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撰写玛丽·安托瓦内特王后的故事,意味着接受一次长达百余多年的诉讼,控诉人和辩护人互相攻击,言辞极为激烈。讨论的语气激情四射,这主要是控方引起的。革命为了击中王国,必须攻击王后。而在王后身上,主要攻击女人。于是真实和政治罕见地同时并存。为了达到蛊惑人心的目的而描绘一个人物,很难指望舆论的热心帮手会态度公正。为了把玛丽·安托瓦内特送上断头台,有人无所不用其极。不择手段,什么诬蔑全都用上。报纸上,小册子里,书本中,把各式各样的罪恶,道德败坏的行径,变态反常的行为全都不假思索,一股脑儿地推到这只奥地利母狼[1]身上;即使在秉持公正的大厦——法庭上,公诉人也慷慨激昂地把“卡佩[2]的寡妇”,和历史上最为臭名昭著的妖姬淫娃梅萨丽娜[3]和婀格里彼娜[4]、弗累德贡狄斯[5]相提并论。正因为如此,1815年,又一位波旁家族的国王登上宝座,情况便发生了更加激烈的转变;为了给王朝涂脂抹粉,妖魔化的王后图像用浓墨重彩涂改一遍:这个时代描绘出来的玛丽·安托瓦内特的肖像,无不加上缭绕的乳香迷雾和耀眼的圣女光辉。赞歌一首接着一首,玛丽·安托瓦内特纯洁无瑕的美德得到义愤填膺的捍卫。人们用诗歌和散文赞美她的牺牲精神,她的仁爱之心,她毫无瑕疵的英雄业绩;这位殉难王后神化的容颜披上不计其数用泪水沾湿的轶闻旧事的纱幕,大多出于贵族之手。
心灵的真实情况在这里,像在大多数情况下一样,是在两者之间的中间地带。玛丽·安托瓦内特既不是保王派的伟大圣女,也不是革命派所说的下贱娼妇,而是一个性格平庸之人,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并不特别聪明,也不特别愚蠢,既非烈火,亦非寒冰,没有从善的特别力量,也无作恶的坚强意志。一个昨天、今天、明天都会遇到的不好不坏的女人;没有心思去做恶魔,也没志向去当英雄,显然不配成为一出悲剧的女主人公。但是历史这伟大的造物主,为了创造一部动人心弦的戏剧,并不需要一个具有英雄气概的人物来充当主人公。悲剧的紧张关系并不仅仅产生于一个人物的感情过度,而总是来自一个人物和他的命运关系不和。倘若一个无比强大的人物,一位英雄,一位天才和他周围的环境发生冲突,事实证明环境对于他与生俱来的使命过于狭窄,过于怀有敌意,这种紧张关系就可以戏剧化地表现出来。——譬如拿破仑窒息在圣海伦娜岛上小得可怜的房间里面,贝多芬拘囚在他失聪的状况之中——每一个伟大的人物都找不到自己合适的天地,无法宣泄自己内心的积蕴,永远是这样,到处都如此。但是同样,一个中等资质或者甚至天性荏弱之人遭遇到极不寻常的命运,肩负的个人职责把他压垮,击成齑粉,就会产生悲剧。这样一种悲剧的形式,我甚至觉得在人性上,更加激动人心。因为出类拔萃的人在不自觉地寻找一种极不寻常的命运;英雄气概地或者像尼采所说,“危险地”生活,这完全符合他那超乎寻常的天性;他通过寓于自己体内的强劲要求,以暴力向世界提出挑战。所以天才的性格归终对于自己的苦难并非完全无辜。因为他身负的使命神秘地渴求经历这种烈火的考验,来唤起一股最终的力量;就像风暴承载着海燕逐步飞升,他那强劲的命运也更加强劲地承载着他扶摇直上,越飞越高。性格中庸的人则相反,出自天性,只想太太平平地生活;不愿意也根本不渴求更大的紧张形势,宁可安安静静地生活在阴影之中,在平静无风的环境里,在冷暖适中的命运的气温之中生活;因此,当一只无形的手震撼他、摇晃他的时候,他进行反抗,惊慌失措,拔脚就逃。他不愿承担世界历史的重大责任,相反,他望而生畏;他不去自寻苦难,而是苦难硬加在他的身上;他是迫于外部,而非迫于内心,使自己变成一个比他真正的状况更加伟大的人物。我并不认为,因为缺少明显的意义,这种非英雄人物的苦难,平庸之人的苦难,就比真正英雄的崇高庄严的苦难要略逊一筹,我看也许更加震撼人心。因为芸芸众生必须承担自己的苦难,不像艺术家拥有幸福的救星,可以把他的苦难化为他的作品,变成持久长存的形式。
可是命运有时如何能把这样一个中等资质的人树立起来,以它强求的拳头,凭暴力硬使这人脱离自身的平庸状态,也许玛丽·安托瓦内特的一生正好为此成为历史上最有启发的一例。这个女人一共活了三十八岁。其中三十年她漫不经心地走着人生的道路,当然是在一个引人注目的环境里;无所谓是好,是坏,她都没有超越平常的标准:是个不冷不热的灵魂,一个中庸平稳的性格,从历史上看,起先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倘若革命没有侵入她那开朗欢快无拘无束的游戏世界,这位本身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哈布斯堡王室的公主,会像世世代代千千万万的妇女一样地生活下去;跳跳舞,聊聊天,做做爱,欢笑,打扮,做客,施舍;她会生儿育女,最终躺在床上悄然死去,会全然不问世界精神度过一生。