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汉学世家述要

三 汉学世家述要

近几十年来,海内外学者讨论了“家族”“宗族”“世家”的定义,见仁见智。在上古时期,家族又常称为宗族,其成员称为族人、宗人。家族或宗族两词的内涵大致相同,而外延因人而异。正如有的论者所云:“人们对‘家族’‘宗族’等概念的讨论固然必要,然而过于强调概念化的界定,反而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人们对家族社会的多重审视。”[1]本书一般称家族学者群体为“学术世家”或“学术家族”,两词大体同义,而“家族”一词的取义采纳了前人论述。徐扬杰认为,“家族是以家庭为基础的,是指同一个男性祖先的子孙,虽然已经分居、异财、各爨,成了许多个体家庭,但是还世代相聚在一起(比如共住一个村落之中),按照一定的规范,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结合成一种特殊的社会组织形式”。[2]同时,本书在考察士人生活、治学的社会环境时,多使用“宗族”一词,含义较“家族”略为宽泛。

清代倾向汉学的家族中,有的偏重于科举、仕宦,而非学术。比如:大兴朱筠、朱珪均为乾隆早期进士,任职翰林院及学官;吴县潘世恩为乾隆五十八年(1793)状元,其从兄潘世璜、嫡孙潘祖荫分别为乾隆、咸丰朝的探花。朱氏兄弟和潘祖荫均为清代汉学的护法,但学术成就相对较小。家学为世代相传之学,除经学之外,史学、小学、诸子学、辞章学及与其相关的金石学、地理学等也是家学内容。笔者认为,作为学术史范畴的家学,还当应具备以下特征:其一,数代承续的学术关联,其经、史、诸子、辞章等学一脉相承。异代之间或许转换了学术重心,但不出传统学术范畴,仍可视为家学传衍。其二,学术成就比较卓著,不仅有著述传世,而且在相关研究领域具有一定影响。至于偶涉学术的仕宦家族,即使有扶持文教之功,如学术上无大建树,仍不能作为家学典型。而许多数代业儒者虽以诗书传家,如无学术成就,则没有达到家世其学的高度,自然也不属于学术家族。

关于清代汉学世家的统计,论者多有出入,多者四五十家,少者二三十家。人们对学术家族是否应包括母族、妻族成员,可能看法不一。潘光旦研究嘉兴望族时,把许多人物“因其祖孙、父子、兄弟、叔侄等等的血缘关系,归并成若干大小集团,最小的两三人,最多至六七十人”。虽然同姓,但“独立而血缘关系丝毫无可考见的人物,无论他的名望如何伟大,也只好暂且割爱,付诸阙如。但若有姻缘关系可考,我们还可以把他附丽在别人家的血缘之上”。[3]在他看来,同姓而无血缘者不属同一集团,有姻缘可考的非同姓则可归之于一,这一见解无疑是可取的。清代考史家沈钦韩注意到:“宗法废则骨肉之恩薄,服纪未终而漠然若行路,庆吊会之节,反不如姻娅之密。”[4]当时这类情形恐非少数,并且见诸于学术关联。许多学者虽然同姓而不同支派(如章学诚与章宗源),其学术关系模糊难定,而舅甥、翁婿之间的学术传衍更显重要。清代许多著名学者幼年均在外家受学。比如,刘逢禄、宋翔凤、董士锡等人幼年均接受母教,青年从舅父治学,传衍了外家学术。基于此,本书的学术家族包括一脉相承的姻亲成员,而将缺乏学术传承的同宗或同姓学者置诸次要。

乾嘉汉学兴起之前,清代学术家族已不罕见。清初学术三大家之一的浙江余姚黄宗羲(1610——1695),少时受学于刘宗周(蕺山),传衍、修正了阳明学,以诚意、慎独为主。中年以后精研群书,反对空谈性命,说经则宗汉儒,立身则宗宋学。他著述多达百余种,主要有《明夷待访录》《明儒学案》《宋元学案》及《南雷诗文集》等。其父黄尊素与刘宗周同任明末御史,受魏忠贤迫害而死。尊素“有子五,受业蕺山者三。伯子宗羲,仲子宗炎,叔子宗会也”。黄宗炎作诗多达万首,著《周易象辞》等书,总名“忧患学《易》”,又著《六书会通》。[5]黄宗会也为清初学者,时人有“三黄”之目,均隐居不出。黄宗羲之子百家,传承家学,从梅文鼎治历算学,著《勾股矩测解原》等书,曾入明史馆修史。

清初“浙东门风之雄,莫过于万氏”。[6]鄞县万泰(1598——1657),字履安,晚号悔庵,其父为明末名孝廉,自己为崇祯年举人,与黄宗羲为兄弟交。明亡后,万泰隐居不出,以诗书教8子。其子“皆受业于黎洲先生之门,称高座弟子”,分治经史。其长子斯年,逃避战乱时,“必载书行。昼则偕老农杂作,夜拥书集子弟讲习,成就者多”。五子斯选,“躬行实践,为同堂领袖”,著《白云集》。六子斯大(1633——1683),字充宗,“不事科举业,湛思诸经。以为非尽通诸经不能通一经,非悟传注之失不能通经”。长于《春秋》、三礼,著有《学礼质疑》《周官辨非》《仪礼商》等书。[7]八子斯同(1638——1702),字季野,经史兼治而以史学名家。受廷臣徐乾学之聘主修《明史》,“时史局中征士,例食七品俸,称纂修官。先生请以布衣参史局,不署衔,不支俸。许之。诸纂修以稿至,主者皆送先生复审……《明史稿》五百卷,先生手定也”。“盖先生以遗民自居,而即任故国之史事以报故国。”[8]自著有《历代史表》《纪元汇考》《儒林宗派》等。万斯大之子万经为康熙进士,官翰林院编修,补充、完善了万斯大、万斯同的经史著作。此外,万斯备、万斯年之子万言等,均学有所成。

顾炎武的外甥徐乾学、徐元文兄弟,传舅氏博学之长,又均为顺康间进士,官至尚书。徐乾学充《大清一统志》《会典》《明史》三馆总裁,为之发凡起例。归里后辑纂《资治通鉴后编》《读礼通考》等书,刊刻《通志堂经解》。二徐能知人得士,奖掖后学,影响一时风气。此外,清初历算学家梅文鼎(字定九)的先世治《易学》,而他专研历算,著书数十种,其诸弟及子孙也长于历算学。梁启超谓“历算能成为清代的显学,多由定九的精神和方法浚发出来”。[9]后世汉学家如戴震、钱大昕等多兼治历算学,盖梅氏治学方法与乾嘉汉学本质一致。

