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梦断之城

哦,梦断之城

当芝加哥开出的列车驶离奥尔巴尼[44],开始沿着河谷轰隆隆地朝纽约开去时,马洛伊夫妇虽早已经历过几番激动,还是觉得呼吸加速,像是车厢里没有足够呼吸的空气似的。他们俩挺直腰板,仰起头来,就像遇难潜水艇上的水手一样寻找着氧气。他们的女儿米尔德丽德—罗丝却在这种激动不安中找到了一条令人艳羡的出路,呼呼睡着了。埃瓦茨·马洛伊想把行李箱从架子上拿下来,可是他妻子爱丽丝研究了下时刻表之后说还为时过早。她往车窗外眺望,看到了壮观的哈得孙河。

“他们为什么管它叫美国的莱茵德[45]呢?”她问她丈夫。

“是莱茵河,”埃瓦茨道,“不是什么莱茵德。”

“哦。”

他们是前天离开印第安纳温特沃斯的老家的,尽管因为旅行和他们那光辉灿烂的目的地而兴奋不已,他们俩却都不时地记挂起临走前是否真把煤气给切断了,是否真把谷仓后面烧垃圾的火堆彻底熄灭了。他们的衣着打扮就像你周六的晚上有时在时报广场看到的那些人一样,一身专为搭乘飞机才舍得拿出来的压箱底的行头。埃瓦茨脚上那双浅色皮鞋可能自打他父亲的葬礼或是他兄弟的婚礼以来就没从衣橱最里面拿出来过。爱丽丝的新手套也是头一次上手,那还是十年前人家送的圣诞礼物。埃瓦茨戴的那枚失去光泽的衣领别针和刻有他姓名首字母的领带夹,领带夹上镀金的链子,他那双花哨的袜子,胸袋里那方人造丝的手帕,还有翻领上那朵羽毛制成的康乃馨,全都是多年来一直珍藏在五斗橱的顶层抽屉里的,他一直坚信命运有朝一日定会召唤他离开温特沃斯,这些珍藏的物件到时候都会派上用场。

爱丽丝一头丝丝拉拉的深色头发,就连她丈夫,比自己意识到的更加爱她的丈夫,看到她那张瘦长脸有时也会想起下雨天廉租公寓的门道来,因为她那张长长的马脸上的表情茫然而又呆滞,实在是一条通往穷人那含辛茹苦、逆来顺受生活的过道。埃瓦茨·马洛伊瘦骨嶙峋。他曾当过公共汽车的司机,背略微有点驼。他们的女儿睡着了,嘴里还含着大拇指。她随她妈妈,也是深色头发,脏兮兮的小脸也很瘦长。当列车猛烈的震动把她惊醒后,她就咂咂有声地吮着她的大拇指,直到重新失去意识堕入梦乡。她可没能像她父母那样有那么多的细软储备,因为她毕竟才只有五岁,不过她也穿了件白色的毛皮大衣。跟大衣配套的皮帽子和皮手笼却已经丢了不知多少年了;大衣的皮质也早就磨光破损了,可是她在睡梦中两只小手还在上头抚弄着,仿佛那里面蕴含着一种神奇的效能,可以向她保证一切平安、万事如意。

奥尔巴尼过后,列车员过来检票的时候注意到了马洛伊一家,他们的外表不知有什么地方让他担了一份心。检完票回来的时候,他在他们的座位旁停下来跟他们攀谈起来,先是从米尔德丽德—罗丝说起,接着就聊到了他们的目的地。

“你们这是第一次去纽约吧?”他问。

“是呀。”埃瓦茨道。

“去那儿旅游观光?”

“哦,不是,”爱丽丝道,“我们是去办事的。”

“找工作?”列车员问。

“哦,不是,”爱丽丝道,“跟他说说,埃瓦茨。”

“呃,也说不上是什么工作,”埃瓦茨道,“我是说,我不是去找工作的。我的意思是我算是已经有份工作了。”他的态度友好而又朴实,很热情地把事情的经过和盘托出,因为这位列车员还是头一个主动问起这件事情的陌生人。“我参过军,你明白,后来我退伍之后就回家重操旧业,重新开起了公共汽车。我是个夜班司机。可我不喜欢这份工作。我不断地犯胃疼,而且在夜里开车也很伤眼睛,于是我在业余时间,也就是在下午,我就开始写起了那个剧本。唔,在温特沃斯,我们住的地方,在它附近的七号公路边上,有个叫菲奈利大妈的老太太,她开了个加油站,还办了个养蛇场。她可是个泼辣风趣的老家伙,让人过目难忘,于是我就决定写一出有关她的戏。她有那么多风趣泼辣、让你回味悠长的连珠妙语。呃,我就这样写出了第一幕戏—然后正赶上特雷西·默奇森,那个戏剧制作人,从纽约到了我们那儿,在妇女俱乐部里做了个有关戏剧问题的讲座。呃,爱丽丝去听了这个讲座,当他在哀叹,当默奇森在哀叹现如今是多么缺乏年轻剧作家的时候,爱丽丝就举起手来告诉默奇森,说她丈夫就是个年轻剧作家,问他愿不愿意看看他写的剧本。是不是这样,爱丽丝?”

