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卿:惯性奔跑

辑一 专注 岁月造美人

董卿:惯性奔跑

文|张月编辑|赵涵漠

董卿45岁了,在人生进入一个似乎更自由的阶段后,她却进入了一个加速狂奔的状态,“我就觉得鱼尾纹啊、斑啊这些事情并不是很重要。就像你挣脱了束缚以后,获得了某种自由,那种奔跑的速度带给你的满足感和兴奋感,让你已经不在乎风力有多少、周边是不是还有一些什么东西在阻挡你”。

在接近凌晨的时候,《人物》记者收到了董卿的采访回复。

董卿还在机房剪《朗读者》,要熬夜了,她问采访时间能否推后两个小时。

第二天下午,《人物》记者在后海的一家咖啡馆见到了凌晨四点才收工的董卿:短发、淡妆,眼底有淡淡的黑眼圈。自从开始制作《朗读者》,熬夜已经变成了她的常态,她能控制的,是尽量不要熬到天亮。

天亮太难受了,每次走出黑暗得感觉不到时间流逝的机房,看着城市在天光下苏醒,人们开始晨练、上班,董卿觉得自己像做了一夜的孤魂野鬼。

《朗读者》是她第一次担任制作人和总导演,这档节目现在已经成为一个现象级的综艺节目,第二季在豆瓣上的评分高达9.2。在文化孤独和娱乐狂欢之间,董卿偏执地找到了一个属于《朗读者》的位置。

这档节目在取得巨大成功的同时,也在透支董卿的身体。因为长期熬夜工作,她越来越瘦,白头发、鱼尾纹、斑,这些让大部分女性恐惧的东西一点点出现在她身上。父母劝她不能再这么熬了:“你不是20岁也不是30岁的身体了。”

董卿45岁了,在人生进入一个似乎更自由的阶段后,她却进入了一个加速狂奔的状态,“我就觉得鱼尾纹啊、斑啊这些事情并不是很重要。就像你挣脱了束缚以后,获得了某种自由,那种奔跑的速度带给你的满足感和兴奋感,让你已经不在乎风力有多少、周边是不是还有一些什么东西在阻挡你”。

这种速度的获得不是没有代价的,她不得不牺牲掉生活的其他章节。“很多都顾不上了,我把孩子放在上海跟我爸妈住在一起,只有半夜的时候,可能凌晨4点、5点回到家,我才抽空看一下我妈妈发回来的视频。”

她想陪孩子过个暑假,但暑假已经过去一半,孩子还没有看到妈妈的踪影。

“会担心对家人孩子有亏欠吗?”《人物》记者问。

董卿沉默了两秒说:“什么事情都是你选的,这个选择是你做的,所以你只能去承受所有的一切。”

工作中的董卿,不是那个在节目里经常掉泪的柔弱女性。在她看来,工作是比命还重要的东西,那是幸福感的最主要来源。“不是因为我对自己狠,或者对节目有执念我就不幸福,也许正相反,我的幸福感恰恰来源于此呢。如果不让我过这样的生活,我觉得是不幸福的,所以一切到最后都是个人的选择导致的,所谓性格即命运可能说的就是这一点吧”。

董卿成长于20世纪70、80年代的上海,父母是知识分子,有着严苛的家教。她从小做家务、背诗词、练长跑,在父亲的求全责备中长大。父亲一度不许她照镜子,说:“马铃薯再打扮也是土豆,每天花在照镜子的时间还不如多看书。”

“他老打击你,你就会觉得自己不如别人,你必须要做得比别人好很多,才有自信心”。

父亲勤奋、苛刻、固执,这些曾经伤害过她的特质,后来分毫不差地在董卿身上生长出来。像宿命一般,她发现自己和父亲变得越来越像,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董卿成长的时代同时也是中国发生剧变的转折路口,人们的命运和际遇突然多了各种可能性。“你可以有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你可以比自己的父辈们过得更好。而你的确也抓住了一些机会,所以你会变得越来越紧张,你获得的越多,你的负担也越大。机会是我觉得最宝贵的东西。同样宝贵的还有证明自己”。