清初这些学术家族成就卓著,开乾嘉汉学之先河,但还没有独尊汉学的自觉,故后来史家谓其不分汉、宋或汉、宋兼采。如皮锡瑞云:“国初诸儒治经,取汉、唐注疏及宋、元、明人之说,择善而从。由后人论之,为汉、宋兼采一派”,而至“惠、戴诸儒,为汉学大宗,已尽弃宋诠,独标汉帜矣”。[10]换言之,惠栋之前,清儒治经不分汉、宋,既无汉学旗帜,也非纯粹汉学。章太炎也认为,阎若璩考证《尚书》“为渐成汉学之始,然尚无汉学之名”,惠“士奇《礼说》已近汉学,至栋则纯为汉学,凡属汉人语尽采之,非汉人语则尽不采,故汉学实起于苏州惠氏”。[11]“汉学”一词虽然早已出现,但惠栋楬橥汉学,独尊汉学,彰显了异于清初学术的特质,故论清代汉学,一般均以惠氏为起点。惠氏之后,清代汉学氤氲成象,成就辉煌;汉学家族数量众多,延续久远。本书主要考察乾隆到清末的汉学家族,论及的主要有:

吴县惠氏:从惠有声、惠周惕、惠士奇到惠栋,惠氏四代潜研儒经,蔚为东南学术名门。惠有声,字朴庵,为明末贡生,与高士徐枋交好,以儒经教授乡里,究心于《左氏春秋》,又精《周易》。其子周惕(?——1696),字元龙,一字研谿,擅长古文诗词。康熙三十年(1691)进士,授庶吉士,散馆授密云知县,卒于官,著有《易传问》《春秋问》《三礼问》《诗说》等。“惠氏自周惕以善说经闻,其后世世以古学显矣。”[12]其子惠士奇(1671——1741),字天牧,晚号半农居士,学者称红豆先生。康熙四十八年(1709)进士,散馆授编修,典试湖南,督学广东,以经学课士,居官有声誉。两广总督在雍正元年(1723)奏称,其“校士公明,一文不取”。“始终如一,可以深信”。但“观其作用,惟有衡文乃其所长,恐非吏治之长才也”[13]。士奇累官至翰林院侍读学士、侍讲,又因入对不称旨,罚修镇江城,以产尽停工,削籍。乾隆元年(1736),复调取入京,免欠修城银。惠士奇兼治经史,晚年尤邃经学,著《易说》《礼说》《春秋说》等。士奇生有七子,其中以惠栋最能发扬家学。

惠栋,字定宇,一字松崖。初为吴江县学生,改元和籍。家有藏书,自幼夙承门风,笃志稽古,日夜讲诵,于经史诸子,名物记载,无不博通强识。乾隆十五年(1750),被举为经学人才,寻罢归。50岁以后,专心经术,撰《九经古义》,论古字古言。惠栋尤邃于《易学》,著《易汉学》及《易例》《周易本义辨证》等。又撰《周易述》,未完稿。因《易》学而悟明堂之法,撰《明堂大道录》《禘说》,专考古代礼制。惠氏祖孙四世治《易》,旁及“五经”。惠栋学术上趋于专精,楬橥汉学旗帜,推动了汉学复兴。钱大昕云:“惠氏世守古学,而先生所得尤深,拟诸汉儒,当在何邵公、服子慎之间,马融、赵歧辈不能及也。”[14]

常州庄氏:庄存与一族自晚明以来,以理学传家,科名之盛,甲于东南。而其今文学派的深远影响又非他族所能望及项背。庄存与(1719——1788),字方耕,号养恬,江苏武进人,五岁就塾读书,一目数行,年幼即以古人自期。其父庄柱为康熙进士,庄存与幼承庭训,涉猎经史百家,博观约取,于乾隆十年(1745)成一甲二名进士,授编修,官至礼部侍郎。先后值上书房、南书房近40年。庄存与于诸经皆能阐发奥旨,不专事笺注之学,而讲求微言大义,著《春秋正辞》《春秋举例》《彖传论》《彖象论》《系辞传论》《八卦观象解》《尚书既见》《毛诗说》《周官说》《周官记》等,统名曰《味经斋遗书》,由后人刊行。庄存与的胞弟庄培因是乾隆十九年(1754)状元,英年早逝,学术未有大成,其子庄述祖成为发展家学的关键人物。述祖(1750——1816),字葆琛,号珍艺。10岁而孤,从伯父学,潜心经术。乾隆四十五年(1780)进士,后选为山东昌乐知县,旋补潍县知县,以母老乞养归。一生著述多达40余种,刊行者有《尚书今古文考证》《毛诗考证》《夏小正经传考释》等。

庄述祖尝说:“吾诸甥中,刘申受可以为师,宋虞庭可以为友。”[15]其推重刘、宋二人于此可见。刘逢禄(1776——1829),字申受,武进人,嘉庆十九年(1814)进士,久任礼部仪制司主事,传承庄氏《春秋》学,著《春秋公羊经何氏释例》《公羊春秋何氏解诂笺》《论语述何》等。宋翔凤(1776——1860),字虞廷,一字于庭,江苏长洲人,嘉庆五年(1800)举人,官湖南新宁知县。少时从舅父庄述祖治今文经,撰《论语说义》《大学古义说》《过庭录》等。刘、宋传承、发展了庄氏今文经学,为晚清学术流变的重要环节。庄存与之孙庄绶甲克承家学,刊刻祖父遗著,扩大了庄氏学术的影响。

高邮王氏:高邮王氏以儒学传家,王念孙之高祖王开运治《尚书》有声,曾祖王式耜以儒经授弟子,祖父王曾禄“深于理学”。[16]其父王安国为雍正二年(1724)进士,曾任翰林院编修,官至巡抚、吏部尚书,为雍正及乾隆初的理学名臣。王念孙(1744——1832),字怀祖,号石臞,3岁丧母,幼时随父入都,有神童之目。在京曾师从戴震一年,为稽古之学。乾隆四十年(1775)成进士,改翰林院庶吉士。嘉庆四年(1799)以参劾和珅黩货揽权,声震朝野,曾任永定河道等职。一生精研文字训诂之学,笃守经训,晚年就养京邸,闭门谢客,日以著书自娱,著述力求精审。除生前刊印的《广雅疏证》20卷、《读书杂志》82卷、《释大》8卷外,有未完之稿多种。

王念孙的长子王引之(1766——1834),字伯申,号曼卿。传承家学而光大之,由音韵训诂而明经达道,熔小学、校勘、经学于一炉,25岁撰《春秋名字解诂》2卷。嘉庆四年(1799)成一甲第三名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其后任太仆寺卿、山东学政等职,官至工部尚书、礼部尚书,谥文简。其一生治学,以父为师。据平日其父所授和自己研究,撰成《经义述闻》32卷。又博稽九经三传及周秦、西汉之书,搜讨语助之文,撰《经传释词》10卷。王氏父子不仅考辨经典,而且注重归纳条例,总结方法。其研究领域不限于儒经一隅,考据学方法趋于完善,将乾嘉汉学推向精深的境界,后人多比之于吴县惠氏。

