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孤城“梁京”

06 孤城“梁京”

张爱玲少有笔名,在离开大陆的前两年里,曾经用过笔名“梁京”,她自己解释就是“梁朝的京城”。——一片孤城万仞山,有“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的情调,暗示她的家庭背景。

张爱玲应该是到过南京许多次的。但她散文里没有明写,可能是不忍写,眼见得繁华转头成空,祖父母家宅被占,破败不堪。那滚滚东逝长江水之空茫与虚无,让敏感的她无法忍受。

张爱玲对父母有爱也有怨怼,但对祖父母却是无条件的爱。隔着茫茫时空,她看到的细节都是繁华与典雅,有着《红楼梦》里缥缈的气息。关于祖父母,她写道:“我没赶上看他们,所以跟他们的关系仅只是属于彼此,一种沉默的无条件的支持,看似无用、无效,却是我最需要的。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最后,张爱玲写下石破天惊的一句话:我爱他们。

对于亲人,她吝于说爱,即使在情爱里,她也不开金口轻易言爱。写给胡兰成的绝交信里,也只是说,我不喜欢你了。爱是无条件付出,决然不再计较的。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她的爱也是一个人的侧面,也许是只爱那个人的对自己的激赏,也许是爱那个人的才华,她身上没有母性,无条件的爱在她看来是动物性,也是无理的,甚至是不清洁的。爱得太多会让自己难堪,她只说喜欢。

张家是个地道的大家族,是民国初年没落的封建大家族中的一个。曾祖父张印塘,字雨樵,是“丰润张氏”(丰润,即河北省唐山市丰润区,张家祖籍地)第一个做官的人,咸丰年间,曾任安徽按察使。张印塘是个极为清廉、耿直的好官。

祖父张佩纶,字幼樵,一字绳庵,又字篑斋,直隶丰润人,晚清官场少有的清流人物,与张之洞、陈宝琛等同为清流主将。年少时,张佩纶才思敏捷,数千字文章一挥而就。张佩纶于同治十年考中进士,此时他只有二十七岁,正值意气风发的年纪,立志干一番大事。性格耿直的张佩纶,十分看不惯那些有求和之心的大臣,曾在短短几年的时间内,写了一百多封奏折,将近一半都是弹劾同僚的。“一疏出,朝野耸听”。他也弹劾过李鸿章议和。

中法战争爆发,张佩纶力主抗击法军,1884年7月被外放到福建海疆督师。踌躇满志的书生缺少实战经验,既对法舰掉以轻心,又和闽籍将领缺少配合,最终致使福建水师全军覆没。他自己在兵败时头顶一只铜脸盆逃生,后饱受讥讽。战后追责,张佩纶被革职发配到察哈尔,遣戍3年中并未消沉,而是埋首治学、勤勉著述,先后完成《管子注》24卷、《庄子古义》10卷,还写有《涧于日记》等。

1888年张佩纶戍满归京,继室边氏已于两年前去世,他的声名地位都是明日黄花,无财无职。当时李鸿章作为洋务派的领袖权倾朝野,他格外赏识张的才学,不念旧恶,将其招为幕僚,还把掌上明珠嫁给他。时人都不看好这桩婚事,但李鸿章却相当满意,在给朋友的信中说:“幼樵(张佩纶的字)天性真挚,囊微嫌其神锋太隽,近期愈近深沉,所造正未可量,得婿如此,颇惬素怀。”

菊耦为相门千金,容貌娴雅,能诗善琴,懂得弈棋、煮茗,对书画有很高的鉴赏力。而张佩纶年已四十,一把胡子,相貌甚至有几分粗鄙,结过两次婚,是一个流放回来的罪臣,怎么讲两人都不相配。据说李鸿章妻子赵氏当时就不同意这门婚事,但最后,菊耦自己点了头,因为“爹爹眼力必定不差”。婚后,二人香茗互赠,题咏互乐,简直就是佳偶天成。为此,张佩纶在日记中写道,“以家酿与菊耦小酌,月影清圆,花香摇曳,酒亦微醺矣”。甚至,李鸿章特地为他们的书斋题名为“兰骈馆”。

这段东床选婿的佳话在当时流传很广,曾朴在他的《孽海花》中,专门把这一段写了进去。张佩纶字幼樵,所以《孽海花》里的庄仑樵,当时几乎人人知道是影射张佩纶。连张佩纶与李菊耦的儿女——张爱玲的父亲与姑姑,都私下讨论这一出是杜撰。张爱玲的父亲也说那句“论材宰相笼中物,杀贼书生纸上兵”是“捏造的”,姑姑说“爷爷奶奶唱和的诗集是爷爷作的”。按张爱玲的看法,爷爷不可能在签押房遇到奶奶,而奶奶也不大会作诗。可见张爱玲一生探究真实,不喜欢传奇。她告诉胡兰成之后,胡说她“这样破坏佳话,所以写得好小说”。

但张爱玲骨子里还是羡慕祖父母,她说他们“在南京盖了大花园偕隐,诗酒风流”。《对照记》共收照片54幅,大多是张爱玲的个人照以及她与家人朋友的合照,除此之外,最多的就是她祖父母的照片。张爱玲自己在书中说:“……满目荒凉,只有我祖父母的姻缘色彩鲜明,给了我很大的满足,所以在这里占掉不合比例的篇幅。”这种暗中羡慕甚至影响到她选择爱人,李菊耦比张佩纶小17岁,张爱玲比胡兰成小15岁。胡兰成也是一个高官,甚至个性里有她祖父的耿直——身为汪政府官员,却写文批评政局,最后被投进了监狱。

“我祖母的婚姻要算是美满的了,在南京盖了大花园偕隐,诗酒风流。”夫妇俩留下不少琴瑟和鸣的佳话,闲时两人还合著了本食谱,甚至一起写了本武侠小说《紫绡记》自费付印,不过张爱玲说“故事沉闷得连我都看不下去”。1901年李鸿章逝世后,张佩纶觉得起复无望,两年后因肝疾忧郁离世,时年55岁。张爱玲长大后也好奇翻看家藏的祖父全集,“他的诗属于艰深的江西诗派,厚厚的一本本诗文奏章信札,充满了我不知道的典故,看了半天看得头昏脑涨。不过后来我听见人说我祖父诗文都好,连八股都好,我也都相信”。

来到南京之后,张佩纶虽然和李菊耦煎茶、赌棋、读画、谈史,消磨余生,但他对外面彻底关上了心门,恩师李鸿藻就曾向李鸿章抱怨他连一封信也不给自己写,他55岁那年,已经消沉得像个老人,当年一起挥斥方遒的伙伴张之洞来到南京,暂理两江总督之职,几次要去看他,他却辄以病辞,他把自己关进了那所大花园里,他的心,就是他最终的囚牢。

这让我想起张爱玲在美国的深居简出,不开房门,不接电话,亲密的朋友也只能通过书信联系,她能够如此决绝孤介、心意如铁,除了屡屡为生活所伤之外,是否也因骨子里有她爷爷这样一种基因?按她的说法,遗传真是一种神秘飘忽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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