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拉手
1 乔安的棒棒糖
我至今无法忘怀
在台北的日子
我坐在车上吃棒棒糖
后来睡着了
那支棒棒糖却不见了
我还记得旅店窗外的
那只蜜蜂
翅膀沾满了闪亮的金粉
它柔软而圆的肚子
还记得在海边的麦当劳
墙壁都涂满了
贝壳与海浪
仿佛在沙滩上
我还在想着
那支棒棒糖的下落
是否在台北
某个专属于糖果的地方
2 冻咖啡
她喝不了咖啡,一口就叫她血都涌上头,心跳得不能停。
他说醉咖啡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她说好像醉槟榔。
他说醉槟榔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她说好像第一次见到你。
他们分手以后,她才开始去咖啡店,从拿铁开始,到最后一杯Solo,还是血涌上头,心跳得不能停。
她没有哭。
一夜情的开始,她其实也没有长长久久的奢望,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挣来的。
总是去想那些亲吻和拥抱,没有哭出来,却好多眼泪。
她在他那里还有一只耳环,他们曾经互相写字条,她写过“亲爱的”,他写过“我爱你”,那些字条被忘在酒店的房间里,他说算了,不拿了。她不敢问他那只耳环,她怕他说算了,随手扔掉了。
她去了屏东。
恒春镇的路,一边是山,一边是海,一切都太美好了,她都看不到,想着他一下一下抚摸她的手臂,像是怕失去她,又真的丢掉了她。
过了万里桐,路边一间小小的农场,停了下来。白色花朵的小树,茉莉的香气,却是咖啡的树,只开三天花的咖啡树。农场的女孩邀请她摸一下生咖啡豆,潮湿的,有点绿色的新豆。
只是停一下的,却停了一个下午。
五分之四巴西,五分之一哥伦比亚,深焙豆子,磨成粉,注入冷水,慢慢地搅拌,越久越苦,越来越苦。咖啡粉膨胀的间隙,她到旁边的香草园,坐在柠檬草和百里香里面,忍不住地难过,无边无际的难过。
再搅拌一次,滤过的咖啡,加入冰块。不能喝咖啡的女人,亲手做一瓶冰咖啡。
她带着这瓶咖啡继续去往南边,南边的南边,会不会晴朗。
经过南湾,望得见核电厂的冷却塔,两座巨大的灰色圆柱,海水都是温的,海滩上的小孩和狗,夕阳落入了大海,她想的全是海怎么会说话风怎么爱上沙。
已经是最南,长长的长长的栈道,海蓝成三个颜色。
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好像都是有颜色的,眼睛是亮的,贝壳是紫色的。
他爱我吗?
不爱。
他爱过我吗?
有意思吗?
她坐了下来,面朝大海,国境之南,星空下的第一口冰咖啡,空荡荡的手指。她放声大哭了起来。
3 炒青菜
她第一次去广州的时候,广州的地铁还很新。他带她看了地铁站,他带她看黄昏的市民广场,年轻小夫妇牵着孩子,他说这可真幸福。于是,她以为幸福就是这样。
她小学的时候有过一个广州的笔友,她的笔友寄给她丝做的手环,还有一张照片,那是冬天,她的笔友穿着裙子,背景是很多很多花。
她们的通信一直延续到二十岁,在广州见面。她的笔友和照片上的样子一样,可是和她十几年的想象都不一样。从小学到大学,她的笔友经历过的爱恨情仇,都仔细地讲给她听,她是她千里之外的姐妹。可是面对着面,她的笔友从来没有这么陌生过。
她说你的彼得呢?你要跟他去香港的。
她的笔友说她不记得她讲过什么彼得了。
她说这十几年的信我都保存着,连信封都好好的,每一封信我都是好好地读的。我又是这么盼着你的信,日日等着邮差来。
你的信叫我活下去,她说。
她的笔友笑了一下。
她说等下要去买点青菜,如果旁边有什么街市的话。
她的笔友说,你要来广州结婚吗?