嘉定钱氏:钱大昕(1728——1804),字晓徵、辛楣,号竹汀,江苏嘉定人。15岁取秀才,有神童之目。乾隆十四年(1749)就读于紫阳书院,博览群籍。十九年(1754)成进士,旋改翰林院庶吉士,任侍读学士、詹事府少詹事、广东学政等职。晚年主紫阳书院讲席,倡导实学,涵养德性,弟子众多,影响吴中学风。钱大昕以实事求是为宗旨,不专一经而无经不通,不专攻一艺而无艺不精,凡经史文艺、音韵训诂、金石文字、天文历算、典章舆地,莫不洞悉是非,剖析源流,尤邃于考史。将历年考订所得,整理成帙,于乾隆四十七年(1782)成《廿二史考异》100卷。此外考史之作有《三史拾遗》《诸史拾遗》《金石文跋尾》等。晚年撰《十驾斋养新录》等,其考史成就之大,在清代学者中无有其匹。

钱大昕深于经史,一门群从。其胞弟钱大昭(1744——1813),字晦之,号可庐,视兄如严师。嘉庆初举孝廉方正,治学博通经史,勤于著述,尤精于考证两汉正史,著有《后汉书补表》《两汉书辨疑》《三国志辨疑》等。又长期究心小学,著《广雅疏义》。钱大昕的族子钱塘(1735——1790),号溉亭,乾隆进士,长于律吕天文之学,著《律吕考文》《史记三书释疑》等。族子钱坫(1741——1806),字献之,副贡生,官知县、知州。擅篆书,究心于音韵、地志、金石之学,著《说文解字斠诠》《史记补注》等。钱大昭之子东垣、钱绎、钱侗,皆治古学,能文章,均有著述。大昕之子东壁、东塾,皆克守家学。钱氏蔚为东南学术名门,时有“九钱”之称。钱大昕的女婿瞿中溶则发展了钱氏金石学,为此学一代名家。

江都汪氏:汪中(1744——1794),字容甫,江都人。幼年孤苦,14岁到书肆为佣,每日向书贾借阅经史百家书,博闻强记。汪中博学多才,而科名终于诸生。一生奔走衣食,刻苦治学。治经独尊汉学,不喜心性之谈。对于宋明学者,除朱子之外,有举其名者,必痛加诋毁。对推动汉学复兴的顾炎武、阎若璩、胡渭、梅文鼎、惠栋、戴震等人则倍加推崇。汪中著书没有鸿篇巨制,但兼擅考据和辞章,学术多有创见,在乾嘉经学、诸子学、文字学等领域均有一席之地,对于《荀子》和《墨子》研究尤有开创之功。汪中的诗文关切民生利病,但只是社会积弊的批评者,其经世意识体现在改良风习、救济孤寡等主张。

汪喜孙(1786——1847),又名喜荀,字孟慈,汪中独子。9岁而孤,少长能读父书,嘉庆十二年(1807)举人,受人资助,援例捐为内阁中书,升户部员外郎。后补河南怀庆府知府,勤于治狱,不循情面,倡兴文教,为官清廉。汪喜孙发扬家学而有所变通,虽传汉学,却能融会汉、宋,力除门户之见。他讲求由明经修行而通经致用,继承其父的经世意识和主张,且践行于仕途和社会活动中。

宝应刘氏:江苏宝应刘氏的学术渊源深厚,脉络绵长。其六世祖刘永澄为明万历进士,与东林党人游,究心濂、洛、关、闽之学。乾隆以降,宝应刘氏的重要学者有刘台拱、刘宝楠、刘恭冕等人。刘台拱(1751——1805),字端临,少时心慕理学,以圣贤之学自励,而不屑于文辞。乾隆三十六年(1771)举人,多次会试不第,大挑授丹徒县训导。好古而能求是,侧重考校经籍,通晓天文、律吕、六书、九数、声韵诸学。以《论语》《礼经》为孔子微言大义所在,用力最深,尤精于三礼。一生校书不下千卷,却不喜著述,撰著多属校书批注,有《论语骈枝》《经传小记》《国语补校》等。对幼年孤贫的从侄刘宝楠、从侄孙刘巩亦有抚育、教导之功。

刘宝楠(1791——1855),字楚桢,号念楼。其父刘履恂久任教谕,著有《秋槎杂记》;其兄刘宝树也以教谕为业,著《经义说略》。刘宝楠于道光十五年(1835)中举,二十年始成进士。自道光初年起,专于《论语》注疏。因晚年久任知县,簿书繁琐,精力不济,逝世时已注疏《论语》前14篇共17卷。刘宝楠治学融合汉、宋,并关注社会实务,讲求经世致用。此外著有《释谷》《汉石例》《宝应图经》《愈愚录》等。其次子刘恭冕(1824——1883),字叔俛,少时随父游宦读书,能通经训,中年以后游于曾国藩等人幕府,以校书、授徒为业。他传承家学,经十余年研究,续补《论语正义》后6篇及《论语序》共7卷,并厘定全书,于光绪初年刊行,自著有《何休注训论语述》等。刘氏《论语正义》凝聚了三代人心血,为清代十三经“新疏”的代表作。

绩溪胡氏:绩溪金紫胡氏以《礼》学传家,一门数世,自相师友,有著作者十余人,为清代汉学名家。胡匡衷(1728——1801),号朴斋,岁贡生,以孝友闻于乡里,于经义多所发明。幼时读《易》,受之庭训,著《周易传义疑参》12卷,发明宋学,析程、朱之异同,补其漏略。胡匡衷尤长于《礼》学,著有《三礼劄记》《周礼井田图考》《井田出赋考》《仪礼释官》等。“其论井田也,多申郑义”;“其论官制也,谓《周礼》外惟《仪礼》是周初之制”。[17]又著《论语古本证异》《论语补笺》等。其从弟胡匡宪(1744——1802),号绳轩,少承庭训,研究经史,著有《毛诗集释》《绳轩读经记》等多种。匡宪之子胡秉虔,嘉庆四年(1799)进士,精于训诂音韵之学,著《说文管见》,论假借尤精。又著《卦本图考》《周易小识》《西京博士考》等,既守汉儒家法,又取宋儒之说。

胡培翚(1782——1849),字竹村,少时随祖父胡匡衷受经学,13岁学于从祖胡匡宪。嘉庆二十四年(1819)进士,官内阁中书,擢户部广东司主事,居官勤慎,晚年主讲钟山、惜阴、云间、泾川等书院。培翚发展家学,积40余年研究之功,于嘉庆年间撰成《仪礼正义》40卷,追溯周、孔垂教之旨,考辨郑、贾注疏得失。胡培翚弟子众多,交游广泛。与安徽泾县胡承珙(号墨庄)同宗,同为嘉庆进士,切磋《礼》学,胡承珙著《毛诗后笺》等。“朴斋与竹村,世与墨庄同称为三胡是也。”[18]胡匡宪之孙胡培系,贡生,官宁国府教谕,沉潜于三礼,著有《周礼述义》《大戴礼记笺证》等。胡培翚的族孙胡澍,少有文誉,咸丰九年(1859)举人。少时向慕孙星衍、洪亮吉为人,作《释人疏证》。中年遭遇太平天国战争,资产荡尽,著述多毁于战火,遗稿不存。