人们会把她当作王后庄严隆重地安放在灵床上,举行国丧,可是接着就和其他无数的公主们,玛丽-婀德莱德和婀德莱德-玛丽们,安娜-叶卡特琳娜和叶卡特琳娜-安娜们一样,渐渐地淡出人类的记忆,只有她们的墓碑写着冷冰冰的生气全无的字母留在哥达年鉴[6]里,无人阅读。没有一个活人会有这样的愿望,想询问这位王后究竟是何许人,她那业已湮灭无闻的灵魂究竟怎样,谁也不知道她本人究竟如何——最主要的是——她,法国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如果没有经受这番考验,永远也不知道,也不会听说,她自己究竟是谁。因为平庸之人从来也没感到自己会有压力,想自我测定一下,他从来也不会感到好奇,在命运向他询问之前,先问问自己是谁,这是中等资质者的幸运或者不幸:他总让他的各种能力在自己心里沉睡,让他天生的禀赋日益枯萎,他那从未一试锋芒的力气和肌肉渐渐委顿,直到困境迫使它们振奋起来进行反抗。一个中等资质的人物必须为环境所逼,摆脱自我,变成他可以充当的各式各样的人,也许远远超过他自己从前所感,从前所知;而要做到这点,命运使用的鞭子乃是不幸。就像一个艺术家有时候故意寻找一个外来的小小指责,而不是一个慷慨激昂、包罗宇宙的责难,来证明他独创性的力量,同样命运也时不时地寻找一个无关紧要的主人公,为了显示它能用脆弱易碎的材料创造出高度紧张的情节,从一个荏弱无力不情不愿的灵魂演化出一出波澜壮阔的悲剧。这样一出悲剧,表现这种并不心甘情愿的英雄业绩的最美丽的悲剧之一,就叫作玛丽·安托瓦内特。
因为在这里,命运以什么样的艺术,什么样的独创能力,以多么宏大的历史紧张的规模,把这个平庸的人安排到它的戏剧中去;以多么娴熟的手法把各式各样的矛盾,精心布置在这个原本不是那么内容丰富的主要人物的周围。命运先以妖魔般的诡计多端来宠爱这个女人。她还是个孩子,命运就馈赠给她一座皇家宫廷作为她的家;她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女孩,就赠送给她一顶王冠;当她成为少妇,命运就极为挥霍地把优雅和财富的各种赠品,加在她身上,另外还赋予她一颗轻浮的心,从不询问这些礼物的价钱和价值。多年来命运一直娇惯宠爱这颗不假思索的心,直到它丧失理智,越来越无忧无虑。但是命运这样迅速而又轻易地把这个女人拽上幸运的巅峰,却诡计多端地让她越来越残忍,越来越迟缓地往下坠落。这出戏剧以激情戏的粗暴让极端的矛盾互相对抗,把这个女人从一幢拥有几百个房间的宫殿,推到寒伧已极的囚室之中;从王后的宝座推到断头台上;从镶嵌玻璃、黄金打造的豪华马车,推上一辆刑车;从无比奢华推向极度匮乏;从深受万民爱戴推向遭到民众痛恨;从凯旋推向备受污蔑,使她无情地越来越低地一直跌落到最后的深渊之中。这个身材娇小,中等资质的女人,在备受娇宠之际遭到袭击,这颗不谙世事的心灵,根本不理解这陌生的势力究竟想把它怎么办,它只感到一只无情的拳头在强压着它,一只火热的利爪紧紧抓住她备受折磨的肉体;这个浑然不觉的女人不甘心也不习惯身受的一切苦难,她进行反抗,不愿逆来顺受。她发出呻吟,四下躲藏,设法逃脱。但是那只通晓一切的灾难之手,以艺术家坚毅果决的精神,不从他的素材中逼出最高的张力,逼出最后的可能性绝不罢休。那只灾难之手也总要锤炼这颗柔嫩、孱弱的灵魂,使之坚毅卓绝、镇定自若,只要掩埋在她灵魂深处的她父母亲和列祖列宗的宏伟庄严的气概,还没有从她身上形象生动地逼出来之前,绝不放过玛丽·安托瓦内特。这个经受考验的女人从未反躬自问,终于在痛苦中蓦然惊醒,认识到这巨大的变化;正当她外在的力量趋于穷尽之时,她感觉到在她内心深处,萌发出一些崭新的、宏伟的东西,这些东西如果没有经受那种考验,不可能产生。“只有在不幸之中,才真正知道自己是谁。”这句一半傲气凛然,一半震撼人心的话,突然从她惊愕不止的嘴里直跳出来:她产生预感,只有通过这场苦难,她那渺小平庸的人生才会成为后世的榜样而长存。意识到更加崇高的责任,她的性格才超越自己。在那尘世的躯体破灭之前不久,那得以永世长存的艺术品才终于成功。因为玛丽·安托瓦内特这个平庸之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终于达到了悲剧的尺度,变得像命运一样的壮丽辉煌。
[1] 原文为法文。以后原文中出现的非德文词,皆用楷体,不再一一加注。
[2] 法王路易十六在法国大革命中无人承认,只叫他的名字“路易·卡佩”。
[3] 梅萨丽娜,古罗马皇帝克劳迪乌斯的王后,以色情狂闻名于世,为西方著名淫妇。
[4] 婀格里彼娜,古罗马暴君尼禄之母,据说她毒死了丈夫,是淫荡、恶毒、阴险的代名词。
[5] 弗累德贡狄斯,法兰克国王希尔佩里克一世的王后,谋杀了国王及其两名前妻,为儿子夺得王位。
[6] 哥达(Gotha)年鉴,记载欧洲王室、贵族的谱系与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