她说,我不会结婚的。她停了一下,她说,我说过的结婚可能不是真的。
她的笔友说,好吧,你去买菜吧。
她们互相拥抱,说再见。
她没有去买青菜,他买了青菜又炒了青菜。炎热的夏天,他的背上全是汗。
她喝到的第一口凉茶,在广州,甘蔗水的颜色,盛在高脚杯里。他们说不是甘蔗是雪梨,川贝雪梨。
他带她去见朋友,只有一次,于是她到底是他的爱人,一次。无论后来发生什么,他仍然是那个站在广州街头的电话亭打电话打到一分钱都没有了的爱过她的人。
这样的爱,超过一次就太多了。
她在鸿福堂买了好几年川贝雪梨海底椰,有一天店员说,你要试试苹果雪梨吗?她说,好喝吗?店员说,好喝呀。她说,还是川贝雪梨海底椰吧,热的。
这就是她与广州全部的牵绊。
她与深圳的联系还多一些。
她小学的时候有过一个同桌,长得很好。她的同桌说她将来一定要有一个像她家那样的浴缸。有一天同桌拿了美院姐姐的小塑像跟她交换自动铅笔,同桌说喜欢所有的好东西,心里想要就一直想要。同桌第二天就后悔,要她还塑像给她,同学们都叫她还给她,她发现换回来的自动铅笔已经坏了,但是说不出来。
她回家过春节的时候接到了同桌的电话,同桌说,你家的电话号码二十年都不变的啊?同桌说,你们冬天冷吧?同桌说她现在在深圳了,深圳不冷。同桌说老公是香港人,有钱,又爱她,又爱她,又有钱。
她后来坐在深圳,一个人吃饭的时候,总疑心一抬头就见到她,即使隔了二十年,她都不会忘记她的脸,可是她再也没有见过她,深圳这么大。
深圳是他们说的,实现梦想的地方。不是广州。广州端庄,骨架大,风情万种,深圳就是一个放大了的深圳机场,富丽堂皇,吓死所有的密集恐慌症患者。
会说广州话的男人,她只认得一个,面目模糊了,只记得他高大,张牙舞爪的女人都围绕着她,于是他看女人们都没有表情。天全黑了,她远远地望见他同一个女人走在海边。她睡了一觉醒来,他们还在海滩上说话。他们都说些什么呢?她一直放不下地想知道。
她想那就是广州男人的样子。
后来她在香港又遇见一个会说广州话的男人,香港人人说广州话,可是她只认得他一个。
她说完一句话,他要想一想才能答,他说的话,她多数听不懂,她只是看着他的眼睛,诚实的好眼睛。
《深夜食堂》里片桐把戒指藏在神龛八年,全都交托给神明。若是错过,只好错过。神又安排他再见爱人,她已为人妻,活得庸常。他说一起离开,重新生活。雪落下来,她脱了围裙开了门,他等在门外,戒指和机票。
老板说,你的人生不是只有你自己。
她已站在门外,说,我的人生就是我的。
若是只到这里,相爱的男女,就能在一起。
可是没能只到这里,丈夫和小孩替她庆贺生日,又老了一岁,她就关了门。她的人生果真不是只有她自己。
片桐慢慢地走过食堂,薄雪的地,窄巷,两级石阶,孤独地走掉。红色围巾白色和服,那双木屐,伤感到死。
算命师傅说,因为前世伤害他人,现世就会为了追寻自己的心而漂泊。
她只认得一个香港男人,他的长相,就是这么一个确切的片桐。
那些自己炒的青菜很好吃,那些他给过的幸福。
她离开广州的时候,在一家小店吃煲仔饭,好吃的煲仔饭,吃到吃不下,他说为什么还要吃。因为她的眼睛里全是眼泪。
有的男人因为女人的低抛弃她。可是抛弃也是相互的,耀眼过的女人,怎么会低得下去。
她发现他有左右逢源的根,就放了手。他以后的风生水起,都与她没有关系了。
她没有再去广州,香港这么近,她都没有再去过。
白云山的尽头不过是一根水泥柱,绑满了锁,锁情锁爱,日晒雨淋,锁全锈了。
4 凉茶
有一种说法是,凉茶太凉了,不合适女的喝。
但是吃了煎炸的东西,也就是香港人讲的热气的东西,不喝凉茶怎么办呢?所以就不吃啰,她们说。她们只要了粥和白灼西生菜,所有的点心都是蒸的,她们还会要猪脚姜,喝那里面的醋,又不是产妇为什么要吃猪脚姜呢,我看她们也并不缺少什么。我反正要吃春卷,油炸的热气的东西,最多饮完茶再去鸿福堂买一支凉茶。
街头一碗一碗的二十四味我是不会去喝的,黑黑浓浓的,看起来很惊悚。站在柜台前面,仰着头一气灌下,白碗放回柜台,倒像是饮了一碗烈酒,那是女汉子才干得出来的事情,我只有内心是女汉子的。
凉茶我要温热的,有时候就得站在鸿福堂的柜台外面等着她们加热,就是在夏天,我也是要热的。已经是凉茶了,更不能喝冻的,我是这么对自己说的。我的年纪也由不得我任性了。
热的川贝雪梨没有了呢。她们往往会这么说,但是有一支热的苹果雪梨要不要?还甜一点呢。
我说,我可以等,川贝雪梨,谢谢。
