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拉手

拉拉手

1 乔安的棒棒糖

我至今无法忘怀

在台北的日子

我坐在车上吃棒棒糖

后来睡着了

那支棒棒糖却不见了

我还记得旅店窗外的

那只蜜蜂

翅膀沾满了闪亮的金粉

它柔软而圆的肚子

还记得在海边的麦当劳

墙壁都涂满了

贝壳与海浪

仿佛在沙滩上

我还在想着

那支棒棒糖的下落

是否在台北

某个专属于糖果的地方

2 冻咖啡

她喝不了咖啡,一口就叫她血都涌上头,心跳得不能停。

他说醉咖啡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她说好像醉槟榔。

他说醉槟榔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她说好像第一次见到你。

他们分手以后,她才开始去咖啡店,从拿铁开始,到最后一杯Solo,还是血涌上头,心跳得不能停。

她没有哭。

一夜情的开始,她其实也没有长长久久的奢望,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挣来的。

总是去想那些亲吻和拥抱,没有哭出来,却好多眼泪。

她在他那里还有一只耳环,他们曾经互相写字条,她写过“亲爱的”,他写过“我爱你”,那些字条被忘在酒店的房间里,他说算了,不拿了。她不敢问他那只耳环,她怕他说算了,随手扔掉了。

她去了屏东。

恒春镇的路,一边是山,一边是海,一切都太美好了,她都看不到,想着他一下一下抚摸她的手臂,像是怕失去她,又真的丢掉了她。

过了万里桐,路边一间小小的农场,停了下来。白色花朵的小树,茉莉的香气,却是咖啡的树,只开三天花的咖啡树。农场的女孩邀请她摸一下生咖啡豆,潮湿的,有点绿色的新豆。

只是停一下的,却停了一个下午。

五分之四巴西,五分之一哥伦比亚,深焙豆子,磨成粉,注入冷水,慢慢地搅拌,越久越苦,越来越苦。咖啡粉膨胀的间隙,她到旁边的香草园,坐在柠檬草和百里香里面,忍不住地难过,无边无际的难过。

再搅拌一次,滤过的咖啡,加入冰块。不能喝咖啡的女人,亲手做一瓶冰咖啡。

她带着这瓶咖啡继续去往南边,南边的南边,会不会晴朗。

经过南湾,望得见核电厂的冷却塔,两座巨大的灰色圆柱,海水都是温的,海滩上的小孩和狗,夕阳落入了大海,她想的全是海怎么会说话风怎么爱上沙。

已经是最南,长长的长长的栈道,海蓝成三个颜色。

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好像都是有颜色的,眼睛是亮的,贝壳是紫色的。

他爱我吗?

不爱。

他爱过我吗?

有意思吗?

她坐了下来,面朝大海,国境之南,星空下的第一口冰咖啡,空荡荡的手指。她放声大哭了起来。

3 炒青菜

她第一次去广州的时候,广州的地铁还很新。他带她看了地铁站,他带她看黄昏的市民广场,年轻小夫妇牵着孩子,他说这可真幸福。于是,她以为幸福就是这样。

她小学的时候有过一个广州的笔友,她的笔友寄给她丝做的手环,还有一张照片,那是冬天,她的笔友穿着裙子,背景是很多很多花。

她们的通信一直延续到二十岁,在广州见面。她的笔友和照片上的样子一样,可是和她十几年的想象都不一样。从小学到大学,她的笔友经历过的爱恨情仇,都仔细地讲给她听,她是她千里之外的姐妹。可是面对着面,她的笔友从来没有这么陌生过。

她说你的彼得呢?你要跟他去香港的。

她的笔友说她不记得她讲过什么彼得了。

她说这十几年的信我都保存着,连信封都好好的,每一封信我都是好好地读的。我又是这么盼着你的信,日日等着邮差来。

你的信叫我活下去,她说。

她的笔友笑了一下。

她说等下要去买点青菜,如果旁边有什么街市的话。

她的笔友说,你要来广州结婚吗?

她说,我不会结婚的。她停了一下,她说,我说过的结婚可能不是真的。

她的笔友说,好吧,你去买菜吧。

她们互相拥抱,说再见。

她没有去买青菜,他买了青菜又炒了青菜。炎热的夏天,他的背上全是汗。

她喝到的第一口凉茶,在广州,甘蔗水的颜色,盛在高脚杯里。他们说不是甘蔗是雪梨,川贝雪梨。

他带她去见朋友,只有一次,于是她到底是他的爱人,一次。无论后来发生什么,他仍然是那个站在广州街头的电话亭打电话打到一分钱都没有了的爱过她的人。

这样的爱,超过一次就太多了。

她在鸿福堂买了好几年川贝雪梨海底椰,有一天店员说,你要试试苹果雪梨吗?她说,好喝吗?店员说,好喝呀。她说,还是川贝雪梨海底椰吧,热的。

这就是她与广州全部的牵绊。

她与深圳的联系还多一些。

她小学的时候有过一个同桌,长得很好。她的同桌说她将来一定要有一个像她家那样的浴缸。有一天同桌拿了美院姐姐的小塑像跟她交换自动铅笔,同桌说喜欢所有的好东西,心里想要就一直想要。同桌第二天就后悔,要她还塑像给她,同学们都叫她还给她,她发现换回来的自动铅笔已经坏了,但是说不出来。

她回家过春节的时候接到了同桌的电话,同桌说,你家的电话号码二十年都不变的啊?同桌说,你们冬天冷吧?同桌说她现在在深圳了,深圳不冷。同桌说老公是香港人,有钱,又爱她,又爱她,又有钱。

她后来坐在深圳,一个人吃饭的时候,总疑心一抬头就见到她,即使隔了二十年,她都不会忘记她的脸,可是她再也没有见过她,深圳这么大。

深圳是他们说的,实现梦想的地方。不是广州。广州端庄,骨架大,风情万种,深圳就是一个放大了的深圳机场,富丽堂皇,吓死所有的密集恐慌症患者。

会说广州话的男人,她只认得一个,面目模糊了,只记得他高大,张牙舞爪的女人都围绕着她,于是他看女人们都没有表情。天全黑了,她远远地望见他同一个女人走在海边。她睡了一觉醒来,他们还在海滩上说话。他们都说些什么呢?她一直放不下地想知道。

她想那就是广州男人的样子。

后来她在香港又遇见一个会说广州话的男人,香港人人说广州话,可是她只认得他一个。

她说完一句话,他要想一想才能答,他说的话,她多数听不懂,她只是看着他的眼睛,诚实的好眼睛。

《深夜食堂》里片桐把戒指藏在神龛八年,全都交托给神明。若是错过,只好错过。神又安排他再见爱人,她已为人妻,活得庸常。他说一起离开,重新生活。雪落下来,她脱了围裙开了门,他等在门外,戒指和机票。

老板说,你的人生不是只有你自己。

她已站在门外,说,我的人生就是我的。

若是只到这里,相爱的男女,就能在一起。

可是没能只到这里,丈夫和小孩替她庆贺生日,又老了一岁,她就关了门。她的人生果真不是只有她自己。

片桐慢慢地走过食堂,薄雪的地,窄巷,两级石阶,孤独地走掉。红色围巾白色和服,那双木屐,伤感到死。

算命师傅说,因为前世伤害他人,现世就会为了追寻自己的心而漂泊。

她只认得一个香港男人,他的长相,就是这么一个确切的片桐。

那些自己炒的青菜很好吃,那些他给过的幸福。

她离开广州的时候,在一家小店吃煲仔饭,好吃的煲仔饭,吃到吃不下,他说为什么还要吃。因为她的眼睛里全是眼泪。

有的男人因为女人的低抛弃她。可是抛弃也是相互的,耀眼过的女人,怎么会低得下去。

她发现他有左右逢源的根,就放了手。他以后的风生水起,都与她没有关系了。

她没有再去广州,香港这么近,她都没有再去过。

白云山的尽头不过是一根水泥柱,绑满了锁,锁情锁爱,日晒雨淋,锁全锈了。

4 凉茶

有一种说法是,凉茶太凉了,不合适女的喝。

但是吃了煎炸的东西,也就是香港人讲的热气的东西,不喝凉茶怎么办呢?所以就不吃啰,她们说。她们只要了粥和白灼西生菜,所有的点心都是蒸的,她们还会要猪脚姜,喝那里面的醋,又不是产妇为什么要吃猪脚姜呢,我看她们也并不缺少什么。我反正要吃春卷,油炸的热气的东西,最多饮完茶再去鸿福堂买一支凉茶。

街头一碗一碗的二十四味我是不会去喝的,黑黑浓浓的,看起来很惊悚。站在柜台前面,仰着头一气灌下,白碗放回柜台,倒像是饮了一碗烈酒,那是女汉子才干得出来的事情,我只有内心是女汉子的。

凉茶我要温热的,有时候就得站在鸿福堂的柜台外面等着她们加热,就是在夏天,我也是要热的。已经是凉茶了,更不能喝冻的,我是这么对自己说的。我的年纪也由不得我任性了。

热的川贝雪梨没有了呢。她们往往会这么说,但是有一支热的苹果雪梨要不要?还甜一点呢。

我说,我可以等,川贝雪梨,谢谢。

第一次喝川贝雪梨,在广州。那个时候的男朋友带我去他朋友们的晚餐,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向他们介绍我是他的女朋友。因为这一次的承认,我怎么都不忍心再说他一句坏话。