武进臧氏:臧氏之学至乾隆间才为人所知,而起源于康熙时期。臧琳(1650——1713),字玉林,江苏武进人,康熙中补县学生,生平博极群书,深于小学,“谓不通训诂,无以明经”,治学以《尔雅》《说文》为宗,经学以汉注、唐疏为主,成《经义杂记》30卷。书成,没有刊板。阎若璩曾见其书,称之为“隐德君子”,“深明两汉之学,既通声音训诂,又雅擅二刘、扬子云之长”。[19]是书得钱大昕、段玉裁、阮元等人推重。此外,臧琳三易其稿,历20年而成《尚书集解》120卷、《大学考异》2卷,藏于家。他好辑考佚书,辑有汉儒郑玄的《六艺论》、卢植的《卢子干逸文》等。

臧庸(1767——1811),字在东,又字西成,号拜经,臧琳的玄孙。其父继宏,以商贾为业。臧庸“沉默敦重,天性孝友,遵父命,续其高祖将绝之学,修身著书并见于世”。[20]乾隆中,卢文弨主常州书院,臧庸抱其高祖所著《经义杂记》拜见,文弨大为惊叹,曰:“人诚不可无贤子孙也。臧先生之书,使无在东,则无何由见之哉!”[21]卢氏所校《经典释文》多引其说。从此,臧氏之学受知于学人。臧庸两应乡试不售,仿《经义杂记》而著《拜经日记》8卷,受知于学界名流钱大昕、段玉裁等人。臧庸也好辑古书,辑有《子夏易传》《诗考异》《韩诗遗说》等。臧庸兄弟四人,三弟臧礼堂(1776——1805),字和贵。少时读书攻苦,事兄如师,究心经史、文字学。曾师事钱大昕,好《说文解字》,所著《说文引经考》13卷,得段玉裁、王引之肯定。性至孝,遇母疾,至刲股疗亲。姚鼐说:“和贵与兄庸,皆好学博闻,尤精小学,善雠校,为四方贤士所贵。”[22]

吴县江氏:江声(1722——1799),字叔澐,号艮庭,江苏元和人,7岁入塾读书,与兄江筠共学,不事帖括。年过而立未获功名,遂不再应试。独好经义古学,于许慎《说文解字》时加研习。35岁师事惠栋,得读其所著《古文尚书考》及阎若璩《古文尚书疏证》,始知《古文》及《孔传》皆晋代人伪作,遂于41岁时开始研究《尚书》。仿惠栋《周易述》体例,取伏生《尚书大传》所引逸文,辑马融、郑玄注及汉儒逸说,采《说文解字》所引《尚书》古文本字,以更正秦人隶书及唐代改易古字之谬,于乾隆三十八年(1773)成《尚书集注音疏》14卷。继阎、惠之后,刊正《尚书》经文,疏明古注,实集是书研究之大成。治学极重文字训诂之原,著《六书说》一文,推阐《说文》转注说。拟撰《说文解字考证》,见段玉裁精研《说文》,与己见多相契合,遂作罢,并将手稿相赠。此外著有《论语竢质》《尚书逸文》等。弟子有顾广圻、江藩等。

江声之子江镠,字贡庭,为名诸生,能传家学,曾为阮元幕宾,助其撰《十三经注疏校勘记》。江镠之子江沅(1768——1838),字子兰,优贡生,幼承家学,为文好窈渺之思,乡试屡不中。精研《说文》,著《说文释例》。段玉裁侨居苏州,江沅出入其门数十年,为其高足。段著《六书音均表》,阐明平上入分合相配之理。江沅则以段书第二表为纲,成《说文解字音均表》17卷。书中多采段氏之说,而对其纰缪处亦加驳正。江沅尝从彭绍升游,“通释典,茹素祝发而卒家,寿七十有二”。[23]江氏素擅篆书,至江沅尤变化神妙,自成一家。一生多里居教授,弟子成材者众。江沅之孙江文炜传承家学,治《说文》,工小篆,道光二十九年(1849)拟刊江沅《说文解字音均表》。文炜字彤甫,贡生,咸丰九年(1859)因太平天国战争死难。

曲阜孔氏:清代史家赵翼认为,论累世经学,“自以孔圣之后为第一……历战国、秦及两汉,无代不以经义为业,见于前后《汉书》,此儒学之最久者也”。[24]孔氏的著名学者有西汉孔安国、曹魏时期的孔融、唐代孔颖达、清初孔尚任等。乾隆年间,孔氏转治汉学,其名家为孔广森(1752——1786),字众仲,号顨轩。其祖父孔传铎为袭封衍圣公。其父孔继汾(1725——1786),字体仪。恩贡生,曾任内阁中书、户部主事,编著《阙里文献考》《孔氏家仪》等书。广森少随戴震游,于经史训诂、六书九数,靡不贯通。年17,与兄广林同举于乡,[25]主考官为桐城姚鼐。乾隆三十六年(1771),广森与族叔孔继涵同成恩科进士,庄存与为是年会试副总裁,故有师生之谊。广森所学在《公羊传》,谓《春秋》重义不重事,《公羊传》尤不可废。乃旁通诸家训说,择善而从,撰成《公羊春秋经传通义》12卷。因连遭祖母和父丧,哀毁过度,广森于其父殁同年十一月早逝。著述尚有《大戴礼记补注》《礼记卮言》《经学卮言》等。弟广廉及广森之子昭虔编其著述为《顨轩孔氏所著书》7种刊行。

孔继涵(1739——1784),字体生,号荭谷,孔广森的族叔,进士,官户部主事,充《日下旧闻》纂修官。笃于内行,雅志稽古,而精于三礼。在京六载,与戴震结为儿女亲家,“于天文、地志、经学、字义,无不博综”。[26]又与周永年、姚鼐等交好。乾隆四十二年(1777),以母疾乞养归,专心著述,著有《考工车度记》《补林氏考工记解》《勾股粟米法》《水经释地》。其子广栻,能传其学。孔广森的族弟孔广铭,字文箴,曾任州判,著有《公羊释例》《孟子义疏》《五经异义疏证》等。其族弟孔广牧,长于训诂考据,兼通中西算术。遇咸丰战乱,流离奔走,染病早逝,仅存《礼疏》残稿及《天算释》《孔子生卒年月考》等篇。