第一次喝川贝雪梨,在广州。那个时候的男朋友带我去他朋友们的晚餐,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向他们介绍我是他的女朋友。因为这一次的承认,我怎么都不忍心再说他一句坏话。
喝起来像甘蔗水,盛在高脚杯里,他说是凉茶,川贝雪梨。
第一次喝凉茶,那样的滋味,所以一直记到现在。
后来去了美国,第一个月就得了感冒,要在中国,喝水就好,在美国却变成超级病毒,痛苦到可以去死了。不想去急诊,看医生又要预约,拖了一天,第二天直接昏倒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依稀听到有人敲门,挣扎着从地板上爬起来去开门。邻居贝蒂说从厨房的窗外看到我在地上,就跑过来敲门。我说,我没事的,我现在上床去睡一会儿就好。她倒要哭了。她说,你得吃药。我说不吃药。她跑回家拿来一盒幸福牌伤风素,逼着我吃下去。贝蒂是香港人,我们之前都不太熟。那个晚上,却成为了我最幸福的一个晚上。到了早上,贝蒂又端来一盆南北杏雪梨水,真的,一盆。煲的时间不够,贝蒂说,但是你快喝吧,会好起来。那盆雪梨水,是我喝过的最好喝的凉茶,已经过去二十年了吧,我仍然记得好清楚。
后来我搬到了香港生活,总会买很多很多幸福牌伤风素,送给每一个我爱的人。真的爱是让你变好,对爱不再卑微。我觉得我已经找到真的爱了。
5 煲仔饭
我在纽约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女孩,住在布鲁克林,比我早十年到了美国。但是因为还有在中国的十年,她还可以说很好的中文,而且她说英文的口音也比我好太多了。
我们有时候在她家的院子里烤牛排,有时候她开车去中国城买煲仔饭外卖回来。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外卖还带煲的。
你要把煲还回去吗?我说。
不用了吧,她答。
那这个煲用来做什么呢?我说。
什么都可以煲的吧,她答。
实际上她从来没有用那些煲在家里煲过什么。她的丈夫和我一样,比她晚十年才到美国,可是一切都比她更美国了。
这个女孩,是我在美国认识的所有女孩中,最打动我的,我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我们一起去餐馆,她给服务生的小费总是最多的,百分之二十五那样,那个时候她已经因为怀孕休息在家里,没有一分钱的收入。我直接地问她,为什么?百分之二十已经很不错了,还有人给百分之十的呢。她说,我高中的时候打过服务生的零工啊,我们所有的收入都要依赖客人的小费。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有点不好意思,她说,所以我现在总要给多一点,对我们来说已经不是那么要紧的几块钱,对他们来说好重要的。
她肯定影响了我。后来我去新泽西的一间川菜馆吃饭,车都开上高速路了,才想起来,小费没给,信用卡的签账小费那一栏,没有签,恍着神地离开,也没有顾得上看服务生的脸。要不要回去呢?我纠结了一下。反正下周还会再去的。我对自己说,现在再回去的话又要掉头。这么想着,还是掉了头,回去了餐馆。向服务生说明补回小费的时候他好惊讶的脸,他说他都没有注意到,但是我注意到他好像笑了一下,我再离开的时候终于也安心了。
纽约也有一间出了名的大四川,好像在第九街,去过几次,并不觉得特别好吃。他们说大四川的女服务员出国前是歌舞团的,很漂亮很漂亮,我也并不觉得她漂亮,身形依稀还有跳过舞的样子,走来走去都轻轻地,像一朵小小的花。
直到有一次吃完饭出来都走到下一条街了,看见她从餐馆里追了出来,很长的腿,跑得飞快。我们远远地看着她追上了一个刚出门的客人,叉着腰站到他的前面,很大声地说着什么,隔得远,我也看不分明,只是觉得她看起来太生气了,指手划脚的,跳过舞的手和脚,生起气来也不是那么优美了。我们中间的人就说,一定是小费给少了,才会这么追出来。为了小费就要这么追吗?我说,太难看了吧,还追到大街上。就是为了小费才要这么追啊,我们中间的人说。