喝起来像甘蔗水,盛在高脚杯里,他说是凉茶,川贝雪梨。

第一次喝凉茶,那样的滋味,所以一直记到现在。

后来去了美国,第一个月就得了感冒,要在中国,喝水就好,在美国却变成超级病毒,痛苦到可以去死了。不想去急诊,看医生又要预约,拖了一天,第二天直接昏倒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依稀听到有人敲门,挣扎着从地板上爬起来去开门。邻居贝蒂说从厨房的窗外看到我在地上,就跑过来敲门。我说,我没事的,我现在上床去睡一会儿就好。她倒要哭了。她说,你得吃药。我说不吃药。她跑回家拿来一盒幸福牌伤风素,逼着我吃下去。贝蒂是香港人,我们之前都不太熟。那个晚上,却成为了我最幸福的一个晚上。到了早上,贝蒂又端来一盆南北杏雪梨水,真的,一盆。煲的时间不够,贝蒂说,但是你快喝吧,会好起来。那盆雪梨水,是我喝过的最好喝的凉茶,已经过去二十年了吧,我仍然记得好清楚。

后来我搬到了香港生活,总会买很多很多幸福牌伤风素,送给每一个我爱的人。真的爱是让你变好,对爱不再卑微。我觉得我已经找到真的爱了。

5 煲仔饭

我在纽约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女孩,住在布鲁克林,比我早十年到了美国。但是因为还有在中国的十年,她还可以说很好的中文,而且她说英文的口音也比我好太多了。

我们有时候在她家的院子里烤牛排,有时候她开车去中国城买煲仔饭外卖回来。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外卖还带煲的。

你要把煲还回去吗?我说。

不用了吧,她答。

那这个煲用来做什么呢?我说。

什么都可以煲的吧,她答。

实际上她从来没有用那些煲在家里煲过什么。她的丈夫和我一样,比她晚十年才到美国,可是一切都比她更美国了。

这个女孩,是我在美国认识的所有女孩中,最打动我的,我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我们一起去餐馆,她给服务生的小费总是最多的,百分之二十五那样,那个时候她已经因为怀孕休息在家里,没有一分钱的收入。我直接地问她,为什么?百分之二十已经很不错了,还有人给百分之十的呢。她说,我高中的时候打过服务生的零工啊,我们所有的收入都要依赖客人的小费。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有点不好意思,她说,所以我现在总要给多一点,对我们来说已经不是那么要紧的几块钱,对他们来说好重要的。

她肯定影响了我。后来我去新泽西的一间川菜馆吃饭,车都开上高速路了,才想起来,小费没给,信用卡的签账小费那一栏,没有签,恍着神地离开,也没有顾得上看服务生的脸。要不要回去呢?我纠结了一下。反正下周还会再去的。我对自己说,现在再回去的话又要掉头。这么想着,还是掉了头,回去了餐馆。向服务生说明补回小费的时候他好惊讶的脸,他说他都没有注意到,但是我注意到他好像笑了一下,我再离开的时候终于也安心了。

纽约也有一间出了名的大四川,好像在第九街,去过几次,并不觉得特别好吃。他们说大四川的女服务员出国前是歌舞团的,很漂亮很漂亮,我也并不觉得她漂亮,身形依稀还有跳过舞的样子,走来走去都轻轻地,像一朵小小的花。

直到有一次吃完饭出来都走到下一条街了,看见她从餐馆里追了出来,很长的腿,跑得飞快。我们远远地看着她追上了一个刚出门的客人,叉着腰站到他的前面,很大声地说着什么,隔得远,我也看不分明,只是觉得她看起来太生气了,指手划脚的,跳过舞的手和脚,生起气来也不是那么优美了。我们中间的人就说,一定是小费给少了,才会这么追出来。为了小费就要这么追吗?我说,太难看了吧,还追到大街上。就是为了小费才要这么追啊,我们中间的人说。

我认识的布鲁克林的女孩生了宝宝很快又回去工作了,新泽西一间非常遥远的药品公司,光是开车上班的路,来回就是四个小时。我说你可以再休息一段时间吗?太辛苦了呀。她说没办法啊,不上不行啊。她的眼睛很黑很大,说这些话的时候她还是会有点不好意思,她的头埋下去,我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一个人去中国城找她买过外卖的那间煲仔饭店,很偏的一条小街,很小的一间店,放不下几张桌子,很多人只是跑来买了外卖就离开,那些煲仔饭和煲一起被带走了。

我坐下来要了一个腊味煲仔饭。

上一次吃煲仔饭还是在广州,那个时候的男朋友带去的一间煲仔饭店,他说这家的煲仔饭最好吃,他经常会来吃。果然是很好吃,吃到吃不下去还要一口一口地吃。他说,都吃不下了为什么还要吃?只是大口大口地吃,眼泪一颗一颗掉进煲仔饭里,一边掉,一边吃。这一次的离别,是永远。

吃完了煲仔饭,付了现金,走到街上,已经在中国城的最边上,要横穿整个中国城,去搭地铁。煲仔饭店的服务员追了出来,讥讽的脸,百分之十五?你好意思的哦?

旁边围了一圈人,都是华人,年老的华人,年轻的华人。

你算清楚好不好?我说,明明是百分之二十五还要多。

她怔了一下,脸色就尴尬了。仍然很强硬地说,算了算了不跟你计较!甩着手自己走了。

我在原地站了一下,人散得差不多了,我也继续地往前走了。这样的事情,已经不会再让我哭了。

我后来搬到了香港,离广州很近,可是很少再去,煲仔饭,更是再也没有吃过了。

6 姜葱鸡和素丸子

我不是素食者,但是我不会在家里做有肉的菜。生的肉或者鱼蟹,摸上去的感觉很坏。我妈妈就很会做菜,可以这么说,要是她高兴,她是可以写一本菜谱的,但是她不高兴,她做菜用的感觉和经验,这种东西很难记录下来。

就是在最糟糕的地方,比如新港,与纽约城隔了一条哈得森河的新港,如果我爸爸没有在那个星期坐Path去城里买东西,我们就得在家门口随便买点什么。我爸爸还找得到中国城边上的墨西哥小店,我可找不到,我连中国城在哪儿都不是很清楚。

那些菜又不比中国店里的差,我爸爸总是这么说,那个黑黑胖胖的墨西哥伙计,每次还会用中文跟我打招呼呢,嘿,您来啦。

如果我父母在美国,我都不用进厨房,我妈妈每天都做好多好吃的,我根本就意识不到我们在美国。

可是我爸妈不是一直住在美国的,我和我的朋友们,很多人都得自己照顾自己。照顾好了自己,才算是做好了结婚的准备,可以去照顾好自己的家庭。

我还住在加州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北京的女孩杨,我在已经不写了的2002年写过一个创作谈《八月》,提到过这个女孩。

“我无法爱上我在美国的生活。我流了很多眼泪,可是用那么多的眼泪换心的平静,很值得。我曾经对我的神说,我愿意用我写作的才能换取一场真正的爱情,我身无长物,我最珍贵的,只是写作的能力了。然后真正的爱情发生了。这也是值得的,我从来就没有后悔过。我说给杨听,她说她相信,因为她在雍和宫许过一个愿,她说,我已经二十五岁了,请给我一个好丈夫吧。现在她已经要做母亲了,她果真找到了一个好丈夫。我不知道她许愿的时候承诺了什么,我看见过很多还愿的人,他们给神像送去香料和油。可是神并不需要人拿什么东西去承诺吧。”

我认识杨的时候,她就已经怀孕了。她和她肚子里的宝宝一起来到美国,这样的事情对于我来说好像神话一样。

我看着她的肚子一天一天地大起来,我总觉得她会有生活上的不便,但是好像没有,除了她不能像我那样,踩着单排轮来来去去,对,我那个时候是用滑轮鞋做交通工具的,那双鞋是一个礼物,我也许在别的文章里写到过。她只是穿着布面的平底鞋,专心地散她的步。

很快就到了她的预产期,可是她的丈夫要出一个差,三两天,不得不去。我好怕她在她丈夫出差的期间生产,那就得我们开车送她去医院,听起来好害怕。

这么想着,就走过去看看她。她家和我家很近,走着去就好。

她正在做素丸子,肚子很大了,所以她总要一手叉着她的后腰。她穿着一条直筒裙,粉红色的,上面绣着一只小小的熊。一个小小的油锅,火也开得小小的,丸子放入去炸,还是“滋滋”地浮上油面。

素丸子是什么啊?我是这么问的。

就是胡萝卜啊,加上面粉,滚成圆子。她是这么答的。

我的朋友们都是这么对待我的,因为我好像是出了名的什么都不会做。如果开派对,每个人都得出一个十人份的菜的那种派对,我就会把Costco买的冷冻鸡翅烤一烤,而且每次都是Buffalo口味的。

我有一天去看一个朋友,她正在捡青菜,我就帮了一把手,然后我发现她把我已经扔掉的菜叶又捡了回去。

黄了哎。我说,怎么还捡回去?