“没错儿。”爱丽丝道。

“呃,他一开始还支支吾吾的,”埃瓦茨道,“默奇森支支吾吾的,可是爱丽丝硬要他明确表个态,因为有那么多人当时都在那儿听着呢,等他做完讲座,她就径直走上讲台,把剧本递给了他—那剧本就在她手提包里装着呢。呃,然后她就跟他一起回到他住的旅馆,就坐在他旁边立等着他把剧本看完—也就是那第一幕。我就写了这么多。你猜怎么着,他当即就表态说里面有个角色他想让他妻子玛琪·贝蒂来演。我猜你应该知道玛琪·贝蒂是谁。你知道他接着又干了什么?他一屁股坐下来就开了张三十五美金的支票,说是给我和爱丽丝到纽约来的旅费!于是我们就到储蓄银行把我们所有的钱都取了出来,破釜沉舟到这儿来了。”

“哎哟,我猜这里面有一大笔钱好赚呢。”列车员道。然后他预祝马洛伊夫妇好运后就走了。

埃瓦茨先是在波基普西[46],然后又在哈尔蒙[47],两次都想把行李箱拿下来,不过爱丽丝在每个车站都查对了一下列车时刻表,让他再等会儿。此前他俩谁都没见识过纽约到底啥样儿,于是都心急如焚,不错眼地盯着它越来越近,因为温特沃斯实在是个偏僻乏味的小镇,那天下午就连曼哈顿的贫民区在他们眼里都显得妙不可言。当列车终于一头扎进公园大道底下的黑暗中时,爱丽丝感觉就像一下子置身于巨人们的发明创造当中一样,她赶快叫醒米尔德丽德—罗丝,用颤抖的手指系紧小姑娘的童帽。

马洛伊一家从火车上下来后,爱丽丝注意到车站深处人行道的路面闪烁着银霜样的微光,她不由得琢磨那铺路的混凝土里是否掺进去了颗颗钻石。她不许埃瓦茨找人打听道儿。“要是人家发现咱们是新来乍到,肯定会忽悠咱们的。”她悄声道。他们穿过大理石铺地的候车大厅,循着轰隆隆的车流和尖厉的喇叭声往前走,仿佛这就是生活对他们的召唤。爱丽丝早就研究过纽约的地图,出了站以后她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他们沿着四十二街来到了第五大道。他们眼前晃过的一张张面孔上都闪烁着目标明确而又专心致志的神情,就仿佛他们全都属于那些一心追求掌管着各大工业的命运女神的天之骄子。埃瓦茨从没见过这么多漂亮女人,这么多愉快而又年轻的面孔,似乎这一切都唾手可得。那是个冬日的午后,城里的阳光明净而又带有一丝紫罗兰色的暗影,就跟温特沃斯周围田野当中的日光一模一样。

他们的目的地门托尼旅馆坐落在第六大道西边的一条边街小巷里。旅馆里阴沉昏暗,客房臭气熏人,伙食粗劣蹩脚,大堂的天花板上镀金和石膏的装饰繁复得赛过梵蒂冈的礼拜堂。这是家挺有知名度的老式旅馆,对那些声名狼藉之辈颇有吸引力,马洛伊一家之所以投奔到这里,纯粹是因为门托尼旅馆把广告打到了整个西部所有火车站的广告牌上。很多单纯的外地人在他们之前都曾住过这里,他们的温和与谦卑已经成功盖过了这里明显的盛极而衰和小奸小坏的气氛,同时又在所有这些公用的房间里留下了一种低声下气的气味,不禁让人想起冬日午后乡下的一家廉价饮食店。一个服务生把他们领到了他们的房间。服务生一走,爱丽丝就忙着检查了一下浴室,并马上把窗帘拉开了。他们的窗户正对着一堵砖墙,可是窗户一打开,车流的喧嚣就清晰可闻,那喧嚣就跟在火车站听到的一样,活像是生活本身所发出的不可抗拒的振聋发聩的呼喊。

马洛伊一家那天下午找到了一家叫百老汇自助餐厅[48]的地方吃饭。看到那神奇的咖啡龙头和自动弹开的玻璃门,一家人兴奋得大喊大叫。“明天,我要尝尝那烤青豆,”爱丽丝叫道,“后天要那鸡肉派,大后天再吃那鱼肉馅饼。”吃完晚饭后,一家人来到街上。米尔德丽德—罗丝走在父母中间,一边拉着一只他们那磨出老茧的手。天色向晚,百老汇璀璨的灯火满足了他们所有淳朴的祈愿。巨大的影剧广告高悬在头顶,灯光辉映之下遍布鲜血淋漓的英雄、罪恶的情侣、妖魔鬼怪以及全副武装的亡命徒。迷离耀眼的灯光组成了众多影片名、软饮料和香烟的品牌以及餐馆的名号,远处可以看到冷森森的落照辉映在哈得孙河上。东面的高楼大厦灯火通明,看上去就像在燃烧,仿佛大火落进了它们那黑黝黝的躯体内。空气中充满了音乐声,灯光比白昼还要明亮。他们一家三口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一连逛了好几个钟头。

米尔德丽德—罗丝终于累了,开始哭起来,于是她父母终于带她返回了门托尼旅馆。爱丽丝已经开始给她脱衣服的时候,有人在他们的门上轻轻叩了几下。

“请进。”埃瓦茨叫道。

一个服务生站在门口。他体态像个少年,可是面色灰暗而且脸上都是褶子。“我只是想来看看你们是否一切都好,”他道,“我只是想过来看看你们是否需要点姜汁啤酒或是冰水什么的。”

“哦,不用了,非常感谢,”爱丽丝道,“难为你特意费心跑一趟。”

“你们这是头一回来纽约?”那服务生问。他把背后的门一关,坐在了一把椅子的扶手上。

“是呀,”埃瓦茨道,“我们昨儿离开的温特沃斯—在印第安纳,坐的是九点十五开往南本德[49]的那班车。从那里又到了芝加哥。我们在芝加哥吃的晚饭。”

“我吃了一份鸡肉派,”爱丽丝道,“好吃得很哪。”她边说边把睡衣从米尔德丽德—罗丝的头上套进去。

“然后我们就来到了纽约。”埃瓦茨道。

“你们来这儿干吗呢?”那服务生问,“是结婚周年庆?”他老实不客气地从五斗橱上的烟盒里拿了根烟,并顺势溜进了椅子里。

“哦,不是,”埃瓦茨道,“我们中了头彩。”

“我们交了好运。”爱丽丝道。

“赢了什么比赛?”服务生问,“是这一类的吧?”