那个不敢照镜子的小姑娘后来终于证明了自己,站在央视巨大的舞台上的她早就超越了父辈的期待,但她同时也发现自己已经停不下来。那是一种奔跑的惯性,只能继续奔跑下去。

在工作不能填满的日子里,董卿偶尔也会觉得孤独。有很多次,春晚结束,所有的热闹都散场,董卿一个人走回家,不知道要做什么。前段时间想去看《邪不压正》,想半天想不出有谁能陪她去看。

她曾经一个人去看了8个小时的《如梦之梦》,看4个小时,出来一个人吃顿饭,再回去看4个小时。这些寂寥的人生时刻是她在奔跑后的中场休息,和她的工作一样,她早已习惯了一个人完成一切。

“后来你会慢慢明白,任何时候都会过去的。绝望的时候,它也就是这样一段时间,就过去了。愉悦得像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它也就是一段时间,它也会过去的。绝望的时候不那么绝望,高兴的时候也不要那么高兴,是你慢慢会学会的”。

以下是她的口述。

1

第二季《朗读者》开始的时候,我焦虑得不得了,因为第一季反响太好了,盛名之下,还能怎么去做第二季?第二季的开篇,也遇到了不少的困难,不光是经费的问题,还有很多别的困难。但我觉得还是要咬牙做。

为什么一定要克服所有的困难去做这件事情呢?

因为有很多人在等,很多人会问,怎么没了?可能也许是我自作多情,我就觉得在中央电视台这个平台上,或者在今天的中国电视的这个行业里边,还是应该有第二季《朗读者》的出现。它应该继续往前走,让喜欢它的人看到。

和其他节目比起来,《朗读者》的意义在于是能够“见人”,我觉得所有的艺术创作里面,最触动人心的就是人,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宝贵了,人的精神、人的品质还有人的遭遇,这个是我能够倾注我所有的心血去做的。

我对内容有一种别人不太能理解的狂热,比如说我们的嘉宾采访时间大约是两个小时,两个小时意味着打稿下来就可能是在2万字左右,甚至3万字。我要把那个2万字的稿子反复看几遍,因为划稿子的时候已经和录制的时候隔去很长的时间了,然后你还要再回忆当时的状态,回忆嘉宾的语速,进入到他讲话的语境当中,要想象他好像还在你的对面,然后根据那个语境开始划稿,把2万字划成2000字。我有很强烈的完美主义,接近强迫症的边缘吧,每一个字都是我一个一个划出来的,多一个字少一个字都会觉得不舒服。

做后期就是在机房里一宿一宿地熬,电视是一帧一帧画面做出来的,那个画面永远有修改的余地,一坐十几个小时可能就坐过去了。

你问我有没有发过脾气,我记得有一次把一个导演训哭了。我们有一个嘉宾丘成桐,是目前世界上最好的数学家之一,拿过数学奖的大满贯:菲尔兹奖、克拉福德奖,这些都是所谓数学界的诺贝尔奖,他都拿过。他曾经是哈佛大学数学系的系主任,到现在依然活跃在世界的数学领域。我觉得这样的嘉宾能够请来很不容易,来了以后,他朗读《归去来兮辞》,大屏幕上用竖版把读本打出来,跟随他的朗读,一行一行字出现,但那个字幕和朗读的速度永远对不上,一遍、两遍、三遍,那个科学家很耐心,一遍读、两遍读、三遍读。

整个节目录制结束之后,我记得我当时特别的愤怒。我就说:“太不专业了,怎么可以这样去浪费大家的时间?”我说:“你知道丘成桐对世界意味着什么吗?如果你没有敬畏心,那你就不配做这个节目组的导演,他的时间是以分秒来计算的,因为我们耽误了他很多时间,他的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那也许就是人类的一大步,对吗?”

发完脾气过后我也会有点内疚,而且别人也就慢慢变得有点害怕你了。我可能太以专业性为目的,这个可能会让我不经意伤害到不少原本很喜欢我的那些人。

我们最后一场录制是在2018年的6月9号,录完最后一个嘉宾,时针已经指向了6月10号的凌晨两点了。大家就稍微庆祝了一下,在现场开了一瓶香槟,然后切蛋糕、拍照,很多工种就散了。

最后20几位核心导演留下来,就在舞台上,我说:“每个人都说几句话吧,平时都是你们在听我说,现在我也很想听你们说。”到了告别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每个人身上都有故事,有人说着说着就哭了。我们在一起做节目的这一年多时间里,团队里有的人离婚了,有的人大病,有的人的家人生病,有的人在写论文、准备答辩,大家都是焦头烂额的过程。