有点点黄的菜叶也是可以吃的。她有点点生气地说,你还是站旁边一下好了,我自己搞定。

然后我看着她开始炒青菜,可是她在油里先放了一点姜。

我就说,你炒青菜为什么要放姜呢。

她说,好吧。她就什么都没有说地开始炒她的青菜。那些姜果然混在青菜叶里,都看不见了。

我看了好半天杨炸素丸子,炸好的丸子放在一个大圆碗里,看起来真是太好吃了,杨就请我吃了一颗,果真是太好吃了。

回家以后,我翻了一翻冰箱,除了半袋冷冻鸡翅,还有一只小小的真空包装的生鲜鸡,我不买肉的,这些都是我爸爸妈妈回中国前买的,Costco的份量,鸡翅都是两磅装的,鸡都是三个一包的。

我妈妈做这种鸡都是用水煮,对,水煮,也许水里会放一些姜和酒什么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鸡只是在滚水里待了一会儿就会被捞上来,切成块,似乎还看得到血丝。我说好恶心,反正我不吃。我妈妈说白切鸡就是这样的,鸡肯定是熟了的,血也不是血,我说,反正我不吃。

我知道这是一种海南鸡的做法,我年轻时候去海南开一个什么会,和一个著名的食评家坐在一桌,我发现他夹什么,别人就跟着他夹什么。可是他几乎不吃什么,只是一碗鸡饭,吃得兴致勃勃。我远远地看着他,就是一碗颜色有点暗的白米饭,真不知道有什么好吃的。我还是尝了一口,海南鸡饭,反正每人都有一碗,反正他们也都不吃。我才发现,果真是太好吃了,看起来什么都没有的饭,其实什么都有。后来有一个人说我的小说也是这样的,看起来什么都没说,实际上什么都说了。我觉得他是不是把我当作了他的海南鸡饭。搭配海南鸡的有三种酱料,三种颜色,但是没有一种是我喜欢的,我妈妈做白切鸡的作料是用蒜蓉和葱碎,一点点盐,浇上热油。就好了。

这么想着,我就用这一只鸡,做了一只我妈妈版本的白切鸡,然后又做好了我妈妈版本的酱料。

趁着锅还热着,我就套上烤箱手套,端着锅出了门。

出了门,穿过草地,还跟一个路过的同学打了个招呼,就到了杨的家门口。

杨开了门,很惊讶。

我说,我做的白切鸡哦。一定要在冰箱放凉了再切块吃,而且吃的时候一定要蘸我做的作料。

鸡汁冻还可以用来煮饭,我又补了一句。

杨说,谢谢啊,谢谢。

我说,你要生了吗?

她说,还没有动静。

我说,如果有动静一定要打电话给我,半夜三更都要打。

她说,好的,她说她先生明天就回来了。

要不是端着锅,我就要给她一个拥抱了。我说了一句,你好好的。

晚上她没有打来电话,然后她丈夫就出差回来了,隔了几天她就生了宝宝了,我们都去看了她,她的宝宝真是太可爱了。然后,她把宝宝送回了国,读完了硕士,不到两年,而且是在斯坦福,我可以肯定,这是绝无仅有的。

然后她丈夫也念完了博士,他们就搬走了。她找到了工作,把宝宝接回身边,买了大房子。这是她在电话里告诉我的。我说,祝贺你呀,你太强大了。

她说她送宝宝回国的时候还是哭了三天三夜的。我说,别哭,一切都好起来了嘛。

她说,再接宝宝回来的时候他都不认得爸爸妈妈了呢。我说,过去了,我们都好起来。

你知道吗?她停了一下,说,你做的姜葱鸡。

我很快地在脑子里回旋了一下,姜葱鸡?哦,我说,我就做过那么一回。

那是全世界最好吃最好吃的菜。她说,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我捧着电话,不知道说什么好。实际上我就要回中国了,我不确定我和我美国的朋友们以后是否还能再见。尤其这种搬家搬到中部,冬天都会下大雪的那些州的朋友。我也知道,他们离开的时候,我就失去了他们。

已经是我住在香港的第七年,杨在脸书上找到了我。她说她夏天来香港,我们终于可以再见。

去见她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我带什么礼物给她呢?她好像在朋友圈说过,出国二十年都没有吃过好吃的荔枝,中国城的荔枝都像是二十年前的。这么想着,我就在大围下了车,去了街市,买了一扎荔枝。荔枝装在红色的塑胶袋里,拎在手里,看起来真不是特别体面的礼物。

港铁到旺角东,我看见一个光头男人手里也拎着一只装了荔枝的红色塑胶袋,跟我一起出了站,而且他的头上还顶了一本书。我说的都是真的。一个光头的男人,手里拎着荔枝,头上顶着一本书,而且那本书还没有掉下来。

我和杨见了面居然没有拥抱,可能是酒店大堂的人太多,也可能是我们一直都很羞涩。两个中年妇女,隔着十厘米,只是面对着面微笑。

我知道杨又会提那只葱姜鸡,我就先说了,你做的素丸子,真好吃啊。

她笑着说,只是普通的素丸子啦。

我说,可是我后来再也没有吃到过。

她说,香港不是全世界的美食天堂嘛。

我说,是啊香港是美食天堂,可是没有素丸子啊,你做的素丸子。

她就哈哈大笑起来。

杨回美国后跟我说,荔枝太好吃了,她都没等到回美国就把它们都吃光了。

可是你做的葱姜鸡仍然是我吃过的全世界最好吃的食物。她说,绝无仅有的,永远的。

我想起来我2002年的那个创作谈,最后一句是这样的,我又会开始写的,因为神从来就不会夺走什么,神给了我写作的才能,也给我爱。

7 土豆沙拉

土豆有好多种,但是我只知道两种,一种是中国土豆,用来做炒土豆丝,那个丝特别细特别长,怎么切出来的,我不知道,反正我切不出来。一种是美国土豆,用来做土豆沙拉。

中国土豆的质地是硬的,所以做成菜还是脆的,美国土豆一入滚水就会软掉,软成土豆泥。我妈妈手写的菜谱会用到蛋黄酱和苹果粒,但我只往土豆泥里放牛奶和起司,一点点盐和胡椒,做成我的版本的土豆沙拉。

我在香港没有做过土豆沙拉,有一天在惠康的网站上看到有卖美国焗薯,就买了一袋,焗,就是香港人说的烤的意思。我妈妈也会烤土豆,用的一种小小的土豆,只加橄榄油和椒盐,叫做烤扁土豆。我后来查了一下,真正的烤扁土豆是用蒸的,再敲扁了油拌,或者加水煮,捞出来敲扁,油煎。总之是要敲扁,完全不关烤的事,那为什么要叫烤扁土豆呢?或者这个烤其实是敲的意思,我的家乡话,烤和敲的发音是一样的。但我妈妈真的会用小小的烤炉来烤小小的土豆,油和盐,最多一把葱花。怎么那么好吃呢?

一个星期以后,我收到订货,一袋真正的美国土豆,深褐色,巨大。我马上想起来了我在美国的生活,我与土豆打过的交道。那些回忆并不是那么美好的。

我马上做了一下土豆沙拉,浓郁,雪白,像一座真正的雪山,木勺子插在上面都不会倒下来。

我想起来住加州的时候认识一个韩国姐姐,上的旧金山一间厨艺学校,学费贵到死,她还不会开车,去旧金山一个小时,都是她先生载她过去。

乐趣啊。她说,就是有趣。

我们那个时候是什么样的?我们都在读计算机啊读统计啊,我们要拿学位啊,我们要找工作啊,我们要在美国活下去,我们经常会觉得我们的日子一点乐趣都没有。

我那个时候还有一个语言拍档,刚刚到美国的时候,国际学生中心派给我的。南美裔的老太太,住在柏拉阿图城的大房子里。我没有车,每次都是她来学校找我,开着一辆亮黑的车。我不认得车,我一直不认得车,后来我住到新泽西,楼下的印度邻居开一辆林肯车,开了三十年,比我的年纪还大,我就只认得林肯车。我不认得车但是知道那是一辆很贵的车,我也不认得房子,但是知道那是一个很贵的房子。我不说什么。我坐在她的摆满了很贵的东西的很贵的房子里,我只是坐着,我什么都不想说,我也不想跟学校说,我并不需要这么一个拍档,我自己也可以适应美国。有一天她带我逛了星期天的市集,她总是精心安排每一次见面,有时候带我去玫瑰园,有时候带我去她画中国画的地方画画,有时候她得因为什么事情取消会面,但她会补回我,请我去城里唯一的一间中国茶楼饮茶。她真的以为我很想家很想家,可是我并不是那么想家,我想的全是我的将来,我怎么办。那天她带我逛市集,全是卖手制品的小摊,还有一支爵士乐队,他们都很老了,但是很努力地表演,每个人都为他们鼓掌,我也只好鼓掌,但我知道我的心太冷淡了。她坚持买了一张他们的CD送给我,她当然是要支持他们,也是要支持我。我一直都不快乐,已经是在美国的第二年,我每一天都不快乐。人群散去,我忍不住地说,我羡慕你。她停在街中心,看了我一眼,很深很深的一眼。我马上就后悔了。我一直都是什么都不说的。我在中国的生活告诉我,什么都不说是最好的。

你的未来会很好的,她说。

才不会。我嘟哝了一句。

会的。她说,一定会的。

我刚刚到美国的时候一无所有。她说,真正的一无所有。

我看着她,她从来没有说过她的过去。

我是从洪都拉斯来的。她说,你知道那个地方吗?