“哦,不是。”埃瓦茨道。

“你就告诉他吧,埃瓦茨。”爱丽丝道。

“是呀,”服务生说,“告诉我吧,埃瓦茨。”

“呃,你看,”埃瓦茨道,“是这么回事。”他在床上坐下来,点了根烟,“我在部队里待过,要知道,我退伍之后呢,就回到温特沃斯……”他把讲给列车员听的经过从头到尾又重复了一遍。

“哦,你们这对撞了大运的伙计!”埃瓦茨讲完后,那服务生惊呼道,“特雷西·默奇森!玛琪·贝蒂!你们这对撞了大运的伙计啊。”他看了看这间陈设简陋的房间。爱丽丝正忙着把米尔德丽德—罗丝安置在沙发上,小姑娘就睡在沙发上。埃瓦茨则坐在床沿上,晃荡着两条腿。“你们现在需要的就是个好的经纪人。”服务生道。他在一张纸上写了个名字和地址,交给了埃瓦茨。“这家豪泽是全世界最大的经纪公司,”他道,“而查理·李维特又是豪泽经纪公司里最好的经纪人。我想你就把所有的问题都交给查理去办就行啦,要是他问起是谁推荐你去找他的,就告诉他是比特西推荐的好啦。”他道,“晚安吧。做个好梦。甜甜的好梦。”

马洛伊夫妇是勤勉努力的那代人奋力苦干的子孙,第二天一早六点半钟就起来了。两个人把脸和耳朵都擦洗得干干净净,又用肥皂刷了牙。七点钟,他们就动身前往自助餐厅。埃瓦茨那天夜里根本就没睡着。车流的喧嚣吵得他合不上眼,凌晨以后的那几个钟头他干脆是坐在窗边挨过来的。因为抽烟,他感觉口干舌燥,失眠又搅得他精神紧张。发现整个纽约竟然还在沉睡,两个人都吃了一惊,简直是大为震惊。他们吃了早饭后又返回门托尼。埃瓦茨就给特雷西·默奇森的办公室打了个电话,可根本就没人接。他之后又打了好几次。直到十点钟,才终于有位姑娘接了电话。“默奇森先生下午三点钟见你。”她说,然后就挂了电话。既然除了等待没有别的事情好做,埃瓦茨就带着妻子和女儿去了第五大道。一家人紧盯着商店的橱窗看得出了神。十一点,无线电城音乐厅[50]刚一开门,他们就进去了。

他们可真是来对了。一家三口在大厅和盥洗室里东瞅瞅西看看,足足逛荡了一个钟头之后这才入座,演出开始之后,但见一个硕大无朋的俄国式茶炊从乐池里蓦地升起,从里面拥出来四十个身穿哥萨克军服的人,齐唱《黑眼睛》,爱丽丝和米尔德丽德—罗丝兴奋得大呼小叫。这台演出在宏丽堂皇的表面之下,似乎还隐藏着一种质朴而又亲切的智慧,就仿佛掀动起那数英里长的金色帷幕的气流是直接从印第安纳吹过来的。这场演出直看得爱丽丝和米尔德丽德—罗丝母女俩欣喜若狂,以至于他们返回门托尼的一路上,埃瓦茨不得不领着娘儿俩在人行道上小心行走,以免她们不小心撞上了消防龙头。他们返回宾馆的时候差一刻钟就三点了,埃瓦茨吻别了妻儿马上就出发前往默奇森的办公室。

他迷了路。他生怕迟到了,撒腿跑起来。一路上连问了两三个警察,这才终于找到了那幢办公楼。

默奇森办公室的接待室昏暗邋遢—埃瓦茨希望他们是故意不修边幅—不过倒也不无气派,因为里面有那么多漂亮的男男女女,都在等着见默奇森先生。没有一个人坐着,都站在那儿聊得很热乎,就仿佛因为默奇森先生迟迟不予接见还挺高兴似的。接待员将埃瓦茨领进里面的一间办公室。这间办公室里同样挤挤抗抗的,不过气氛却明显的焦急而又紧张,就仿佛这地方陷入了重围一般。默奇森先生就在这儿,他非常急切而又热情地跟埃瓦茨打了个招呼表示欢迎。“你的合同都已经准备好了。”他一边说一边递给埃瓦茨一支钢笔,并把一沓合同推到他面前。“现在我要你赶快跑去见见玛琪。”埃瓦茨刚把合同签好默奇森就立即道。他打量了一眼埃瓦茨,伸手把那朵羽毛做的康乃馨从他衣领上拽下来,随手扔到了一个字纸篓里。“快,快,快,”他催促道,“她在公园大道四百号。她非常急切地想见到你,现在正等着呢。我们今晚晚些时候再见—我想玛琪已经做出了安排—不过废话少说,快去吧。”

埃瓦茨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大厅,急不可耐地按下电铃要电梯。一离开大楼他又迷了路,误闯到了皮货市场。一个警察指点他回到了门托尼。爱丽丝和米尔德丽德—罗丝正在大堂里等他,他告诉了她们刚才的经过。“我这就要去见玛琪·贝蒂,”他道,“我得赶紧啦!”比特西,那个服务生,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他把手里正在搬运的行李放下,过来跟他们搭话。他告诉了埃瓦茨怎么去公园大道。埃瓦茨再次吻了吻爱丽丝和米尔德丽德—罗丝。他跑出大门的时候娘儿俩一个劲儿跟他挥手道别。

埃瓦茨已经在那么多电影里见到过公园大道,这次亲眼看到它的宽阔和空旷颇有一种熟悉的亲切感。他乘电梯来到默奇森家的公寓,由一个女仆引进了一间漂亮的起居室。壁炉里炉火熊熊,壁炉架上摆着鲜花。玛琪·贝蒂进来的时候他从座位上一跃而起。这位女演员娇弱而又生气勃勃,浑身金光灿灿的,她那沙哑而又训练有素的嗓音使他有一种在她面前所有的一切都暴露无遗的感觉。“我读了你的剧本,埃瓦茨,”她道,“我爱它,我爱它,我爱它。”她步履轻盈地在房间里踱着步,时而正对着时而又背对着他滔滔不绝。仔细打量之下,她并不像第一眼望去那么年轻,在窗户射进来的强光照射下她看起来几乎显得有些枯槁。“你写第二幕的时候会给我的角色多加些戏,我希望,”她道,“你得把这个角色的戏写得充实、充实再充实。”