这些他们平时都不敢跟我讲,那时我才知道自己实在不是邻家大姐姐的那种领导风格。我也觉得很内疚,原来可能觉得这人没有投入足够的精力,做得不够好。因为我不允许自己这样,但实际上团队里的大家也都很努力。不过我依然觉得,走完这个过程,最终得到收获的是他自己,不管这个过程当中你是表扬他也好,责备他也好,成长是最重要的。

《朗读者》对我自己也是一样的,最大的收获就是发现还有成长的可能。“哎,你做得可以了,你已经做到顶了”,我大概在好多年前就听到过这个话,但其实每个人依然有成长的可能,这个成长不只是在专业领域,还有很多别的方面。

2

《朗读者》请过一位嘉宾吴孟超,是中国著名的肝脏外科医生,他读的是张晓风的那篇《念你们的名字》,是写给医学院的学生的:

你需要学习多少东西才能使自己免于无知,你要怎样自省才能在医治过千万个病人以后,使自己免于职业性的冷漠和麻木。

其实任何职业都要提防职业性的冷漠和麻木。

我在2012年的时候,就遇到了这种所谓的“职业性的冷漠”。那段时间挺痛苦的,所有交到你手上的节目,你觉得都是一样的。那些娱乐节目,我不知道这样说好不好,现在有时候看那些节目,依然会觉得那只是在做无谓的消耗。那时候我还根本不知道未来有《朗读者》的出现,但是我已经知道有些节目我不想再做了,我不想再那样重复自己。

我在中央电视台安身立命十六年,最骄傲的一点是我100%的投入工作,但2012年我发现我做不到了,会觉得特别痛苦。而且这种东西出现的时候只有你自己知道,别人看不出来。因为职业表达是很容易遮盖掉一些东西的,但是慢慢久了别人会知道,而且久了自己会退步的。

我决定自己按一下暂停。

我从2013年的下半年开始申请美国的学校,到2014年主持完春晚,这中间有七八个月的时间,所有的细节都在准备当中,我在几个学校之间反复地选。当时晚上整宿睡不着,特别的恐惧,没有安全感。

因为我已经决定了,但是没有人知道我决定了,我也不知道我的决定会带来什么。

我当时其实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就是回来没有我的位置了,因为这个行业的竞争也很激烈,而且这个位置是我花了差不多将近20年,才走上来的,只有我知道我为了它付出了多少,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曾经在我心里,只有工作是最重要的,我可以为了它什么都不要。我不考虑结婚,也不考虑生孩子,我从来没有把任何事情看得比这件事情还要重要。

当时我父母坚决反对我出国,他们的理由是你40岁了,留学是20岁时候做的事情。我说我20岁的时候,没有这样一个机会,我觉得我缺失。很多人说:“你在国内学学不行吗?你停下来,去报个什么班。”我知道那停不下来的,只要还在北京,在国内,就会有工作派下来,你没法完全彻底地停下来。

后来我就去了南加州大学。

我尽量地不去想在国内的事情,给自己多安排点课程。不上课的日子,就漫无目的地在学校里溜达,觉得阳光好得刺眼。

在国外读书的日子,其实就是我克服那种恐惧感的过程。为了让自己真正地平静下来,那时我连微信都没有,只偶尔地看手机新闻报,iPad只有两个界面,一个是英汉辞典,还有一个是菜谱,因为我要自己做饭。我让自己的每一天都非常地规律,不管是在学校有人认识我还是没人认识我,都让自己觉得是一件平常的事情。不管在课堂上能提问还是不能提问,听懂了还是没有听懂,都让自己不要焦虑。

这个过程,不能说像重生,它更像在打磨你的心灵。慢慢地,真的就切换到了非工作模式,一天、两天,半年、一年,你就不会想着我要去工作。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是你离开了一个你很爱的人,时间让你慢慢不那么想他了,不是说不爱了,也不是说遗忘了,只是不那么想了。你每天有更多的时间想别的事情。

打破平静的是哈文的一个电话。2015年春节前,她给我打电话,说让我主持春晚,我觉得不太可能,当时我已经有整整一年没有化妆,没有穿高跟鞋、也根本不考虑穿哪条裙子还是哪条裤子的问题,我不在那个状态了,不知道还能不能以很好的状态回到舞台上。