我摇头。

她笑了一笑,说,我从洪都拉斯来到美国。我什么都没有,可是我年轻啊,我努力工作,抚养我的小孩长大,还有我的丈夫,他到现在还在工作,你是不是从来没有见过他?他一直在工作啊,经常还要加班。

我说,可是你们已经不需要工作了啊。

她说是啊,可是工作已经是他的习惯。他努力工作,给我更好的生活。我不用工作了但我还是想做点什么,我就去了你们学校登记做志愿者,帮到人。

她从来没有给我说过这些,她后来也没有再讲过这些事。

但我一直记得她说的,你的未来会很好的。

我后来搬到了香港,有了一间小小的房子,一个努力工作的丈夫,两个可爱的小孩,慢慢地长大。我也觉得我的未来很好。

我认识的那个韩国姐姐,厨艺学校毕业的那天请我们试她的菜,我只记得一道土豆沙拉,很好吃很好吃。问她怎么做的?她讲,成功的土豆沙拉木勺插在上面都是不会倒的。

8 味噌汤

米安教会了我做味噌汤。米安也是中国人,只是住在日本很久,很会做日式的饭菜。

所以《小花的味噌汤》里四岁的小花把豆腐放在掌心用小刀切,我都会觉得很亲切,因为米安也是这么教我的。所以我做味噌汤的时候,也是把豆腐握在手心的。轻轻的,刀锋怎么会伤到手呢?做味噌汤的豆腐都是很嫩很嫩的。

米安管味噌叫做米索,应该是味噌日文的发音。米安说韩国店都有卖的,一盒一盒,像咖啡冰淇淋。

挖出来的味噌浸在滚水里,用筛子一点一点研磨,我说反正都是煮在汤里,一整勺放进去不就好了?米安抿着嘴笑笑,放入昆布,豆腐握在掌心,切成细小的方块。

为什么要放在手心切?我问米安。

就是这样的啊,米安答。松开手,豆腐落入汤底。

最主要是这个,米安说。橱柜里拿出小小的一个瓶,上面写着味之素。我后来再也没有找到那种画着鱼和海洋的小瓶子,有的瓶子很相像,可是上面写着别的字。

最后是香葱和柴鱼片。已经刨好的鱼片,我不好意思让米安在现场刨给我看一下,那个刨鱼干的木盒子,成为我心目中永远的神秘盒。我也曾经给韩国的朋友带去大白菜,希望她腌制泡菜给我看,可是她说她已经不会在家里做泡菜了,她家每天用的泡菜都是去韩国店买,而且到了美国,她家也不是天天吃泡菜了。

手心里握过的温暖的豆腐,用筛子研磨过的味噌汤,果然细致了很多。米安说的,你要学会做饭,即使只是一道汤。吃得好了,整个生活就会好了。但我都是要隔了好多年才知道,味噌汤和味噌汤都会有很大的不同。搬到香港以后,到处都是日料店,可是没有一家店的味噌汤,能够做得出来米安的味道。

9 炸鱼薯条

第一次点炸鱼薯条,好像在洛杉矶的迪士尼乐园。二十多岁,还很喜欢迪士尼。

花花绿绿的菜单,炸鱼薯条最是稳妥。好像中餐馆的左宗鸡,炸鱼薯条用来考验美国馆子也是有效的,虽然炸鱼薯条其实是一道英国菜,而英国的菜是著了名的,不算菜的。

鱼块往往是冷冻的,调味和油的温度就会变得很重要,配鱼的薯条可能更重要,这个菜的名字就是,炸鱼和薯条。

不是那种薯条,Chips,有时候也是薯片的意思。如果在墨西哥餐厅,就是一道重要的菜,玉米片蘸酱,每一家的蘸酱都不同,有的会用很多很多牛油果一点点起司,有的用很新鲜很新鲜的蕃茄,手做的酱,从酱里都吃得出深情。

炸鱼薯条的薯条,粗细都是一致的,薯条落入油里的时间,多一秒或者少一秒,在我看来绝对是美国菜的基本功,就好像中国菜的基本功其实只是一碗白米饭。好米好水,煮饭时候的心,我见过太多菜很好吃可是只端得上来一碗冷饭的中国馆子了。家里的饭为什么那么好吃呢?米饭是滚热的呀,像煮饭的人的心。有时候是妈妈,有时候是太太,一碗白米饭,也煮得出深情。

二十多岁,还很喜欢迪士尼。

洛杉矶迪士尼乐园的炸鱼薯条,大得过分。吃都吃不下了还是又要了一份甜品,菜单上面它叫做火山爆发,闪闪发光,美得耀眼。服务生蹦蹦跳跳地端来了它,巨大的巧克力流心蛋糕还有冰淇淋。我说,火山在哪里?菜单画的它还会发光。她说,以前是有的,现在没有了。她说,这可是法律规定的,不能再在食物上放烟花。她说,如果你早点来的话,兴许还能见到它闪闪亮的样子。她说,总之,它不再亮了。她蹦蹦跳跳地离开。

街上的小女孩都打扮成了米妮,大一点的女孩扮成公主,睡公主,白雪公主,只要是公主,我已经过了扮公主的年龄,我第一次去迪士尼,已经二十多岁了。

迪士尼是什么样的,迪士尼的洗手间都是写着公主和王子,迪士尼还有烟花、绿色精灵和似锦繁花,烟花当然会让人哭,所有稍纵即逝的美好都让人哭。

香港的迪士尼乐园太小了,香港迪士尼乐园的炸鱼薯条也太让人想哭了。可是每一次去,还是会要买炸鱼薯条,忍着咸吃下去。

直到看到邻桌,一份炸鱼薯条,配一碗白米饭,只发生在香港的迪士尼。

我想起来我写过的关于迪士尼的话,如果我在童年的时候就来到了迪士尼乐园,我一定会相信我是一个公主,我本来就是一个公主,可是我第一次去迪士尼就已经很大了,我不再相信童话,可是烟花盛开,仰望星空,我为什么要泪流满面呢?

更大了的我,坐在香港迪士尼,撑到最后一支烟花放完,没有人哭也没有人笑,人们冷静地离开,还有儿童,鼓一下掌都不要。我竟然想起了炸鱼薯条配白米饭,就大笑了起来。

10 拉面

我很爱吃拉面,兰州拉面。我开始写作其实就是写拉面,文章肯定改了一百遍,手写的方格纸,但是题目一直没有更改过,《一碗拉面》。学校门口开了一家兰州拉面店,初三的“我”下了晚自习去吃,可能是第一次吃吧,真的太好吃了。然后同学们都升入了高中,只有“我”去了一所专修学校。专修学校很糟糕,“我”的每一天也很糟糕。有一天“我”回旧校吃拉面,一切已经面目全非,坐在角落,以前的同班同学也进了拉面店,他们说说笑笑,竟然不认得“我”了,“我”吃着拉面,流着眼泪,都没有人注意到。这篇文章的手稿当然是找不到了,十三四岁的时候,我就是写了这么一篇文章,一直记到现在。

我后来还是很爱吃拉面,听说隔壁州的中国城开了一家兰州拉面店,做的拉面很像真的兰州拉面,就开了两个小时的车过去找那家店。当然是没有找到,再开两个小时的车回来,但我都不会后悔。如果再让我选择一次,我还是会去。

后来我搬到香港了,香港有全世界的好吃的,可是没有兰州拉面,我就坐火车去到口岸,过海关,到了深圳,吃一碗街边小店的兰州拉面。比起住美国的时候,真是好太多了。

如果我回我江南的家乡,我很少回家,可是回家,我就会去吃报社楼下一家拉面店的拉面。我有个朋友在报社工作,我总是说要去找她一起吃拉面,她总是笑着说,算了吧她才不要吃拉面。后来她出车祸过世了,那一天我坐在去往西贡地质公园的一条船上,阴沉的天,波涛汹涌,我没哭,可是我回家乡坐在拉面店,对着一碗拉面,我痛哭起来。算起来,她离开我们,也有十年了。

夏天的时候,我去四国岛看我童年时候的好朋友,我跟她也有十年没有见了。我就是坐在她的客厅整天看着她,哪儿也不去,我都挺开心的。她家门口有一间拉面店,只有一间拉面店,再也没有别的店了。我们就去吃拉面啊,简直是全世界最好吃的拉面。我吃了一碗还想要第二碗,她笑着说,不要了吧,我的分一半给你。我说,你怎么都不吃的?我要是住在这儿,天天来吃都不会烦。她说,我不想吃东西啊,要不是你来,我什么都不吃。我的好朋友很瘦,小学时候她就很瘦,可是这一次,我觉得她有点太瘦了。我也不想吃了,再好吃的拉面,她不吃,我也不要吃了。