“只要是您的吩咐我一定照做,贝蒂小姐。”埃瓦茨道。

她终于坐下来,把一双漂亮的手交握在一起。埃瓦茨注意到,她那双脚很大,再加上小腿又很瘦,相形之下她的脚看着就越发大了。“哦,我们真爱你的戏,埃瓦茨,”她道,“我们热爱它,我们想要它,我们需要它。你知道我们有多需要它吗?我们负债了,埃瓦茨,我们背负了沉重的债务。”她把一只手捂在胸口,压低了嗓音悄声道。“我们欠了一百九十六万五千块钱的债。”她的嗓音中马上又溢满了那种矫饰的轻快调门。“可我现在却在耽误你继续写你那出美丽的戏,”她道,“我在耽误你的工作,而我希望你赶快回去写啊写啊写,我还希望你跟尊夫人今晚九点后能到这儿来,跟我们几位最最热情的朋友见见面。”

埃瓦茨问门卫打听该如何回到门托尼,可他掉了向,再次迷了路。他在东城附近走了好长时间,直到发现一位警察,在他的指点下才回到了旅馆。他回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米尔德丽德—罗丝正饿得直哭。一家三口洗漱一番就直奔自助餐厅去吃饭,之后去百老汇一直溜达到将近九点。然后一家人回到旅馆,爱丽丝换上她的晚礼服,她跟埃瓦茨吻了吻米尔德丽德—罗丝跟她道了晚安。他们在大堂碰到了比特西,把他们的去向告诉了他。他答应会帮忙照看米尔德丽德—罗丝,让他们尽管放心。

走着去默奇森家的路要比埃瓦茨印象中的长。爱丽丝的外套比较单薄,等他们终于来到那幢公寓楼时,她冻得脸都青了。他们走出电梯,远远地就听到有人在弹钢琴,有个女声在唱:“一个吻不过是一个吻,一声叹息也不过是一声叹息……”[51]一个女仆接过他们的外套,默奇森先生从里面的一扇门口跟他们打了个招呼。爱丽丝整理了一下晚装裙胸前垂下来的布制牡丹花饰,夫妻俩一起步入了房间。

房间里挤挤抗抗的都是人,灯光幽暗,那位歌手的歌正唱到最后的几句。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动物毛皮和刺鼻的香水味儿。默奇森先生把马洛伊夫妇向站在门边的一对夫妇引荐了一下,然后就撇下他们不管了。而那对夫妇竟然掉过头去根本不搭理他们。埃瓦茨生性腼腆安静,爱丽丝却很兴奋,而且开始悄声猜测钢琴周围那帮人的身份。她觉得他们肯定全都是电影明星,她猜得一点都没错。

那位歌手唱完以后,就从钢琴边上站起来走开了。稀稀拉拉地有几个人鼓掌,然后是一阵耐人寻味的冷场。默奇森先生就邀请另一个女人接着演唱。“我才不跟在她后面唱呢。”那女人道。这个场面,不管到底是怎么回事吧,使大家都停止了交谈。默奇森先生又接连邀请好几个人为大家献艺,可他们都拒绝了。“也许马洛伊太太愿意为咱们一展歌喉吧。”他一肚子怨恨地道。

“好吧。”爱丽丝道。她走到房间中央,摆好姿势,交握起双手,抬到齐胸高,大大方方地张嘴就开始唱。

爱丽丝的妈妈曾教导她,只要主人提出要求,就不要驳人家的面子,而爱丽丝又从来不曾违背她妈妈的慈训。小时候她曾跟巴克曼太太学过唱歌,巴克曼太太是位上了年纪的寡妇,就住在温特沃斯。她在初中和高中的集会上都演唱过。每逢全家一起度假的时候,总会有这么一个时候,一般是在黄昏时分,大家会请她来一首助助兴;而只要大家有要求,她就会从炉边的硬面沙发上站起来,或者放下手里正在洗的碗碟从厨房出来,大大方方地唱上几首巴克曼太太教她的歌。

那晚的歌唱邀请来得实在有些突然,埃瓦茨根本没来得及阻止他妻子。他已经感觉到默奇森嗓音里的不自然,他本该阻止她的,不过她一旦开始唱起来,他也就觉得无所谓了。她演唱的音高定得非常适度,她的仪态一丝不苟又楚楚动人,而且她为这些人献唱纯粹是出于内心的热诚和以礼相待。等他克服了自己一时的难堪心理,他注意到默奇森的客人对于她的演唱也给予了相应的尊重和关注。他们其中有很多人也同样来自跟温特沃斯一样的小乡镇;他们也都是些心地善良的好人,爱丽丝那毫不胆怯的嗓音中传递出来的淳朴气息也让他们心有戚戚,让他们想起了自己初来纽约时的起步阶段。没有一个人在窃窃私语或是面带讪笑。有很多人都忍不住低下了头,他看到有个女人还用手绢在偷偷拭泪。爱丽丝已经大获成功了,他想,然后他才突然意识到她唱的是那首《安妮·劳瑞》[52]

多年以前,当巴克曼太太教爱丽丝唱这首歌时,曾教她要用一个夸张的动作结束全曲,而正是这一招曾使她在孩提、少女乃至于高中毕业生的时候大获成功,可是这种表演太过夸张,就连在温特沃斯乏味无聊的起居室里,在那挥之不去的贫穷和烹煮的气味中,都已经开始让她全家觉得苦恼和厌烦了。巴克曼教她在唱最后一句“我将躺下,就此死去”时,要猛地一下扑倒在地。她现在年岁大了以后,摔得已经没那么直挺挺的了,可她仍旧要摔那么一下,那天晚上埃瓦茨从她那一丝不苟的神情上看出,她还是打算最后来这么一手的。他真想跑上前去抱住她,悄声对她说他们住的旅馆失了火或是米尔德丽德—罗丝突然病了。可他没有这么做,而是把身子背了过去。