我认识的布鲁克林的女孩生了宝宝很快又回去工作了,新泽西一间非常遥远的药品公司,光是开车上班的路,来回就是四个小时。我说你可以再休息一段时间吗?太辛苦了呀。她说没办法啊,不上不行啊。她的眼睛很黑很大,说这些话的时候她还是会有点不好意思,她的头埋下去,我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一个人去中国城找她买过外卖的那间煲仔饭店,很偏的一条小街,很小的一间店,放不下几张桌子,很多人只是跑来买了外卖就离开,那些煲仔饭和煲一起被带走了。
我坐下来要了一个腊味煲仔饭。
上一次吃煲仔饭还是在广州,那个时候的男朋友带去的一间煲仔饭店,他说这家的煲仔饭最好吃,他经常会来吃。果然是很好吃,吃到吃不下去还要一口一口地吃。他说,都吃不下了为什么还要吃?只是大口大口地吃,眼泪一颗一颗掉进煲仔饭里,一边掉,一边吃。这一次的离别,是永远。
吃完了煲仔饭,付了现金,走到街上,已经在中国城的最边上,要横穿整个中国城,去搭地铁。煲仔饭店的服务员追了出来,讥讽的脸,百分之十五?你好意思的哦?
旁边围了一圈人,都是华人,年老的华人,年轻的华人。
你算清楚好不好?我说,明明是百分之二十五还要多。
她怔了一下,脸色就尴尬了。仍然很强硬地说,算了算了不跟你计较!甩着手自己走了。
我在原地站了一下,人散得差不多了,我也继续地往前走了。这样的事情,已经不会再让我哭了。
我后来搬到了香港,离广州很近,可是很少再去,煲仔饭,更是再也没有吃过了。
6 姜葱鸡和素丸子
我不是素食者,但是我不会在家里做有肉的菜。生的肉或者鱼蟹,摸上去的感觉很坏。我妈妈就很会做菜,可以这么说,要是她高兴,她是可以写一本菜谱的,但是她不高兴,她做菜用的感觉和经验,这种东西很难记录下来。
就是在最糟糕的地方,比如新港,与纽约城隔了一条哈得森河的新港,如果我爸爸没有在那个星期坐Path去城里买东西,我们就得在家门口随便买点什么。我爸爸还找得到中国城边上的墨西哥小店,我可找不到,我连中国城在哪儿都不是很清楚。
那些菜又不比中国店里的差,我爸爸总是这么说,那个黑黑胖胖的墨西哥伙计,每次还会用中文跟我打招呼呢,嘿,您来啦。
如果我父母在美国,我都不用进厨房,我妈妈每天都做好多好吃的,我根本就意识不到我们在美国。
可是我爸妈不是一直住在美国的,我和我的朋友们,很多人都得自己照顾自己。照顾好了自己,才算是做好了结婚的准备,可以去照顾好自己的家庭。
我还住在加州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北京的女孩杨,我在已经不写了的2002年写过一个创作谈《八月》,提到过这个女孩。
“我无法爱上我在美国的生活。我流了很多眼泪,可是用那么多的眼泪换心的平静,很值得。我曾经对我的神说,我愿意用我写作的才能换取一场真正的爱情,我身无长物,我最珍贵的,只是写作的能力了。然后真正的爱情发生了。这也是值得的,我从来就没有后悔过。我说给杨听,她说她相信,因为她在雍和宫许过一个愿,她说,我已经二十五岁了,请给我一个好丈夫吧。现在她已经要做母亲了,她果真找到了一个好丈夫。我不知道她许愿的时候承诺了什么,我看见过很多还愿的人,他们给神像送去香料和油。可是神并不需要人拿什么东西去承诺吧。”
我认识杨的时候,她就已经怀孕了。她和她肚子里的宝宝一起来到美国,这样的事情对于我来说好像神话一样。
我看着她的肚子一天一天地大起来,我总觉得她会有生活上的不便,但是好像没有,除了她不能像我那样,踩着单排轮来来去去,对,我那个时候是用滑轮鞋做交通工具的,那双鞋是一个礼物,我也许在别的文章里写到过。她只是穿着布面的平底鞋,专心地散她的步。
很快就到了她的预产期,可是她的丈夫要出一个差,三两天,不得不去。我好怕她在她丈夫出差的期间生产,那就得我们开车送她去医院,听起来好害怕。
这么想着,就走过去看看她。她家和我家很近,走着去就好。
她正在做素丸子,肚子很大了,所以她总要一手叉着她的后腰。她穿着一条直筒裙,粉红色的,上面绣着一只小小的熊。一个小小的油锅,火也开得小小的,丸子放入去炸,还是“滋滋”地浮上油面。
素丸子是什么啊?我是这么问的。
就是胡萝卜啊,加上面粉,滚成圆子。她是这么答的。
我的朋友们都是这么对待我的,因为我好像是出了名的什么都不会做。如果开派对,每个人都得出一个十人份的菜的那种派对,我就会把Costco买的冷冻鸡翅烤一烤,而且每次都是Buffalo口味的。
我有一天去看一个朋友,她正在捡青菜,我就帮了一把手,然后我发现她把我已经扔掉的菜叶又捡了回去。
黄了哎。我说,怎么还捡回去?