我们在香川机场告别的时候我想说撒由那拉,我住了一个月,还是一句日语都没有学会,她说,不要说这个词,这个再见太严重了,我们以后还会再见。我们拥抱了一下,我摸得到她背上的骨头,一根一根,我又要哭了。

回到香港以后接到她的电话,她说她看了医生,是癌,所以她吃不下东西。但是已经做了手术,会好起来。不要告诉我的父母啊,她说,也不要告诉你的父母。我说,好。可是我想的全是如果她死了我也只好去死了。

我们都会好起来的,她又说。

我们都会好起来的,我说。

我看了一个很老的日本的记录片《拉面的神》,我以为会跟《寿司的神》一样,讲一个神级的大师怎么做出了神级的食物,可是不是的,《拉面的神》拍了一个人,胖胖的老爷爷,雪白头发,用他的魔术手,做出了最好吃的拉面。每个客人都可以吃得饱饱的离开。

“同学们都说我们很像啊,我们就结了婚,开了这家面店,一起做拉面,直到她患癌病离开。”胖胖的老爷爷是这么说的,家乡?我只在新婚后和妻子一起回去过一次,后来我再也没有回去过。

11 米粉饼

她一直不怎么爱吃面食,她的母亲说她小学放学回家,必定要把饭说上个三遍,饭、饭、饭。小时候的她,只吃米饭,不吃一口面条的。

她的母亲爱吃面,最爱笃烂面,跟她的外婆一样。可是煮得糊烂的面,怎么会好吃?她的母亲总是另外给她做炒菜米饭,再做笃烂面,只有母亲一个人吃。

早饭有时候是泡饭和韭菜饼,用的面粉,她也不吃。她的母亲就用了米粉,葱花和盐,煎成饼,她吃。米粉饼,肯定是她母亲的原创。那些米粉原不是用来煎饼的,她的母亲用米粉来做元宵,自己洗的赤豆做馅,自己酿的甜酒酿,母亲亲手做的酒酿元宵,也是独一无二的。

煎得两面金黄,专属她的,一块米粉饼。也只有母亲,会为了最爱的女儿,专门煎一块饼。可是被父母当作公主宠爱的年华,也不过短短的几年吧。

公主长大,结了婚,生了小孩,丈夫和孩子放在了最前面,再也没有给自己做过一块米粉饼。多简单的饼,水磨糯米粉,少许盐,加水调成糊,平底锅里煎。

宁愿站着,把一粒一粒圆糯米塞入藕节,做一道糯米糖藕。圆糯米先要浸过一夜,藕节要选最圆最直的,切去一边,一个孔一个孔一粒一粒地塞入糯米,要塞好久啊,有时候会觉得怎么塞都塞不到它满。直到塞到实在塞不进去一粒米了,放入蒸锅蒸熟,再加水煮,绵白糖,红糖和冰糖,直到糖水变得粘稠,糯米藕变了红,捞出切成片,熟烫的藕,手指通红,为了让每一片都被糖水浸透,放入冰箱冰镇,吃的时候再加糖桂花。

这么做了很久的菜,丈夫一口气吃完,习惯地说,怎么有这样懒的太太的,什么都不做,只做一道菜。

孩子也爱吃糯米做的食物,她会做糯米烧卖,她的母亲教的。浸过夜的圆糯米,薄薄一层平铺在蒸布上面,小火蒸熟,粒粒分明,放入油和酱油,拌得均匀,捏成像花朵一样的烧卖,再放入蒸锅蒸。这个小笼是给儿子的,儿子不吃葱姜。另做一种糯米馅,给很爱葱的女儿,葱花,很多很多葱花,都快要多过糯米,做出来的葱花烧卖,女儿可以吃三个。

什么都不做的很懒的母亲,只做一道菜的母亲,看着孩子开心地吃那一道烧卖,心里都很开心啊,真的比自己吃还要开心呢。她自己吃泡饭,滚开水倒进隔夜的冷饭,做成一碗泡饭,配一碟玫瑰腐乳。就够了。

这个时候,成为了母亲的女儿,终于理解了自己的母亲。

如果能够拥有一个疼爱自己的丈夫就完美了,可是谁能够拥有这样的人生呢。如果你已经拥有了全世界最好的母亲和孩子,你的世界就已经完美了。

12 酒

我喝了酒会笑。

所以我不大喝酒。这个世界,一点儿也不好笑。

我倒是羡慕那些喝醉了就睡着的人,我也羡慕喝大了就可以打人的人。我太想打人了,要是能够借一口酒。可是我喝不醉。要想笑一次,也太难了。

周围都是跟你绕来绕去的人,绕到天亮你都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酒桌上才直接,我干了,你随意。酒桌上的话拿到生活里说多好。可惜只能是酒桌上的话。

我从不把酒敬来敬去,又不是结婚,又不是毕业礼,我又没有出新书,所以我往往没有这个机会,我干了,你随意。听得倒挺多,笑到昏过去。

凯丽的新书出版,出版社为她安排了巴士广告,四个姑娘带了一支香槟去车站庆祝,大家都穿着裙子穿着红色高跟鞋。纽约的冬天很冷呢,大家都不觉得冷,好不容易的新书,好高兴。等了几辆巴士终于等到,有人在作者的脸旁边画了一支迪克。香槟都开了,还是水晶杯,凯丽不高兴了,姑娘们都不高兴了。有什么不高兴的,香槟又没有罪。要是我,仰着头,饮下那一杯。

我去年开了一支气泡酒,我说,我能够出我的小说集我才开香槟,我是一个写小说的,我知道我是写小说的,我出不了我的小说集。可惜我美国的女朋友都留在了美国,我在香港只有七年,七年建立不了一场友谊。跟我同时回到香港生活的姑娘带来了写着字的蛋糕,我们喝了气泡酒,吃了蛋糕,她卡拉了一首《至少还有你》送给我。

肯定有人喝酒上瘾,就像有人喝止咳水上瘾。我好像对什么都不上瘾,我只是好奇。我去云南的时候他们告诉我,二锅头配雪碧,难以置信的滋味。于是趁着十号台风天买到一瓶二锅头,配一罐雪碧,第一口的滋味,不就是二锅头,加多点雪碧,不就是雪碧,加多点二锅头,雪碧没有了,二锅头就是二锅头。

你为什么总要加点什么呢?黄酒加姜丝,黄酒还加话梅。酒品也是人品,你太花哨。夏天和小时候的一个姑娘喝酒,运河旁边,半支威士忌,不加冰。姑娘喝了酒,花生米一颗一颗扔到我的头上。停,我说。她继续扔,一边扔一边笑,我的头上和衣服上全是花生米,还是炸过的,酒鬼花生。停,我又说。她说,做回一个上蹿下跳的你真是太可悲了。我说,你就没跳?她就哭了,一边哭一边说,没有人爱你。

我终于笑了。我干了,我自嗨。你喝不喝你嗨不嗨我不知道哎,我干了这杯,转去下一桌。

13 冰冻啤酒

每一个夏天的傍晚,燕春楼还在的时候,我都被差去打冰冻啤酒。我穿着拖鞋,右手提着一个蓝色的保温瓶,慢吞吞地走过去。那个瓶,用来盛热汤就是保温的,用来盛冰块就是制冷的,可是我们都叫它保温瓶。穿过弄堂,到了街面,就是燕春楼。燕春楼卖汤面和小笼馒头,也有酒菜,不知道为什么,过了大暑,燕春楼就拿啤酒出来卖,似乎也不是他们做的,我想不出来他们的啤酒从哪里来。

营业员坐在木头柜台的后面,一下台阶的地方,冷菜碟还有姜丝都摆在柜台上,可是隔着玻璃你也碰不到它们,一整块大玻璃,完全地罩住了菜还有营业员,只从玻璃和木头的连接处抠出一个半圆的洞,钱从洞里递进去,手指在玻璃上指点,冷菜就从洞里送出来。我看不到那些菜,我只看得到圆洞的后面,营业员的脖子,如果他们坐下来,我就会看到他们的脸,他们守着那些五分钱的嫩黄姜丝,还有冰冻啤酒,一动也不动。

到了傍晚,我去打啤酒的时候,燕春楼里几乎一个人也没有了,冷菜和姜丝都不见了,厅堂里的十几张方桌和骨牌凳也冷掉了,抹布只抹过一遍,偏过头你就看到反射过来的白光,一道一道,油腻腻的。

把保温瓶和钱从玻璃圆洞里递进去,再送出来的保温瓶就重了,里面盛着一勺或者两勺啤酒。有时候是一勺,有时候是两勺,都是大人们事先教好了的。我看不到啤酒的出处,于是我相信啤酒和酱油一样,都是装在木桶里的,有人要打,就拿一个长柄深圆的竹节筒去舀。

那些夏天的傍晚,我都是这样去打啤酒的。

营业员装酒的时候,有点空的我就去看门外面台阶上面竖着的纸牌子,上面写着——冰冻啤酒,我认得那四个字,冰冻啤酒。再往远处望去,是第四百货商店,我们叫它四百,那就意料着还有二百和三百,可是我不知道它们在哪儿。四百的前面是水泥柱底的岗亭,像一个巨大的蘑菇。岗亭把四百的门脸都遮住了,我看不到它的门了,我只看到围坐在门口的一圈女人,她们都是补丝袜的女人,她们夜以继日地补丝袜,她们的头埋在膝盖上,针走得飞快。我想不出来,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丝袜要补。也有男人,都是卖老鼠药的,包成一个长形纸包的老鼠药,再划上三道红杠,整齐地排列在箩筐里,箩筐的中央往往是硬梆梆的大老鼠干尸,头朝下尾巴往下,像人一样竖立着。我从不相信那是真正的老鼠,可是我走过那些箩筐的时候会绕开很远。