爱丽丝猛吸了一口气,开始唱最后一句歌词。埃瓦茨浑身大汗,咸涩的汗水都流进了眼睛里。“我将躺下,就此死去。”他听到她唱道;他听到她摔倒在地板上那砰然的巨响;他听到那身不由己的哄堂大笑和尖叫、那被香烟呛到的咳嗽,一个笑得实在太用力、把珍珠项链都给崩断了的女人发出的咒骂。默奇森的那帮客人像是集体着了魔,他们哭喊着,他们摇晃着,他们直不起腰来,相互拍打着后背,他们发了疯一样不断地绕圈子。当埃瓦茨转过脸来的时候,爱丽丝仍旧在地板上坐着。他赶紧把她扶起来。“来,亲爱的,”他说,“咱们走。”他用一只胳膊搂住她,把她带到了门厅。

“他们不喜欢我的歌吗?”她问。她开始哭起来。

“没关系,我的亲爱的,”埃瓦茨道,“没关系,这又有什么关系。”他们取了外套,顶着严寒回到了门托尼旅馆。

比特西正在他们房间外头的走廊里等着他们。他想听他们讲述这场派对的所有细节。埃瓦茨把爱丽丝送进房间,单独留下来跟这个服务生交谈。他一点都不想再提起这次派对。“我再也不想跟默奇森夫妇有任何瓜葛了,”他说,“我打算另找一位制作人。”

“这就对了,这就对啦,”比特西道,“现在你可算是提出来啦。不过,首先,我想让你去豪泽经纪公司见见查理·李维特。”

“好吧,”埃瓦茨道,“好吧,我就去见见这位查理·李维特。”

那晚爱丽丝一直哭到睡着。埃瓦茨再度无法入眠。他就坐在窗边的一把椅子上,直到破晓前才打了个盹儿,不过时间很短。七点钟,他带领全家出发前往自助餐厅。

吃过早饭后,比特西来到了马洛伊一家的房间。他显得兴奋莫名。一份廉价小报的专栏记者报道了埃瓦茨夫妇抵达纽约的消息,同一段落里还提到了一位内阁成员和一位巴尔干国家的国王。然后电话就开始响了。最先是一个人想向埃瓦茨夫妇兜售一件二手貂皮大衣。然后是一位律师和一个干洗店店主打来电话,再后面还有一位裁缝、一家幼儿园、几家代理公司,还有一个自称可以给他们弄一套上好公寓的人。埃瓦茨对所有这些胡搅蛮缠一概拒绝,可每次都得跟对方理论一番后才能挂上电话。比特西已经代他约好中午跟查理·李维特会面,时间一到,他就吻了吻爱丽丝和米尔德丽德—罗丝,来到了大街上。

豪泽经纪公司就位于无线电城的一幢大楼里。埃瓦茨不禁暗自对自己说,现在他终于可以跟别人一样大模大样地走进这幢大楼那令人望而生畏的大门去办公事了。豪泽经纪公司在二十六楼。他在电梯开动以后才报出要去的楼层。“现在太晚了,”开电梯的道,“你一进来就得告诉我要去第几层。”这么一来不啻于在电梯里所有的乘客的面前把他初来乍到的乡下人面目暴露无遗,埃瓦茨的脸不禁腾地红了。他一直乘到六十层,然后才又回到二十六楼。他走出电梯的时候,那开电梯的鼻孔里冷笑了一声。

在一条长长的走廊尽头有两扇青铜大门,由一只分成两半的鹰饰将两扇门扣合在一起。埃瓦茨转动了一下这只猛禽的翅膀,踏进了一间气势宏伟的庄园领主风格的大厅。墙上的嵌板被虫蚀得斑斑点点,朽烂得泛了白。他看到远处一扇小玻璃窗后头坐了个头戴耳机的女人。他走上前去,跟她说明了来意,她请他先坐下来稍等片刻。他在一张皮沙发上就座,点了根烟。大厅里的富丽堂皇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可是之后他就注意到沙发上蒙着一层灰尘。还有桌子、桌子上的杂志、灯饰,以及那个罗丹的雕塑《吻》的青铜复制品—这个巨大房间里的所有东西上面无不蒙着一层灰尘。与此同时他还注意到大厅里异乎寻常的寂静。办公室里通常都有的喧嚣这里统统没有。透过这片寂静,从遥远的地面上传来溜冰场的录音音乐声,是一架钟琴正在演奏《世界极乐!我主降临!》[53]。沙发旁边桌子上的杂志都是五年前的旧货色了。

过了一会儿,那位接待员向他指了指厅堂尽里面的一道双开门,埃瓦茨朝那边走去,心下颇为忐忑。门里面的办公室比他刚才待过的那间小一些,不过更为幽暗,更为富丽,也更为气象森严,而且他仍旧能听得到远处溜冰场传来的音乐声。有个男人坐在一张古董办公桌后面。他一见到埃瓦茨马上站了起来。“欢迎,埃瓦茨,欢迎来到豪泽经纪公司!”他扯着嗓门喊道,“我听说你怀里可是揣着件热门宝贝哪,比特西还告诉我你跟特雷西·默奇森一拍两散啦。我还没看过你的剧本,当然喽,不过但凡特雷西想要的,我也想要,萨姆·法雷也一定想要。我已经替你找好了一位制作人,我已经替你找好了一位大明星,我已经为你找好了一家剧院,而且我认为也已经为你把演出前的一系列问题都安排妥了。四十万的最高限额之上再加整十万。坐下,快坐下。”

李维特先生看起来要么就是嘴里一直在嚼什么东西,要么就是牙齿有点什么毛病,因为他每说完一句话就啧啧有声而且专心一意地咂着两片嘴唇,活像个老饕一样。他可能真是在吃什么东西,因为他嘴巴上还沾着些食物的碎屑;也可能牙齿真有什么毛病,因为在整个交谈过程中他那咂吧嘴的声音就没停过。李维特先生全身上下都金光闪闪的。他手上戴了好几个金戒指,腕上戴了只有姓氏标志的金手镯还外带一只金表,手上还拿了个沉重的金烟盒,镶满了珠宝。不过烟盒儿是空的,两个人谈话过程中他吸的一直是埃瓦茨递过来的香烟。