有点点黄的菜叶也是可以吃的。她有点点生气地说,你还是站旁边一下好了,我自己搞定。
然后我看着她开始炒青菜,可是她在油里先放了一点姜。
我就说,你炒青菜为什么要放姜呢。
她说,好吧。她就什么都没有说地开始炒她的青菜。那些姜果然混在青菜叶里,都看不见了。
我看了好半天杨炸素丸子,炸好的丸子放在一个大圆碗里,看起来真是太好吃了,杨就请我吃了一颗,果真是太好吃了。
回家以后,我翻了一翻冰箱,除了半袋冷冻鸡翅,还有一只小小的真空包装的生鲜鸡,我不买肉的,这些都是我爸爸妈妈回中国前买的,Costco的份量,鸡翅都是两磅装的,鸡都是三个一包的。
我妈妈做这种鸡都是用水煮,对,水煮,也许水里会放一些姜和酒什么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鸡只是在滚水里待了一会儿就会被捞上来,切成块,似乎还看得到血丝。我说好恶心,反正我不吃。我妈妈说白切鸡就是这样的,鸡肯定是熟了的,血也不是血,我说,反正我不吃。
我知道这是一种海南鸡的做法,我年轻时候去海南开一个什么会,和一个著名的食评家坐在一桌,我发现他夹什么,别人就跟着他夹什么。可是他几乎不吃什么,只是一碗鸡饭,吃得兴致勃勃。我远远地看着他,就是一碗颜色有点暗的白米饭,真不知道有什么好吃的。我还是尝了一口,海南鸡饭,反正每人都有一碗,反正他们也都不吃。我才发现,果真是太好吃了,看起来什么都没有的饭,其实什么都有。后来有一个人说我的小说也是这样的,看起来什么都没说,实际上什么都说了。我觉得他是不是把我当作了他的海南鸡饭。搭配海南鸡的有三种酱料,三种颜色,但是没有一种是我喜欢的,我妈妈做白切鸡的作料是用蒜蓉和葱碎,一点点盐,浇上热油。就好了。
这么想着,我就用这一只鸡,做了一只我妈妈版本的白切鸡,然后又做好了我妈妈版本的酱料。
趁着锅还热着,我就套上烤箱手套,端着锅出了门。
出了门,穿过草地,还跟一个路过的同学打了个招呼,就到了杨的家门口。
杨开了门,很惊讶。
我说,我做的白切鸡哦。一定要在冰箱放凉了再切块吃,而且吃的时候一定要蘸我做的作料。
鸡汁冻还可以用来煮饭,我又补了一句。
杨说,谢谢啊,谢谢。
我说,你要生了吗?