四百的旁边就是布店,我喜欢那个布店,半空中布满铁丝网和铁夹子的布店,票据和钞票都夹在上面,飞来飞去,起先我以为它们就是飞来飞去,后来我发现它们只飞去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总有一个女人在那里,坐得非常高,四面八方的铁夹子朝她飞过去,她碰了一下,在我看来她就是碰了一下,也许她就在那一碰里做了所有的事情。她松开夹子,取下单据和钱,她数钱,算账,签字,敲章,数找钱,再包起来,重新夹上去。她碰了一下,夹子就回去了。那么多的事情,她只用了一个瞬间。她头都不抬,她的手就能够准确地接到夹子,又准确地把夹子送走。她从不出错,她就像一只坐在铁丝网中央的蜘蛛。

她把铁夹子飞回去的时候不是那样的,她先往后面退一点点,手腕再用力,她出手的铁夹子就像闪电一样了。她不像有的营业员,铁夹子只飞了一半就停住了,个子高的顾客就踮起脚尖去够那个不动的铁夹子,营业员就叫,不要动不要动!她们又飞过去一个空的铁夹子,空夹子就把先前停住了的夹子送到目的地,有的时候空的铁夹子和不空的铁夹子都停在半空,那很少见。我看着半空中的铁夹子,我知道里面夹了零碎的角子,我在想为什么角子不掉下来,她们夹得真紧。

营业员把保温瓶送出来的时候都是不声不响的,我要自己回过神来,伸手去拎自己的瓶。没有人排在我的前面或者后面,很少有人去买啤酒。有时候我会看到一两个年轻人,穿着白背心的年轻人,上面印着自行车三厂的红字或者照相机厂的红字,他们走进来买一杯啤酒,然后他们走掉,我不知道他们把啤酒端到哪儿去了,他们为什么不喝了再走呢?他们端着啤酒走上台阶,就不见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我不相信那些啤酒都卖得掉,那个时候的人们都是穷的。像我父亲这样,每天的冰冻啤酒,我提着保温瓶走来走去的时候,邻居们的眼睛就看过来了。

父亲终于摆脱了那些眼神,在他不再喝啤酒以后。

父亲是在当兵的地方学会喝啤酒的,那个地方有海水,很多很多的海水,年轻的小腿浸没在海水里,年复一年,到了老年,才渗出毒来,海水也是毒的,海水的毒像青蛇,爬满了父亲的腿肚。

我慢吞吞地穿过那些弄堂,最狭窄的部分,你得侧身,如果你踢到了白头发老太婆的煤球炉,你就得赔。我看到过,整个弄堂的人都看到过,有人撞翻了她的煤球炉,她拖住了他,她说,赔钱。那人说他赶上班没看见,她说,赔钱,说什么都没有用,大家都围上去看,那人就赔了钱。白头发老太婆住在隔壁的隔壁,如果是我,兴许不要赔,她认得我,可是谁知道呢?兴许她不认得我。

夏天的傍晚,晚饭桌和竹床都搬到外边来了。每一家的小饭桌都是圆型的,可以折叠的,几乎一模一样。每一家的晚饭菜也一样,丝瓜鸡蛋,蒜炒豇豆,冬瓜汤,如果家里有一个腻酒的男人,就会多出一碟油炸花生米,那碟油炸花生米也是一样的。如果家里有一个腻酒的男人,那家的晚饭桌总是要到天黑了才收的,腻酒的男人,喝光二两洋河大曲要花去一个傍晚,你看到他们时时端起酒杯来,可是白酒只沾染了他们的上嘴唇,他们就靠着那一点一点连绵不断的滋味,消磨掉了整个傍晚。那时候的人们都是有着无穷无尽的时间的。竹床是架在两条长凳上的,地和凳腿总是不平,可是父亲们总是会在不平的地上架出纹丝不动的床来。架竹床的人家多是有孩子的人家,那床上是没有大人上去的,大人们只在床的边缘放半个屁股,大人们的手中总是持着蒲扇,直到孩子们迷迷糊糊地睡着,那扇子还在不紧不慢地动着,扇出最清凉的风来。

孩子们长大了,离开家了,竹床也不再搬出来了,就像我们家里的那张,我曾经在那上面踢断了邻居孩子的胳膊,我也曾经从那上面头朝下摔下来。隔了好几个夏天,竹床自己散架了,就被扔掉了。

我相信没有人买啤酒,可是每一天的啤酒都很新鲜。新鲜的啤酒散发出雨过天晴的味道,就像保温瓶的味道,保温瓶空的时候也是甜丝丝的,只要旋开它的盖子,把脸扣在瓶口,你就能闻见它的味道,那些味道是装了好多次冷饮留下来的。保温瓶有时候也用来放冷饮,盐水棒冰、赤豆棒冰、芝麻棒冰、牛奶棒冰,甚至冰砖,真正的牛奶冰淇淋做成的冰砖。保温瓶空着的时候,我也喜欢它的味道,只要闻着那味道,就好像你拥有一切甜蜜的东西一样。

在大家都往井里吊西瓜的年代,我们家有一个保温瓶。我不知道保温瓶是什么做的,保温瓶的外壳是天蓝色的塑料,内胆是银色的,像镜子,照出一个小女孩有点变形的脸来,女孩在换牙,女孩笑起来的时候门牙的位置是空的。

每一个夏天的傍晚,我都被差去打冰冻啤酒。那样无聊的差事,可是不能拒绝,如果我有一个兄弟,或者姐妹,那样的差事应该是落在他们身上,于是我又憎恨我一个人,因为只有我一个人。我给自己找到了一点乐趣,我把保温瓶从左手换到右手,再从右手换到左手,直到换得熟练,保温瓶就飞起来,从左手飞到右手,又从右手飞到左手,我总能接住飞起来的保温瓶。这样细微又隐秘的乐趣,几乎冲淡了整个夏天的无聊。

夏天快要过去的时候,我把保温瓶打碎了。我蹲下身,慢慢地,从地上拎起碎了内胆的保温瓶,从表面看起来,保温瓶没有丝毫变化,可是只要摇晃它,它就发出清脆的碎片的声音。那些碎片令我害怕。

我慢吞吞地回到家,父亲正坐在饭桌前。那是他一天最愉快的时光,冰冻啤酒,枇杷树下的晚饭,还有家人。我举起那个保温瓶,我摇一摇它,它的碎了的声音。我说没有了,没有啤酒了,因为保温瓶破了。

我以为父亲会责备我,可是没有,父亲说没关系,父亲说洗下手坐下来吃饭吧,然后他夹了第一筷菜,放在空了的饭碗里。如果有啤酒,啤酒一定是倒在那个饭碗里,他一定是先喝一口啤酒,再吃菜的。

为什么还要捡起来呢?母亲说,如果摔碎了,就不要了。为什么还要带回来?

没关系。父亲说,快吃饭吧。

好像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父亲不喝啤酒了。夏天过去了,燕春楼不再有冰冻啤酒卖,可是下一个夏天,再下一个夏天,父亲都不喝啤酒了。

二十多年过去了,父亲因为健康的原因再也不能喝一口啤酒。如果我在童年时就知道会是这样,那个夏天,我一定不会打碎那个保温瓶。那个夏天,我一定不会憎恨只有我一个人,即使只有我一个人,提着一个蓝色保温瓶,阴着脸,踢着石子,慢吞吞走着,我也是我父亲的孩子。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男人能像父亲那样宽容我了。

14 拉拉手

1,CD

CD在东三环路上,有很多硬木椅和方格桌布。我们还赶上了一支乐队的演出,他们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声音。

我和我的朋友坐在一起,那是很怪异的感觉,很久以前她来到了北京,除了她做的节目偶尔会卖到我们的电台,没有任何她的消息。现在我们坐在一起,好像我们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们自己的城市,我们还是在老地方,坐在一间小酒吧里,无所事事。

她坐在那里,抽很多烟,喝很多酒,我为她担着心,但我说不出来,我只是注视着鼓手的手指,细棒翻滚得很快,出神入化。

我去洗手间,看见一个孩子,深褐色的头发,背着双肩包,对着手提电话絮絮地说话,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我发现我和一切都格格不入,酒吧,酒吧音乐,还有酒吧里打电话的孩子。

褐色头发的孩子和她的父母一起出去了,她走在最前面,什么都不看,仍然背着她的双肩包,从我的身边走过去了。

酒吧外面有露天的咖啡座,惨白的塑料圆桌和圈椅,围在木栅栏里面,木头已经很陈旧了,缠绕着绿色的枝蔓,都不是真的。北京深秋的夜晚已经很寒冷了,没有什么人再在外面,这里却坐着很多人,夜了,看不分明他们的脸。走过那些栅栏和桌椅,他们中有人说话:“姐姐,要CD吗?”