“现在,我想请你回到你的旅馆,埃瓦茨,”李维特先生扯着嗓门嚷嚷,“我想请你但放宽心。查理·李维特在照管你的财产哪。我想请你向我保证你不会担心。呃,我明白你已经跟默奇森签过一份合同了。我将宣布那份合同无效作废,我的律师将宣布那份合同无效作废,要是默奇森敢说个不字,我们就把他拖到法庭上,让法官来宣布那份合同无效作废。不过,在我们采取任何行动之前,”他道,他把口气缓和下来,“我想请你先把这些文件给签了,这样我们就得到你的授权可以全权代表你说话啦。”他把几份文件和一支自来水金笔推到埃瓦茨面前。“只要在这几张纸上把名字一签,”他感伤地道,“你就可以净赚四十万美金。哎哟喂,你们这帮作家!”他惊叹道,“你们这帮幸运的作家哟!”

埃瓦茨刚把文件签好,李维特先生的态度就为之一变,又开始大喊大叫了。“我给你找的制作人是萨姆·法雷。大明星是苏珊·休伊特。萨姆·法雷是汤姆·法雷的兄弟。他娶了克拉丽莎·道格拉斯,而且是乔治·霍兰德的叔叔。帕特·莱维是他的连襟,而米奇·卡巴比安和豪伊·布朗又是他母系的亲戚。他母亲就是洛蒂·梅耶斯。他们可是个关系亲密的大家族。他们可是个了不起的小团体。等你的戏在威尔明顿首演的时候,萨姆·法雷、汤姆·法雷、克拉丽莎·道格拉斯、乔治·霍兰德、帕特·莱维、米奇·卡巴比安还有豪伊·布朗都会赶往那里,在旅馆里帮你写剧本的第三幕。等你的戏巡演到巴尔的摩,萨姆·法雷、汤姆·法雷、克拉丽莎·道格拉斯、乔治·霍兰德、帕特·莱维、米奇·卡巴比安还有豪伊·布朗也都会跟着演出一起前往巴尔的摩。等你的戏以一流班底在百老汇首演的时候,谁会赶往剧场在第一排为你站脚助威呢?”李维特先生把嗓子都给喊哑了,只得以嘶哑的耳语结束他的长篇大论,“仍旧是萨姆·法雷、汤姆·法雷、克拉丽莎·道格拉斯、乔治·霍兰德、帕特·莱维、米奇·卡巴比安还有豪伊·布朗。

“现在,我想请你回到你的旅馆,好好地乐呵乐呵吧,”他清了清嗓子以后又喊开了,“我明天会给你电话,告诉你萨姆·法雷和苏珊·休伊特什么时候能跟你碰个面,而且我现在就要给好莱坞挂个电话,告诉马克斯·雷伯恩他可以出四十万的最高限额外加整十万上演这出戏,少一个子儿都不行。”他拍了拍埃瓦茨的后背,轻柔地推着他朝门口走去。“好好地乐呵乐呵吧,埃瓦茨。”他道。

埃瓦茨原路穿过大厅的时候,注意到那位接待员正在吃一个三明治。她向他招手示意。

“想不想买张奖券试试手气?有机会赢一辆崭新的别克敞篷车呢,”她悄声道,“十美分一张。”

“哦,不了,谢谢你。”埃瓦茨道。

“新鲜鸡蛋要吗?”她又道,“我每天早上从新泽西捎带进来的。”

“不了,谢谢你。”埃瓦茨道。

埃瓦茨匆匆穿过熙攘的人流回到门托尼,爱丽丝、米尔德丽德—罗丝和比特西正等着他呢。他把跟李维特会面的经过跟他们描述了一遍。“等我拿到那四十万以后,”他道,“我打算送些钱给菲奈利大妈。”然后爱丽丝又想起了温特沃斯好多其他的人也都需要钱。作为一种庆祝,他们那天晚上没去那家自助餐厅,而是去了家意大利面餐馆用餐。饭后他们去了无线电城音乐厅。那天夜里,埃瓦茨再度失眠。

在温特沃斯,爱丽丝就一贯被公认为家里最务实的人。在这方面还有不少段子。她一手编制开支预算,每个鸡蛋的用度都归她掌管,大家经常都说,要是没有爱丽丝,埃瓦茨连自己的脑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搁。次日,在务实本性的驱动下她就提醒埃瓦茨,自打到纽约以来他的剧本还没写一个字呢。她立刻就审时度势,做出了安排。“你只管坐在这房间里,”她道,“好好写你的剧本,我跟米尔德丽德—罗丝这就逛第五大道去,这样你就可以不受干扰地工作了。”

埃瓦茨努力想工作,可电话铃又开始不断响了起来,他时不时就会被珠宝推销商、戏剧事务的律师以及洗衣店老板所打断。在十一点左右,他拿起听筒,听到一个熟悉而又怒冲冲的声音。那是默奇森。“是我把你从温特沃斯弄到了纽约,”他叫道,“是我一手造就了今天的你。现在他们却告诉我你竟然撕毁了我的合同,伙同萨姆·法雷想坑害我。我要把你搞垮,我要把你毁掉,我要把你拖上法庭,我要—”埃瓦茨挂掉了电话,一分钟后电话铃又响的时候他压根就没接。他给爱丽丝留了张条儿,戴上帽子,沿着第五大道去了豪泽的办公室。

那天早上,当他转动双扇门上那分成两半的鹰徽,走进那间领主风格的大厅时,他发现李维特先生就在厅里,只穿着衬衣正在打扫地毯。“哦,早上好,”李维特道,“这是我的职业疗法[54]。”他把扫帚和畚箕藏到天鹅绒的窗帘后头。“进来,进来,”他说,一边往身上穿外衣一边领着埃瓦茨朝里面的办公室走去,“今天下午,你就去跟萨姆·法雷和苏珊·休伊特见个面。你可真算得上全纽约最幸运的人儿啦。有些人从来都没机会见到萨姆·法雷,这辈子都没机会见到他一次—从来都无缘倾听到他那睿智的谈吐,感受到他那独一无二的人格魅力。至于说到苏珊·休伊特嘛……”他一度没词儿了。他说会面的时间定在三点。“你将在萨姆·法雷那可爱的家里跟他们见面。”他道,然后把地址给了埃瓦茨。