兴化任氏:任大椿(1738——1789),字幼植,又字子田,江苏兴化人,与清初著名学者任启运同族。大椿的祖父任陈晋,幼时家贫,工诗文,转而沉潜于《易》学,乾隆四年(1739)进士,官徽州府学教授,著《易象大义存解》1卷,折衷诸家之说,也阐发宋儒《易》学。发挥明简,“亦大抵切人事立言”。[27]另有《燕喜堂文集》《后山诗钞》等。大椿之父任葆,庠生。受家学濡染,大椿早具夙慧,少以文章名。乾隆二十七年(1762),中乡试第六名举人,与戴震同举于乡。三十四年成进士,授礼部仪制司主事。值开四库馆,被举为纂修官,与同任馆职的戴震共事多年,亦曾切磋学术。《四库全书·礼经类》提要出自多人,而皆由大椿详定。于校书之暇,得阅览朝廷藏书,专心著述,于《礼》学尤长于考释名物,即类以求。一类已通,更求他类,遂著《弁服释例》《深衣释例》及《释缯》篇等。又好辑录小学佚书,于各家异说多所考镜,撰《字林考逸》《小学钩沈》,此外有《吴越备史注》等。乾隆五十四年(1789)四月,以郎中授陕西道监察御史,甫一月而卒,著述多未刊行。

任兆麟,字文田,号心斋。诸生,荐举孝廉方正,以侍养辞。其父为太学生,沉潜于经学。兆麟与族兄基振、大椿称为“三任”。人称兆麟远承任启运家学,博闻敦行,“讲经义经世之务,间作古文辞,务有根柢,与六经相表里”。[28]继大椿之后,兆麟撰《字林考逸补正》,增补了150余条。又著有《毛诗通说》《春秋本义》等。此外,其姻亲顾九苞,字文子,母任氏为任大椿之祖姑,通经达史。九苞幼受母教,精于三礼、《毛诗》之学,乾隆四十年(1775)成进士,卒于天津。其子顾凤毛,字超宗,传承家学。幼时祖母任氏“口授唐诗,率能成诵。十一岁能解经书”,强记博览。18岁补弟子员,二年后丁父忧归,以授徒为生。[29]曾从钱塘学音韵律吕,撰《楚辞韵考》《入声韵考》《毛诗韵考》等。

阳湖洪氏:洪亮吉(1746——1809),字稚存,号北江,江苏阳湖人。6岁而孤,幼时随母寄居外祖母家就学,聪颖异常,擅长诗文。24岁补诸生,曾入安徽学政朱筠幕,由嗜好辞章而转治经史。因久困场屋,入陕西巡抚毕沅幕,助其编书。乾隆五十五年(1790)成一甲二名进士,授编修,入值上书房。视学贵州,教士以通经学古为先。嘉庆四年(1799)上书言事,言语激直,惹怒嘉庆帝,被“发往伊犁”,不久释回,自号更生居士,专于著述。洪亮吉“善于汉魏六朝之文,每一篇出,世争传之”。[30]又精研经学、史地、训诂之学,于经学著有《春秋左传诂》《春秋穀梁古义》等;于小学有《汉魏音》《六书转注录》《比雅》等。在毕沅幕曾与修《续资治通鉴》及陕西、河南等州县志。于历朝疆域变迁尤有研究,著有《补三国疆域志》《东晋疆域志》《十六国疆域志》等,后人对其疆域志诸书多有补正。今人编辑《洪亮吉集》,收入诗文88卷。

亮吉之长子洪饴孙(1773——1816),字孟慈,又字祐甫。幼时好学,嘉庆三年(1798)举人,官知县,中年早逝,撰有《世本辑补》《三国职官表》《史目表》《毗陵艺文志》等。亮吉幼子洪孙,字子龄,道光举人,官广东镇平县知县,克承家学,撰《补梁疆域志》《战国地名考》《汉魏六朝隋唐地理书目考证》等。洪氏兄弟传衍了其父的史地考据之学。

甘泉焦氏:焦循(1763——1820),字里堂,江苏甘泉人,其父、祖为下层儒士。焦循的曾祖父焦源“深于《易》学,有《读易图》”。祖父焦镜娶妻王氏,为明末吏部纳谏之玄孙女,王氏的父、祖辈亦“以《易》名家”。故焦循之父焦葱得“并闻外家《易》说”。[31]焦葱,字佩士,太学生,学《易》未有大成。焦循少颖异,以孝行闻于乡里。嘉庆六年(1801)才中举人,次年入都会试,下第后不复北游。焦循为阮元族姐夫,二人交谊深厚。阮元督学浙江时,焦循从游。焦循博闻强记,识力精卓,于经史、历算、音韵、训诂之学无所不通。“性诚笃,恬淡寡欲,布衣蔬食,不入城市,惟以著书为娱。”[32]焦循承祖父之学,幼年好《易》。不拘汉魏师法,“取《易》之经文与卦爻反复实测之,得所谓‘旁通’者,得所谓‘相错’者,得所谓‘时行’者”,使《易经》“诸义例皆发之而知其所以然”。[33]他先著《易通释》20卷,然后撮其要为《易图略》8卷,又作《易章句》12卷,总为《雕菰楼易学三书》。焦循推崇戴震的《孟子字义疏证》,谓《孟子》与《易》学相通,乃著《孟子正义》30卷。他又精研天文算学,著《加减乘除释》《天元一释》《释弧》《释轮》《释椭》等,与同时算学名家李锐、汪莱、钱大昕等相与讨论,而受推重。

焦循之子廷琥(1782——1821),优贡生,性醇笃,少时随父治学,不假外傅,善承家学。焦循著《群经宫室考》,廷琥遂撰《冕服考》4卷加以阐释。焦循深信地圆说,而其友孙星衍作《释方》质疑,以为西人误解《大戴礼记》,遂有地圆之说。廷琥乃博搜古籍,胪列诸家之言,成《地圆说》2卷。焦循作《开方通释》,有正负开方法。廷琥受命以正负开方法推之,撰《益古演段开方补》,附于父著《里堂学算记》之末。焦廷琥使家传历算学更趋专精,此外著有《尚书伸孔篇》《春秋三传经文辨异》等。不幸焦循卒后不到一年,廷琥随之而逝。

常州张氏:张惠言(1761——1802),字皋文,号茗柯,江苏武进人。生于寒儒之家,14岁为童子师,曾刻苦研习科举时文,在安徽歙县设馆多年。受桐城派学者王灼、钱鲁斯的影响而研读古文,又转而研究《易经》《仪礼》。乾隆五十一年(1786)举人,嘉庆四年(1799)进士,散馆授编修。嘉庆七年(1802),病卒于官,年仅42岁。他曾读惠栋所著《易》学书,而不满其泥古琐碎,遂援《春秋》学方法阐发虞翻《易》学,著《周易虞氏义》9卷。又撰《周易虞氏消息》《虞氏易礼》《虞氏易事》《易义别录》《易纬略义》等。穷尽汉《易》各家古义,而为虞氏《易》之羽翼,成一家之学。又研究《礼经》,学宗郑注,作《仪礼图》6卷。张惠言治学博及诸子、史书,兼及词、赋,且其经学与文学相需相济,相得益彰。