她说,还没有动静。
我说,如果有动静一定要打电话给我,半夜三更都要打。
她说,好的,她说她先生明天就回来了。
要不是端着锅,我就要给她一个拥抱了。我说了一句,你好好的。
晚上她没有打来电话,然后她丈夫就出差回来了,隔了几天她就生了宝宝了,我们都去看了她,她的宝宝真是太可爱了。然后,她把宝宝送回了国,读完了硕士,不到两年,而且是在斯坦福,我可以肯定,这是绝无仅有的。
然后她丈夫也念完了博士,他们就搬走了。她找到了工作,把宝宝接回身边,买了大房子。这是她在电话里告诉我的。我说,祝贺你呀,你太强大了。
她说她送宝宝回国的时候还是哭了三天三夜的。我说,别哭,一切都好起来了嘛。
她说,再接宝宝回来的时候他都不认得爸爸妈妈了呢。我说,过去了,我们都好起来。
你知道吗?她停了一下,说,你做的姜葱鸡。
我很快地在脑子里回旋了一下,姜葱鸡?哦,我说,我就做过那么一回。
那是全世界最好吃最好吃的菜。她说,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我捧着电话,不知道说什么好。实际上我就要回中国了,我不确定我和我美国的朋友们以后是否还能再见。尤其这种搬家搬到中部,冬天都会下大雪的那些州的朋友。我也知道,他们离开的时候,我就失去了他们。
已经是我住在香港的第七年,杨在脸书上找到了我。她说她夏天来香港,我们终于可以再见。
去见她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我带什么礼物给她呢?她好像在朋友圈说过,出国二十年都没有吃过好吃的荔枝,中国城的荔枝都像是二十年前的。这么想着,我就在大围下了车,去了街市,买了一扎荔枝。荔枝装在红色的塑胶袋里,拎在手里,看起来真不是特别体面的礼物。
港铁到旺角东,我看见一个光头男人手里也拎着一只装了荔枝的红色塑胶袋,跟我一起出了站,而且他的头上还顶了一本书。我说的都是真的。一个光头的男人,手里拎着荔枝,头上顶着一本书,而且那本书还没有掉下来。
我和杨见了面居然没有拥抱,可能是酒店大堂的人太多,也可能是我们一直都很羞涩。两个中年妇女,隔着十厘米,只是面对着面微笑。
我知道杨又会提那只葱姜鸡,我就先说了,你做的素丸子,真好吃啊。
她笑着说,只是普通的素丸子啦。
我说,可是我后来再也没有吃到过。
她说,香港不是全世界的美食天堂嘛。
我说,是啊香港是美食天堂,可是没有素丸子啊,你做的素丸子。
她就哈哈大笑起来。
杨回美国后跟我说,荔枝太好吃了,她都没等到回美国就把它们都吃光了。
可是你做的葱姜鸡仍然是我吃过的全世界最好吃的食物。她说,绝无仅有的,永远的。
我想起来我2002年的那个创作谈,最后一句是这样的,我又会开始写的,因为神从来就不会夺走什么,神给了我写作的才能,也给我爱。
7 土豆沙拉
土豆有好多种,但是我只知道两种,一种是中国土豆,用来做炒土豆丝,那个丝特别细特别长,怎么切出来的,我不知道,反正我切不出来。一种是美国土豆,用来做土豆沙拉。
中国土豆的质地是硬的,所以做成菜还是脆的,美国土豆一入滚水就会软掉,软成土豆泥。我妈妈手写的菜谱会用到蛋黄酱和苹果粒,但我只往土豆泥里放牛奶和起司,一点点盐和胡椒,做成我的版本的土豆沙拉。
我在香港没有做过土豆沙拉,有一天在惠康的网站上看到有卖美国焗薯,就买了一袋,焗,就是香港人说的烤的意思。我妈妈也会烤土豆,用的一种小小的土豆,只加橄榄油和椒盐,叫做烤扁土豆。我后来查了一下,真正的烤扁土豆是用蒸的,再敲扁了油拌,或者加水煮,捞出来敲扁,油煎。总之是要敲扁,完全不关烤的事,那为什么要叫烤扁土豆呢?或者这个烤其实是敲的意思,我的家乡话,烤和敲的发音是一样的。但我妈妈真的会用小小的烤炉来烤小小的土豆,油和盐,最多一把葱花。怎么那么好吃呢?