我们走开了,没有搭理他。他又问了一句:“姐姐,最新版的CD,挑一张?”

我们已经走到大街上了,我回头张望,什么也看不见,只有CD的灯火,繁花似锦地闪着亮光。晚上很冷,没有人会坐在外面。

2,Friday

他们说,坐在兆龙饭店的Friday喝可乐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很大的一只纸杯,坐在那里消磨时间,有音乐听,有衣香鬓影可看,可乐喝完了还可以再续,他们说。我约了人去那家饭店,服务生把我领去了另外一个地方,它的名字叫做猎人酒吧,那真是个冷清的酒吧,播放许美静说话的声音。直到出了饭店我才知道真相,可惜太迟了,我明天就要离开北京了,我始终不知道坐在Friday里会有怎样的幸福。

3,豪富门

我局促地坐在长桌的一侧,我很紧张,我情不自禁去看酒廊小姐碎花细布围裙下面圆润的腿,我看了很多回。

坐在我对面的长发男子,他说他刚从德国回来,他优雅地举手,服务生很快就贴过来了。他告诉她,茶杯里有水又有油,我也看那杯茶,我什么也看不到。

服务生天真地看他,那真是一张年轻而且饱满的脸,她有点不高兴,因为她说:“先生,要不要换一杯?”她大概并不想真的去换,如果她乐意的话,她可以马上就端着那杯有水有油的茶消失,但是她没有,她贴得很近,她说:“先生,要不要换一杯。”

长发男子吃了一惊,但是他很优雅,他说,不用了。我总是不明白,他要做什么。我的一个女朋友,她发了疯地爱他,就像我在二十岁,我也发了疯地爱他,现在我们都老了,我们已经不再爱他了。

啤酒杯就像我的一只透明长颈瓶,我用它装马蹄莲,后来没有人再送我花,它太空,我就往里面插了一支笔,瓶底有过一颗假马来玉戒面,我把笔投进去,就能听到笔尖和戒面碰撞发出的声音,“啪”的一声。

冰凉的黑啤酒。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么浓那么酽的黑,它们在玻璃杯里安静地躺着,默不作声,但它们给我愉悦,非常愉悦。一些水珠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聚集在啤酒杯的表面,当我抚摸玻璃的时候,水珠滚落到了杯子的底部,木头上湿了一大片。

卡佛的短小说影响了我的感受,我坐在酒廊里,看着酒廊小姐,当然我从不喜欢女招待这个词汇,我也从来都不会用它,我就会看见一个胖女人俯下身子往冰淇淋桶舀冰淇淋,她化过妆的丈夫坐在角落里,紧张地盯着她的胖小腿。卡佛和卡佛的小说影响了我,让我坐在酒廊里情不自禁看酒廊小姐的腿。

我只喝了一口,颜色那么漂亮的黑啤酒。我想起了扬,他最初并不喝酒,他来到特鲁维尔,开始在早晨喝酒,在傍晚喝酒,他们一起喝,从早到晚,只是喝酒,我相信他喝的第一杯酒一定是康帕里苦开胃酒,那种酒让他呕吐,一定是的。可是他那么爱杜拉。

4,天水雅集

要了一壶菊花茶,他给我加糖,加了一勺又一勺。他们在谈论他们中间有一个人写的小说,“王资要了一杯茶,续了无数次水,直到水变成了白开水,淡而无味。”我的茶凉了,糖沉淀在杯底,像凝固了的陈垢。

5,半坡村

半坡村在青岛路上,我至今还记得它,我在那里见到了我小时候的偶像。他走过来,我就发抖,我抖了很久,最终也没有平静下来。他的小说和他的脸不太一样。

后来,我坐在那里,忽然发现一切都没有意义,我决心要打一个电话,我用他们的台式电话机,我拨了很多次,没有通,一个短发女人,眼睛很亮,她站在吧台后面,帮我拨那个号码,拨了很长时间,电话通了。

后来来了很多很多人,这个人,那个人,现在我连他们的面孔都不记得了,我有很多事情都忘记了,只过了一两年,我就什么都忘了。我们坐在一起,口是心非地闲聊,进来了一群韩国学生,吱吱喳喳地说话,没有人听得懂他们说什么,他们坐了会儿,又出去了。

后来,有一对夫妻坐在我的对面,他们凝重地注视菠萝披萨,他们操作刀叉,手指像花朵。我注视他们,我在想,我是不是应该结婚,今年?明年?

后来,我和我的男朋友吵架,我们的脸都很难看,我要离开,他要留下,我们正在吵架,我不想见到任何人,可是任何人都坐在那里,他们都忧愁地看我,希望我不再邪恶。他的朋友的妻子对我说了很多很多话,让我对爱情执着,可是我已经不太清醒了,我什么都听见了,我什么都没有听见,我们都站着,我知道她和我一样,我们很疲倦。

直到我们都走出去叫车,有一个人从暗处走过来,说,你还好吗?我什么都没有说,我把头别过去,我知道我的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6,曼哈顿

和一个朋友一起住在南京,我们早晨出去买报纸,中午吃火锅,下午在大街上走,到深夜,我们就出去找一个人多的地方消磨时间。我们每天都这么过,但是我们不快乐。

在南京的最后一个晚上,我们叫了一辆出租车,我的朋友说,请载我们去最近的跳舞酒吧。三十秒钟以后,我们到达了曼哈顿,它就在我们住的地方的后面,可是我们付了七元人民币,为了找到它。

你看他们,都那么高兴,没烦没恼。我的朋友说完,到地板中央去摇头。

我一个人坐着,喝了两杯酒。我已经不太清醒了,这时候有一个男人坐到我的旁边,他说,别人都高兴,为什么你要不高兴。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你就会高兴起来了。

从前有一只小狗,很想当兵,但是它的体重太轻过不了考试,小狗伤心地回家,在路上遇到一只蜜蜂。蜜蜂说,你为什么不高兴?小狗说,我想当兵,但是我太轻。蜜蜂说,我来帮你,我藏在你的耳朵里去考试。这一次小狗的体重刚刚够过关。考官觉得奇怪,终于在小狗的耳朵里发现了蜜蜂,考官说,你在这儿干什么?蜜蜂说,我在给小狗讲故事呢。

我还是不太清醒,我说,我又不认识你,你为什么骂我?他说,我不是要骂你,我只是想让你高兴。你高兴了吗?

我摇了摇头,不再看他,我开始看地板中央的男男女女,他们都在摇头,高兴极了。

7,天茗

他们说,他和她很暧昧。然后我们一起走进了天茗,楼梯的级太多,又太高,所以我要去天茗,我就要很清醒,不然我就会从楼梯上滚下来,当然那是很多人都期望发生的,可是有时候我真的不能控制自己,我非常地警惕南京男人,可是我又很想靠近他们。

我一直都认为天茗是主流的茶楼,非主流的,也许他们去半坡村。

我刚刚被攻击过,可是我什么准备也没有,我只是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忧愁。

现在好了,主流说你是非主流的,非主流说你是主流的,现在好了,我什么都不是了。

我看着暧昧的他和她,他们很安静,互相不看对方,可是吃过三旬茶后,他们动起来了,果真是很暧昧的。我在心里想,如果这个男人是非主流的,这个女人是主流的,那多好玩啊。

8,旭日东升

我在网上有个叫myou的朋友,myou的每一封电邮都充满了错别字,myou要我给他的信息产业公司起名字,名字要突出世纪之初的意思,要有远大的思想,宏大的解释,还要上口和便于记忆,比如北大方正。我给myou回信,我说就叫旭日东升吧,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什么意思都有了。myou说,你开玩笑,那是一个跳舞酒吧。

我和一群朋友去过那里,她们固定地给服装杂志写时尚评论,可是她们表面看起来很不时尚。我们去旭日东升跳舞,里面热极了,我刚刚染了黄色的头发,非常得意,当然我并不知道两天以后我就会被组织找去就头发问题谈话,所以我非常得意。

有个女孩,坚持不跳,她坐着,帮我们看守衣服,我总觉得对她不住,所以我隔几分钟就去看看她,她就说,你一直来看我,都看得我烦死了。

于是我不再看她,我看别的什么地方,我就看见了吴晨骏,他穿了一件很厚的毛衣,头顶在冒热气。

9,清心雅叙

我有了错觉,以为我还在南京,世界上再也没有那么相像的两家茶楼,它们一模一样,我推门,门上有铃铛,它们也一样,黄铜制造,右边那个角有点破。我对门口的服务生说,告诉你,你们这个茶楼和南京的天水雅集一模一样。他不高兴地看我,他说,可是你为什么要说出来。

一个女服务生上楼梯,楼梯正对着我,我看着她的背影,她长得很高,背就有点驼,在转弯的地方,她摔倒了,台阶很滑,我知道,她又是个新手,她一定会摔倒,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她打碎了所有的杯子,她马上蹲下来,收拾那些碎片,她的肩膀很瘦,她的手破了,她不知所措。她的同事急急地跑过去,连声斥责她。我对坐在对面的朋友说,她会被扣工资的吧?我的朋友没有说话。