所以我就拒绝了,后来她又追了两个电话回来。你知道那个时候你在那么遥远的地方,组织上对你这么信任,说你一年没有站在这个台上了,依然邀请你回来参加最重要的这个节目,你的心里还是会有很大的安慰和满足,觉得好像大家还很惦记你啊,于是就回来了。

那年我主持春晚感觉很神奇,觉得很开心,就像是久别重逢。你发现有些东西是在你的血液里的,就像你学会骑自行车,你可能十年不骑,你还是会骑。你掌握了某种语言,可能你很久不说它,你还是会说,就是这种感觉。

我当时还有一种感觉,如果再有人来找我做节目,我一定做一些我真的想做的节目,而不再只是简单地重复过去了。所以才有了后来的《挑战不可能》、《中国诗词大会》,还有《朗读者》。

3

在主持了十三年春晚之后,2018年没有主持春晚,我其实挺意外的。

除了意外,就是有些舍不得,好像还没有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离开了这个舞台。之前也听到了一些传闻,因为按照我们的经验,到一定的时候就应该会有通知要上春晚,然后也没有得到这个通知,慢慢地想到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儿了吧。

有很多朋友来安慰我,大家也都是因为喜欢你,就说:“怎么会这样?”你要在调整自己的时候,还不得不拿出很多的精力去安抚别人。

那年春节是我和爸妈一起过的,我们就全家一起在家里做的年夜饭,看了春晚,然后休息,特别正常的一天。家里的气氛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因为不做春晚的那种心理上的波动在春节之前就已经慢慢过去了。

很多人说我去美国读书是自动的一个刹车,现在想来好像冥冥中自有安排。那个时候你已经在磨炼了,内心也在翻滚,也在煎熬,但是慢慢地,你能放下恐惧和担忧,这个恐惧是什么?说穿了,无非是你不能再站在中央的一种恐惧。你知道自己也许会走下坡路的恐惧,然后你强迫自己去做一种改变,去学习、去思考,去寻找新的方向,去为未来成为更好的自己做准备。

我现在还记得2005年是我第一次主持春晚,那届郎昆是总导演,他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就说咱们准备准备可以进组了,一定要保密啊,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就是父母也不能说啊。我憋了两天以后,还是没忍住给我妈打了一个电话,说:“你不能对外面说哦,现在还没有公布。”当时觉得非常幸福,似乎实现了自己的一个梦想。那个时候也是先听到了很多传闻,说你有可能上今年的春晚,心里开始暗暗地希望它的发生。到了2018年,我也是听到了传闻,说可能不上今年的春晚了。多有意思啊,一切都仿佛是在轮回,发生着一些相似的场景,但是内容却大不相同。

我真的用尽全力了,春晚我没有出现,心里一定是有波动的,但是我还是很庆幸我做了足够多的努力,这些努力让你在得到的时候,觉得很踏实,然后在失去的时候,也不会有太多的遗憾,因为我已经全力以赴了。

4

我爸爸是农村长大的孩子,老家条件也很苦,爷爷过世很早,奶奶又是农村妇女,家里特别贫穷。我父亲骨子里就是那种认为一定要勤奋,要刻苦才能改变命运,这是他的人生信条,这种人生观深深地影响了我。他让我从小要做家务,要读书,要练习长跑,要锻炼你所有的独立生活的能力。

这种严苛的教育可能曾经伤害过我,但是现在也觉得,任何事情都有它的两面性。我现在自己有孩子了,我还是觉得对孩子严格一些更好,但是现在因为工作的缘故,很少能照顾到自己的孩子,更多的要交给我的父母来帮我照顾,隔代的教育就会宠溺很多,很多时候我觉得没有原则,心里就会暗暗纠结,我想有一天要把小朋友带在我的身边,我要好好地管教他。

这种教育的弊端就是让你觉得不太自信,你必须要做得比别人好很多,你才有自信心。如果你跟别人差不多,就觉得自己不如别人,经常会产生出一些不安全感。还有一个就是,你不喜欢依赖任何人,你只靠自己。所以为什么我很多时候都亲力亲为,是我不喜欢去埋怨别人做得不够好,我只能自己去做。

我在工作当中是充满防备的、战斗性的。我以前累到一年做130多场节目,累到摔到尾锥骨第四节骨裂,然后瘸着拐着撑下来,累到生理期紊乱,整个脸全都是痘痘,但再累我都没有掉泪。

