创作组成员的著名词作家王晓岭惊叹:“他怎么能对那些抗战歌曲那么熟悉?当我们都拿着歌本翻的时候,他张嘴就唱出来了。哪个是敌后战场的,哪个是正面战场的,哪些歌类似,彼此的不同又在哪里,他都信手拈来,了如指掌,简直神了!”

阎肃却头一摇手一摆:“我哪有他们说得那么棒。我唯一承认的,就是我很勤奋,我认真对待每一分钟。”

阎肃家书房一角。(郭幸福 摄)

驼背为证。妻子李文辉说:“我看过老阎中学时的照片,身板挺直的。三十几岁的时候,老阎连一个休息日都没有,常常是一杯茶、一支烟,趴桌上一本书看一天。”

藤椅为证。颜色油亮,却斑驳不堪;左边扶手处的藤条,皲裂般断离;靠背上一块碗大的破洞,更是显眼,非一般的“坐功”能使然!

书山为证。书多,万余册藏书放满了整墙书柜,放不下就堆在床头;书杂,有易卜生的戏剧、托尔斯泰的小说、李杜的诗选、金庸古龙的武侠,甚至民国时期的“三六九画报”;书旧,虽然包上了厚厚的牛皮纸,可书页泛黄松动、边缘破损的不在少数;书“花”,圈圈点点、勾勾画画,灼满思想碰撞的火花。

除了书,他还爱极了戏。年轻时,他兜里的钱大都掏给了戏园子。别人看热闹,他却看门道;别人吃“精细粮”,他却大口大口地啃“杂食”:京剧、昆曲、川剧、清音、越剧、单双簧、评弹、梆子……什么都看,什么都学,包袱段子,如数家珍。

学海无涯苦作舟,终年的厚积,定有一日薄发。

1986年,电视剧《西游记》里的全部19首歌曲由阎肃一人捉刀,一句“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家喻户晓——“没看过鲁迅先生的书,没读过《故乡》,我哪出得来这词儿呀!”

1990年的北京电视台春晚《京腔京韵自多情》上,阎肃一人就写了《故乡是北京》《前门情思大碗茶》《唱脸谱》《京城老字号》《外国人喝豆汁》等19首“京歌”:“一蓬衰草,几声蛐蛐儿叫……吃一串冰糖葫芦就算过节”——“这哪儿是我的,这是老舍先生的呀!”

央视举办《商标法》颁布10周年晚会,要写个“打假”的歌,一圈人都摇头,阎肃的词却朗朗上口:“借我借我一双慧眼吧,让我把这纷扰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雾里看花》的这个‘慧眼’,对不起,是我从川剧《水漫金山》里偷来的。”

……

生怕被飞速前进的时代落下,阎肃学习新知就像一组不断提速的列车。他学电脑,玩游戏,发微信,爱说“吐槽”“太囧”“杯具”之类的时尚新词。作曲家舒楠给电视剧《十万人家》写主题歌,阎肃支招:“你为什么不把它写成周杰伦式的说唱音乐?”作曲家吴旋为舞剧《红梅赞》配电子乐,阎肃饶有兴味地点评:“这个有意思,这个感觉好!”

活到老,学到老,勤奋到老,年轻到老,让阎肃迎来了艺术生命的逆生长……

他愿化身为一束麦穗,内心饱满姿态谦恭

——“一个人不管有多大的名气,千万不要摆架子,架来架去,就把自己架空了。”

外出请假,回来销假。组织生活,一次不落。文工团开会,不论大事小情,他总是提前10分钟赶到。没有担任过一官半职,他却“辅佐”了十几任领导。

论资历和年龄,阎肃在空政文工团都是“第一老”,但他从来不把自己太当回事,一切都按规矩来。

说起阎肃,空政文工团原团长杨月林有件事印象很深。歌剧《江姐》在国家大剧院复排时,原本3个多小时的时长减到了两个半小时,一页一页的文字,一夜一夜的心血,说没就没了。减一段,阎肃挠头:“这是在割我的肉啊!”再减一段,阎肃拍案:“这是在砍我的头啊!”可新版《江姐》公演后,阎肃却中肯评价:“配器更好了,舞美更美了,离时代更近了。”

阎肃在歌剧《江姐》复排现场。(郭幸福 摄)

说起阎肃,老搭档孟庆云有点“意见”:“创作态度特别严谨,对劳动成果却不怎么珍惜。”一首歌词,花了好大心血写成,他交了稿子,歌曲由谁唱,唱开了没有,从来不闻不问。有时候,问他要个底稿,他两手一摊,故作无辜:“没留呀。”说多了他还不服气,反驳老友:“自己留下来有什么用?作品好,老百姓自会替你出集子。活在老百姓心里才算真的留下来!”

说起阎肃,团里的年轻人都爱这个可爱的老头。歌剧《江姐》复排上演,一级演员孙维国扮演“华为”一角本已驾轻就熟,阎肃却劝他:“突破一下自己,去演一把‘甫志高’嘛!”为了尽快帮孙维国找到感觉,阎肃为他荐书荐戏,讲解分寸。孙维国记忆犹新,第一次在观众面前饰演大反派,心里没底的他偷眼瞧瞧台口,阎老正冲着他竖大拇哥呢!

如一束温柔低头的麦穗,谦逊姿态,饱满内心。谆谆教益,言犹在耳——

“一个人不管当多大官、有多大的名气,千万不要摆架子,架来架去,就把自己架空了。”

“得意时不能凌驾于组织之上,失意时不能游离于组织之外。”

“得之淡然,失之泰然,争其必然,顺其自然。”

……

对于老战友、老搭档、老朋友,阎肃也是时时放在心头。2010年,空军政治部为阎肃从艺60周年举办音乐会。本是主角,他却客串主持人,把几乎所有的合作者都请上了台,让观众认识他们的脸孔、听听他们的故事。

他给大家介绍《前门情思大碗茶》的曲作者姚明:“虽然不会打篮球,作曲却是第一流。”介绍《军营男子汉》的曲作者姜春阳:“这是我老哥,长我三岁。当年去西藏采风,人一路走一路丢,坚持到最后的就我们哥俩。”他介绍“川歌王子”陈晓涛:“就是这小子,前前后后逼我改词好几遍。也得亏他的坚持,才有了《变脸》……”

9月29日,一直那么健朗、充满活力的阎肃突然倒下,牵动了无数人的心,也勾起了无限的思念。

“阎老,好想念咱们闷头创作的日子,我可没少吸您的‘二手烟’啊!”空政文工团创作室副主任刘福波还有好多话想要倾诉。

“老阎,这次病好了,咱可不能再像从前一样逮啥吃啥啦!你得学学养生。”“春晚”原总导演黄一鹤还在念叨。

“老伙计,我把咱俩写的《军营春秋》重新配器录制了。‘人世间有谁能像我们乐观又豪迈,敢和那死神去握手’,你能写出这样豪气的词,我不信你醒不过来!”姜春阳仍在心中呼唤。

11月22日,歌剧《江姐》在成都锦城艺术宫上演,座无虚席,满堂喝彩。演员谢幕时,上千观众在“江姐”的指挥下,同声高唱《红梅赞》:“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

这再熟悉不过的歌声,阎老,您梦中可曾听见?

(2015年11月27日《解放军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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