张惠言、张琦兄弟是阳湖文派的开创者,二人又合编《词选》等书,流播甚广。张琦(1765——1833),字翰风,嘉庆十八年(1813)举人,官山东馆陶知县。于词学之外,又深于子、史、兵、农、刑法、术数之学,晚年则专研医学,著述有《战国策释地》《素问释义》等。惠言的独子张成孙(1789——1838),字彦惟,国子监生。少时从父研习《说文解字》。14岁早孤,后从庄述祖游,精小学,续补父著《说文谐声谱》至50卷,所增内容达一半以上。又工历算,精研礼意。张惠言的外甥董士锡幼年在家受学,16岁从舅父游,为古文、赋、词皆精妙,而所受虞氏《易》义尤精。张琦的次子张曜孙,少承家学,工为文,研求古今成败、民生利病,精于医学。张琦的四位才女张英、张英、张纶英、张纨英均擅诗文,有诗集刊行。可谓家学余韵,一门风雅。

闽县陈氏:陈寿祺(1771——1834),字恭甫,号左海,晚号隐屏山人,福建闽县人,父、祖均以教授乡里为生。寿祺9岁随祖父读儒经,15岁补县学生员,少喜辞章,究心理学,嘉庆四年(1799)成进士后,转治汉学。又受阮元之聘,主讲杭州敷文书院,兼课诂经精舍。嘉庆十四年(1809)任国史馆总纂,专创《儒林传》《文苑传》。历任文渊阁校理,教习庶吉士等职。陈寿祺兼治今、古文经而侧重今文,崇汉学而不排斥宋学。于两汉经学,上溯伏生,下至许、郑,无不通彻,辑校伏胜《尚书大传》,并为《序录》《辨伪》等篇,成《尚书大传定本》3卷。著有《五经异议疏证》《左海经辨》《左海文集》,均刊入《皇清经解》。拟著《三家诗遗说考》等,未成。

陈寿祺的长子陈乔枞(1809——1869),字朴园,一字树滋,道光五年(1825)举人,少受庭训,克承家学,尤深于《三家诗》。多次会试不第,二十四年以大挑知县分江西,晚署袁州、临江、抚州知府,居官有声。乔枞继志述事,续成父著《三家诗遗说考》《礼记郑读考》《欧阳夏侯经说考》。又自撰《今文尚书经说考》34卷及《齐诗翼氏学疏证》《诗经四家异文考证》《诗纬集证》等。陈氏父子并为经学大师,后人谓“国朝古学元和惠氏、高邮王氏外,惟乔枞能修世业,张大其家法”。[34]陈寿祺晚年主持地方书院,造士众多,于闽学风尚不无影响。其著名弟子有长于三礼学的林昌彝等。

仪征刘氏:刘文淇(1789——1854),字孟瞻,仪征人。父刘锡瑜,以医名世。文淇出身寒微,18岁即授徒为生。嘉庆二十四年(1819)优贡生,候选训导。幼年颖悟,曾从其舅父凌曙读书。凌氏治经偏重今文,著《公羊礼疏》及《公羊礼说》《公羊问答》等书。而文淇精研古籍,贯串群经,博览汉人经著及宋元以来诸说,治学必求其是。尝谓《左传》之义,为杜预《左传注》剥蚀已久,遂取贾逵、服虔、郑玄三人之旧注,旁稽博考,以正杜注之失。他究心《左传》40年,撰成了《春秋左氏传旧疏考正》8卷。而其《春秋左氏传旧注疏证》已具长编,因多年替人校勘经史、方志,未及成书,遽然而逝。此外,著有《楚汉诸侯疆域志》《扬州水道记》等。

刘文淇之子毓崧(1818——1867),字伯山,从父受经,以淹通经史闻名江淮间,道光间举为优贡生。他长于校书,受曾国藩礼遇,聘入金陵书局校勘《船山遗书》等,并撰《王船山先生年谱》2卷。毓崧思继父业,而值离乱,于“春秋左氏传旧注疏证长编”未加整理,自著有《通义堂文集》等。刘毓崧有子四人,长子寿曾(1838——1882),字恭甫,少工文章,资质开敏,父殁后继入金陵书局校书。曾中副榜贡生,保举知县,而志趣在于学问。校书之余,发奋以继志述事为任,严立课程,孜孜不倦,而《春秋左氏传旧注疏证》稿仅编至“襄公四年”,45岁病卒。[35]“疏证”之余,撰成《读左札记》《春秋五十凡例表》等。刘氏三代以专精《左传》而闻名,“学者企若吴门惠氏”。[36]刘毓崧之季孙、寿曾之侄刘师培(1884——1919),字申叔,继承古文家法,谙熟《左传》,但未专精于此,治学遍及“五经”,36岁病卒。刘师培早年参加反清革命,入民国后专注学术,著有《春秋左氏传义例》《周礼古注集疏》《周书补正》等,近人编为《刘申叔先生遗书》。[37]

定海黄氏:定海黄式三、黄以周父子授受谨严,家学一脉相承。黄式三(1789——1862),字薇香。其父黄兴梧,性端严,锐志于学,诸生,因病辍举子业,究心《易》《诗》之学。式三幼受父教,性至孝,曾赴乡试,恰逢其母暴卒于家,归家号恸几绝,誓不再应举,以岁贡终。治学博综群经,不拘汉、宋门户,宗郑学而兼尊朱子,主张于汉、宋经学各用所长,以补所短。谓:“经无汉、宋,曷为学分汉、宋也乎!”[38]于《易》《春秋》皆有心得,而尤长于三礼,其论郊禘、论学校,阐发郑学;论封域、井田、兵赋、学校、明堂、宗法诸制,有大疑义,必加厘正。又撰“申戴”诸篇,阐发戴震义理之学;撰《约礼说》《复礼说》《崇礼说》诸篇,调和理学和礼学,以崇礼、复礼为学者倡。另著有《易释》《论语后案》等。

黄式三之四子以周(1828——1899),字元同,号儆季。6岁入塾读书,少承家学,与兄儆孟、儆仲相砥砺,与从兄以恭作经课,互相督责。19岁补诸生,同治九年(1870)举人,官处州府教授。黄以周恪守父训、阐扬家学,为学不拘汉、宋,贯串群经大义。于《易》《诗》《春秋》皆有著述,尤精《礼》学,成《礼书通故》百卷,既阐发郑玄《礼》注,又加驳正,实事求是。论者谓其“足以窥见先王制作之堂奥,比秦蕙田书博虽不及,精或过之”。[39]黄以周任江阴南菁书院院长15年,兼经学门主讲,以博文约礼、实事求是教士,多高材弟子。此外著有《子思子辑解》《儆季杂著》等。黄氏为晚清学术名门,缪荃孙赞黄氏云:“国朝家学,绍汉迈唐。元和之惠,高邮之王。鼎足其间,先生觥觥。”[40]黄氏学者还有黄以恭,字质庭,式三从子,光绪元年(1875)举人,著有《尚书启蒙疏》《读诗管见》等。以周的次子黄家岱,廪生,11岁读《尚书》,能有所得,以经解受知于学使,卒年38岁,所著多未完稿。