确实一直很紧张,我也不知道怎么松驰。可能跟我的成长环境有关系,我们这一代人成长于20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那是整个中国社会发生剧变的一个社会。就是你突然之间明白了,你可以有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你可以比自己的父辈们过得更好。而你的确也抓住了一些机会,你会变得越来越紧张,你获得的越多,你的负担也越大。

在美国读书的时候有一些朋友,他们说你可以松驰一些,我说你们美国人是富裕时间太久了,所以都比较懒散。他们的确很放松,一周五天的工作日,周末一定去休假,周末也一定关机。我刚去的时候被他们逼疯掉了,周末所有的房屋中介都关机。我说我要租房子,全部是留言,不会有人回复你,一定到礼拜一才回你。我想我们国内的中介是多么勤奋啊,你发什么他马上给你找房源。

因为不想辜负这些来之不易的机会,所以我会那么努力,不管交给我什么,我都能够百分之百地超出导演的想象去完成。我并没有觉得自己有比别人更强的地方,但是你只要把这个事情交给我,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我们有撰稿人给主持人写好台本,那我一定不会完全只按照这个台本说的,我会把只按照台本说看成是我的一种失职。我的记忆力非常好,一个10页纸的台本,我大概花两个小时就能够全背下来,但是,你就敢上台了吗?那是多么可笑一件事情。

20年前我敢,20年前我更关注的是,我怎么样把我的头发弄好,我要从哪儿借套更好看的衣服,我一定要比站在我边上的人要更白、更高、更瘦,那样才好。但是后来,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有一天我就会觉得,这样对吗?可能是到了中央电视台以后,对,应该是到了中央电视台以后,因为你发现你准备过的一些东西得到了认可——中央电视台的确是个大平台,你的一点点优点会被无限放大。

我是2002年到北京的,头几年也过着跟大家一样的北漂生活,租房这些都不用再讲。那时候,我在西部频道主持《魅力12》,那个频道是新的,在华东地区不落地,我爸妈在上海根本看不到。那两年觉得挺窝囊,就是你做得很辛苦,可是没有人知道你在干什么。直到有一天,我坐出租车,司机说:“你是那个《魅力12》的主持人吗?那个节目挺好的。”大概做了一年多之后,有台领导在会议上说:“西部频道《魅力12》那个节目做得不错,那个主持人也不错。”然后中央3套才会关注到中央12套有这么一个主持人。我才知道,其实你去做了,就会有人看到,得到鼓励之后,我会花更多的时间去做,然后时间一久就会形成你的一种工作的理念。

现在的危机感可能来自于对自己能有多少超越,跟自己之间的那种较量。

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一季的札记,很多都是我特别喜欢的话:

生命的意义是如此厚重,无论我们怎么样全力以赴都不为过,因为我们生而为人。

我是一个活得特别用力的人,用力不够的话我自己会觉得不过瘾,会觉得日子似乎白过了,多可惜啊。

周迅:姑娘,你有一张未婚妻的脸

文|魏玲编辑|张悦/张捷

“不是说你这辈子没人要你才叫未婚妻的脸,

是因为周迅永远是抱有期待的,期待明天,

仿佛明天对她全无恶意”。

金鱼的记忆只有7秒,是吧?我是大金鱼

“一个小姑娘扒在门缝那儿,”黄磊笑着回忆,“她手不好看,冬天嘛,冻得通红,我说‘你手长得跟胡萝卜一样’,她就在那儿笑。我经常逗她笑,她怕长眼袋,就摁着眼睛笑。那水灵。”黄磊从片场赶来,带着戏妆,头发乱糟糟的,说起话来铿铿锵锵,有点愤世嫉俗。

当他提到周迅的时候,表情一下子就柔软了。

1999年12月31日,电视剧《人间四月天》拍完,他和周迅去台湾地区一个偏远的小镇宣传,那时人也没什么名气,戏也还没火。夜里回台北的路上,俩人包了一辆小面包车,车开啊开,周迅困得不得了,突然车里的广播响起。黄磊记得很清楚,广播说的是:“你们知不知道跨越千禧年的时候你跟谁在一起,你就将和谁一生纠缠不清。”