埃瓦茨想把默奇森电话里的威胁跟他描述一下,可李维特却打断了他的话头。“我只要求过你一件事,”他嚷嚷道,“我要求你不要瞎操心,这难道过分吗?我要求你跟萨姆·法雷谈谈并且看看苏珊·休伊特是否适合出演你戏里的角色。这难道过分吗?好啦,你尽管去好好地乐呵乐呵。去看个新闻片儿,或者去趟动物园儿。然后三点钟去见萨姆·法雷。”他拍了拍埃瓦茨的后背,推着他朝门口走去。

埃瓦茨在门托尼跟爱丽丝和米尔德丽德—罗丝一起吃了午饭。他觉得头疼。饭后他们一家三口又去逛第五大道,快到三点钟的时候,爱丽丝和米尔德丽德—罗丝陪他一起来到萨姆·法雷的住宅前。那是幢让人印象深刻的大楼,前脸儿用粗糙的石块砌成,看着就像一座西班牙的监狱。他吻别了米尔德丽德—罗丝和爱丽丝,然后按响了门铃。一位男管家把门打开。埃瓦茨认得出此人是位男管家,是因为他穿着条纹裤子。男管家领他上楼来到一间客厅。

“我是来见法雷先生的。”埃瓦茨道。

“我知道,”男管家道,“您是埃瓦茨·马洛伊。你们是事先约好的。可是他才不会践约呢。他迷上了在顶点车库里设的流动赌局,在一百六十四街上,他要到明天才能回来。不过苏珊·休伊特会来的。你反正也是要跟她会面的。哦,你要是知道这个家里的内情就好啦!”他把声音压低到耳语,把脸凑到埃瓦茨面前。“要是这四面墙会说话就好啦!自打他从好莱坞回来,这家里就没生过火,而且自打六月二十一号以来他就没付过我一个子儿的工钱。这倒也罢了,可这个狗娘养的从来就没学会应该把浴缸里的脏水放掉。他洗完了澡以后就把脏水留在那里。留着让它发臭。最要命的是,我昨天洗盘子的时候还把手给割伤了。”男管家的食指上缠了块脏兮兮的绷带,他开始忙不迭地把那沾着血污的绷带一层层地解开。“你看呀,”他说着把伤口一直戳到埃瓦茨的脸上,“一直割到了骨头。昨天你要是在的话就能看到骨头。那血呀。血溅得到处都是。我花了半个钟头才收拾干净。我竟然没感染,可真是个奇迹啦。”他面对这个奇迹不断地摇着头。“等那个小耗子来了,我就叫她上来。”他溜溜达达地走出客厅,后面拖拉着那一整条血迹斑斑的绷带。

埃瓦茨累得眼睛生疼,眼皮都抬不起来了。他感觉精疲力竭,只要脑袋一靠到什么东西上马上就会睡着。他听到底下的门铃响,然后是男管家向苏珊·休伊特问好的声音。她噔噔噔跑上楼来,走进客厅。

她很年轻,她走进来的神情就像这就是她的家,她刚刚放学回家。她体态轻盈,相貌娇美,体型小巧,她一头金发梳得很简单,颜色已经开始自然地变深,夹杂着缕缕柔和的棕色,就像是松木上的木纹。“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埃瓦茨,”她道,“我想告诉你我非常喜欢你的剧本。”她是怎么看到他的剧本的,埃瓦茨可不得而知,不过他被她的美貌搅得失魂落魄,根本就顾不上操心和开口了。他觉得嘴巴里面很干。也许是因为这几天来的古怪经历,也许是因为他缺眠少觉—他不知道—可是他觉得他像是坠入了情网。

“你让我想起了我过去认识的一个女孩子,”他道,“她在南本德外头的一个流动午餐车上工作。你没在南本德外头的流动午餐车上工作过吧?”

“没。”她道。

“还不光是这个,”他道,“你让我想起了过去的一切。我是说夜间开车的情形。我干过夜班的公共汽车司机。你让我想起的就是那时候的那些经历。满天的星斗,我是说,还有公路和铁道的交叉口,还有沿着篱笆排成一溜儿的牛群。还有在午餐柜台后面当班的姑娘们。她们看起来总是那么漂亮。可你从来都没在午餐柜台后面当过班。”

“没。”她道。

“你可以把我的戏拿去,”他道,“我是说,我觉得你很适合那个角色。萨姆·法雷尽可以把这出戏拿去。把所有的一切统统拿去。”

“谢谢你,埃瓦茨。”她道。

“我求你件事儿成吗?”他问。

“什么事儿?”

“哦,我知道这实在是够蠢的。”他道。他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转起了圈子。“可这儿一个人都没有,谁都不会知道的。我真不好意思开口。”

“到底是什么事儿啊?”

“你能让我举你一下吗?”他问,“就让我举举你。就让我看看你到底有多轻。”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她道,“要我把大衣脱掉吗?”