新化邹氏:邹汉勋(1805——1853),字叔绩,湖南新化人。其父邹文苏,岁贡生,以郑、贾之学教授乡里,“考证典礼力尊汉学,而于心性之学则确守宋儒”。“于学无不通,尤深于三礼”。[41]汉勋兄弟六人,少秉庭训,皆有才学。长兄汉纪,长于小学,著《五音表》。次兄汉潢,长于《易》及医术,著《序卦解》等。汉勋排行第三,以学闻名,15岁佐长兄撰《左氏春秋地图说》《博物随钞》,又佐仲兄撰《山海经集谱》诸书。“乡居,苦书少,辄诣郡学借观,手录口诵。于天文推步、方舆沿革、六书九数之属,靡不研究,而制举业不循绳尺”,久困童子试。[42]道光十七年(1837)补郡学生,旋食廪饩。道光十九年(1839),应同县邓显鹤之聘,参与校刊《船山遗书》,自此知名。咸丰元年(1851)举人,礼部试报罢。咸丰三年(1853),湘军将领江忠源巡抚安徽,汉勋被邀从行。不久太平军破庐州,汉勋随江氏战死。汉勋精于经学、小学,著述多在同治二年(1863)被土匪焚毁,有《读书偶得》《广韵表》《穀梁传例》《颛顼宪考》及《学艺斋文集》等藏于家。其四弟汉嘉,长于舆地之学,著有《宝庆疆里记》《黔滇楚粤水道考》等。五弟汉章、六弟汉池,亦擅舆地、天文之学,各有著述。

邹氏后辈多学者,以舆地学传家。汉纪之孙邹代过、汉潢之孙邹代藩、汉勋之孙邹代钧最为显名,世称“三邹”,尤以代钧学术成就最大。邹代钧(1854——1908),字甄伯,号沅帆。克承祖业,尤嗜史地之学。尝言切于经世之用者,莫若地理,当以今地为主,而钩稽古来疆域、战争、漕运、水道迁徙,以求贯通。并于测绘之事,精心研讨。光绪十一年(1885),以随员身份出访英、俄。受湖广总督张之洞聘请,编修湖北地图,并为两湖书院教长,在武昌创立舆地学会。后充钦定《书经图说》纂修官,所绘《中外舆地全图》盛行于世。此外,撰有《西征纪程》《直隶水道记》《中国海岸记》等,并撰有蒙古地区及日本、朝鲜、安南、缅甸、印度等邻国地记多种。

瑞安孙氏:乾嘉年间,瑞安(今温州)的重要学者是孙希旦(1737——1784),乾隆进士,官翰林院编修,与修《四库全书》。他学宗程朱,尤精三礼,著有《礼记集解》50卷,学术上对瑞安盘谷孙氏有所启发。后者第一代学者是孙衣言、孙锵鸣兄弟。其祖父孙振铎26岁才补为县学生,乡试不售,家居好学。孙衣言之父孙希曾,少时读书郡城,不久家道中落,遂舍举子业,勤俭务农。而“益以读书科第望诸子”,“所以督课之甚严密”。[43]孙衣言(1815——1894),字琴西,道光三十年(1850)进士,深得房师曾国藩的赏识,由编修入值上书房,官至江宁布政使。其弟孙锵鸣(1817——1901),道光二十一年(1841)进士,历官广西学政、侍读学士等职。孙衣言治学长于考据,又注重义理,“力辟世儒汉、宋门户之见”。又认为“欲综汉、宋之长而通其区畛,莫如以永嘉之学”。[44]故孙氏兄弟以研考、弘扬永嘉之学为己任。孙衣言补辑《永嘉学案》,又搜集、校勘南宋永嘉诸儒及孙希旦的著作,编为《永嘉丛书》刊行。孙锵鸣校勘了孙希旦经学著作,自著有《周易释义》《吕氏春秋高注补正》,其诗文今人已编为《孙锵鸣集》出版。

孙诒让(1848——1908),字仲容,号籀庼,孙衣言次子。少有神童之目,随父读《周礼》,同治六年(1867)举人,援例得刑部主事,而不乐仕进,随官江宁布政使的父亲居南京。数应礼闱不第,遂家居著述。孙诒让讲求经世之学,被列入光绪二十九年(1903)清廷“经济特科”征用人才,但未应诏。他热心教育,于光绪戊戌之际创办瑞安学计馆、农学会、方言馆等。20世纪初年,在温州创办瑞平化学学堂,并合办蚕学馆、天算学社等。诒让发扬家学,精研《周礼》,博稽唐、宋以来诸儒旧诂,发郑注之渊奥,裨贾疏之遗阙,屡易其稿,成《周礼正义》86卷。又于光绪十九年(1893)撰成《墨子间诂》卷,且擅考金石、龟甲文字,著有《古籀拾遗》《契文举例》等。此外,著述有《札迻》《籀庼述林》等多种,论者视为清代汉学之殿军。此外,孙锵鸣的女婿宋恕亦为晚清著名学者,不专治汉学,而重视阐扬永嘉学统,讲求经世致用。

德清俞氏:俞樾(1821——1907),字荫甫,号曲园,浙江德清人。道光三十年(1850)进士,改庶吉士,授翰林院编修,曾任河南学政,罢归后,专心著述。历主讲苏州紫阳、上海求志等书院,主杭州诂经精舍30余年。治学以高邮王氏为宗,仿《经义述闻》而作《群经平议》,仿《读书杂志》而作《诸子平议》。平生不好声色,日以著述为业。每竟一岁,则以写定之书刊布于世。晚年足迹不出浙江,而声名远播海内外,与同时大学士曾国藩、李鸿章、潘祖荫等有交往。所著书凡500余卷,统曰《春在堂全书》。除《群经平议》《诸子平议》受推重外,人称其《古书疑义举例》与王氏《经传释词》也在伯仲之间。

俞樾晚年授其孙俞陛云读书,亲见陛云于光绪二十四年(1898)会试以一甲第三人及第,授翰林院编修。俞陛云长于诗词和词学,著有《小竹里馆吟草》《诗境浅说》《唐五代两宋词选释》《清代闺秀诗话》等,擅书法。俞陛云之子俞平伯为现代著名学者、文学家,历任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等校教授,与胡适并为“新红学派”创始人。