“这时开始倒计时,我才意识到跨年了,八、七、六、五……我看着她,她冲着我笑,她说,‘咱俩纠缠不清’,我说,‘不会吧,咱俩?’最后我们俩手拉着手,跨了一个千年。我说,‘新年快乐’,她说,‘磊哥新年快乐’。”

从台湾地区回来,黄磊和周迅两个人没再往来,但在千禧年过去的10个月后,他们双双接到了电视剧《橘子红了》的剧本。黄磊忽然发现原来“纠缠不清”是在《橘子红了》里面,而那半年的“纠缠不清”像一辈子那么长。

《橘子红了》的最后一场戏,是俩人的诀别戏,戏里的周迅怀着黄磊的孩子,拍这场戏的那天,他们来得很早,面对面坐着,还没拍,周迅就哭,黄磊也掉眼泪。那场戏拍完黄磊觉得很累,心脏不舒服,他跟周迅说自己去影棚门口抽根烟,周迅跟出来,也抽烟。就在那个门边上,黄磊说:“她站在我旁边,忽然我觉得像过完一辈子了,两个人站那儿像过完了一辈子。”

那之后,黄磊只见过周迅几面,在明星云集的活动现场。他说周迅总是明星当中王冠上最璀璨的一颗小珠子。“她一看见我,就喊磊哥磊哥,跑到我这边,有时坐沙发上,有时坐我旁边”。

黄磊有些高兴,又有些怅怅的,他说起自己喜欢在片场看书,周迅很崇拜,常常找他聊天,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半月谈”——半个月长谈一次。“但是后来这半月谈,半年也不谈,现在快半生都过完了”。

采访中途,演员胡东问《人物》记者是否会见到周迅。那时胡东正在车轱辘地来回来去讲20世纪90年代初那几年的故事,讲他和17岁的周迅如何一宿一宿搓麻将,将两人如何从杭州漂到北京又到同一家饭店唱歌,如何开着一辆扔在街上都没人捡的破车出去玩,他在回忆中不断地细化、细化,甚至学着周迅哑哑的嗓子唱了她在饭店驻唱时的名曲:“今夜还吹着风,想起你好温柔。”

得到肯定答复后,胡东顿了一下,说:“小周已经很久没给我打电话了。”

他说自己一直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一直以为是因为结婚生孩子,周迅怕打扰他,慢慢走远了。直到后来有共同的朋友提起,20世纪90年代大家都籍籍无名时,胡东拿过一个全国男模大赛的名次,甚至还出国比赛了。那个朋友问他:“你回来以后是不是有些显摆、骄傲了?”胡东仔细回想,他的确跟周迅说过:“小迅你要加油啊,你看哥哥现在都……”

胡东说:“你帮我告诉她,东东哥做得不好,请多担待。”

“这事儿也过去很多年了,但我一直没跟小迅说,专门说也奇怪,好像太郑重了。今天我敢对你们说出口,我觉得我也进步了。”胡东想了一会儿又说,“她都40岁了,在我眼里还是个小妹妹。”

1999年,高晓松找到周迅的经纪人,说:“钱只有您要的十分之一,但我只要她35天。”当时正是夏天快过完秋天还没来的时候。高晓松说:“35天就是夏天到秋天,一片树叶子从树上落下来的时间。我们不做什么,这35天也会过去——叶子从树枝上离开,掉落到地里。我们拍这个戏,一起用这35天,叶子怎么落下我们把它记录下来了,不然的话,叶子落了,但是这段生命状态没有留下记录。”

就这样,周迅出演了电影《那时花开》。

电影拍的是青春故事。周迅25岁,朴树26岁,夏雨23岁,正值青春的人在演青春的故事。高晓松说:“没什么好讲戏的。”机器开着,他只告诉周迅一件事:“你觉得能看镜头的时候,你看一眼。”周迅问:“镜头是什么?”高晓松说:“是岁月,我没法告诉你到底什么时候你会回头看这一眼,看向岁月,看向你自己正在度过的一生。”周迅说:“我懂了。”

那一幕电影里,夏雨对周迅说:“你帮我给我女朋友写信,我腿摔断了,你帮我告诉她。”夏雨口述一句,周迅就写一句,信写到最后,高晓松让夏雨说一句双关语:“我爱你。”