“对,对,对,”他道,“把大衣脱掉。”

她站起来,随手把大衣脱在沙发上。

“现在我可以举了吗?”他问。

“举吧。”

他把手伸到她腋下。他把她从地面上举起来,然后轻轻地放下。“哦,你真是太轻了!”他叫道,“你真是太轻了,简直是弱不禁风,你都不比一只手提箱重。咳,我绝对能抱得动你,我能抱着你到任何地方去,我能抱着你从纽约的这头一直走到那头。”他抓起帽子和大衣,跑出了那幢房子。

埃瓦茨回到门托尼的时候感觉手足无措而又精疲力竭。比特西在房间里跟米尔德丽德—罗丝和爱丽丝在一起。他不住嘴地跟他打听菲奈利大妈的事儿。他想知道她住哪儿,她的电话号码是多少。埃瓦茨对这个服务生失去了耐性,把他从房间里轰了出去。他在床上躺下,在爱丽丝和米尔德丽德—罗丝还在问这问那的时候就睡着了。一个小时后他醒过来,感觉好多了。他们一起又去了自动餐厅,然后是无线电城音乐厅,那天晚上他们早早地就上床睡觉了,为的是让埃瓦茨第二天早上好写他的剧本。可是他仍旧睡不着。

吃过早饭后,爱丽丝和米尔德丽德—罗丝把埃瓦茨独自留在房间里。他努力想工作,可就是一个字都写不出来,那天干扰他的可不是电话了。阻碍他戏剧创作的困难是深植在内心里的,当他抽着烟,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堵砖墙的时候,他悟到了这一点。他爱上了苏珊·休伊特。这原本可以成为他创作的动力的,可是他已经把他的创造力统统留在了印第安纳。他闭上眼睛,竭力回想菲奈利大妈那大胆泼辣、无所顾忌的声音,可他还没来得及想起一个字,就已经被淹没在大街上传来的喧嚣中了。

要是有什么东西可以将他的记忆从禁锢中释放出来—火车汽笛的鸣叫,片刻的沉寂时光,谷仓的一缕气息—说不定就能激发他的灵感了。他在狭小的房间里踱步,抽烟,他嗅着被熏黑的窗帘的煤烟气,他用卫生纸把耳朵眼儿都堵起来,可是看来在门托尼,他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回忆起他的印第安纳。他在书桌前耗掉了整整一天,连中饭都没顾上吃。等他的妻儿从无线电城音乐厅消磨了一下午回来后,他跟她们说他得出去走走。离开旅馆的时候他想,哦,哪怕是能听到一声乌鸦叫也好啊!

他沿着第五大道大踏步向前,高高地抬着头,极力想从嘈杂的喧嚣中分辨出一个声音,可以引导他走出迷惘。他疾步如飞,一直走到无线电城,再次听到远处的溜冰场传来的音乐声。有种感觉使他停下了脚步。他点了根烟。然后他听到有人在叫他。“看看那头神气十足的驼鹿吧,埃瓦茨。”一个女人朝他喊道。正是菲奈利大妈那嘶哑而又放荡的嗓音,一开始他还以为是鬼迷心窍了,可是一转头正看到她坐在一个干涸的水池边的一把长椅上。“看看那头神气十足的驼鹿吧,埃瓦茨。”她再次叫道,还把手放到头顶,比画着鹿角的样子。这正是她在温特沃斯跟所有人打招呼的方式。

“看看那头神气十足的驼鹿,菲奈利大妈。”埃瓦茨也喊道。他跑到她身边,坐了下来。“哦,菲奈利大妈,真高兴能见到你,”他道,“说起来你也不会相信,不过我这一整天都在想着你哪。我这一整天都巴不得能跟你聊聊天呢。”他侧过脸来,不错眼地望着她那张狡猾的面孔和长着胡须的下巴。“你是怎么来到纽约的,菲奈利大妈?”

“坐着一个会飞的机器来的,”她叫道,“坐着个会飞的机器今天才到的。吃个三明治吧。”她正从一个纸袋里吃着三明治。

“不,谢谢啦,”他道,“你觉得纽约怎么样?”他问,“你觉得那幢高楼怎么样哪?”

“呃,我不知道。”她道,可他看得出来她肯定知道,而且看得出她正运动着五官打算说句一语中的的俏皮话呢。“我估摸着也就这么一幢吧,要是有两幢的话,它们就该授粉传种、大批繁殖了吧!”她拍着自己的大腿,哈哈大笑着嚷嚷道。

“你到纽约干吗来啦,菲奈利大妈?你怎么会碰巧到了这儿?”

“呃,”她道,“一个叫特雷西·默奇森的人给我打长途电话,说要我到纽约来告你诽谤。他说你写了出关于我的戏,我可以告你诽谤,能得到一大笔钱来跟他分,他说,有了这笔钱,我就用不着再开那个加油站啦。他就给我汇了笔买那飞行机器的票钱,我就到这儿来啦,我跟他谈过了,我这就告你诽谤,拿到钱以后跟他六四分成。这就是我来这儿要干的事儿。”她道。

当晚晚些时候,马洛伊一家又回到了中央车站那大理石铺地的候车室,埃瓦茨开始查询开往芝加哥的车次。他找到了一班开往芝加哥的火车,买了票,一家三口上了车。那是个雨夜,车站尽里头的人行道黑漆漆、湿漉漉的,根本就不会闪光了,可是爱丽丝仍旧坚信那里面掺进了钻石,而且她就打算这么讲给人家听。他们一家很快就掌握了出门旅行的经验,这次很机灵地一下子占了好几个座位。火车开出后,爱丽丝已经跟过道对面一对讲话直来直去的夫妇交上了朋友,那对夫妇带了个婴儿要到洛杉矶去。那女的有个兄弟在那儿,写信热情地告诉她那儿无论是气候还是工作机会都有多好。

“咱们也去洛杉矶吧,”爱丽丝对埃瓦茨道,“咱们还有点儿钱,可以在芝加哥买票。你可以把你的戏在好莱坞卖掉,在那儿可谁都没听说过菲奈利大妈和另外那帮人。”

埃瓦茨说等到了芝加哥再做决定不迟。他累极了,一会儿就睡着了。米尔德丽德—罗丝把大拇指伸到嘴里,不久她跟她妈妈也都昏昏入睡了。米尔德丽德—罗丝抚摸着她的大衣那光秃秃的皮子,它们告诉她一切平安,万事如意。

马洛伊一家有可能在芝加哥就下了车,回温特沃斯去了。不难想象他们重归故里的情景,他们肯定会受到亲戚朋友的热情欢迎,虽说他们嘴里讲的纽约经历大家未见得会相信。或者,他们也有可能在芝加哥换乘了开往西部的火车,说真的,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更容易想象了。当列车驶过堪萨斯和内布拉斯加—越过高山奔向西海岸的时候,你可以看到他们在休息车厢[55]里玩纸牌、在各个车站里吃奶酪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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