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湖岸快车

第一章 湖岸快车

这辆平稳前进的火车上,有一个人显然不是去上班的,从他袋子的尺寸,你一眼就瞧得出来。一如你总是可以从那副沾沾自喜的落魄相嗅出逃犯的气味,他的嘴里似乎含着秘密——好像马上要吹出泡泡来。唉,算了吧!干吗要吞吞吐吐的呢?我在自己的老卧房里醒来,我一生绝大多数的岁月都是在这间屋子里度过的。冰雪深堆在屋宇周围,冻结的足迹穿越后院,直达垃圾桶。暴风雪刚造访过此地,预料不久后另一场即将刮起。我比平常更加小心翼翼地整装、绑鞋带,放过嘴唇上方的胡茬不刮,以便蓄须。拍拍口袋,确定圆珠笔和护照安然无恙,我下了楼,与母亲那只老在打嗝的咕咕钟擦肩而过,然后前往惠灵顿圆环搭火车。这是一个冻得叫人麻痹的霜雪天,好一个前往南美洲的良辰吉日。

对某些人来说,这班列车是通往苏利文广场,或是米尔克街,抑或终点站东方高地,但对我而言,它将带领我前往巴塔哥尼亚。两个男人用外语低声交谈着;有的人携着午餐盒、小旅行袋与公文包;一位小姐拿着一只皱巴巴的百货公司纸袋,显然是要去退还或是交换不要的商品(旧袋子把这趟尴尬之旅更衬托得煞有介事)。严寒改变了车内多种族乘客的容颜:白人的脸颊好似洒满了粉红色的粉笔灰,中国人全无血色,黑人脸色则呈灰白或灰黄。曙光初露时是零下十一摄氏度,等到九、十点却降到零下十二点七度,且持续在下降。行经秣市,车门一开,冷风便呼呼吹进车厢,两位絮语不断的外国人随之噤声,看上去是地中海人,迎面的冷风使他们的脸部肌肉紧绷。乘客大多缩成一团,手肘紧贴身体两侧,手搁在膝盖上,半眯着眼,努力保存着自已的温度。

他们要去城里办事——工作、购物、上银行,或是到百货公司退货处办理尴尬差事。有两人腿上搁着厚重的教科书,还有一人背向我,正读着《社会学导论》。一个男人严肃地瞄过《环球报》的标题,另外一个正用拇指翻弄着公文包内的文件。一位女士告诫她的小女儿脚不要乱踢,身子坐正些。四站过后,整辆车原已坐得半满——但现在,人全拥入狂风大作的月台。他们会在傍晚时分返家,一整天都在高谈阔论天气的种种。然而,他们为此全副武装,办公服外面还罩着爱斯基摩大衣,戴着五指手套或连指手套、羊毛帽。决心挂在他们的脸上,而疲惫的表情已渐露端倪。没有一丝兴奋的痕迹,一切都再平常不过。搭火车,早就是他们的例行公事。

没人望向窗外,他们从前就见过港口、邦克山与沿路的广告牌。他们也不注视彼此,视线就定在眼前数英寸。可纵使他们对头上的广告视若无睹,后者仍对前者诉说着信息。这些家伙是当地人,举足轻重,而广告公司也知道他们的销售对象是谁。“需要联邦直接税表格吗?”它的下面,一个身着厚呢水手上衣的年轻人正对着报纸露齿而笑,吞咽口水。“兑现您的支票,行遍麻省。”一位面色灰黄如南非霍屯督族的女士,紧紧抱着她的购物袋。“请自动自发赞助波士顿的公立学校。”对于那位头戴俄式小帽、检视公文包文件的无聊兄弟而言,倒也不赖。“想抵押借款吗?找我们就对了!”没有人往上瞧。“修理屋顶与排水沟。”“利用闲暇时间取得大学学位。”一家餐厅、一家广播电台、一则倡导戒烟的告示。

上述标语的宣传对象不是我,它们管的是当地事,但今早我即将远离。当你远离之际,广告所蕴含的许诺便不再有实质的意义。金钱、学校、房屋、广播:我将一切抛诸脑后。这段从惠灵顿圆环到主街的短短路程上,广告变成了一连串哀恳的呢喃,有如某种不知名语言的胡扯瞎谈。我大可耸肩以对,因为我正坐着车远离家园。除了酷寒及落雪反照出的刺眼亮光,其余事情对我的旅程毫无影响。除了一件事之外,一切都不再重要:当列车缓缓驶进南站时,我离巴塔哥尼亚又接近了一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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