电影里夏雨让周迅写的那封信,到底是要写给美国女朋友的,还是说给周迅听的,高晓松说他没告诉演员怎么演。夏雨说完,周迅就完全听懂了,她在信纸上写,一边写,一边在嘴上说:“我——爱——你。”说完她一抬眼,定睛看着镜头,一眨不眨。

“当时我在监视器上看这一个画面,周迅看向镜头的那一眼真是直接看到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了。”高晓松说,“不骗你,那一刻我都爱上她了。”

这些被叙述的周迅的瞬间:黄磊的瞬间、胡东的瞬间、高晓松的瞬间,周迅全忘了。“金鱼的记忆只有7秒,是吧?我是大金鱼。”周迅对《人物》记者说。

你在我生命里是重要的人,你怎么会说我鞋难看呢?

“周迅是一个不停漂泊的人。”周迅的好友、演员黄觉说,“她每个时期接触不同的人,经历不同的人,幸运的话可能会留下一两个一直维系的朋友,在接触我之前她有个交好的朋友叫常青,或者叫大头,在我之后又有一个叫黄少峰的,黄少峰之后又有一个,周迅每个时期会留下一两个好友,等待那段时间过去了,双方之间没有交集了,就渐行渐远——这是她的生命轨迹。”

“我还真是这样。”周迅点点头,“这里停一会儿飞走了,在那儿停一会儿又飞走了,然后可能又回来,或者又飞到那儿去。”

周迅说,小时候爸爸就告诉她,君子之交淡如水。所以她要对谁好,当下就会对他们好了。“人生的路就是这样的嘛,就是聚聚散散,散散聚聚。不一定要带走。而且我记事儿的能力特别差,但我会记得那个人的感觉”。

在周迅的经纪人陈辉虹看来,这也许和周迅的成长有关系。她太小就待在剧组里面,一个组拍完去另一个组,就像不断地从一个飞机搭另一个飞机,这样快速又短促的生活很难一直同行,除非下一架飞机上还是同一拨人。

不难理解为什么每一拨旅伴都像母鸡护小鸡一样地爱着周迅。《人物》记者在厦门、福州片场待的5天里,周迅当众哭了两回。一回拍洪水肆虐的戏,周迅要在暴雨中没入齐胸深的冷水里挣扎,每次下水前,她都要喝一口金门高粱酒。那场戏拍了一条又一条。凌晨时分,每个人都又冷又困地熬着,周迅大声喊岸上的男友、经纪人、朋友、记者和工作人员都过去,一定要让所有人把手叠在一起,不许松。她眼睛一闪一闪,哆里哆嗦地说:“做任何事,我们在一起。”说完眉毛一蹙,滚下两行热泪。

还有一回,几个老朋友来片场看她,得知周迅当时美籍华裔的男友Archie听不懂中文,不管会不会,每个人都搭配着手势比画努力地讲英语。周迅坐在一旁怔怔看着,突然说:“为什么那么开心?”又哭了。

周迅曾在接受采访时谈到自己和人的交往方式:“我是一个小朋友,很喜欢另外一个小朋友,那个小朋友也要喜欢我!”一旦她喜欢的小朋友不喜欢她,哪怕是不喜欢她身上的某一部分,那也会触犯她。黄觉对《人物》记者说:“周迅每次见他都要问‘哎,看我鞋好看吗?’”就因为十多年前,黄觉无意说过她一句:“这鞋太难看了。”

采访中,周迅沮丧地承认直到现在出门选鞋对她来说也是障碍:“我就想,到底选哪双鞋啊,真的。”说着说着她情绪又起来了,“黄觉在我生命里是重要的人,你怎么会说我鞋难看呢?”

什么情况?一个艺人需要10个人带!

周迅一厢情愿地相信,世界上永远是好人多,靠近她的人即使有坏人,也是很小很小的比例。

因此她的经纪团队必须时刻保持审慎,他们的职责包括帮助周迅甄别和什么人、什么事打交道,保护她,包括她的形象、声誉和感受。“工作室的人都非常爱她”,她的助理之一说,她强调了“非常”,另一层意思是,因为周迅过于随性的性格,照顾她可算不上轻松。一个冒冒失失、让人担心的、孩子气的老板,周迅在她的团队里就是这么个角色。周迅一到公共场合露面,身边小十号人就惶惶不安。2008年,拍电影《女人不坏》间隙,周迅去王若琳的弹唱会现场玩,乐评人戴方记得,大伙儿在后台喝酒聊天,她接到周迅当时的经纪人黄烽的电话,说:“小周没接电话,你一定要提醒她,今天记者特多,注意一下形象,别叼着烟之类的就出来了。”戴方如实转告,周迅也记住了不能叼烟,但是转眼就拿着一个酒瓶子出去了。旁边一个女明星则先把酒倒进纸杯里,很自然地端出去,看不出来喝的是什么。第二天,周迅就和酒瓶子一起上了报,黄烽问她:“小周啊,怎么回事?”周迅答:“你没说不能拿酒瓶子!”