湘阴郭氏:郭嵩焘一家是晚清士人从宋学转向汉学的象征。郭嵩焘(1818——1891),字伯琛,号筠仙,湖南湘阴人,自其曾祖以降皆诗书传家。嵩焘于道光二十七年(1847)成进士,改庶吉士,丁父忧归籍。与理学人物曾国藩、刘蓉等交好。遇太平天国军起,劝曾国藩出山帮办团练,并自办厘金。以军功授编修,官至广东巡抚,出使英国、法国,晚年主讲长沙城南书院。郭嵩焘早年治宋学,中年以后治考据训诂,与王先谦等汉学家交往密切,著述刊行者有《礼记质疑》《大学质疑》《中庸质疑》《订正朱子家礼》等。郭氏重视以学传家,认为世家门第“惟勤力以守诗书之业,暗然无闻于时,其传也常久”。[45]其弟郭崑焘、郭崙焘,均为湘军干才,自云“吾兄弟三人,皆稍能读书求有用之学”。[46]崑焘7岁能文,工书法,道光二十四年(1844)举人,入湖南巡抚幕帮办厘金、饷粮,官至四品,著《诗文经字正谊》4卷及《云卧山庄诗集》及《文集》。郭崙焘,诸生,曾入湖南巡抚幕,究心经世之学,因功保荐道员,工诗、古文辞。

郭崑焘之子郭庆藩(1844——1896),字孟纯,少时刻苦好学,屡次乡试不举,由优廪生擢任通判,光绪元年(1875)补浙江知府,以道员主持修浚扬州运河。曾上书朝廷要员,提出兴办轮船公司,收回利权,并“论铁路、电报、邮政、矿务四者宜急举”。[47]庆藩精于文字学,著有《说文经字考辨证》《说文答问疏证补谊》《说文经字正谊》等,所著《庄子集释》24卷传承家学,引用郭嵩焘的释文约180条,为该书思想主干,尤受世人重视。他整理过郭嵩焘的日记、奏疏和诗文,并自著诗文多卷。郭嵩焘的堂侄郭立山,光绪进士,授翰林院编修。清末兴办新政后,任湖南中路师范学堂(第一师范)监督,兼史学讲习。辛亥革命后,回乡授徒自给,1927年病卒。郭立山精于三礼,著有《三礼札记》《丧服表注》等,又撰有《离骚注释》等。

善化皮氏:皮树棠,字鹤泉,湖南善化(今长沙县)人,同治元年(1862)恩科举人,历任县学训导、府学教授。同治十三年(1874)选候补知县,次年补浙江宣平知县,光绪十一年(1885)因病辞归。其长子皮锡瑞(1850——1908),字鹿门,幼承庭训,工诗及骈文。14岁考取秀才,光绪八年(1882)举顺天乡试,多次会试不第,遂沉潜于经学。任南昌经训书院讲席7年,江西士子闻风兴起,究心经学。他主张通经致用,赞襄戊戌维新,三个月内在长沙南学会讲演12次,倡导摒弃门户之见,变法开智,并任京师大学堂经学教习。戊戌政变发生后,被革除科名,交地方官“严加管束”。皮锡瑞经学成就卓著,因仰慕西汉经学大师伏胜,名其居为“师伏堂”。初治《尚书》,著有《今文尚书考证》30卷、《尚书大传疏证》等;中年治郑学,著《郑志疏证》等;晚年贯串群经,创通大义,著《五经通论》《驳五经异义疏证》《师伏堂春秋讲义》及《经学历史》等。

皮嘉祐,字吉人,皮锡瑞次子,随父参与戊戌维新,在《湘报》发表《平等说》一文,影响巨大。又著《三礼郑注引汉制考》《月令章句》《韩诗疏证》等。皮锡瑞之孙皮名振,现代地理学家,曾与唐伯球合编《矿冶学》一书,并撰《皮鹿门年谱》《皮鹿门先生传略》等。皮名振的胞弟皮名举,少时入北京清华学校读书,后负笈美国,为哈佛大学博士,专攻西洋史。历任南开大学、西南联大、湖南国立师范学院等校教授,1959年病卒。所撰博士论文为《胶州湾租借史》,潜心研究德国史多年。

上述家族之外,乾隆以降的汉学世家还有余姚邵廷宷、邵晋涵祖孙,嘉定陈诗庭、陈瑑父子,吴江陈景云、陈黄中父子,金坛段玉裁及女婿龚丽正、外孙龚自珍,嘉兴钱仪吉、钱泰吉兄弟,钱塘梁玉绳、梁履绳兄弟,江宁严长明、严子观父子,仪征阮元、阮福父子,嘉兴李富孙、李超孙、李遇孙兄弟,桐城马宗琏、马瑞辰父子,临海洪颐煊、洪震煊兄弟,乌程严可均、严章福兄弟,番禺侯康、侯度兄弟,吴县朱骏声、朱孔彰、朱师辙祖孙,无锡华蘅芳、华世芳兄弟等。清末民初倾向汉学者有陈三立、陈寅恪父子;梁启超及其胞弟等。事实上,清代下层士人中,传承家学的现象也很普遍。王昶记一位朋友的传经情形:

同年韦君约轩,出示授经图一卷,中依石而坐,容色睟然,是为君尊人铁夫先生。其垂髫依侧而奉书者,则君也。盖君家传经已九世矣,是时君年方十四尔,于是君属余以文记之。余维孔子没,两汉经师莫不各仞其家法。临以天子公卿之问难,莫能夺也。其一家父子祖孙相授受者尤众……今复阅先生是图,则韦氏之穷经,犹有两汉经师之遗则欤!先生一老贡生,晚年洊历学官,不以冗长自废,行事卓卓,非家世穷经之效欤![48]

在清代群星灿烂的汉学群体中,韦氏经学暗淡无光,不为后人所知。然而,正是许多这样并不耀眼的学者之家,汇集起来,铸就了清代汉学的辉煌。

自清中期以来,江藩的《国朝汉学师承记》、徐世昌主编的《清儒学案》、支伟成的《清代朴学大师列传》、杨向奎的《清儒学案新编》等书均对学术家族有所记载,为后来研究开辟了途径。近年也发表了相关论著,出现了涉及某一家族的博士、硕士学位论文。这些成果价值参差,有的可为再加研究的基础。但综观之,近年的论述偏重于文学世家,少数涉及经、史之家者仍然是个案描述,罕见宏观、贯通之作,关于汉学家族的专题性探讨更是阙如。

本书无意重构某一学术家族史,而是以上文列述的20多个汉学家族为重点,探讨清代汉学及学术家族的几个主要问题,知人论世,深入揭示其家学脉络和繁荣机制。近年有关清学史的论著不可谓少,而对学者生活的宗族环境、社会网络仍然研究不够,对清代汉学的学术观念和精神特质尤其缺少梳理。因此,本书既注重分析以往论者忽略的家法观念、家学传承和治学精神,又考察汉学传衍的社会因素如宗族背景、士人交游等,从而多角度、深层次地剖析汉学家族的兴衰,以期推进清代学术史、思想文化史研究。

下一章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