一个星期以后,我收到订货,一袋真正的美国土豆,深褐色,巨大。我马上想起来了我在美国的生活,我与土豆打过的交道。那些回忆并不是那么美好的。
我马上做了一下土豆沙拉,浓郁,雪白,像一座真正的雪山,木勺子插在上面都不会倒下来。
我想起来住加州的时候认识一个韩国姐姐,上的旧金山一间厨艺学校,学费贵到死,她还不会开车,去旧金山一个小时,都是她先生载她过去。
乐趣啊。她说,就是有趣。
我们那个时候是什么样的?我们都在读计算机啊读统计啊,我们要拿学位啊,我们要找工作啊,我们要在美国活下去,我们经常会觉得我们的日子一点乐趣都没有。
我那个时候还有一个语言拍档,刚刚到美国的时候,国际学生中心派给我的。南美裔的老太太,住在柏拉阿图城的大房子里。我没有车,每次都是她来学校找我,开着一辆亮黑的车。我不认得车,我一直不认得车,后来我住到新泽西,楼下的印度邻居开一辆林肯车,开了三十年,比我的年纪还大,我就只认得林肯车。我不认得车但是知道那是一辆很贵的车,我也不认得房子,但是知道那是一个很贵的房子。我不说什么。我坐在她的摆满了很贵的东西的很贵的房子里,我只是坐着,我什么都不想说,我也不想跟学校说,我并不需要这么一个拍档,我自己也可以适应美国。有一天她带我逛了星期天的市集,她总是精心安排每一次见面,有时候带我去玫瑰园,有时候带我去她画中国画的地方画画,有时候她得因为什么事情取消会面,但她会补回我,请我去城里唯一的一间中国茶楼饮茶。她真的以为我很想家很想家,可是我并不是那么想家,我想的全是我的将来,我怎么办。那天她带我逛市集,全是卖手制品的小摊,还有一支爵士乐队,他们都很老了,但是很努力地表演,每个人都为他们鼓掌,我也只好鼓掌,但我知道我的心太冷淡了。她坚持买了一张他们的CD送给我,她当然是要支持他们,也是要支持我。我一直都不快乐,已经是在美国的第二年,我每一天都不快乐。人群散去,我忍不住地说,我羡慕你。她停在街中心,看了我一眼,很深很深的一眼。我马上就后悔了。我一直都是什么都不说的。我在中国的生活告诉我,什么都不说是最好的。
你的未来会很好的,她说。
才不会。我嘟哝了一句。
会的。她说,一定会的。
我刚刚到美国的时候一无所有。她说,真正的一无所有。
我看着她,她从来没有说过她的过去。
我是从洪都拉斯来的。她说,你知道那个地方吗?
我摇头。
她笑了一笑,说,我从洪都拉斯来到美国。我什么都没有,可是我年轻啊,我努力工作,抚养我的小孩长大,还有我的丈夫,他到现在还在工作,你是不是从来没有见过他?他一直在工作啊,经常还要加班。
我说,可是你们已经不需要工作了啊。
她说是啊,可是工作已经是他的习惯。他努力工作,给我更好的生活。我不用工作了但我还是想做点什么,我就去了你们学校登记做志愿者,帮到人。
她从来没有给我说过这些,她后来也没有再讲过这些事。
但我一直记得她说的,你的未来会很好的。
我后来搬到了香港,有了一间小小的房子,一个努力工作的丈夫,两个可爱的小孩,慢慢地长大。我也觉得我的未来很好。
我认识的那个韩国姐姐,厨艺学校毕业的那天请我们试她的菜,我只记得一道土豆沙拉,很好吃很好吃。问她怎么做的?她讲,成功的土豆沙拉木勺插在上面都是不会倒的。
8 味噌汤
米安教会了我做味噌汤。米安也是中国人,只是住在日本很久,很会做日式的饭菜。
所以《小花的味噌汤》里四岁的小花把豆腐放在掌心用小刀切,我都会觉得很亲切,因为米安也是这么教我的。所以我做味噌汤的时候,也是把豆腐握在手心的。轻轻的,刀锋怎么会伤到手呢?做味噌汤的豆腐都是很嫩很嫩的。
米安管味噌叫做米索,应该是味噌日文的发音。米安说韩国店都有卖的,一盒一盒,像咖啡冰淇淋。
挖出来的味噌浸在滚水里,用筛子一点一点研磨,我说反正都是煮在汤里,一整勺放进去不就好了?米安抿着嘴笑笑,放入昆布,豆腐握在掌心,切成细小的方块。
为什么要放在手心切?我问米安。
就是这样的啊,米安答。松开手,豆腐落入汤底。
最主要是这个,米安说。橱柜里拿出小小的一个瓶,上面写着味之素。我后来再也没有找到那种画着鱼和海洋的小瓶子,有的瓶子很相像,可是上面写着别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