“我会有点儿害怕。”她的一个前助理说,“自己有时候会因为紧张反应过度。”她辞职的原因也跟周迅太随性的个性有关,周迅常凭感觉做决定,突如其来的变化多,让她24小时始终悬着心,一直在焦虑之中。

周迅团队的商务经理楚忱觉得这完全不是问题,她的语气充满怜爱:“你不能要求一个画家还会卖画,对吧?”大部分公开场合,她寸步不离地跟着周迅,像一层防弹玻璃罩。她看上去希望替周迅解决掉一切现实麻烦。“其他是我们的事。”她说,“小周只负责艺术就好了。”

说到这儿时,周迅正坐在楚忱旁边的椅子上吃馋嘴蛙,听到这句她放下筷子,朝楚忱挤了挤眼睛。

刚出道时,周迅与外界打交道的能力几乎为零,记者打来电话采访,当时照看她的李少红导演就摁开免提,准备好白纸,记者问出一个问题,李少红就唰唰拼命写怎么回答,周迅一边看,一边慢慢念出来。“采访完全不行,从小语言表达能力就不是特别好,有些演员根据现场情况台词自己就蹦出来了,我演了20多年到现在才开始会一点。”周迅说。

多年过去,一有面对面的采访,团队上下还是很紧张。2009年周迅的一次采访,戴方光在一旁看着都替黄烽累得慌。他说:“所有的人都怕周迅说错话,她有时候说得迷迷瞪瞪的,经纪人就得找补,要不然得罪了谁或者怎么着,麻烦。”

在黄烽比较有名的时候,带周迅的团队已经有10个人,当时还不兴一个艺人一支队伍,戴方回忆,连华谊老板王中军都很纳闷,特地过来问:“什么情况?一个艺人需要10个人带!”

“经纪人,尤其是独立经纪人本身有着多重角色,有可能他只是一个助理,也有可能就是这个艺人的操盘手”,曾宇说,他是周迅的好朋友,也是周迅两张专辑的制作人,“小周是比较愿意把复杂的东西全部撒手给别人的人,她深知自己的缺陷,知道哪些自己根本管不了,在管不了的那部分上,她百分百地愿意信任你,愿意把东西都交给你做”。

在曾宇看来,是周迅的性格决定了她选的历任经纪人都“特别有力量”。从黄烽到余光照再到陈辉虹,都是男性,强大,能保护她,作为一道坚实的屏障,挡在她与外界之间。

我们还挺幸运的,能赶上这么一段梦幻般的生活

周迅永远在严肃的工作里私揣一颗过家家的心,她干什么都要好奇,要新鲜,要尽兴。

她喜欢说“玩儿”。形容一个人好,“这人好玩”;形容一个不熟悉的人,“和他玩儿的时间不长”。导演曹保平记得,《李米的猜想》在昆明翠湖边取景,每天拍完戏,剧组成员会一起绕湖散个步,大部分场务师傅没那么多雅兴,工作累,第二天还早起,走一会儿就想回酒店休息了。周迅磨磨蹭蹭、拖拖拉拉,一会儿“天色还早呢”,一会儿说“还没尽兴呢”,就是吵着不许散。

和周迅之前待过的剧组相比,这个录唱片的团队小太多了:总共4人,周迅玩心一起,剩下仨全被带跑,最后4个人录10首歌抻了一年半——相当于周迅拍50集电视剧《红高粱》和3部电影的时间的总和。

2002年第一次见制作人——“火星电台”乐队的曾宇和黄少峰时,周迅抱着两瓶香槟就来了。“10年前我跟陌生人见面,害羞得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想,怎么办,我先揣两瓶香槟吧,喝了酒话比较容易往外说。一见面,我们喝!然后过程就变得比较轻松,我们仨就成了非常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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