我往右边看,我知道那边的墙壁,同样地,也会有一头把鼻子卷起来的象,穿小背心的象说,不要抽烟。

于是我的朋友只抽了一颗烟,然后我们来到外面,走了很多路。

我的朋友喜欢管一根烟叫一颗烟,我始终不明白那是为什么,后来我就变得和她一样了。她接了一个电话,她的男人很关心她,也许他更关心的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她一边打电话一边抽烟,烟气是青色的,像妖怪,袅袅地飞来飞去。我有了错觉。

10,老房子

演出很糟糕,音响都烧起来了,我坐在一群太太们中间,在必要的时候尖叫。我已经很烦恼了,我在太太们中间发现了领导的女儿,她看起来很端庄,我在大门口碰到了我的前男友,他变得很胖。我已经很烦恼了,于是我和乐队一起到老房子喝酒,我们要了一瓶红酒,可是我一口都喝不下去,我到了晚上就会很痛苦。以前我总是早晨醒来就厌世,到晚上才开始热爱生活,可是现在,我在晚上也厌世。

我的一个朋友从海南回来的第一个晚上,我和另一个从北京回来的朋友陪她在老房子吃一碗面,眼泪都掉下来了。

很多年前我们在老房子烧过一块绿格子桌布,老板没有把那块布打进我们的账单,所以我们又烧了第二次。我的朋友解释说这是行为艺术,老房子着火。

后来她们又都走了,我一个人坐在老房子,要了一杯冰水。我背对着舞台,歌手上台,寥寥落落地鼓掌,然后他开始唱,吉他的间歇,一丝熟悉的叹息,我转过头去,他是朋友去海南前的爱人。很多年以后了,他唱的还是当年为她写的歌。

11,四季红

他说他特意挑了小眉小眼的女人,给她们穿素色旗袍,衣襟上的蝴蝶盘扣要生动地飞起来,给她们戴叮叮当当的碧玉镯子,听起来就会很舒服。可他的茶馆还是冷清,真是冷清啊。我坐着,看见一个刚来上班的女孩,拘谨地站在暗处,一个劲儿地问,怎么样怎么样,我穿这衣服好看吧。她的同事淡然地看着,疲倦地笑了一笑,说,好看,好看。

12,圣宾

约了一个朋友,她在北京拼搏,一年回来一次。我迟到了。餐厅外面,透过落地玻璃窗看见她的红发,弯眉毛,露在外面的细腰。陈年旧事像风一样飘过去了,突然想哭一场。还有几个老朋友,很早以前就不大来往了,面对面坐着,时间漫长,没有话说。旁桌的两个男人,各自喝着各自的咖啡,悄无声息。餐厅里起先还有音乐,后来什么也没有了,被各种各样人发出来的声音掩盖掉了。角落里一架钢琴,她突然站起来,走到钢琴前面坐下,谁也没有想到,她开始弹奏《致爱丽丝》,琴声细若游丝,我们中间有人大声说话,让她下来,还有人说,庸俗。我不知道那是谁了,我有些恍惚。我正在打电话,电话那头的人说,已经十二点了,你怎么还不回家呢,回家去吧。

13,兰桂坊

想在菜单的背面写点字,可是想了半天,什么都没写。他们的牙签有两种颜色,红色和绿色。招手点单。

服务生说,我认得你。我看着他。

他说,很多年前了,你初三,我初二,你是文学社社长。我看着他。

他说,那时候我热爱文学,我把我的文章拿给你看,你只看了一眼,你说,这写的什么东西。

我说,我绝对没有做过这种事,一定是你记错人了。

服务生笑了一笑,走去柜台落单,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又转回来了,他说,我绝对没有记错,我到现在还记得。

我只好说,我道歉,好了吧。

14,公园97

我知道他演电视剧,我知道很多人都爱他,可是我很茫然,我说对不起,请再说一遍,那部电视剧叫什么名字的?他很宽容,他又说了一遍。

坐在外面真是很冷,他新认识的香港女朋友坚持把她的围巾给我,我坚持把围巾还给她。我说,我有这条围巾我还是冷,可是你有这条围巾就会更美。

我喝光了我的冰水,就看见一个脸很美的模特,很高的高跟鞋,从我的身边走过去,她陪伴着一个白人老头儿,到后面去了,后面很僻静,有喷水池,也许他们只是聊一聊,可是那个女孩,她太瘦了啊。

15,钱柜

我吃了最大的一份冰淇淋,我想即使我以前厌世,那么现在我就应该为这一份冰淇淋而不再厌世。

我非常专心地吃冰淇淋,其他我什么都不管,他们载歌载舞,他们眉来眼去,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坐在一群年轻女孩的中间,我们每人一杯冰淇淋,给我们买单的,我不知道他是谁,我觉得我们都像他宠幸的,他很公平,给我们每人一份冰淇淋,一模一样。可是我总怀疑他,觉得他偏心另一个,我一直都计较那个另一个,她总是我的对手,可是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们握着手不放,我认为她是一个好女孩,可是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可是我仍然认为她是一个好女孩。

张爱玲在乱世里出去找冰淇淋,步行十里,终于吃到了一盘昂贵的冰屑子,实在是吃不出什么好来,却也满足了。

女人都是简单的,只一杯好冰淇淋,就可以让她对生活不绝望。

16,棉花

我不要见到她,我讨厌很多女人,可是从来不会看不起她们,我只看不起很少的一些女人,其中有她。可是我和她都没有想到,我一走进棉花,我第一眼就看到了她,她像一只猫那样匍匐在小圆桌上,身边有不分明的男子。她冲着所有的人甜甜地笑。我的朋友第一次做演出,她想挣一笔钱,于是我陪着她到处派宣传单,她去了棉花的深处,我看见她与乐队的朋友说话,我就坐到外面去了,我从来不怕太嘈杂的音乐,我坐到外面是为了不要看见她,因为我看不起她,可她看起来是那么天真。

17,摩登对话

我要了一杯牛奶,可是我错了,睡不着才要喝牛奶,谁都知道,可我要了牛奶。那是很奇怪的,喝再多的咖啡我都不兴奋,吃再多的药我都睡不着,喝再多的牛奶我还是睡不着,可是我喝了摩登对话的牛奶以后,非常地想去睡,我的眼睛都睁不开了。

后来他来了,他和他的朋友们,我看到他,在夜中,他是不老的,没有皱纹,还很漂亮。他果真喝醉了,因为他说歌手唱得好,我实在不觉着好来,可是我应酬他,我说,好,真是好。

后来歌手唱了两次《加州旅馆》,我感激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每天早晨我都爬不起来,每天我都写作到深夜,可是每天早晨都要赶七点的车,八点,我要准时坐在办公室里,我实在爬不起来,于是我在唱机里放那张唱片,每天早晨老鹰乐队唱到Welcome to the Hotel California,我就挣扎着起床。

上海的夜在下雨,那些雨很凉,把我的头发弄湿了。我对自己说,我错了,可是我原谅自己,我没有过分地投入,因为我的脑子里还有有很多别的,碎片,错,局限,它们飞来散去。

我紧紧地挽住他,希望能长久。心里什么都有,心里什么都没有。

悲凉的爱。

可是很多时候并不是爱,只是互相安慰。

18,三毛茶楼

早晨六点,茶楼还没有开门,门缝里看见昏黄的灯光,炉子上一只壶,水开了,在响。我喝了一碗茉莉花茶,和以前一模一样,书架上有三毛所有的书,墙上有三毛所有的照片,还有一封三毛写来的信,三毛说,大闸蟹真好吃。我看贴在墙上的纸,还留着一年前我的字,我来过了。字迹旧了,墨水化得很开,很快就会有新的人在上面写新的字。旧录音机里永远放着《橄榄树》,不要问我从哪里来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爸爸问过我,是不是三毛在唱歌?我说,不是,三毛从不唱歌。

19,拉拉手

他们帮我要了鱼包饭,盘子端上来,饭团上面插着满天星,我看着满天星,我想起来我有一个朋友,从来不在床上吃饭,他说吃饭的时候就去饭馆,睡觉的时候就上床上去睡,怎么可以又睡觉又吃饭的。想到这儿,我就笑了一笑。

我旁边的女孩伸手过来拿掉满天星。吃吧吃吧,她说,趁热,很好吃的。盘子里有三角形的芋艿,长方形的血糯糕,非常辣的鱿鱼卷,我不停地交换刀叉,最后我开始用手。

对面坐着我的搭档,多愁善感的男生,忠于爱情,喜欢张爱玲。我走的那天他摔了一跤,被送到医院里去了。他们说他的脚上了石膏,什么也干不了。真为他担心。

他们还拿了很多白巧克力给我,下午我一个人待在房间,一边吃巧克力,一边背台词,晚上就要走场了,我都不知道我要说些什么,他们要我流眼泪,要我谈论爱情,他们要我积极、健康、向上,他们说,这个世界上,最珍贵最神圣的,是爱情。

我背着背着,就在床上哭起来了,我哭得一塌糊涂,眼泪把所有的纸巾都弄湿了,后来我哭得制止不了自己,我用被子蒙住头,还是制止不了,那么多的眼泪,它们把被子也弄湿了。我已经离他很近了,从石家庄到北京,只要几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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